哀牢深处
2022-11-05冯德胜哈尼族
冯德胜(哈尼族)
远征的鸟儿
我曾在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死亡诱惑》《沸潮》两部长篇小说,反响不错。《死亡诱惑》在《哈尔滨晨报》《通俗文艺报》《云南政协报》《云南民族报》连载。《沸潮》获黑龙江省优秀图书奖。2018年3月,北方文艺出版社的王老师给我来函,约我写一部反映边疆少数民族脱贫致富的长篇小说。好友、广东作家陈友良先生曾经向我讲过,他希望来云南采风,要我给他创造个机会。我把要去采访的事告知了他,他兴奋极了,第二天就从广州坐飞机到云南与我会合,我约上摄影家老范,让单位领导派驾驶员小普把我们送到哀牢山区的凤凰村委会。
小车不知越过了多少座高架桥,也不知钻过了多少座涵洞到了戛红镇,因时间有点晚,我们没敢在戛红镇停留便朝云雾缭绕的曲曲弯弯的大山爬去。远远望去,一座座大山横贯南北,打开了缺口一般和天地连在一起,云翳挥戈向南,雾霭飘忽向北,那峭峣的山峰向女人高耸的胸峰在云翳中时隐时现。青天下,一棵棵粗壮的大树任由赤裸身躯的蜗牛爬行。
下过小雨的路面潮湿打滑,小车悠悠乎乎像荡秋千一样晃来晃去。三只野鸡一字儿从草棵窜出来,在路旁的草场上“咯咯”乱叫。两只雄野鸡开始决斗,无疑,它们是为自己的露水情侣而决斗。“叭”一声,一只野鸡倒在血泊里,另外两只钻进草棵里无影无踪。放箭的猎人从树后钻出来,朝躺在血泊里挣扎的野鸡跑去……我看着这惨景,心中升起悲凉,要不是车继续行走,我一定会大骂打死野鸡的猎人。
车爬到一个山顶后缓缓往下慢行。
老范说:“要进大黑箐了。”
大黑箐是什么样子,对于出生在大都市广州的陈先生来说是陌生的。他想象着箐里淌着涓涓泉水,密密麻麻的藤蔓挂着各种各样的鲜红野果,那些馋嘴鸟儿把尖尖的嘴壳插进鲜果里……陈先生突然问老范:“箐里有野果吗?”
“有!甜得醉人的牛腰子果现在正是成熟的季节。”
“老范,你给我弄两个带回广州让我妻子尝尝。”
陈先生话音刚落,小车一个左拐弯,我们都往左边倾斜。我往车窗外望去,浑身冒起鸡皮疙瘩,贴石壁的路沿下是不见底的深渊。我“啊”的一声惊叫,把眼睛闭上,惊悸颤跳的心贴在肋巴骨上……终于,觉着有亮光出现。睁开眼,小车稳稳当当地钻出了大黑箐。
我在心里默默感谢:司机小普把我们从死亡的苦海里引渡了出来。
太阳从云端里出来,耀眼的光戳得眼睛难受。暮地看见了村寨,一群土狗听见汽车的声音呼呼跑来,追着汽车狂吠。与此同时,孩子们跟在土狗后面跟着汽车跑。有的孩子手里端着装有苞谷面饭的小碗。跑两三步,扒一口饭,因为咳嗽,面饭从小嘴里喷出来,像雪花似的撒在路面上。
我望着路面上的面饭,涌起了情思。儿时的我,国家正处困难时期,一家人上顿下顿都是苞谷粥煮野菜,那东西吃时胀肚子,撒两泡尿后就瘪了,时常觉得饥肠辘辘。我做梦都想吃上一顿不拌野菜的苞谷面面饭。那清而不浊、甜而不腻清香味儿在嘴里越咀嚼越回甜……有一次,我到舅舅家,狼吞虎咽扒了四大碗苞谷面饭,闹了一夜的屁,和我同睡一床的表哥笑了一夜。
车子“嘎”一声,在一幢新屋前的平场上停住,司机小普说:“凤凰村委会到了!”
凤凰村委会在哀牢山区算是比较大的一个寨子,一条十米左右宽的寨巷在平场上延伸,寨巷两边是些年代久远参差不齐的旧瓦房。瓦沟里长着绿茵茵的小草,也许是阳光及养分充足,小草比山地里的长得肥壮。寨巷尽头的一排排新楼房,无疑,新房是扶贫工作队为搬迁户新建的住屋。寨巷里人烟稀少,冷冷清清,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老范说,逢街天,寨巷很热闹,山民们围坐在汤锅旁,大口喝酒,大声划拳,把满心的幸福,满心的欢喜从拳声中淌了出来。
凤凰村的得名是一只凤凰在此地遇难后,成千上万的鸟儿前来祭奠,见义忘利的捕鸟人便在此地搭起窝棚捕鸟。随着时间的推移,捕鸟的人越来越多。之后,便形成了凤凰村。凤凰村以村子正中的大树为界,大树左边的归玉溪市管辖,大树右边的归楚雄州管辖。虽说,两个州市管一个村子,村里人相处得像一家人,哪家有困难大家齐心相帮,新房建在互相管辖的区域,可,从没发生过什么矛盾纠纷,整个村子团结得像一家人。多少年来,凤凰村一直是云南省的民族团结示范村。
第二天,得到一个令我兴奋不已的信息:我孩童时代的好朋友雅扎姑娘成为凤凰村委会的“鸟官”。我和雅扎相识是在特殊年代。1958年,阿哥作为县委工作队队员派到凤凰乡工作。也许是以锻炼我为目的,或许是怕我在家里闯祸,7岁的我成为“小工作队员”随阿哥到了凤凰村。六十年过去了,那一幕幕值得我怀念的往事令我激动不已。事也凑巧,陈先生不适水土,到凤凰村当晚就上吐下泻。服了药,吐泻的病是止住了,但陈先生身体虚弱需休息,老范主动承担了陪护陈先生的任务。我打定主意,打算一个人到凤羽山走一趟后再折回村里找雅扎。
苍绿的群山好像刚刚睡醒了来。
我走出寨子就往凤羽山爬去,只见树林里一群群腾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啁鸣着没入高空。鸟儿飞远了,但它们美妙的歌声还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我尾随雅扎阿爸上山打鸟。那夜,阴雨绵绵,大雾漫漫,我和雅扎阿爸坐在白天用枝条、山草搭起来的“猫耳形”窝棚里。雅扎阿爸燃起篝火。慢慢地整个山野也燃起了数以百计的篝火,把整个山野照得红绿红绿的。雅扎阿爸告诉我:凡是火光亮的地方,都是打鸟的窝棚。
