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女钢琴家 中篇小说
2022-11-05马非白
马非白
小镇上的人们都没有料到梅老太一下子竟去了。文化馆宿舍隔壁小店的老板娘说,早上还看见她穿着白灰色的斜襟衣裳、黑灰的大脚裤下来自己拿牛奶呢,这老太岁数一大把了,拿个牛奶衣服裤子都穿得条条笃笃,怎么就去了?老板说九十几岁的人了,没病没痛,走得恁快是福气。
聚在小店的人无不点头说,可不是吗,这老太也算有福气。一个女人说你看老蔡娘医院进去出来,进去出来,多少次,都没人样了。另一个瘦高的男人接口说老蔡娘还算好了,你看南街头的福庆爸,神志不灵清,大小便都乱拉了,就不走,自己不用讲,家里人也难熬。可不是。所有的人立刻从记忆角落挖出镇子边角里藏着的病人惨事送到嘴边吐出来,于是在场的相互间立刻就知道了许多真真假假的秘密,每个小镇村落的小店都是信息交换的大基地。
张伟从街对面的车上下来,人们停下,看着他走过来,有几个男人朝他打了个招呼。张伟的反应没了以往的热情,礼貌地抬了一下手算是回应,在人们的注视下朝文化馆宿舍楼上走去。“张伟好像眼睛哭肿了。”“真的哎,我也看到了。”“他就像儿子一样,这老太一走他肯定心疼。”
“他待老太比他爸还好呢。”“这怎么说呢,没这老太也没他张伟今日。”“这倒也是的。”“听说,上午梅老太打电话给今天上课的学生,讲自己不舒服,课先歇着 —— 老太就那年腿摔折了,停了几日课,平时从不停课的 —— 她学生的娘算有心哦,听恁岁数的人讲不舒服就打电话给阿伟,叫他有闲去看一眼。阿伟老实也蛮好,接了电话就赶过来,结果进门就看老太躺在床上,只出的气没进的气哦。叫了120,紧赶着送医院,送到,人眼都睁不开了 —— 就不行了。”一个短发的50多岁的女人压低了声音说,边说边用眼瞟着文化馆的楼梯。不是秘密的事情也被她弄得跟秘密一样,人们也忍不住跟着她拿眼角瞟着楼梯,似乎他们口中的人不经意间从上面下来就会撞见他们的议论。老式的楼房,楼梯是在屋外的,上面的人从阳台一拐弯,下面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到。
另一个女人忍不住推了一下她的胳膊问:“你听谁讲的?什么毛病啊,人一下子就没了?”“讲是心肺衰竭,救都来不及救。”“哎 —— ”“怪不得呢!”“是啊。”“你怎么晓得的,老板娘和老太两隔壁都不晓得恁仔细呢?”人们都盯着她问。老板娘撇了一下嘴,有一点不服气地说:“我又没上去看,这阿伟来的时候我恰好不在店里,否则我怎么也要上去看看。”“就是就是啊。”大家点头。“老太人多好啊,以前没个手机啥的,我看店无聊,看她也闲,就去找她,梅老师,什么歌曲弹一个听听哦。她就弹一些革命歌曲啊,越剧啊,还教我唱哩。你说平时,我们能不帮一手?”“对哦,你们两佬也好的。”“说到老太弹琴,就前段时间,我们跳广场舞物什坏了,唱不出来,老庞老婆上去找她,梅老师,闲否,帮我们弹一个曲子跳舞哦。别看她岁数恁大,脑子好着呢,平时我们跳的曲子竟然都会,还拿了扩音器 —— 她楼上弹弹,我们就在楼下的空地跳跳。”“是哦,好玩呢,不晓得她脑子里记了多少曲子,几年前她一弹还会一两个钟头呢。”
50多岁的女人眼看风头被抢去,连忙伸出手,用几个手指在柜台上连点了好几下,说:“我怎么晓得的呢?下午我在老街口碰见文化馆的老林,她刚从医院出来 —— 文化馆的人都跟过去了。”“哦 —— ”大家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
这时二楼楼梯上有人影一晃,人们立马直起身子仰着头看着。张伟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一样的东西下来。女人们都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男人们抽着烟,装作没在看的样子。等他走到边上了,老板娘首先耐不住,问:“阿伟,你来拿东西啊?”
张伟眼有些红,哑着嗓子说:“啊,来拿梅老师的身份证和户口本。”“梅老太 —— 啊,梅老师 —— 多少没想到啊……”“是啊!”人们好像安慰一位苦主,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
张伟没有接话,扯了一下嘴角,想礼节性地露出一个笑来,却只是痉挛了一下,晃晃手里的信封,就要走。大伙怕他真走了,离他最近的胖男人站起来,递出一支香烟,支吾着问他:“老太……怎生办办?”身后马上很多声音支持他:“对哦,老太没儿没女的,身后事怎生办?”张伟推开香烟,说:“谢了谢了,我不抽。”一个尖细的声音插进来说:“我们不是饶舌,我们想着老太没儿没女,一个人在这里几十年,我们凑钱给她叫一班号鼓。”张伟愣了一愣,目光从人们的脸上扫过。大伙也沉默了一会儿,对上张伟的目光,有几个人突然就商量好了似的说:“是啊是啊,我们刚才还讨论这件事呢 —— 哈,你说 —— ”可惜声音过于参差,稀稀拉拉的,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张伟这次嘴角真的扯了起来,不过眼泪跟了下来,他用舌头舔了一下滑到嘴角的泪水,吸了吸鼻子,说:“我替梅老师感谢大家,不过不用了……”“要的要的,一班号鼓也没多少钱,老太人恁好,我们邻里邻舍的表示表示也应该不是?”“对对对,要表示表示的。”这次声音整整齐齐的,补足了刚才的底气。有些事情,原先只是假意,别人一拒绝,人们反倒一定要把假意变成真心。
