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 警 短篇小说
2022-11-05少一土家族
少一(土家族)
天气“病”得不轻,持续“高烧”不退。
巡警大队长匡兆武在办公室一边享受冷气,一边“哀民生之多艰”。他粗略算了一下,从七月中旬开始,已经连续四十多天不见雨星。雨水好像把地球人给忘了。这位从山里走出来的警察对农民和土地怀着与生俱来的悲悯,他对可以想见的现实忧心如焚:山上的玉米正在灌浆,可营养突然断供了;地里的烟叶还没长开,竟然提前烤黄了;园子里的柑橘刚进入成熟期,却过早糖化了……再这么持续下去,老百姓一年的指望真就化为泡影了。
稍许欣慰的是手下弟兄们可以稍稍缓口气 —— 这么极端的天气里,人走出去等于泡桑拿,所以,他料定暂时不会有人给巡警找麻烦。巡警大队的职责就是二十四小时巡逻执勤,负责维护城区临街面的治安秩序。可以这么说,公安局的门户一小半是巡警撑起来的。市民眼里只要有警察晃悠,心里便踏实;城区安静,社会治安就稳定,人民群众就满意,领导评价就好。所以,公安的面子和里子很大程度上看巡警的表现 —— 匡兆武对自己的职业充满敬畏。
他从小羡慕警察。
他认为天底下最神奇的职业就是干警察。
这个认知来自某种遥远的记忆。他开始记事的年代,乡里还时兴召开“公捕公判”大会,乡下人称作“万人大会”。“万人大会”的高潮部分毫无疑问是主持人宣布:把犯罪分子押上台来!可以这么说,主持人所有的话就数这句冲击力最大。它是一针兴奋剂,绝大多数参会的人都是冲着这一针去的。那时候,生活比较单调、枯燥,不像现在这么多元。“万人大会”是一个多么刺激的场面啊,人们从高音喇叭里听到这句振奋人心的台词,纷纷踮起脚跟,翘首引颈,要把主席台上胸前挂着黑牌牌的人看个分明。当是时也,会场上所有的人都长高了五厘米,眼睛比平时瞪得又大又圆,生怕一眨眼就会错失终生引以为憾的场景。那阵子,会场上也出奇地安静,只有警察在忙碌。
匡兆武认为,那些忙碌的警察里应该有自己。
于是,他从小模拟各种场景。
他首先演练抓捕。没人的时候,他把一截木棍别在裤腰带上当枪使。他飞起一脚,假装把“门”踹开,暴喊一声“不许动”然后把腰间的“手枪”拔出来指向假想中的“敌人”。“敌人”很不老实,不仅拒捕,还意欲暴力抗警,那就没什么客气好讲了,“砰”的一声,他扣动扳机,对手的脑袋在想象中被打爆……
他还设想过审讯。对手很狡猾,睁眼光说瞎话,明摆的事实都不招。他承认自己是个缺少耐心的人。他甚至认为一个警察有限的耐心不该花在那些不值得的人身上。于是,他决定直接“修理”对手。结果,对手很快就服软,“竹筒倒豆子”般把什么屎肠子都吐出来。在警察要不要动手的问题上,匡兆武是这样说服自己的:警察不打好人,但坏人还是可以适当教训一下。因为你不让他尝尝锤子的滋味,他就不知道钉子是铁打的。他的皮肉会经常发痒,就跟长了牛皮癣一样,警察不给他挠几下子,他就不长记性。
心中有梦想,脚下有乾坤。高考成绩出来,可以填报五个志愿。匡兆武的第一志愿是“XX公安专科学校”。后面四个空白栏里,他只写两个字:同上。
班主任说,你可以选择五所不同的学校。老师另拿一张表,要他重新填写。
不必,我只有一个志愿。匡兆武把笔帽拧紧,摔在桌子上,以表明自己的不可动摇和志在必得。
班主任不无担心地说,你这样选择会失去四次机会,到时候可能留下遗憾,追悔莫及。年轻人,你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匡兆武以回敬的目光看着老师,道,对一个执着的人来说,失去的都不是机会。
哲理!班主任无言以对。他倏然觉得这个学生长大了,连思想的翅膀都长出来了,可以在自由的天空里翱翔了。他感到一丝欣慰。可是,就算你一门心思报考警校,至少格式不对呀。
匡兆武对老师的宽宥和理解表示感谢。他重新拧开笔帽,在志愿表上把“XX公安专科学校”连写五遍,宣言一般,字迹工整,排列整齐。
后来,同学们取笑匡兆武说,公专是被他的执着和诚意感动才录取他的。要不,分数刚刚上线,他的运气没那么好。
匡兆武说,你们就不仔细想想,我为什么只考那个分数?我就是掐着那个录取线做题的,我就是冲着公专去的。知道我最大的担心是什么?我最担心的事情是自己不小心超常发挥,不幸被清华、北大录取。果真如此,我的理想不就破灭了吗?