半夜过后,浓浓的大雾直线上升,接着山野沸腾起来了。鸟叫雀鸣,铺天盖地呼啸而来,扑向火堆。这群盘旋升空,又来一群低飞俯冲。窝棚里的熊熊大火差点被扑熄。雅扎阿爸准备工作就绪,“战斗”开始了,凡敢于扑向火堆的“勇敢分子”,几乎都死于他手中的山刺竹打把下面。东方发白,雀鸟才逐渐稀少,“战斗”也才停止。火堆周围的地上、雅扎阿爸的手上、衣服上、打把上溅满了鲜红的鸟血。那些幸存的鸟儿,躲藏在窝棚里的各个角落里悲泣哀鸣,使人听了为之热泪沾襟。
一个礼拜后,我到雅扎家玩。只见那些受伤的鸟儿静静地站在笼子里,浑身的羽毛变得彩虹般透亮,像深涧里淌出的水一般碧绿。雅扎告诉我,这些鸟儿是她从阿爸屠刀下救了的。因为阿妈给她讲过,凡到凤羽山的鸟儿,都是世间殉情男女的精灵变成的。为了寻得幸福,它们才从遥远的天国远征到凤羽山的。她信阿妈的话,所以她可怜它们,救了它们,并采来草药……我发现,鸟笼旁放着一个石臼,石臼里有捣碎了的消炎接骨的刺桐皮、爬石草、地龙爪、打不死等。
事隔六十多年了,长着一双水灵灵大眼睛,脸上总挂着微笑的天真、活泼、可爱的小姑娘雅扎如今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儿。我的思绪从遥远的年代回到眼前,我望了一眼山道两旁开得红艳艳,像一片燃着的火似的杜鹃花,不敢久久依恋,爬上了僻野山道。山道的确难走,树林枝叶茂密,遮着天日,阴暗潮湿的路面堆满了腐叶。我的脚板压上去,常常陷得深深的,拔出脚来,鞋面上附满了淤泥。但要见鸟儿的心切,我没有减慢速度。不知下了几个坡,上了几个坡,我终于爬到了凤羽山顶。只见铺天盖地的鸟儿从远方飞来歇落大树上,悬崖上呱呱鸣叫,各种鸟鸣声让我沉醉在美妙的交响乐曲中而不愿离去。看看时间已晚,我不得不下山到村里找雅扎。
走进村里我止住脚步,望着一幢幢屋子,仔细辨认雅扎家的屋子。我回忆了半天,也辨不清雅扎家的屋子是哪幢。六十多年了,村子变大了。我隐隐记得,雅扎家在村脚,但那里现在成为村子中心。突然,一个二十六七岁左右的脸色红润的,眼光像水波一样流动的、披着秀美黑发的姑娘朝我走了来,丝毫没有山寨姑娘那种见了生人就拘束害羞的样子,问我:“这位老师,哪里来的?”
我恍惚地注意看了一眼问我的姑娘,那水灵灵的眼睛,挂着微笑的脸蛋我好生面熟。我单刀直入地问:“姑娘,雅扎家住哪?”
“她是我阿妈,你认识她?”姑娘的目光滴溜溜在我身上打量。
“认识,小时候我两一起医过鸟。”
“哦!你是大叔,我阿妈经常提起你哩!”说着,姑娘从我肩上抢去了挎包,牵着我的左臂朝村里走去……在一幢青砖瓦屋前,姑娘在门外像唱歌似的大声喊道:“阿妈,快出来看,谁来了!”
“小莲,疯癫些哪样?”说着,一个富态的妇女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束拣好的蒜苗。
我竭力端详妇女的脸,是不是还留着童年时代某种痕迹。
“大叔,认不出来啦,她是你的好朋友雅扎。”姑娘风趣地打破了我和雅扎尴尬的局面。
“哎哟哟!变多了!变多了!”雅扎一下跑了来同我握手。
“那时,你抱着断腿的鸟儿哭得多伤心呀!”
“大叔,阿妈现在和过去一个样,爱鸟儿比爱我甚十倍。阿妈现在当‘鸟官’啰!是我们凤凰村委会的护鸟领导小组组长哩!”姑娘简短的话把母亲的底抖了出来。
“死丫头!”雅扎幸福地笑着嗔了一句女儿。
夜幕过去,罩在蓝色的天空下的苍绿森林披着一层轻轻的早雾,阳光射在上面,显得无比清新。林中的小鸟啭着美妙的歌喉,引得路旁的野花眉开眼笑,整个大自然像个新生的婴儿充满朝气。
第二天吃了早饭,雅扎带上我朝凤羽毛山走去。一路上雅扎喋喋不休地向我介绍情况。她说:“1980年,凤羽毛山列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我们凤凰村委会建立了护鸟领导小组,过去打鸟最厉害的村民,现在自觉地组织起来,轮流守山,成了护鸟的先进分子。”
我两沿着曲曲弯弯的山间小径进入流泉潺潺、山花遍野、绿树掩映的森林。突然,鸟儿呷呷……惨叫声传来。我向前一望离我们几步远的一丛树棚上,一条杯口般粗的大蛇咬住一只鸟翅。我吓得惊叫起来:“蛇……”
大蛇听到人的声音,丢下嘴里的鸟儿,飞快地向我奔来。雅扎一个箭步跨到我面前。大蛇呼的一声直立了起来,从血红的三角形大嘴里喷出白沫子,溅得雅扎全身。说时迟,那时快,雅扎拎着长把弯刀砍了过去。大蛇像砍断的柴筒,瘫倒在地上,头和身子分了家。
雅扎擦去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望望吓得失了神的我,喃喃地说:“好险呀!只差一小点点。”便走了过去,把受伤的鸟儿装进小背箩里自言道:“我背回去医医看,就看它的命了。”
我们继续赶路,半袋烟的工夫,来到了六十多年前打鸟的地方。我揉揉眼睛仔细搜寻……雅扎猜透了我的心思,笑着对我说:“还找什么?那打鸟的篝火再也不会在凤羽山出现了。”