张伟说:“真不用,文化馆肯定要给梅老师开追悼会的。”“追悼会?”“对,可能还有县里领导来。”回答有点出乎意外,大家觉得一下子被泼了冷水。张伟说:“你们聊,我先走了。”“那,追悼会我们可以去的嘛?”“可以的吧。”“那几时呢?”“我们商量了,到时候会贴在文化馆的宣传栏,你们留意。”“哦。”“我先走了。”“哦哦,你忙。”
看张伟上了车,50多岁的女人扭过身,冲着大伙说:“看见没看见没,这样讲讲眼泪都出来,真的是伤心了。”“嘿,死了亲老子不知道会不会恁样子。”一个矮个子男人嗦着冰棍说。女人们马上做手势要打他:“鬼人,你不晓得,以前阿伟都多少烂,十几岁的人一把西瓜刀南街头横到北街尾,他爸用扁担打他,他差点没用刀把他爸劈死 —— 没有后来跟梅老太学唱歌,他师范考得上去?他现在文化馆馆长当得起来?”“就是说嘛。”“就跟亲儿子一样的。”“老太自己没儿子么?”一个一头黄毛的青年人好奇了。“你们这些后生不知道了吧,她三十几岁的时候,老公和儿子出车祸都没了,她也没再嫁 —— 按岁数算,她儿子活着,孙子也有他阿伟恁大了。”“这样的啊。”黄毛吐出一个烟圈,“这个还真不知道,不过我以前初中的音乐老师好像也是老太的学生。”“咦 —— 老太的学生多了去了哪。”大伙不禁一起嘘他。
“那追悼会上,是不是人多得不得了?”“那肯定,老太多少名气啊。”“那是威望。”“领导来,那我们还去不?”“对哦,我这一辈子也没见过什么领导,难为情死了。”“难为情什么,又不是叫你一把年纪去嫁老倌。”“你这死后生 —— ”“喂喂,我说,”老板娘打断他们,“追悼会,我们就不去了,他们文化人死了要开了这个会再火化,我们平头百姓哪个开,不是就直接火化?不过呢,上山(入葬)不还都是要上的吗,我们到时候去送上山就好了。”“是个哦,号鼓不是送上山才用的吗,阿伟后生人不知道。”“那我们就定一班呗。”“好。”“好啊。”
正说得热烈,不知道谁问了一句:“哪个带个头去办呢?”这话问住大伙了,一下子没人作声。
“剪一段时光缓缓流淌……”不知谁的手机突然响起,打破了沉默的尴尬,没什么好笑的,所有人却都笑起来。黄毛说:“谁的手机?声音洋得很啊。”“哈哈……”大家真的笑了。“我的,我 —— ”一个脸色黝黑的国字脸中年男人从屁股兜里摸出手机,瞄了一下屏幕,把手里的烟摁到柜台玻璃上才接了起来,“喂 —— ”“怎么了怎么了,宝贝,哎呀我的祖宗!”国字脸腾地站起来,嗓门猛地提高,吓了大伙一跳,都吃惊地瞪着他。
“哎呀,你不要哭啊,你哭什么呢?好好好,我晓得晓得 —— 好好好,我去问,问了就告诉你 —— 你说回来就回来,不考就不考,没关系没关系 —— 赶得上赶得上。好好好,不哭不哭。好好 —— 好 —— ”国字脸的声音又低下来,软得跟棉花似的,脸都要皱成核桃了。女人们相互使着暧昧的眼色,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男人们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什么,等他电话一挂,就直截了当地问谁啊。女人们就发出暧昧的哄笑,国字脸有些莫名其妙,说:“我的宝贝囡啊,说梅老师没了,她要回来送送她,期末考试也不要考了,就要跑回来 ——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人们有些失望,旋即又笑他:“恁温柔,我们还以为是三儿呢?原来是比三儿还厉害的小情人啊。”国字脸白眼:“囡比小情人还金贵呢。”女人们又一阵哄笑。男人们没觉得这有多少意思,问:“你囡不是学画画的吗?跟老太有什么关系?”“哎呀,她从幼儿园到小学,我不是家里没人接嘛,落课了,她都跟她学钢琴的同学到老太这里来,老太也教她,她没天分,学不起来,日日过来,钢琴乱敲,老太都不讲她的。读初中,去画画了,还三天两头到老太这里蹭饭,跟老太就跟孙和奶一样的 —— 哎呀,电话里哭死了,要回来呢。”“恁样啊 —— ”
霎时,大家沉默了,眼神不由地都荡向了边上的楼梯。在这楼梯上下了多少年的人啊,清清瘦瘦的,总是每天六点钟起床,站在阳台上,沾着水把一把雪白的长发梳得服帖光亮,然后向右转着扭成一束,再顺势盘成一个发髻,别上一个带款两头尖的老银发簪,穿上一件素淡的斜襟衫,一条灰色的大裤腿裤(碰见重大日子,还是灰底白色细直条的旗袍哩),文化馆宿舍二楼的钢琴就响起来了,不时还伴有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哼唱。楼下经过的人都忍不住驻足一会儿,有时听着是《红梅赞》,有时是《好一朵茉莉花》,有时也听不清歌词儿,就是一段大伙耳熟能详的调子。听得人心儿似被一只温柔的手拂去夜晚滞留的最后一丝暗意,变得清朗明净。有些人路过,没有停留,但是嘴里却不自觉地跟着哼哼起来。到七点,琴声停止,老太从楼梯下来,拿了牛奶箱里的牛奶回房间。镇上的人都知道,老太的早餐是很洋的,从来都是牛奶鸡蛋,绝对没有粥汤油条。老太好像三四十年前就已经这么老,三四十年过了,也没有老下去。可现在是真的没有了么?她从什么地方来,老家到底还有没有家人,似乎也没有人知道。也许不是不知道,是知道的人相继也都走了。
好几个女人开始吸鼻子,老板娘看着她们,说:“我蓦地觉得自己好像老实蛮难过哦。”几个女人马上附和说:“是啊,想想鼻子酸溜溜的。”国字脸似乎想定了,说:“要不,我来领个头吧。”
张伟车子开得慢,脑子却转得飞快。他梳理着梅老太在县里的学生,有名望的前辈后辈和可能来的人,没有三五百,一两百人至少是有的。老师以前就说过一切从简,但是日子总要挑一下,老师在榴岛县六七十年,不管以前是哪里的,六七十年下来她就是地道的榴岛人了,有些讲究还是按榴岛的习俗来,追悼会可以简单,但不能不隆重,和老师最亲近的几个,一定要披麻戴孝……自己一定要操办得风风光光,要体现梅老师的高风亮节,还有学生们的深情厚谊……