匡兆武成绩平平,心态超好,考上公专已是万幸。不得不说,他的黑色幽默不完全出于自我调侃,也包含了一种人生选择。可现实很骨感,等到匡兆武警校毕业,国家取消大学生分配制度,他当警察的愿望成了一场梦幻。在恨死新制度出台之前,他先在心里把父母亲狠狠恨过一遍 —— 你们就不能提前好上吗?实在来不及的话,未婚先孕也不至于造成儿子眼下的被动嘛。
往事如云。
今天上午,一中队当班。
匡兆武哪想到,即便天气这么炎热,扒手们也没闲着。一中队长报告说,有个中年妇女的五千元钱在公交车上被扒了。匡兆武有点烦他,这么鸡毛蒜皮的事也报告,有意思吗?
中队长回话,有意思的是受害人撒泼,横躺在公交车前面不让开,已经造成交通拥堵,汽车喇叭掀翻天,司机们都骂朝天娘。
公交车上的人控制好没有?
中队长说,除了扒手不在,乘客都在。
车载监控呢?
消息仍是不妙。监控坏了!前两天的事,司机说还没来得及换新。
匡兆武没好气说,运气不错嘛,好事都让你一中队赶上了。觉得这话有点过火,他缓和一点语气,通知交警没有,让他们协助。
他们的人马上就到。中队长说,匡大队呀,场面几近失控,我们三个快要招架不住了。
匡兆武从电话里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哧声和现场的吵闹声。共事多年,他对一中队长应对各种复杂情况的智慧和能力毫不怀疑。看来,这次事情有点紧张,得赶快派人增援。就在这当口,局长的电话打进来,劈头盖脸问,匡大队,你在哪里?
匡兆武心知不妙,趁口说,我正准备带队处警。
局长说,现场有人打县长热线都快打爆了,县长问我是不是要他亲自跑一趟。这个问题,我现在想请你回答。
匡兆武心里一懔,请局长放心,我保证十分钟之内解决问题。回头,他把单位内勤小孙叫来,让她马上准备五千元现金随他去处警。
哪来的钱?我私人卡上的钱也不多了。公安局二层单位没有小金库,小孙颇感为难,但她心知大队长要钱干什么。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这么干的。他一旦决定干,就没什么道理可讲。
匡兆武把嘴唇从茶杯口移出来,那是你的事。
习惯了!匡兆武每次遇急处警时都要把一满杯茶水喝下去,就像某些时候不得不斗酒一样。
匡兆武最痛恨的人是扒手。
为什么?因为他曾亲自遭遇过一次扒窃。钱虽不多,也就十五元,可想起来憋屈。猪尿脬打人不疼,但气人。那时候,他还在县城读高中,那是在学校放月假坐班车回家途中发生的事。当时,他坐最后一排。到了一个站口,有位老奶奶拎着大包小包上车,她腿脚不好使,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攀住车门,颤颤巍巍老是上不来。前面那么多人,谁都舍不得伸手帮老人一把。匡同学有点看不过去,就把夹克脱了放在座位上,穿过长长的过道,下去替老奶奶拎东西。班车再次启动以后,邻座“好心”地提醒他说,你的钱好像被人扒了。他翻看夹克,发现兜内的钱果真不见了。联想起就在车门即将关上的刹那,有个年轻人突然嚷嚷着下了车,印象中那家伙比自己年纪还小,匡兆武恨得牙根痒痒。他很生气地对“好心人”说,你怎么先不说?这不成马后炮了吗?邻座是个胆小的女人,她告诉匡兆武,她是亲眼看见年轻人掏夹克的口袋,可她不敢见义勇为,因为扒手下车时,特意把手里的刀片朝她晃了晃,意在告诉她“少管闲事”,她不想自找麻烦。她说,你也太大意了,谁让你把衣服丢在座位上?我善意地提醒你一下会有错吗?