雅扎的话使我激动。昔日的凤羽山是幽咽哀鸣、尖啸悲怆的屠杀鸟的刑场,如今的凤羽山却是花香鸟语、异木奇葩的秀丽森林。云南铁杉宛如擎天柱,红豆杉果实如火如荼,哀牢粗榧美如雀羽,还有那些千姿百媚,绚丽如霞,被小蜜蜂梳洗得光彩照人的野山花和鸟儿喜食的几十种野果儿,巧妙地造就了鸟儿栖身筑巢的特殊自然环境。可怜我知识浅薄,在这个神奇而又迷人的鸟类的大千世界里,我只认识黄鹂、百灵鸟、云雀、绿豆雀、鹦鹉、八哥、啄木鸟、鹧鸪、斑鸠、画眉、黑头翁、尖嘴雀、相思鸟、斑犀鸟等寥寥数种。
“雅扎,有这么多殉情男女……”
雅扎弄了个大红脸,半晌,羞涩地说:“阿妈说的。”
“雅扎,我信!有你这个好‘官’儿,这些殉情男女的精灵会永远无忧无虑地在天国生活。”
雅扎没有说话,泛着通红红的脸,目光投在一群群翱翔在空中的远征的鸟儿。
野红螺
离开了草籽寨,我们在荒古崎岖的山野茅路中缓缓攀行,眼前出现了望不到边际的黑压压的树林。扎木告诉我们,我们已经来到了原始老林边缘,进老林前要扎好绑腿,系好领带,老林里毒蛇多,魔鬼般饥饿的山蚂蟥会成群结队地向人进攻。没经验的人进得了老林就出不了老林。扎木这一说,我和陈先生都有些胆战心惊。扎木见我和陈先生神情紧张,忙安慰地说:“有我扎木当向导不用怕。”
我们知道,扎木说这话是有根据的,他是个好猎手,在老林里闯荡了几十年。我们又有说有笑地往前走,走到一块四周是灌木林,中间是块草坪的地方,扎木的黑猎狗“汪汪”大叫两声,似乎闻到了一股什么气味,鼻子挨着草棵钻进了树丛中。扎木对我们说:“猎狗发现了野物我去看看,你们在这里休息着。”
一会儿,猎狗叼着一只血淋淋的野兔朝我们跑了来。我太兴奋了,跑到大黑猎狗身旁……大黑猎狗发现了我的意图,眼睛盯望我一下,折头朝它后面的主人扎木跑去。陈先生和老范哈哈笑,我懊丧而气呼呼地望着蹲到扎木身边的猎狗。扎木笑吟吟地摸着黑狗脑壳说:“下次再对老师没礼貌,打死你。”
大黑猎狗把嘴里叼着的野兔放到扎木手中,很自豪地摇着尾巴,似乎对它的主人扎木说,再狡猾的野物也逃不脱我高超的捕杀本领。扎木明白了猎狗的意图,拍着它的脑袋表扬道:“你是捕猎英雄,要再接再厉多捕野兔给我们吃。”
得到主人表扬,猎狗伸出舌头舔着野兔脖子上汩汩流出来的血。
林风从我身上掠过,我打了个寒噤,身上冒起鸡皮疙瘩。老范扬头望望天色,对扎木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在哪里宿营?”
扎木指着不远的一棵苍老的大树,说:“那棵大树,树脚有个大洞够住五六个人。”
我们朝大树走去。耀眼的杜鹃花、野牡丹、荷包山桂、鹅毛玉凤、鞭打绣球……开得热闹。陈先生像个孩子,在花丛中钻来钻去,不时摘下花朵抛向天空,“噢噢……”地叫着跳着,花瓣落满一身像个真正的新郎官。
粗壮的老树像座铁塔,斑驳的树皮脱了一层又一层,要算它的年轮至少在几个世纪以上。空了一半的树根形成了一个大洞,树洞里有没有燃尽的木疙瘩,无疑是猎人们的“杰作”。离树根三米左右的地方淌着一股清泉。能找到这样一个好环境的地方宿营,我们高兴极了,大家忙了起来,烧火、捡柴、端水……扎木将野兔剥了皮,擦上盐,用棍子串起来在火堆上烤,野兔被烤得黄油油的,香喷喷的气味都处流蹿,弄得大家直咽口水。
扎木见大家馋得慌,给每人撕了只腿。老范把酒拎来……晚餐结束了,老范有了醉意,拿出艾勒老人送的芦笙“呜哩哇啦”地吹了起来。扎木提着酒葫芦听着老范的芦笙歌,欢快地舞了起来,我和陈先生也跟着扎木舞了起来。
大地在我们脚下旋转,歌声在花丛中回荡。
第二天。我们醒来时霞光把树洞照得金碧辉煌,篝火还在悠悠燃烧。
老范惊叫起来:“扎木不见了。”
我们的心顿时拉紧,在这野兽出没的地方会不会……忽然狗的狂吠声传了来,我们的心才落了下来,知道扎木是领着猎狗捕野物去了。我们起床不久,扎木拎着野鸡回来了。陈先生赶忙接过野鸡,高兴地拿着野鸡飞转起来,“美哟!美哟!”地叫喊。
“给我们的英雄敬杯酒。”我往碗里倒了酒递过去。
扎木一扬头喝了下去。
“我们准备到豹子肚里找你呢。”老范笑着说。
“只管放心,哀牢山的‘穿山甲’丢不了。”扎木诙谐地说着快速地拎起罗锅跑到泉边……扎木把半沸的开水从火苗上拎下来,把野鸡放进锅里转了个身,拎出来,三下五除二把野鸡毛拨去……我们洗漱完毕,野鸡肉也煮熟了。
吃完早饭已是九点半钟,我们收拾完毕行李出发了……进老林不久,我们遇上了一道小瀑布,瀑布水像织布机上一团团翻滚的棉花,从崖顶的凹槽里飞泻而下,景观极为壮丽。瀑布水落入的阴潭,绿色的水蕨伸出水面,水蕨上附满了野红螺,像一串串红珍珠,美丽极了。我弯下腰伸手拾野红螺时,陈先生胸前挎着的相机“咔嚓”地响了几下。我知道陈先生给我留了个珍贵的镜头。我太感谢陈先生了。我拾起野红螺望着,思绪一下飞到了那个没有人类的荒野时代。不是说人是猿猴变的吗?那么猿猴又是什么变的?也许就是这些野红螺变的。真荒唐,我为什么要把人和野红螺连在一起,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属类。但我突然想起了高尔基在他的《长哥尔河上》那篇散文,沼地凉爽的霜上,土地剧烈的、炽热的忧愁,我把光裸的胸脯紧贴着你直灌进我的心里。
是啊!这野红螺爬在了我裸露的心房里,也许有一天它们会消失。当然,我这担忧是多余的。
奇树林
朝霞把一缕缕光挂在树的枝叶上,露珠“嘀嗒嘀嗒”地往下滴。