正想着,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呜呜地震动起来。张伟没有去拿,等耳朵里的蓝牙传来声音,手机停了,声音还没有。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他办公用的手机扔在小刘那里了。小刘朋友圈一发,文化馆每个人的手机都响不停,他接烦了,又不好怪小刘,现在的年轻人谁不是芝麻西瓜全都晒圈里啊,虽然他想以文化馆的名义正正式式地发个讣告,不过朋友圈私人化些,可能也更人情味一些吧。这个电话知道的人不多,不知道谁打的。他伸手去拿,准备回拨过去,手机又震起来,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但是看着又觉得跟什么号码有点相似。
接通,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小张,你的电话不好打啊。”“啊,没有没有,忙晕了,把平时的手机落同事那里了,这个是备用的,平时不大用。”张伟干笑了一声说,心里嘀咕不知道是哪个。“咳,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啊?我是县文广新局的刘智明。”“哦,难为情难为情,刘主任,您到岗,我还没去拜会,梅老师一走,忙得一塌糊涂,头也昏了,没听出是您啊。”“嗯,我刚来,还有许多情况需要向你了解呢,今天这个电话就是和你说梅老师的事情,梅老师呢,桃李满天下,不说局里,就是县里也很重视,现在市文广新局的领导知道了,也在问,说要来参加。”“是吗?”张伟有些吃惊,手一抖,车子都偏到隔壁车道,幸亏那边没有车子。“所以这个事情你要做好,局里定了,由局里牵头成立一个治丧委员会,具体事情你来负责,你等下有空来一下,局长要听听你的汇报。”
张伟连连答应,心里却犯怵:人刚走,死亡证明都还没开好,怎么汇报?突然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觉得自己太阳穴上的筋突突突的,干脆把车靠边停着,闭起眼睛思考。
脑子乱哄哄的,思维像蜘蛛的脚这边一下那边一下,却织不成一张网。他梳理了好一会儿,才理出一个头绪,当务之急是决定追悼会应该请哪些人。自己手里有一个叫“梅花醉酒”的群,全部都是梅老师的学生,这个可以利用起来,最好把最有名的请回来。最厉害的都有谁呢?张伟一时想不起,有点后悔把办公的手机放小刘那里了。追悼会的流程,殡仪馆那边可以协助。他脑子里猛地亮了一下,蛛网抓住了猎物,上个月,镇中学八十多岁的老校长的追悼会不就是现成的参考嘛。
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他发动车子,想先把该办的手续办了,然后去局里。没留意开错了车道,这下不是去医院,而变成去县政府了。要不就先去汇报,让留在医院的人去办。车子开了几十米,他又觉得不妥当,这些事还是自己去办,否则人家还以为老师一走自己就轻慢了呢。在下一个路口,他调转了车头。
死亡证明简单,医院很快盖章。但是尸身放哪里张伟犯难了,按原来的想法,他打算就放在文化馆宿舍楼下的空地上。那个宿舍以前馆里人抢着要,现在都嫌条件差,除了梅老师,也没什么人长住,大家都只是当作午休的地方将就,这就是梅老师的家了。于是,和其他几个副馆长一说,大家都觉得可行。
张伟就开车去局里,竟然是局长亲自接见的。局长说对于梅老师这样几十年如一日献身社会公益事业的人,值得全社会尊敬,她培养了多少学生啊,太了不起太伟大了,县里很重视这个事情,我们一定要把她的身后事办好,这是弘扬师道尊严,弘扬奉献精神,弘扬社会正能量啊,你们文化馆先拿出一个具体的方案来……张伟听得眼圈发红,浑身发热,他就是这么觉得的,可能整个榴岛县的人都这么觉得的,只是大家除了赞扬老太人好,说不出这样有高度、深度的话。现在被领导这么一说,英雄的人物就树立起来了,这是真正的认可啊。他赶紧汇报了自己粗略的想法。
对追悼会的流程,领导们都没有意见,对于邀请的人,局长让张伟列一个单子给他看看,具体事情和刘主任对接。局长走了,刘智明才告诉他,市文广新局一个副局长也是梅老师的学生,到时候要回来的。“所以这个事情我们要做好,你的能力领导也看在眼里的,文化馆馆长代理了好几年,也可以去掉这两个字了。”张伟的心跳有些快,他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努力了几年的事最后竟然会落脚到这里。他原本耷拉的嘴角忍不住向上扯起,浮出笑脸,连声说谢谢领导谢谢刘主任,领导信任,不管怎样都要做好的。刘智明笑笑。张伟觉得这事太重大了,想了想,还是把梅老太尸身放置在哪里的问题说了。刘智明一听就说:“不行,宿舍在马路边,这样不安全,安全问题是大问题,绝对不行,要不就先停在太平间,等追悼会时间定下,直接运到殡仪馆。”“那要放几天呢?”张伟问。“不好说,”刘智明说,“要看市里领导的时间,人家领导这么忙,念着师生情谊,一定要来,肯定要在会上致辞的。”“那……”张伟还想说什么。刘智明打断他,说:“这个时间你就不要操心,等通知,你先尽快去把名单给列出来再说 —— 要不你另外去看看什么地方合适,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 下班了,先走吧。”
不知道要把老师留在太平间几日,人去了连个香油烛火都没有,张伟觉得心里过不去。但是什么地方适合,他又想不出,暗恼事情变得复杂,不好做了。想了半天,决定还是回家和他爸商量一下,这老头做道士的,有野路子。