匡兆武差点崩溃。
换成别人,这件事完全可以当成八卦说给人家听,逗个乐儿。乏善可陈的生活需要乐趣,说破天不就十五元么。可是,匡兆武后来成了警察,这件事就怎么想都不自在。那是嵌在他肉里的一根毒刺,是卡在他喉咙里的一块鱼骨,是揉进他眼里的一颗砂粒,是投在他心里的一团阴影。万恶的扒手不该趁他做好事时下黑手,这是对“活雷锋”的侮辱!
这段经历说起来有点可耻,它让匡兆武更加矢志要当一名合格的警察,而且他誓言对那些扒手将会毫不留情,一个也不放过。
匡兆武考上警察是后来的事情。
大学毕业后,他到城关派出所当联防队员。他觉得所有的职业中,只有联防队员与警察的距离最近,所以,他放弃几个优渥的选择,直接奔一身制服去了。那时候,几乎每个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匡兆武想当警察都快想疯了,他迟早是要梦想成真的。他不是警察,可干起活儿来比警察还警察。他的表现得到领导认可,联防队长的帽子很快就从一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油条”头上挪到他脑袋上。所里配给匡兆武一辆带边斗的三轮摩托,车身喷着蓝白两道漆,车把上贴着盾牌的标志,人坐进去,车飙起来,在县城里卷起一阵旋风。匡兆武和他的队友们成为街头巷尾一道夺目的风景。市民们不一定认识所长,但他们一定认得“匡队长”。
所长对匡兆武说,联防队员不可小觑,你们有不可替代的优势,许多警察干不来的事情要靠你们去完成。你们要沉下去,要和那些人打交道,到时候有些情况才摸得上来。所长把自己这番说辞归纳成警察常用的一个专业词汇:潜水作业。
匡兆武知道“那些人”是哪些人。其中,“缺牙齿”就是“那些人”中的一个,也是他最早碰到的一个。
这是后话。
现场的情况很不乐观。匡兆武最保守的估计被堵在路上的车辆不少于两百台,围观的群众往少里说也有三百人。那位遭扒窃的妇女四仰八叉躺在公交车前面,无声无息,不知死活,看上去很不雅观。她的头发披散在路面上,黑黑的一团乱麻。偶尔有一股风,掀开她脏兮兮的衣摆,露出肚腹处的一块白肉。匡兆武蹲下身子,正试图和她对话,一个戴白帽子的交警过来讨好他说,你们赶快把人弄走,后面的事情交给我们。
匡兆武拿目光狠狠捅了白帽子几下,挥挥手说,去你们的吧。我们把人弄走,后面还有你们什么事?
换在平时,匡兆武碰到这类警情,会毫不犹豫地指挥兄弟们先将挡车的女人抬走,再处理善后事宜。可是,眼下的情势十分微妙,那么多眼睛盯着警察的一举一动,人们的手机早就调到视频拍摄模式,警察和躺在地上的女人稍有肢体接触,都会被人从不同角度记录在案,而且以现代科技的速度传播出去。和谐社会以人为本啊!此时此刻,躺在地上是人上人。
匡兆武细声细气说,大姐,我是巡警大队长,你起来随我去公安局,我承诺帮你追回那些钱,好不好?
女人说,我现在就要钱。不见到钱,我腿子就没劲,连路都走不稳。她一直闭着眼睛说话,说完话把头歪向一边,看起来真差劲。
匡兆武说,我们正在抓那个扒手。
你们么时候能抓到他?
匡兆武噎住。
我儿子后天开学要钱,我等不起。女人说着说着就嚎起来,汗水、泪水、涎水和鼻涕一起迸溅。许是皱纹太密太深,汗水在额头流不动,流也只能横着流。她手膀子上全是汗,使劲一甩就把汗水和阳光一起洒在马路上,滋滋响。她擤完一把鼻涕后说,男人死了,我带着儿子过着猪狗日子。我到砖厂打工,干男人该干的重活累活,挣几个血汗钱。钱找不回来,我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匡兆武心想,这么耗下去,你晒也会被晒死的。
这时候,局长又打来电话。匡大队,怎么回事?你在华盛顿吧?我们有时差吗?