我们走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息一会儿。突然,“拓”一声,一个圆的长满钉钉的皱皮果子落在我们面前。陈先生拾起果子翻来覆去地看。扎木告诉大家,这果皮上的钉钉像饭粒,山里人都称它饭团果,甜得像蜜菠萝。我们抬头一看,一只酷似小花狗的野物蹲在树丫上像个小孩似地抱住一个果子用嘴啃吃着,样子憨态可爱。陈先生忙把手中的果子递给我,示意我们别出声,他给小家伙留个影。陈先生端起相机“咔嚓”按了快门。陈先生拍完照,我朝树上的小东西“窝火,窝火”地吆喝,小东西朝我们望望,又若无其事地啃它的果子。
“这破脸狗(野物名)脸皮真厚,我去逮它。”说着,扎木把锣锅、弩箭递给老范。
扎木朝掌上吐了泡唾沫,双臂抱住树干像个猴儿似的爬到树上。小东西见有人朝它爬来,丢了手中的饭团果,“腾”地跃到另一棵树上逃走了。扎木站在小东西啃果子的树桠上,双手抱住树干刷刷地摇树,果子“拓拓拓”地落到树下,砸得我们东逃西窜。一只熟透了的果子落在老范头上四面开花,老范满头满脸沾附着稀稀的果汁,我和陈先生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老范朝树干上的扎木攻击道:“小死鬼,整我的玩长,看我不收拾你。”
扎木望着老范的狼狈样,高兴得拍着巴掌笑,树摇得更欢。这一闹笑,我们疲劳消除贻净。扎木从树上滑下来,把熟透的果子捡堆到树根上,我们大吃起来。忽然,一只长嘴壳,绿红羽毛的鸟“嘎嘎”地叫着飞歇到树上,树枝摇得“哗哗”响。我拾起一只饭团果朝鸟掷去,鸟“腾”地飞走了。一会儿,我们每人面前堆起了一堆果皮。老范掏出手帕擦着双唇上沾着的果汁说:“再吃就得让扎木背着走。”
“我才不背哩!把你丢在老林里喂狗熊。”扎木笑着说。
倏地,扎木站起来问我几点钟?陈先生抢先答道:“三点。”
“离奇树林还远,时候不早,走吧!”扎木号召道。
阳光像漏勺漏水似的从层层叠叠的树叶中漏下来。我们跟随着扎木在海绵般松软的腐叶中行走。陈先生突然惊叫起来,“快看看,什么东西?”
我们围上去看,是一条吸饱了血的蚂蟥附在陈先生脖子上。老范伸手拉蚂蟥,蚂蟥像磁铁似地粘住皮肉,样子既恶心又可怕。
“看我的。”扎木从腰间抽出草烟锅,摘了一根草穿进烟杆里捅出点烟屎附到蚂蟥上,蚂蟥轱辘辘滚到地上。
陈先生愤怒地大吼道:“看你吸我的血。”说着,用脚使劲踩蚂蟥,圆鼓鼓的蚂蟥被踩炸,鲜血蘸在四周的枯叶上。
扎木从猴皮兜里掏出半指长的一节小木头,用刀从小木头上刮了点碎末附到陈先生淌血的脖子上,血很快止住。小木头神奇的止血功效惊得我非常好奇,我忙从扎木手中拿过小木头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问:“扎木是什么药。”
扎木笑笑,神秘地说:“神药不能随便告诉人。”
我抓住扎木不放,定要他告诉是什么药。扎木才说:“鹿啃木,我们要去的奇树林里有的是。”
扎木给我们讲了鹿啃木的故事。据传,一位猎人射伤了一头马鹿,马鹿淌着血不停地奔跑,猎人顺着马鹿流淌的血印不停地追,追到一棵大树下,血迹突然不见了,猎人非常奇怪,仔细察寻,见大树的皮被马鹿啃了一块,猎人悟出其中奥妙,于是,用腰刀剥了一块树皮带回家里。事隔不久,寨里一个守苞谷的汉子被老熊咬伤,血流不止,猎人将树皮碾碎敷到汉子伤口上,血顿时止住了,随后汉子的伤口收敛愈合,鹿啃木的名字就这样传开了。
扎木讲完故事,陈先生从我手中拿去鹿啃木用拇指掸着说:“神奇的药呀!你应该走出大山为人类作贡献。”
“陈先生说得对,应该去拯救那些在死亡线上痛苦挣扎的人们。”我接住陈先生的话说。
“省药物研究所和县科委的同志来过我家,他们把我采回来的鹿啃木拿到省里化验。化验结果是鹿啃木有消炎、收敛、止血的效果。现在,县科委已经把鹿啃木列入开发规划。”扎木说。
我们边聊边走,眼前出现一片五彩缤纷的奇异树林,有擎天柱般伟岸高大几十人才能围抱的乔木大树;有艳丽如霞、洁白如雪的灌木花棵;有美如雀羽的粗榧蕨类。
扎木跑上前去,抽出腰刀往一棵大树上砍了一刀,大树像个老弱病残的老人,痛苦得“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哀戚悲恸让人心里发颤。扎木告诉我们,这树叫哭树,山民们最怕听到它的哭声,所以从不砍它。扎木又指着那些根部分成两棵,长到一人高的地方合成一棵树的树说:“它们叫合欢公母树。”
我钻进合欢公母树里,陈先生灵感突发,把相机递给老范说:“我哥俩在合欢公母树里留个影。”
说着,陈先生跑了来,我两手拉着手,一人背靠一棵树干像情人般地留下了难忘的一幕。
扎木带着我们钻进了鹿啃木林,用腰刀给我们每人砍了一截鹿啃木揣进包包里:“这算是我送几位老师的礼物。”
我们高兴地将扎木抛向晚霞中。
暮色像一块轻纱把奇树林罩住,本来就神秘的奇幻世界变得更加神秘莫测。哭树“呜呜呜”的幽怨声,至现在我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险 趣
“注意!前面是蛇窝。”扎木大声提醒着我们。
说也奇怪,扎木话音刚落,一条绿背蛇“唰”地从我们前面的树上飞滑下来,钻进一个洞穴里。本来我们要从洞穴前过去,见毒蛇进了洞我们只好绕个弯。我们眼睛不停地搜寻着周围可疑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跟在扎木背后行走。扎木扯动一棵攀在老树洞上的野藤,树洞里“呼呼”叫了几声,一个大大的蛇头伸出洞外,血红大口里的毒信象缝纫机头上的针“嗒嗒”地打着,凶恶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们。我望着这凶恶恐怖的野物,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扎木安慰说:“不用怕,别看它凶恶,不弄它,它不会主动攻击,我抽锅草烟,它闻到烟味就缩回洞里了。”扎木抽出草烟锅,燃上火“叭叭”地抽了起来。