张伟爸指了一条明路,说文化馆宿舍背后,隔几幢屋子的村子刚翻修了村里的祠堂,村长和他是朋友,村里人大部分又姓钱,和梅老太死了的老倌同姓,天下同姓是一家,这事问题不大。张伟回去就给他买了条中华,催他赶紧讲定。老头的嘴是自带的过滤嘴,加上捏着中华去,香烟分了一圈,什么人都成朋友了,事情出奇的顺利。
张伟干脆把这事交给他爸,老头对梅老太也是感激的,利落地买来缎被、香烛、千张、冥币等物什,按着镇子上老人去了的风俗安排下去。镇上的人陆陆续续送来千张和冥币,梅老太没有亲人,本来是用不着米面、菜、肉这些物什,不过张伟爸会来事,说做了就要做全套,动员了村里的一些女人来给送东西的人烧些点心、夜宵。张伟和文化馆的人轮流守在灵前,张伟本来觉得自己应该每日都守着,但是消息正式散发出去,他的手机都要被打爆了,他不得不蹲到办公室去。后来他发现,好像不用他们守着了,祠堂里每天都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人,老老少少都有,老的点香,少的磕头,拜祭完了好些人也不走,站着、坐着闲聊,真的就跟平常人家的丧事没什么两样。榴岛这个鸟蛋大的地方,人们的日子平淡无奇,一点风吹草动,全县的人都能很快知晓,何况这个也算大事吧。他觉得这样蛮好,起码老师不寂寞了,就干脆专心去忙联络的事情。
按严格意义算,经过梅老太教学、考上艺术团体和学校的有102个,获各种大大小小奖的也有几十个,这拨人年龄都偏大,多少也都有了一些成就,最厉害的可能就是市里的副局长了,他们联系到的能来的都确定来。其他的太多张伟也不全部清楚,反正就是海陆空三位一体地联系,说要来的都先统计起来再说。他也不停问刘主任,时间定了没有,毕竟是夏天。刘主任说才两天时间呢,领导还在省里开会,不过最迟下午就可以定下来,倒是你,名单不要有什么遗漏。张伟连忙说这个刘主任放心。
下午,回信就来了,说就周六吧,赶紧发讣告。张伟到办公室起草了讣告,让办公室盖章,发布出去,在微信群和朋友圈也发了一下。又到殡仪馆对接,致辞、主持词之类的刘主任负责,看得出他也是憋着劲干的。
殡仪馆馆长是个精干的中年女人,似乎很有经验,告诉张伟说她侄子以前跟梅老太学过钢琴,虽然现在是做生意的,但梅老太培养了他的兴趣,现在还每日会弹上一会儿呢。这世界真是又小又奇妙,张伟忍不住感叹。
忙完,他跟刘主任汇报了一下,都认为没什么问题了,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几天来绷得紧紧的神经稍微松了一下。手机却响起,外地的电话号码,“17”开头的,骗子,他刚要挂,转念一想万一是梅老太外地的学生呢。接起,是一个低柔的女声,问他:“你好,请问是张伟吗?”“啊,是啊,您哪位?”“我是良平,梅老师以前的学生,这次知道她去世了,想回来参加老人家的追悼会。”“梁萍?”张伟一下子想不起是谁,但是仍说:“好,梅老师追悼会的时间是这个周六上午9点,在榴岛殡仪馆贵宾厅。”“你是不是记不起我是谁了?”“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几天联系的人太多了,脑子有点不够用。”“林良平,记得吗?”“啊?哈哈 —— ”张伟飞快地在大脑角落搜索。“我就是那个‘龅牙’呀。”“哦 —— ”张伟惊奇地喊了出来,说,“原来是你啊,老同学,不是说你出国了吗?”
“回来了呀。”“啊呀,难得啊,现在哪里高就啊?”“在上海呢,我明天下午回来。”“好好,到了我来接你,我先给你安排住宿吧。”“不用,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两个朋友,我们自己安排。”“不要客气,我……”“不是客气,是真的不用,我已经安排好了,就是到时候我想去梅老师住的地方再看看,可能要麻烦你,这么多年,家乡肯定变化很大,我怕我不知道地方了。”“可以,可以。”
挂了电话,张伟终于记起读小学时那个一头稀疏的黄毛、戴着牙箍的矮小姑娘,林良平啊,女大十八变,不知道变成什么模样了,声音倒是蛮好听的。
回到办公室,张伟刚要歇一下,他爸打电话过来说,卖鱼的胖子过来说定了一班号鼓给梅老太。张伟一听,不由皱眉头说搞什么花样。本来他对他爸擅自把他在祠堂里放的钢琴曲换作越剧的什么《盘夫索夫》《盘妻索妻》,流行歌曲什么《真的好想你》之类的已经很不满了,实在是自己分身乏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又搞什么号鼓,领导能接受的啊。他说不行。他爸“呸”了他一声,说知道了。
张伟坐了一会儿,听着不远处传来的“你的情不变,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他知道这又是他爸给梅老师放的音乐,他简直就是给一个农村老太婆办丧事嘛,他又气又好笑。一曲歌了,“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他笑起来,这歌还差不多,经典,还上过维也纳金色大厅,老师生前倒也是唱的。张伟又觉得由着他爸去也不算差。打开百度,输入“林良平”,一看吓一跳,“又名良平,曼哈顿音乐学院博士,受聘于世界顶级的柏林爱乐乐团和美国五大交响乐团的钢琴家……获得古典音乐类多项权威奖项,包括德国古典回声大奖等。……”牛啊,跟朗朗有一拼嘛。这才是梅老师最厉害的学生,得汇报。
张伟立刻给刘主任打了一个电话,刘智明在那头也愣住了,说:“我们县还有这样人物,怎么都没听说呢?”张伟赶紧解释:“她小学毕业就全家搬走了,好像家里人都是做生意的,分散在世界各地,十几年前她爷爷死了,家里就没什么人在榴岛了。”“那更难得,要好好宣传。”“啊?”张伟心里犯难:这个怎么宣传。对方就挂了电话。