匡兆武看看手机,快半小时了,心急如焚的局长一直还在办公室等他处警的结果,县长应该也在等局长的回复。匡兆武离开办公室时喝下的那杯水成功转换成由汗腺分泌的液体,迅速洇湿了他的短袖制服。局长只要结果,不问过程。他当巡警大队长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别以为当警察都威风,警察的无奈只有月亮才知道,只有星星才知道,只有风雨才知道。他递个眼色,小孙会意后就起身找中队长“办事”去了。
接下来的情节很简单。
这是匡兆武和手下经常配合着玩的套路。一中队长屁颠跑来,说扒手被逮住,那笔款子也追了回来。躺在地上的女人真的看到了一扎钱。她的眼里顿时发光,血色回到脸颊上。虽说包钱的手帕不见了,但她认定那些钱就是她的,钱上面有她的味道,那是汗水和唾沫混合而成的,她闻得出来。她几乎是从中队长手里抢过钱去,然后扑通跪地,把额头一次次磕在坚硬滚烫的路面上。匡兆武将女人扯起来。她的脸上有汗水粘连的尘土和砂粒。她努力微笑,但表情切换太快,笑颜里带着明显僵硬的痕迹。
围观的人群不明真相,以为匡兆武他们真的成了神探。见此一幕,纷纷鼓掌,盛赞警察神勇,一个个正能量的短视频立马传播出去,带着制作者由衷的评价,想必县长和局长都看到了。
匡兆武是在一次抓赌行动中被迫结识“缺牙齿”的。那时候,他的联防队长正当得大红大紫。
场面闹得够大,庄家和参赌人员加一起有四十多人,全所警力都出动了。场面被控制住以后,地上到处扔着现金,一张张“老人头”躺在地上很委屈,问谁的,谁都说“不是我的”。那好吧,没人认账就是国家财政的。所长安排几个女警在地上捡钱、清点、登记,个个兴高采烈。
人手紧张,参赌人员被警察和联防队员一对一押上停在外面的中巴车,所里临时租用的。匡兆武负责押送“缺牙齿”。
刚出大门,匡兆武只觉得“缺牙齿”在他身上蹭了一把,动作快如电疾如风。他立马感觉左边裤袋有点沉,伸手摸,竟触到一大坨现金,估摸着有好几千元。他刚要发作,只听“缺牙齿”在耳边嗡嗡一句,别声张,我和你们所长是亲戚。
匡兆武立时睥睨“缺牙齿”一眼。“缺牙齿”把头低下去,装得若无其事。他回头再看所长,所长的表情也比较含糊,让人琢磨不透。他脑海里顿然闪过一连串疑问:自己并不认识这个缺了半边门牙的年轻人,他凭什么要把钱塞进我的裤袋?而且动作那么干净利索,任何人都没看出半点破绽。莫非他和所长真是亲戚?抑或是所长刻意安排的?所长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在考验我吗?
时间紧迫,由不得匡兆武想太多。等他把“缺牙齿”押上车刚坐定,所长就宣布收队了。于是,那一沓赌资就鬼使神差地落进匡兆武兜内,成为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挥之不去的心病。
如果“缺牙齿”不说是所长亲戚,匡兆武是一定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的。他会把“缺牙齿”塞进自己裤兜的“赃款”掏出来,朝他的鼻子砸过去当场揭穿他,让他进去好好体验一把。可是,这家伙无厘头的一句话把匡兆武活跃的心思给摁住了,他插进兜内的手在反复犹豫一阵后很无趣地抽回来。他想,就算你是所长的亲戚吧,到了所里,你和所长总得给我一个说法。我且把面子给你留着,不,是给所长留着,到时候看你如何收场。
蹊跷的是忙完一通宵,“缺牙齿”和所长谁都不提那笔赌资的事,好像那事压根就没发生过一样。匡兆武有点沉不住气了。他瞅准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对“缺牙齿”拍拍自己的口袋,悄声问,这个怎么办?“缺牙齿”仍然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不搭理他。匡兆武以为“缺牙齿”没反应过来,连忙拿两指头捻了捻,喂,这个?“缺牙齿”显得不耐烦了,故意提高嗓门说,匡队长,你神神道道的搞什么鬼呀?有话你只管说。
“缺牙齿”这么一咋呼反倒把匡兆武吓一跳。是嘛,钱揣自己兜内,如果让“缺牙齿”反咬一口,匡兆武就算跳进长江也洗不清。“缺牙齿”正是赌他不敢吭声,才故意激他。匡兆武一怒之下狠狠甩了“缺牙齿”一巴掌,牙缝里挤出两个冰冷的字:卑鄙!