扎木这招真灵,眼镜蛇闻到草烟味,张着的三角形血红大口合住了,大脑壳慢慢缩进了洞穴里,我们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安全地通过了老树洞。扎木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那年他打猎误入了蛇窝,他非常疲劳便坐在一桐附满青苔的朽木上抽烟,突然,朽木动了起来,一个翻身把他掀翻在地上,他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朽木树桐发出惊天动地嗥叫朝前方箐沟里滚去。他吓得浑身虚汗直冒,原来,他坐的朽木树桐是一条大蟒。
老林里的天像个翻脸不认人的汉子,说变就变。我们刚走到一个洞穴前,狂风大作,林涛翻滚,顿时瓢泼大雨倒了下来。我们钻进了洞穴里,老范掏出手电筒一照,原来洞穴是口小里面宽大的崖洞,洞里还流着手指般粗的泉水。大家都为找到这样一个好宿营地而高兴。老范对着我和陈先生说:“你俩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和扎木到洞外拾柴火。”
我和陈先生打着手电筒拾掇着我们要睡觉的地方。一会儿,扎木和老范抱着柴火来了。柴火被雨淋湿了,怎么烧也烧不着。扎木又跑出洞外,不知从哪里弄了干枝枝,火总算燃了起来,洞里有了光明,附在岩壁上的蝙蝠朝火光扑来。暗壁洞里发出毛骨悚然的“嗬嗬”嗥声,我们早遗忘了的“朋友”狂吠着追蝙蝠。
“洞里有蟒蛇。”扎木惊叫道。
我和陈先吓得脸色发白,呆若木鸡地立着。只见猎狗勇猛地朝那声音扑去。蟒鸣狗嘶,把崖洞搅得天昏地暗。渐渐地,狗声没了,蟒声没了。我们仿佛梦如初醒,扎木用手拐推推老范说:“把手电筒给我。”
三支手电筒齐射,只见猎狗咬住大蟒的七寸,狗的身子被蟒缠扎得扁扁的。大蟒死了,猎狗死了,多壮烈的搏斗。
扎木用腰刀砍断蟒身,把压得扁扁的猎狗抱在怀中,哀伤地哭了,我们也都哭了。
哀牢主峰大雪锅山的青蛙
离开了崖洞,大家谁也没出声,脑海翻滚着昨日那惨烈的一幕。走着走着,陈先生摔了一跤,裤子撕成了四块。好在扎木早有预料,带了一条他自己的大裤管打折裤。扎木让陈先生换上,陈先生也没推让,脱了自己的裤子换上扎木的裤子。这裤子没有系裤带的带扣,陈先生没走几步路,裤子滑到脚后跟,我们捧腹大笑。陈先生又把裤子拉起来,使劲用牛皮裤带系紧,没走几步裤子又滑了下去,这样一来一往,我们笑得肚子都疼了,但陈先生还是系不住打折裤。
老范提醒陈先生:“肉是滑的,裤是滑的,牛皮裤带怎能系住。”
扎木即刻给陈先生摘了根藤子……陈先生的裤子终于给系住了。陈先生高兴地抱住扎木,打着旋圈转着大叫道:“伟大的扎木,裤子终于系住了。”
陈先生刚高兴完,裤子又滑到脚跟。我们又跳又笑,扎木替陈先生拉起裤子,捡起断了的藤子看看说:“豆腐渣藤。”
扎木用刀割了一根拇指般粗的铁藤剥成两半儿,拿一半儿将陈先生的裤子系起来往前赶路。莫约过了一个小时,陈先生说:“他再也受不了啦!藤子拴得他的肉辣乎乎地疼。”
扎木替陈先生解开拴在腰上的藤子,陈先生白胖的腰肉青紫红肿了一圈,像被人用刀划了似的。遭此痛苦,我们很是心疼陈先生。
我们登上了哀牢山最高峰大雪锅山,山下是望不到边际的茫茫苍苍的原始老林,而大雪锅山顶峰是一块平坦的灌丛山草植被,灌丛多为百折不挠傲然搏击风雪霜的杜鹃、姹紫嫣红的山花婀娜娇姿,争相斗艳。
陈先生采了一大抱花揽在怀中说:“醉入花丛,老范给我拍个照,带回广州给夫人看看哀牢山的娇姿。”
老范拿着相机指挥着陈先生的姿势说:“头偏着, 要像小孩睡着一样。”
陈先生微笑,那圆圆的脸果然像睡熟在花丛里的小孩,甜醉醉得非常可爱。我也跑到陈先生身边,让老范抓住这难得的形象留了一张珍照。
天像阴沉的人脸,山顶上的风越刮越大,这是暴风雨到来前的预兆。我们不得不赶快离开山顶,钻进了抬头不见天的老林中。巨风犹如蟠龙在我们头顶上狂飞,大树被扭得唰唰炸响,整个老林天昏地暗,一片混浊。我们终于找到了个栖身的岩洞。瞬时,瓢泼大雨浇了下来,雨水淋进洞里。老范将塑料雨衣拉开,盖在我们头顶上。暴雨过去,老林成了五彩缤纷的童话世界,阳光把叶片上的水珠射得像一串串闪闪发光的银珠挂在树上,弯弯的彩虹把树圈了起来。一个像猫一样长着翅膀的怪物从一棵树腾飞到另一棵树上,打得树叶哗哗响。我问扎木是什么野物,扎木说,他也没见过。
我们没敢久留,又开始跋涉。突然听到了有潺潺地流泉声,走过去一看,泉水从附满青苔的岩缝中淌出来,流进一个清澈见底的潭里。我走到潭边洗手,忽然看见潭边草丛里蹲着一对长胡子的白青蛙。
我惊呼起来:“快来看,长胡子的白青蛙。”
大家奔了来。陈先生蹲了下去,用手指轻轻地往白青蛙身上摸。青蛙挪动了一下身子,闭着的眼睛一下睁开,圆圆的大眼呆呆地盯着我们。
扎木一下变了神色,对我们说:“遇到这怪物,运气不好,快走吧!”