但是张伟有点激动,手指不听指挥地敲着桌子,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敲的节拍跟窗外刚响起的“月亮之上”一样。音乐声一停,他手指也停了,一个主意冒出来:可以召集师兄弟姐妹们为梅老师办一场音乐会啊。对,这才是对梅老师最好的纪念。他马上把电话拨回去,说了想法。但是刘智明根本不赞同,一场音乐会,谁参加谁不参加,节目汇总、排演要多少时间,保证林良平能演出,只能在她回乡期间举行,做得到吗。张伟不吭声了,赶紧说自己没考虑周到。刘主任说等我想想,再联系你,你先问清楚她回来几日,怎么安排。
张伟狠拍了一下脑袋,只顾着发热,什么都没考虑啊。可是张伟仍认为自己的主意不错,当然刘主任说的也在理,那么……张伟下意识地手指在桌子上弹起来,钢琴家啊,世界级的……对,可以办一个她个人的钢琴演奏会嘛,表示对梅老师的哀悼,等周年的时候,再办一个学生音乐会纪念梅老师。这样就解决了嘛。他开始拨电话,一下就通了,很温柔的声音,张伟想当初的小龅牙,现在是美女了吧。对方“喂 —— 喂 —— ”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说:“良平,你具体什么时候回来?县里很重视啊,觉得你是全县的骄傲……”“什么呀?”对方笑起来,说,“我明天下午到,后天参加老师的追悼会,下周一早上就回来,就不跟什么县里的接触了。”“不是不是,”张伟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他意识到钢琴、伴奏、场地什么的都没搞定,就让一个钢琴家去开一个演奏会,这个想法不仅有悖专业,还不尊重人家,太搞笑了。“怎么啦?”“这不是,你回来嘛,我们 —— 县里 —— 反正 —— ”张伟后悔冲动地拨了这个电话,语无伦次了。对方没有说话,很安静地等着,过了一会儿见他还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就笑了:“你以前可横了,现在怎么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什么事,你说好了,老同学还有什么顾虑,以前你抢我糖的时候可不客气了。”“嘿嘿 —— ”张伟有点难为情,说,“以前的糗事你都还记得啊 —— 那我不客气了,我们希望你回来了,能为家乡人民奉献一场精彩的演出啊 —— ”“嗯 —— ”对方表示听着。张伟觉得这声“嗯”是一个鼓励的信号,他放下心来,嘴巴也溜了,说:“一来是致敬梅老师,学生出息了,不忘师恩,对她老人家在天之灵也是一个告慰。二么,你知道我们榴岛小地方,不说出了你这样一个世界级的钢琴家,就是平时国家级的也请不来,你回来,给家乡的音乐工作者一个学习的机会。三嘛,就是让家乡人民享受一次音乐的大餐,艺术的盛宴啊。你说你,这么厉害了,也不见你讲,再怎么的宣传一下,让家乡人民知道,也可以引以为傲啊。”
……
对方没有说话,连呼吸也轻若未闻,张伟又紧张了,慌忙补充说:“还在听吗?当 —— 当然,这个事情很突然,可能也 —— 也有点过分,你可以拒绝的,不过我们会很遗憾,毕竟你这样水平的艺术家来的不多,我们有幸学习的机会更少,但是……”“我回来就是梅老师的学生,别的什么都不是。”“那肯定不行,不知道就算了,现在全县人民都知道了,你想低调也不行了,肯定得展示一下水平,这也是对老师的最大告慰啊,你说呢?”“那 —— 你让我想想吧,确实挺突然的。要不,我晚上答复你。”“好好好,我等你。”
整个下午,张伟都有些坐立不安,他去祠堂添了几把纸钱就回办公室,虽然联系的都是手机,可是不坐办公室,就感觉会错过什么。他心底隐约觉得林良平其实是答应了,现在等的是确切的答案。他开始谋划演出的细节。县里的剧院,前不久的台风把里面的线路给刮坏了,剩下合适的地点就只有原来县老剧场现在的文化馆演出中心,还有就是城关镇中城村的文化礼堂,刚建好投入使用,村里的社戏,镇里的一些文化演出也会放在那儿,设施也齐全,还算专业,但不够正式。文化礼堂,怎么都有点草台班子的感觉,论正儿八经当然是演出中心,这个地点要把它定死。钢琴么,最好的是县中学音乐老师柳娜那架三角钢琴了,伴奏要配合、磨合,不要,就独奏。曲目由她自己定,门票免费,但是要早点印好,来宾嘛,基本就追悼会那些人了,他们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张伟越想越觉得可行,拿出一张黑胶唱片放了起来,纯净的琴声充沛在房间,他身心愉悦。
张伟料得没错,林良平答应了,说周日晚上可以。尽管知道会这样,张伟还是高兴得手都差点拿不住手机。但是林良平提了一个要求,她要用梅老师的那架钢琴演奏。“太旧了吧。”张伟说。“没关系的,施坦威的琴就是旧了,也还是施坦威啊。”“哈,对对。”“演奏的内容我自己定,你就负责场地之类的吧。”“那必须的 —— 我们有耳福了,期待啊。”“那 —— 就先这样,具体我到了再和你联系。”
张伟立刻马上一秒钟都没有等待就给刘智明拨了电话,话筒里响着的嘟嘟声,虽然才两三下,他都不由在嘴里嘟哝快接快接。电话通了的刹那,他的“快接”都来不及刹车,幸亏刘智明没听见,直接就“喂”了一声。张伟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刘智明怔了半晌说:“还真答应了?果然是艺高人胆大哪。”“嘿嘿,怎么说人家也是世界级的,大场面经历多了去,我们这里不是碎碎雨嘛。”“但是,县里剧院音响什么都在维护啊,地方呢?周日夜里 —— 时间恁短,观众怎么组织?”张伟心说你担心的我早就想过了,虽然比不上县剧院的场面大,但我们文化馆一年也要办不少演出啊,这点东西会搞不定。但是他知道他不能显出一点得意快活的情绪,于是勉强装作为难的样子说:“哎呀,地方还好,观众是个问题,我现在明白刘主任您说的宣传的意思了。”“啊 —— 是吗?那好,我汇报一下,具体的事情你去落实,晚上加个班尽快给我一个方案,我去上报。”“好的,好的。”