匡兆武决定马上找所长把事情说清楚,将那笔赌资交出来,自证清白。“缺牙齿”如果真是所长亲戚,这个屎屁股就留给他擦好了,匡兆武可不愿替人家背这口黑锅;如果不是,所长当然不会客气,他肯定要好好收拾“缺牙齿”。
可是,所长折腾一晚上,先一步回家休息了。匡兆武打他电话,关机。
老婆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对这糗事有自己的想法。她问匡兆武,你能确定“缺牙齿”是所长的亲戚?
匡兆武说,他亲口对我说的,回到所里再问他,又没别人在场,他却装样子。
那你认为他不是所长亲戚?
老婆的话就像一道必答的选择题,而且二选一。这有点出乎匡兆武的意料。他的本意是想从她嘴里找到答案,结果皮球还是踢过来了。
人家那是为了保护所长,故意给你布下的迷魂阵。老婆的言外之意,“缺牙齿”还真可能是所长亲戚。
匡兆武对老婆的话将信将疑。
你确定所长真的回家休息?
折腾一通宵,谁都犯困,何况所长年纪也不小了。匡兆武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倾向。
我看他是在故意回避,不想让你去找他。
这个问题匡兆武不是没想过。可是,那有什么意义?
意义可大了。老婆分析说,在这个赌博案中,“缺牙齿”如果身无分文,他就只是现身赌场的一名看客 —— 谁没有凑热闹的时候?这样的话,警察因没有证据拿他没辙,他可以逃脱处罚。
老婆的判断倒是没错。天亮后,“缺牙齿”就大摇大摆地走出派出所,嘴里还哼着《好汉歌》,尾音拖得老长:该出手时就出手哇,红红火火闯九州哇 ——
而且,“缺牙齿”料定那些钱足以塞紧你的嘴巴。你得了好处,自然就不敢说出真相。
他做梦吧!匡兆武气不打一处来,我现在就去把事情说清楚。
迟了,没机会了。老婆说,不当场交出赌资,你的话谁还会信,人家反而认为你是要报复或陷害谁谁谁。你说得清楚吗?
从此,匡兆武像做过什么亏心事似的,感觉自己在单位无法做人。他通过多年努力,在内心深处用荣誉和操守筑起的长城让“缺牙齿”那王八蛋给毁了。这是他职业生涯中一个恶浊的开始,一个引为耻辱的记忆,而且不做个了断注定将会伴随终生。
女人被带到巡警队来。巨款“失而复得”,她需要配合警察做一份笔录,还要打一张领条 —— 那笔钱是内勤小孙临时从柜机上取的。她只是私人垫付,终归要记在巡警大队的账上。那笔钱追得回来好说,万一抓不到扒手,五千元还得请示局长通过财务室做“技术处理”。这样的难堪和尴尬匡兆武还是头一遭碰到。当时情势所迫,匡兆武他们为了迅速疏导交通,给领导和受害人一个满意的交代,不得已假戏真做。当场围观的群众都见证了那“感人”的一幕,并给巡警们纷纷点赞,使公安局赢得了荣誉。现在如果道出真相,传出去岂不笑掉大牙?警察的好名声有时候就是以这种“哑巴吃黄连”做代价换来的。
隔天,公安局大门口突然响起一阵鞭炮声,引来不少市民看热闹。
那女人为了感谢警察,特意请来一支号鼓队,吹吹打打,要把一面锦旗送给巡警大队。看看,那锦旗上写着什么对仗句:民工大意公交车上遭扒窃,巡警无畏神速追回血汗钱。这简直是故意要给匡兆武心里添堵。因为嗅觉灵敏的电视台记者和报社记者听闻消息纷纷赶来搞现场报道。匡兆武和他的同事们不仅要出面接受锦旗,还要接受采访。面对记者们摆开的长枪短炮,匡兆武不得不睁眼说瞎话。他编台词的水平比较差火,当记者追问案情进展时,他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一句外交场上的套话:“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之中,暂时无可奉告,谢谢!”这才把事情应付过去。