我是唯物主义者,不信扎木说的“怪物”。但我又不能用科学的依据解释长胡子的白青蛙是不是怪物。陈先生要把白青蛙带走,扎木说什么也不让陈先生带。扎木说得很恐怖,带着这怪物,我们就出不了老林,陈先生只好依了扎木。离开了长胡子的白青蛙,蒙在我心头上的是永远无法解开的谜。
植物研究所
从写莫寨出发,我们的目标是向吴征镒院士建立的哀牢山植物研究所进发。久旱而刚下过一场雨的山野显得格外清新翠绿,三只野兔“咝咝”地叫着从草棵里窜出来。两只雄兔开始决斗,无疑他们是为自己的露水情侣而决斗的。我悄悄走上前去,想近距离观察它们搏斗的残酷性,刚迈出步子就惊动了它们。两只雄兔同时停止了搏斗,伸头看看我便一溜烟跑了,我有种失落的感觉。
“大红山快到了。”老范大声叫了起来。
大红山缊藏着丰富的磁铁矿、铜矿、金矿。三十多年前,昆钢就在这里开采,后投入巨资建成了管道,开出的矿输送到昆阳冶炼厂。原先,我对管道运输的概念认识是一个极大的错误。我认为,运矿的管道应该是极大极大的钢管,殊不知,我亲眼看到的钢管才有人腿一般粗,而且它输送的是矿浆而不是矿石。从这件事,我深深地体会到毛主席说的“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一定要亲口尝一尝”的道理所在。
我们走到了悬崖绝壁正中的一条羊肠小道,往下望去,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贴石壁的路是不见底的深篝。我的心整个儿贴在肋巴骨上而疯狂地悸跳,双手抓住绝壁上的藤子慢慢往前攀爬……陈先生更是吓得满头冒汗不敢挪步,扎木拉着陈先生鼓励他慢慢挪步……终于,陈先生被扎木从恐惧的苦海里一步步往前引渡。我跟着老范走出崖壁,老范端着相机选准拍摄角度,“叭叭叭”按了好多张陈先生攀崖恐惧照。老范将相机递给我,让我看看陈先生的恐惧照片。我接过相机,翻着陈先生鬼模鬼样的攀崖恐惧照,捂住肚子笑……在扎木的帮助下,陈先生终于走到了我和老范身边,我将相机递给陈先生,让他看看自己的攀崖窘态。
陈先生看着自己的丑态照,笑睡在草棚上说:“老范,从微信上转给我,让我老婆看看我的丑态。”
“好。”老范回答陈先生道。
我们在崖边的草坪上小憩休息后继续往前赶路。
阳光从树叶的空隙中投射过来,那斑斑点点的光彩将道路两旁的花花草草衬得十分艳丽。
我们到了老老林边缘。老林里流出的溪流,汇聚到一起,从悬崖顶部喷泻而下,形成了非常壮观的瀑布。那白花花的水流似一块宽大的白布从悬崖峭壁上铺了下来,气势恢宏,令人赞叹。陈先生和老范不停地交换着角度拍摄。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森林里响起了动物的嘶吼和雀鸟的啁鸣。箐鸡、麻鸡、画眉及那些不认识的雀鸟在灌木丛中鸣叫。那悦耳动听的歌声令我心旷神怡。动物和人一样,到了晚上需要自己的伴侣陪同自己度过这漆黑的夜晚。因为,谁也说不清,这阴森恐怖的世界将会发生什么?黑熊会把它们咬死,野狼会将它们剖腹……谁也无法预料它们能否活到明天。
夜幕降临了,森林起了变化,到处是一片漆黑的世界。那恐怖的猫头鹰一声紧随一声的鸣叫。也许,它们逮到了猎物分赃不平而相互争斗。也许,它们的领地被敌人强占了而怒吼。反正,什么样的可能都存在。
“前方有灯光了。”扎木对我们说。
我的思绪从魔幻的黑暗走了出来。我问扎木:“前方灯亮处是不是一家小店。”
“是镇沅人开的一家小店。”扎木回答我道。
“我们就在这家小店住宿了。”老范说。
我们向亮着灯光的小店走去。小店主人虽然个子稍矮,但是个善良阳光的女人。我们说明来意,女人便到厨房里忙碌起来,待我们洗漱完毕,女人已做好饭菜,大声朝我们喊道:“吃饭了!” 说着,端出热气腾腾而喷香的菜饭摆到桌面上。老范是“酒鬼”,听见女人喊吃饭,从包里拎出酒壶,往每只杯子里斟满了酒。
“老范,你想让我醉死在哀牢山。”陈先生向老范提抗议道。
“醉生梦死在哀牢山多美呀!”我拍着陈先生的肩膀说。
“你两,良心大大的坏了。”
“陈老师!喝不完的我全包。”扎木大声说。
“困难见真情,扎木才是我的好兄弟。”说着,陈先生一把将扎木拥在怀里。
借着酒兴,大家唱起了《我的祖国》,其他人包括店主人都跟着我们唱了起来,高亢嘹亮的歌声合着“呼呼”的山风声回旋在山野里。
第二天一早,我们向植物研究所方向前进。山路上散发着一阵阵野草花的幽香。我仔细观察了一番,野草花的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有纤细的,有硕大的,有花叶不分的远看似花,近看是叶片的。鸟儿是山的主人,无论我们走了多少座山,总能看见鸟儿在崇山峻岭中飞来飞去而不停地啁鸣,它们为这美丽的大自然增添了绚丽的色彩。
下午5时,我们到了玫瑰湖管理站。玫瑰湖的美景深深地吸引住了我,休息片刻我围住管理站周边转。管理站四周树林叠翠,一棵棵喊不出名的乔木长得非常茂盛,它们像一个个忠于职守的“士兵”把守着这老林的隘口,为老林的安宁站了一千年、两千年……或许它们还要站一万年,站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些色彩斑斓的鸟儿在它们身上建起了幸福的家园,繁衍出一代又一代的子孙,享受着大自然赋予的美好生活。管理站后面的菜园地里,一个小伙子正在种菜。无疑,小伙子是管理站工作人员。
我走了过去问道:“伙子,贵姓?”