张伟在文化馆群里发了一个通知,有重大活动,晚上办公室加班,接下去几天,全员加班。
方案很快做好,报送上去,第二天一早就答复说没什么大改,出席领导这块,县里会把控。张伟让办公室的人先去发布消息,就宣传嘛,联系电视台在报道梅老师事迹新闻时提一句,文化馆公众号、朋友圈、微信群的都先造势。
林良平人还没到,但是全榴岛的人都知道她要来了。她把节目单发给张伟,说就办个协作音乐会,她一同来的朋友是她音乐学院的同学,多年的搭档,歌唱家,她们一直合作。希望钢琴早点放好,她要去实地看,要试音,对观众就一个要求,进场手机要静音。张伟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这些能算什么要求。他试探着问:“时间也我定?”林良平说:“没事,你定。”“那你照片发给我,宣传广告和门票设计好了,我拍给你。”“不用照片了,就是为了纪念梅老师,不要喧宾夺主。”“好,明白了。”
张伟马上叫馆里的人开会,对着节目单讨论海报和门票设计,大家一致的意见是要古典,体现梅老师的品节。于是门票决定用米白暗纹卡纸,印浅紫梅花,演奏会就叫“聆听古典 —— 致敬梅洁琼,林良平钢琴协作音乐会”。海报放梅老师的照片,用桃李芬芳包围她。主办单位是榴岛县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承办单位是榴岛县文化馆。公众号领票流程开始发布,从周六上午九点到周日下午五点。
张伟把海报设计和门票设计发给刘智明。很快刘智明就微信回复他,其他没问题,门票留100张,不,150张,市、县都有领导要来,县里是把这次演出作为一次重大文艺活动,一项重要工作的对待的,媒体那边我都已经联系好了……还有刚才县文联的冯主席在这里,和局长说艺术活动主办单位不应该加上文联吗。你加一个文联,大家都自己人,然后协办加一个县音乐家协会吧。
张伟听到门票留150张,就白眼了,总共450个位置,一下没了三分之一。再看到下面加这个那个的话,就想骂娘,但是没办法,只能回“好”。
林良平对这些也没有意见,只是反复说突出梅老师就好。张伟就让馆里的工作人员把这些都落实下去,等周六梅老师葬礼结束再全面发布。
回到家,他爸把他堵在门口,问他:“票呢?”“什么票?”“演出的票啊,你不要装傻啊,事情我们帮你做了,票不给我们说不过去。”“哦,知道了,现在都还没印出来呢。”“我可是答应人家了,你至少给我50张。”“50?总共才多少张啊,狮子大开口。票是县领导安排的,我没有。”“你没有,呸!县官不如现管,你有。”“50是没有的。”“那40。”“没有,最多20。”“买菜呢?叫我做事情的时候怎么不讲价?梅老太还在冰棺里躺着呢?”“知道的,阿爸你辛苦,但是真的没有那么多,这样,一半,一半好不好?”他爸斜着眼盯着他好一会儿,看他像真的为难,就把手一挥说:“算了算了,一半就一半吧,这不是我要,是给大家的精神报酬。”“精神报酬?”张伟想笑,忍住了,说,“是应该的,实在是我权力没那么大。”他爸瞪着他,说:“你不要看不起我们,你爸我可是会拉二胡的,还是自学成才的,老齐会……”“知道,知道,知道你们内行。”张伟一把把他爸推了出去。
家里不安生,张伟怕他爸又弄出什么花样来,就躲到办公室去。结果门口站了七八个人,他仔细一看,差不多都是师兄弟姐妹啊,也差不多都是县里最好的音乐老师了吧。他迎他们进去,纳闷梅老师他们都拜祭过了的呀,什么事又让他们来得这么齐。
柳娜率先开口说:“张老师,林老师回来,演奏的钢琴怎么办?”“她说用梅老师的那架。”“太旧了吧,你知道我刚买了一架,施坦威三角,一百多(万)了呢。”“知道,县里最好的就是你的了,但是她指定要梅老师的琴。”“这样啊。”柳娜的失望写在脸上。
高大精壮的黄中问:“协作音乐会,曲目有了吧?”张伟给他看。七八个人把头凑在一起,看得很仔细,“Vocalise《无调歌》—— Rachmaninoff拉赫玛尼诺夫(1873-1943)……A Chloris《致克洛伊》……”“还都是蛮有难度的曲子啊。”“是啊,哈哈。”“咳,”黄中清了清嗓子说,“张伟,你知道我是乌克兰哈尔科夫国立音乐学院硕士毕业的,邵东是乌克兰国家音乐学院硕士毕业,这次良平回来 —— 良平算起来跟你老弟一样,算是小师妹了,机会也很难得,我们也想跟她合作,你看 —— ”
张伟知道他们干什么来了,不由头大,说:“她自己有搭档一起来。”黄中可没柳娜那么好打发,他继续说:“搭档是搭档,你知道我和邵东的演唱也是相当成熟的嘛,我们都拿过全国金奖,不会在台上丢脸,相反的,也可以让她看看我们的水平啊 —— 邵东,你说是不是?”“是啊。”邵东温和地笑笑,有些无奈。张伟没办法,拿出手机给他们看微信消息。黄中还有些不甘,邵东拉拉他的手臂,摇摇头,他才摸摸鼻子不吭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抱着手臂,拒人千里的模样。张伟当作没看见,招呼办公室的小后生给他们倒开水。
其他几个围上了,说:“张伟,能不能问问良平有没空,给我们讲讲技巧啊?”“人家大师啊,怎么可能跟我们这些无名小卒来往。”黄中阴阳怪气地说。张伟有些生气了,说:“人家还没回来呢,得罪你了?就这么点时间,让她远道回来还办一个演奏会已经过分了,人家用自己的搭档还错了?你们也都演出过的,哪个演出不排练的啊?”