女人闹的这一出把匡兆武逼到悬崖上,这案子不查个水落石出是说不过去了。
这样,他才想到了“缺牙齿”。
自从那次抓赌以后,匡兆武和“缺牙齿”之间就建立起一种特殊关系,大致相当于过去的“地下工作”。
赌博案过后没多久,匡兆武就以自己的方式对所长和“缺牙齿”的“亲戚”关系暗中做过几番试探,他百分之百地肯定自己被“缺牙齿”耍了,所长是无辜的。但正如老婆所说,他已失去先机,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不过,这件事远没过去。匡兆武不可能因为几千元赌资让“缺牙齿”拿住把柄,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决定把钱还给他,干脆让“缺牙齿”来一个完胜。更何况所长早有暗示,要他多和“那些人”接触。单从塞钱这场闹剧看来,“缺牙齿”有勇有谋能量非小,或许他是个不错的人选。
匡兆武有意“发展”他。
匡兆武至今清楚记得第一次和“缺牙齿”见面的情景。
那是一家临河的茶楼,卡座。
匡兆武开门见山,没想到我会约你吧?
“缺牙齿”说,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
为什么?
因为你想把那些钱给我。
凭什么要给你?
因为你是一位合格的联防队长。对一个正直的人来说,那点钱就是埋在你心里的一颗炸弹。
匡兆武看着茶几上广口的紫砂杯,里面的明前绿茶上下浮动,一如他此刻的心境。茶杯口面上氤氲着淡淡的茶香,袅袅的热气和萦绕于茶室之间的轻音乐那么契合、应景。匡兆武端起杯子,轻轻地吹了吹口面滚烫的茶水,说,你真够狠的。
我们之间玩的就是猫和老鼠的游戏,比拼的是智力,不能说谁比谁更狠。“缺牙齿”说话时语速不急不缓,但嘴巴并不关风。
匡兆武把一个信封掏出来,放在桌面上,朝“缺牙齿”面前推了推。这是你的东西,收起来吧,让人看见不好。
“缺牙齿”把信封往回推了推,你有这个姿态就足以令我感动和佩服,何必太认真?
必须的。匡兆武说,这件事不可饶恕。
你是说我?
也包括我自己。
你的包袱太重,其实没必要。
没懂你的意思。
因为你有原谅自己的理由。
好啊,新鲜,不妨说出来听听。
很简单,因为你还不是警察。
还不是警察!这句话把匡兆武深深刺痛了。是的,我匡兆武现在还不是警察,我只是正在赶往警察路上的一名联防队长,一个仰望宇宙追求星辰大海的人。对一个忙于赶路的人来说,难免会需要一些临时“补给”,也会遭遇各种意外的诱惑。可是,警察才是我人生路上的终点。我不能因为自己暂时还不是警察,就放纵自己的行为,做有违初衷的事情。如果玷污了警察的名节,我奔向终点的意义安在?匡兆武想把自己的这些想法说给“缺牙齿”听,让他开开眼,知道什么才是警察的灵魂和坚守,转念一想,还是算了。那英不是唱过,白天不懂夜的黑吗?匡兆武现在急需要做的事情是摸清“缺牙齿”的底细。他想走近他。
换个话题吧,我对你的职业很感兴趣。可能的话,我们甚至可以做朋友。
我啊,怎么说呢,你肯定听到过一种流行的说法:混社会……“缺牙齿”打住话头,摇摇脑袋,我们是生活在世界对立面的人,你说怎么会成为朋友?