“我叫鲁成。”小伙子停住手中的锄头回答我道。
“管理站就你一个人吗?”
“三个,两个休假去了,站里就我一个人值班。”鲁成回答我道。
“小鲁,到吴院士建的植物研究所还有多远。”
“离玫瑰湖十五公里。”
“路难不难走?”
“老林里的山路特别难走。”
“这么说,我们今天无法到达研究所了。”
“天黑前,你们肯定无法到达研究所,天黑了老林里野兽多走路不安全。今晚,你们就住管理站,明天再走。”小鲁热情地挽留道。
“打搅你多不好意思。”
“一个星期了玫瑰湖不见个人影,今天见到你非常高兴。”
“这么美的湖怎就没人来玩?”
“暴雨冲垮了上山的路。”
“噢!明白了,这玫瑰湖好像建起来没几年?”
“这玫瑰湖原来叫徐家坝水库,1958年‘大跃进’时上阵了上万人硬是用锄头、铁铲挖出这水库。60年过去了,这水库一直为景东县城人民供水,县城人民称它为幸福湖。水库周边生长着野玫瑰,扩容后改名为玫瑰湖。原先,玫瑰湖管理站才有1个人的编制,现在是3个人的编制,我是今年才招来上班的。下一步,县委、县政府要在这里建旅游度假的景区。那时,来游玩的人就多了。”小鲁自豪地介绍道。
听完小鲁的介绍,我感慨万千,在技术条件极为落后的年代,人们用智慧和双手筑出一个水库。可以想见是何等的艰辛。据我了解,许多中小型水库是六十多年前修筑的,至今在国民经济发展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这也是那时留下的宝贵财富。
正当我思绪万千时,老范走过来催我道:“5点多了,快走吧。”
“老林里野兽多,晚上走路不安全。”鲁成把跟我说的话对老范说了一遍。
“走不了就住管理站。”老范直率地说道。
“好,今晚就和小鲁做个伴。”我应和着老范的话说。
听我这一说,小鲁高兴极了,丢了手中的锄头,跑到鸡笼前抓出一只母鸡说:“弄几个菜和老师们喝台酒。”
“小鲁,下蛋母鸡别杀了。”我劝小鲁道。
“老师!我们这里杀鸡吃就和吃青菜白菜一样,百把只鸡多时想吃就多时杀。”说着,小鲁进厨房忙碌起来。
扎木知道我们不走了,忙跑进厨房和小鲁一起忙碌着做饭。扎木是个乐于助人的小伙子。前天,走陡峭的山路时,因我气管炎发作,浑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走几步就得将背着的包挡在石坎上歇一次。扎木看在眼里,多次询问我,并要我将挎着的包给他背。我看他背着的东西都很沉,便拒绝了他的好意。又走了一段路,我的脚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浑身瘫软得几乎要坐在地上。看我实在不行了,扎木便走到我身旁将我挎在肩上的包拎了过去背在他肩上。人嘛!在困难的时候有人帮助,是特别感动的事,我也不例外。我连声对扎木说:“好兄弟!谢谢你。”
是啊!年龄不饶人,年近70旬的我体力明显下降,要在年轻时背这点重量是不在话下的。1971年,我在哀牢山原始老林边缘的苦聪山寨教书,因为山上没有粮管所,每两个月的月底要到坝子的粮管所买米背到我教书的学校。那山道就如同这山道一样陡峭,但我背着60斤的米如同山猴子一般在山道上奔行。渴了喝口山泉水,饿了吃个冷饭团。身子骨从来不会这般脚瘫手软。有一次,背着米爬到半山腰,见一棵大树上吊着一包葫芦包(野蜂的一种)。我把米袋歇在路旁,找了些干蒿枝捆绑成一个大把,爬到大树上,点燃干蒿枝棍,将附在包上的蜂烧死,用刀子将葫芦包割下来。现在,那树上吊着别说是葫芦包,就是砣金子我也没有体力攀到树上拿它。岁数不饶人,认了吧!
一个小时后两个年轻人的饭做煮了,大家围坐在饭桌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鲁成和扎木还对唱起了“阿乖乐”山歌。
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饭,我们向植物研究所前进。眼前出现的是望不到边际的黑压压的森林。小鲁告诉我们:“我们现在是在老林边缘,越往里走,树林越密,山蚂蟥也就也多,它们会像饥饿的魔鬼一般成群结队向人攻击。”
听小鲁这般叙述,我们感到毛骨悚然,互相帮助检查了领子鞋带是否扎紧了。
森林里的山路像一条曲曲弯弯爬行的蟒蛇向前延伸。躯干娇小,树冠扁圆的杨梅树一簇簇盘错在土石缝中,它们似乎在抗议,沉沉的苍穹为什么要压得它们伸不开了枝头。也许是太酸了吧!熟透的果子没一只鸟儿敢于问津,只有那些不怕酸的花壳虫,像顽皮的孩子玩手中的皮球一样,在圆圆的果子上转来转去。要在平常,我们见了这么多逗人的果子,定会像孙悟空一样在仙桃林里尽情饱餐一顿。但是,我们无心恋果,天黑前,我们必须到植物研究所。
走了一个上午,大家都饥肠辘辘。陈先生问小鲁在那吃饭,小鲁指前面的木板房说:“那家人在老林里栽重楼,我们很熟就在他家弄饭吃。”
我朝小鲁指的方向望去,三间木板房的屋顶上都长满了青苔。小鲁告诉我们,种重楼的人名叫李家平,是个性格开朗好客的彝家汉子。李家平见了我们,快步走过来将我们迎进了他的客房。客房没什么摆设,就两条长木凳子和一塘烧着木疙瘩的火塘。火塘上吊一个铁钩,无疑是烧水用的,火塘上方梁上吊满了熏得很黑的火腿腊肉。
老范像一只“馋猫”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火腿团团转,问李家平:“兄弟,火腿卖不卖?”