看张伟真生气了,大家有些没趣,邵东说:“良平回来,实在难得,我们难免高兴了一点 —— 如果她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的。”“这倒是,多年没见,吃个饭。应该还可以的。”“是啊,是啊 —— ”大家互相看着,一致点头,笑得心领神会:饭一吃,微信一加,线不就连上了吗?黄中暗暗向邵东比了一个大拇指。张伟觉得吃个饭应该不是个问题,但他又不能肯定良平的态度。想了想回答说我问问良平,吃个饭我想总可以的吧,但我也不敢保证她就会来。“这样都不来?”“人回来了,师兄弟姐妹吃饭都不来?那也太没人情味了!”“就是就是 —— ”“哎呀,几十年没见,人都陌生了,来不来都不要强求人家嘛。”张伟说。“吃个饭不至于嘛。”“对呀,我们就算了,难不成张伟你这点面子她都不给,就是大师架子也太大了吧。”张伟不说话,脸色却不由自主地黑了下来,其他人还在嘀咕。邵东看见了,赶紧拉着他们说:“我们先走吧,张伟也挺忙的 —— 走吧,张伟你忙。”
七八个人起身向外面走,张伟也懒得送。他们闹哄哄地走到楼梯口,张伟还听见柳娜问良平会不会回来带班教学生,黄中说怎么可能,要带也在上海带,回榴岛带,自掉身价啊。另一个声音说听说现在已经有家长在打听她一节课收多少学费了,希望给自己小孩指点指点呢。找谁打听,我们都只能找张伟,杞人忧天。张伟挠着脑袋苦笑,抬头发现良平以前的同桌刘美英还在,拎着一个袋子。张伟有些纳闷:她又不学音乐,怎么跟那帮人一起来。
看见张伟看她,刘美英就笑笑走过来,打开袋子,说:“这是良平寄给梅老师的,寄到我这里,让我转交,我前些日子住院了,没来得及给她,等我回来,梅老师已经……”刘美英顿住,咬着嘴唇说不下去了,张伟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接过去,蒙着眼睛好一会儿,深吸了几口气才继续说:“良平 —— 本来近期是没打算回来的,说是还有巡演要准备,但是这样子,她就临时改了行程回来。她说这是她在上海给梅老师定制的,她那件旗袍太旧了,现在……这件旗袍,我交给你,能不能在追悼会上给梅老师穿?”
张伟接过袋子,一时说不出话。
林良平是开车回来的,带了一男一女两个朋友。张伟赶到他们下榻的大酒店楼下等。白色商务车下来一个穿白T恤牛仔裤的瘦高女人,背影苗条挺拔。张伟暗忖,肯定是个美女。一会儿,“美女”转过身,张伟有点失望,气质倒是出众,但这五官嘛不功不过的,但凡是双眼皮或者嘴巴小上一分都可以算美女,现在的模样,只能感叹一句气质好,瞧着舒服。他别过头,想想不对,那气质“美女”有点眼熟,心一动,过去问:“良平?”她笑起来,嘴巴却是往中间收的,张伟立刻确定了,这是她小时候箍牙后的习惯,因为怕人家看见牙箍,所以总是试图收着嘴唇包住。气质美女笑着点头问:“张伟?”“嗯哪,是我 —— 差点没认出来。”这时车上又下来一个穿白底粉花连衣裙的女子和一个也是白T牛仔裤的高个男子,张伟回了一下头,立刻呼吸都停滞了一下。良平笑着说他们是双胞胎。张伟看着不像,一个太美,一个,虽不说丑,但真的相貌平平。
没有休息,林良平就让张伟陪着去看场地,听音响,钢琴试音。那个美女拿着话筒,随便“啊 —— 啊”了几声,张伟就起了鸡皮疙瘩:这声音,清亮纯粹,穿透力十足,黄钟大吕呢。他心里突然很痛快:那帮自以为是的人有得好看。
“这架钢琴保养得很好。”林良平说着,细长的手指在泛着黄棕色蜡质光泽的钢琴上游移。张伟眼圈一热,他想起另一双布满褐斑的手,也喜欢在开弹之前轻抚一下琴盖,像抚着情人的肌肤,又像抚着音乐的纹理。林良平坐下去,掀开琴盖,张伟眼前亮了一亮,琴键似一个开关,林良平手指触到的刹那,她也被打开了,点亮了。她随手弹了一曲《水边的阿狄丽娜》,水波清荡的塞纳河,色彩变幻的岸边风景,还有飞扬着长发的美丽少女都随琴声飘出,顿时整个剧场都被一种细腻的柔光笼罩,略显简陋的装潢正被一点点地装饰出雅致和精美。一曲终了,张伟和文化馆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鼓掌。
张伟犹豫了再三,还是说了黄中他们想一起吃饭的事。林良平微张着嘴巴,不停地眨着眼睛,很显然她记不起这些人了。张伟一个一个地介绍,她仍然是一脸茫然,张伟心里暗恼,真的是名气大了,把老家的人忘了个精光。最后说到柳娜,林良平才有点反应,说是不是很漂亮,小学时钢琴拿了第2名的那个人。张伟不知道柳娜是不是拿过县第2名,但林良平有了反应,他马上很高兴地连声附和着说,对对对。林良平说:“那一次我是第1名,梅老师说我们性格不同,弹出的效果也不同,柳娜偏于轻巧。而我是沉稳有余,不够胆大,需要突破……这话我记了一辈子呢。”“啊,是吗?”“是啊,但吃饭还是算了。我小时候,可能接触的就是你和美英,现在跟他们一桌子吃饭就跟陌生人吃饭一样,不自在啊。你碰见柳娜他们替我问个好,表示感谢。”张伟心里觉得林良平有点矫情,还不给情面,但是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说:“这样 —— 也好,我回头跟他们说。”
张伟带他们去祠堂。拿了牙套的林良平勉强算清秀,就靠气质撑着,跟她的朋友兼搭档陈瑜比,简直就是鸭跖草和玫瑰比,而陈瑜的弟弟陈嘉就是狗尾巴草了。这样的组合一进祠堂,一帮老头老太就围着看个不停。张伟有点不好意思,不停小声解释。林良平的脸都红了,手脚有点僵,陈家兄妹却大方地冲着人们笑,还不停挥手算是打招呼。不太懂祭拜规矩,张伟爸就自告奋勇地上去帮着拿香点了递给他们,教他们先鞠三个躬,再用左手一支一支插到前面的香炉里。