匡兆武莞尔一笑,警察有责任、也有能力把你们改造成好人。
我说过,你还不是警察。“缺牙齿”也不怕刺激匡兆武,继续戳他的痛处,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一定会成为警察的,这一点请你相信。
后来,匡兆武终于考上警察,而且一步步稳扎稳打,走到如今巡警大队长的位置上。他一直把“缺牙齿”当“内线”,通过这条线索把自己的治安触觉伸向社会某些隐秘的角落,以争取工作主动。“缺牙齿”也确实发挥过一些作用,协助匡兆武破获过几起案子。尤其是当案子卡在某个关键节点往下走不动的时候,匡兆武常常怀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请“缺牙齿”暗中相助,好几次真还打开了柳暗花明的局面。在打交道的过程中,他俩按照各自的规则和逻辑行事,就像对弈双方围绕汉河楚界按既定的秩序相互厮杀和攻防。所以,几年交往下来,匡兆武和“缺牙齿”这对“朋友”彼此熟悉而又陌生,他们用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走出引号,跨越职业鸿沟,建立起一种工作意义上的信任和友谊,成为互相依赖的“朋友”。
现在,因为公交车上的扒窃案,又轮到匡兆武求助“缺牙齿”了。
在匡兆武的办公室,“缺牙齿”先声夺人,大队长肯定又遇到麻烦了。
匡兆武就把先天上午处警的事情囫囵说了。他说,巡警大队现在被逼上梁山,不挖出那个扒手日子不好过呢。
找人不是问题。“缺牙齿”很有把握地说,我想知道你准备怎么处理人家。
听“缺牙齿”这口气,事情的枝枝叶叶他都知道了,而且那扒手似乎也在他的掌控之中。匡兆武也就不绕弯子。在公交车上扒窃属刑事案件,怎么处理你心里应该清楚。
如果人家主动投案自首,并且交出全部赃款,你能放他一马吗?
进去没商量,但可以考虑从轻,那也是法院的事情。
我如果向你求情,怎样?
求情?匡兆武反问“缺牙齿”,你知道我最痛恨的是哪种人吗?
扒手?
接着,匡兆武就把他那年在回家的班车上遭到扒窃的故事说给“缺牙齿”听。他情绪激动,带着控诉和声讨,那时候我还是一名学生,那点钱是我体恤父母饥一顿饱半顿攒下的生活费……
“缺牙齿”听着听着,浑身刺痒起来,心里感到一阵焦渴。直到匡兆武带着激愤情绪的讲述画上句号,他才喃喃地说,对不起,那个扒手很倒霉……
匡兆武和“缺牙齿”的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上。他愤然道,你还有没有一点正义和良知?
“缺牙齿”继续,为了那区区十五元,他在逃跑中摔掉了半边门牙……这样的代价足以值得你原谅他一回了。
匡兆武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缺牙齿”,好久缓不过神来。
也就从那次起,我告别那个职业……
你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
不,我的缺牙太明显,不适合在车上开展“工作”。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能退到幕后。
原来,你居然转入地下了。
可以这么说。“缺牙齿”就像在回忆一段辉煌的往事,脸上洋溢着一种莫须有的自豪感。县城的扒手都归我管,我给他们各自划分了路段和车次……持续了好多年。
“缺牙齿”的话让匡兆武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对找到公交车上的扒手那么信心满满,又为什么一门心思要给扒手说情。
“缺牙齿”还在自说自话。后来,我将他们遣散,要求他们出去寻找一份正当工作。我对兄弟们说,现在生活富裕了,人们口袋内的钱都转移到手机里去了,公交车上也安装了监控,扒手这个职业注定只会走向没落,大家就别再惦记公交车了。我们都有一双灵巧的手,不能辜负上天的赐予。
三天后,匡兆武忽然接到“缺牙齿”的微信,让他马上带人去某茶楼三号包房抓人。
当时,“缺牙齿”答应将扒手引蛇出洞,匡兆武还持有怀疑,更没想到会这么快。
行动很利索。扒手对自己曾经的“老大”不存任何戒心。当警察给他上好手铐就要带走的时候,他看着“缺牙齿”,表情很淡定,嘴唇哆嗦着,只说,老大,我不怪你,我没听你的话,管住自己这双手。
“缺牙齿”拍拍扒手的肩,去吧,时间不会太长……说完这句话,他把头扭向一边。迎着灯光,他的双眼里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