“这些火腿是周边村子里的朋友背来让我帮他们腌的。”
“老哥腌出的火腿腊肉特别香。”鲁成拉着李家平手向我们介绍道。
“老范,淌口水了吧。”陈先生拍着老范说。
“老哥!我们就在你这里吃午饭。”鲁成直冲冲地对李家平说。
“媳妇和儿子没来得及吃饭就被舅子叫走了,我正愁一罗锅饭没处安排处哩!弄几个小菜就吃饭。”说着,李家平满脸笑容地走进了侧边那幢火房。
鲁成和扎木也跟着李家平走进了伙房……不一会儿,扎木跑过来喊我们吃饭。我们跟着扎木走进伙房,桌子上摆着火腿肉片、青椒炒腊肉、野蘑菇炒肉片、素炒青蒜苗和一锅热气腾腾的煮青菜。
满屋的馨香扑进鼻孔里,弄得我直咽口水。
“没什么好菜招待各位老师,凑合着随便吃点。”李家平歉意地说。
“兄弟,火腿肉香得让我淌口水了。”我对李家平说。
“吃吧!都饿了。”李家平号召道。
大家迫不及待地挥舞起筷子……不一会儿工夫,一桌菜肴全被我们一扫而光。吃完饭,稍作休息,我们向李家平告别,朝植物学家吴征镒院士创建的哀牢山珍稀植物研究所走去。下午5点,终于到达了植物研究所,我们没顾及疲劳将背包放在大厅右角,迫不及待地参观大厅墙壁上挂着的图片和文字。
文字介绍的是吴征镒院士的简介及研究所创建的时间,科研的内容等。图片主要是介绍哀牢山的珍稀植物,只见马帮驮运着物件走到大厅前的平场上。研究所上班的人都出来走到平场上下载马驮里的仪器,无疑这些仪器是搞科研用的。我朝身旁操着昆明腔的瘦高男人了解研究所情况。男人详细地向我介绍了研究所的人员编制、研究课题等。后来,我才知道,向我介绍情况的男人是位博士,姓张。张博士在研究所工作了多年,科研成果颇丰。我十分敬佩张博士多年来一直沉在遥远的哀牢山原始老林里搞科研。这样的科学家是国家的希望、栋梁。有这样的科学家中华民族就大有希望。我和陈先生与张博士聊着天,老范抱着相机跑过来催我两道:“快,前面有好风景。”说完,转身向前方跑去。
“老范,等等我。”陈先生喊着紧追老范而去。
望着陈先生黑熊般跑步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我和陈先生年龄相近,有共同的经历、共同的话语,2009年在重庆召开的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上认识便成了朋友。 2010年过完春节,我打算到红河州苦聪人居住的金平县者米乡采访的事告诉了陈先生,陈先生从广州赶了来。那次采访,我们一行三人,我、陈先生、白居周。白居周是红河州人民广播电台的哈尼语广播员,人脉很好,有很多发烧友崇拜他。因此,我特意选他作为我采访的向导。出发前,居周老弟给金平县民委领导打了电话,让他帮我们安排下食宿。
民委领导很重视,把我们安排在金平县政府宾馆住宿。第二天一早,民委的老李、小曹带我们吃了早餐后便直往者米乡采访。
苦聪人解放前居住在原始老林里。解放后,人民政府在异地划拨土地为他们建了新房,并派民族工作队进入原始老林,做通苦聪人的思想工作,将他们从原始老林里接了出来。由于苦聪人是原始社会直接步入社会主义社会的直过民族,他们相对于其他民族属发展较滞后的民族。
金平采访结束,我们向绿春方向前进。一路的风光特别迷人,陈先生不但是作家,还是个摄影发烧友。车子没走百米,见了好景,陈先生就会喊停车。车子一停稳,陈先生就奔那好景拍摄,那痴迷幸福的样子就像一个科学家成功发明创造了一项伟大的科技成果。车子按正常速度行驶,下午4点就可以到达目的地绿春县城,但我们时走时停,一路拍摄,耽误的时间太多,到达绿春时已是傍晚的8点多钟了。第二天,绿春的朋友邀约我们参观原始森林里的草果林。走到森林边缘雷达部队的宿营地不远处,不知是哪位先生灵感迸发,用毛路上的一棚灌木丛树枝编织了一张绿色凳子,让过往的人在凳子上休息,见这个绿色凳子,大家特别兴奋,每个人都坐到凳子上拍照,我也坐到凳子上风光一番,陈先生立即抓拍,拍得特别有风采。大家都称赞这张照片拍得好,我也特别喜欢。中国文学馆来函向我要作品、手稿及生活照,我就将陈先生替我拍的这张照片寄给中国文学馆。可见,这张照片在我心目中的分量。正当我回忆着2010年绿春县采访时陈先生给我拍照片的事,走在前面的老范大声朝我们喊道:“你几个走快点。”
陈先生听到老范的催喊,小跑着追老范而去……追到一个长满水草的连片沼泽地,见陈先生前忙前忙后地拍摄美景。只听见“噗通”一声,陈先生跌进了长满水草的水塘里。
我忙不迭地冲到陈先生跌跤的水塘旁,伸手将陈先生从泥水里拉了出来,浑身湿透的陈先生站在塘边的草丛里直打哆嗦。
“赶快回植物所换衣服。”我催陈先生道。
“相机进水了你把我控一下水。”说着,陈先生将相机递给我。
我接过相机,将长焦镜头从机身上取下来,然后,用两只手握住机身和镜头一前一后的甩水。水甩得差不多了,我说:“老弟,冷病了不好办,快回植物所。”
陈先生快步往前走去……我紧追其后,看着陈先生冷得浑身抖颤,心里挺难受的,这大把年纪,忍受着透骨冰凉的冻。到了研究所,我立即从他包里抽出衣裤让他换上。衣服换完了,我和他一人拿着机身,一人拿着镜头走进张博士的办公室。
“张博士,相机掉水里了帮找一个吹风机。”我向张博士请求道。
张博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吹风机,顺手将吹风机的插头插进了插座,从陈先生手里接过镜头,凑着吹风机将镜头上的水翻来覆去地吹干。接着,又从我手里拿过机座吹,那认真样子就像他在搞科研课题一丝不苟。这时,研究所的领导喊张博士开会,张博士才将机座和吹风机递给我。由于处理得及时,镜头没有坏,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不然陈先生损失几万元不说,这一路的美景将与我们失之交臂,那损失就大了。
相机没有坏,我和陈先生高兴坏了,两人手拉着手,几箭步冲出屋外,向着空中那飘忽不定的云翳拼命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