拜完,林良平没有走,一个人在冰棺边上坐着,她的朋友站着陪她。张伟爸招手把张伟叫过去,压低声音问是谁,是不是老太老倌家的人。张伟也低了声音说不是。一个老太就说肯定不是,梅老太老倌北方人,死了几十年,有人也断了来往了。“是良平。”张伟爸和边上的人倒吸一口气,说来了。张伟说来了。另一个老太凑上来问谁家的囡。张伟爸说以前龅牙佬的囡小龅牙。“女大十八变,现在恁好看?”“主要是水平好,世界级的。”“票帮我们拿了么?”“都有。”大伙就心满意足地笑了,看着林良平像看着金子。除了这些人,张伟没有跟别人说过林良平回来,他悄咪咪地带着他们去文化馆宿舍,去刘美英家吃饭。刘智明打电话给他,他也不说,只说周六追悼会林良平肯定赶来。
追悼会是县文广新局局长主持,市文广新局副局长致辞,稿子大概是亲自写的,说了很多小事,说着说着就哽咽了,不时停下用纸巾摁一摁眼角。边上的不少人也跟着用手拂去眼角的湿意。家属是由家里父母长辈都去世了的几个学生充当,张伟也想去,他爸说等我死了你再去,张伟就算了,想着自己忙前忙后也讲得过去了。林良平进来没有人注意,陈瑜进来时,人们的目光“呼”地都聚集到她脸上,连女人的眼睛都追着她,猜测这个人是谁。
追悼会结束,领导们看张伟领着三个人过来。张伟说这是林良平,可是领导把手伸向了陈瑜,说欢迎大钢琴家回家乡。张伟有些傻眼,林良平抿着嘴有点难为情地伸出手说谢谢领导,领导一愣,说原来你是啊,周日要看你的演奏呢,很自然地握了握手。良平说这是我搭档陈瑜,于是也握一握,然后跟陈嘉也握了握手。领导离开了,许多人也跟着走了,包括一些梅老太的学生。还有些人围着指着林良平说着什么,林良平一直低着头,跟张伟去了火化房。
火化结束出来,留着的人跟着去祠堂,准备从那里出发去墓地。
墓地是很早以前的老公墓,送的人除了梅老太的学生,有好多都是文化馆宿舍边上的街坊,还有一些学生和家长。国字脸他们还真的叫了一班号鼓,前面是张伟他们放的钢琴曲,后面就是他们吹的“真的好想你”,竟然也不违和。张伟爸嗡着鼻子说也算是一家子团圆了。
张伟看着林良平哭得稀里哗啦的,午饭也没吃,担心她的情绪受影响。下午见她,眼还肿着,但看着很平静。演奏会的票留了200张在网上抢,不到半小时就抢光了。
但馆里管服装的老郑问她们的演出服怎么办,他才想起自己忘了问。老郑说她已经打电话给县里最好的婚纱店了,租的话,新的礼服有点贵啊。张伟想说她自作主张,但又觉自己确实疏忽,就回答说我和林老师她们商量吧。这时有微信进来,他一看是梅花醉酒群,群里有人在问他演出礼服要不要帮忙,他有亲戚开婚纱店。也有人说我们小地方的审美人家看得上吗。张伟懒得理,直接打电话问林良平,林良平说自己都有带着。张伟才放下心,在群里回了一句,人家自己带了。马上又有人说我说嘛,人家专业搞这个,怎么会不知道自带演出服。
林良平很少出来,出来三个人连体婴儿一样,干什么都一起。张伟暗觉有种融不进的尴尬,刘美英和他们在一起也比他自在。文化馆宿舍边上小店的老板娘抓住他问他们三个是什么关系,看着好像一个男人讨了两个老婆。小店里的人都纷纷点头表示同感。张伟说他们是双胞胎,都是良平的同学、好朋友。“双胞胎怎么会一点都不一样?”“是啊,你看连家的那个双生,哪个分得出。”“双生有同卵和异卵,异卵就会不一样的。”张伟耐着性子说。“什么卵不卵,不会外国待久了,开放得很。”“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的啊。”张伟板了脸,“乱讲的票都拿回来。”“呀呀,开玩笑开玩笑。”
周日,张伟一天都泡在演出中心,其实也没什么要准备的,但是待着安心。下午林良平和陈瑜兄妹也来了,陈瑜很认真地踩台。张伟问良平:“现在还有时间,要不要排练一下?”林良平摇摇头,说:“我们刚结束十几场巡演,曲子都还是热乎的,陈瑜前几天有些感冒,不想让她太累。”“哦。”张伟心说原来这样。
晚上七点,观众陆续来了。票上没有标明位置,中间几排座位都贴了名字,其他位置早来早坐。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在边上引导,同时提醒人们要手机静音,最好关机。
张伟在后台竟然有点紧张,拿着自己写的串联词和良平给的曲目解说词反复读,明明早上都快会背了,现在竟然读起来结结巴巴。林良平和陈瑜各自在化妆,陈嘉在边上也化了一点点。
七点二十分,中间的领导和嘉宾也慢慢坐满了,有些人还穿了正装。黄中也来了,张伟还以为他不来了呢。后面坐了很多学生,有许多家长带着小孩子来,看着就是“家属票”。两边也坐满了人,张伟想看他爸在哪里,寻了一圈没有,松了一口气。结果目光收回来,发现老头坐在边上第一排的位置,后面跟着不少街坊邻居和他的越剧票友、广场舞舞友。老头哪来那么多票,张伟纳闷。他爸也看见他了,得意地冲他挤挤眼。
七点三十,张伟走上台,说今天我们非常荣幸地在这里举办世界著名钢琴家林良平的钢琴协作音乐会,林良平是梅洁琼老师的学生,梅老师一生奉献,似梅花高洁,她是值得我们永远尊敬和学习的榜样……今天的音乐会是一个学有所成的学生对老师的纪念和敬仰……下面我们有请林良平老师。
台下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幕拉开,林良平从钢琴前站起来,向人们鞠躬。简单的半头,白色的连衣裙,简洁朴素,化着素雅的淡妆,看着像一朵淡然的雏菊。
台下同样学音乐的女人们立即交换了一下眼神:长得真的普通,就是气质还不错,舞台妆这么淡,实在清汤寡水。
介绍完林良平,张伟介绍莅临的领导们,介绍一个,大家鼓一次掌。十几个,鼓了十几次,张伟爸悄悄对边上的人说就知道这样。再介绍光临的嘉宾,基本都是搞音乐的同行,县里能来的都来了,市里也有人来。
介绍完人,张伟开始介绍第一支曲子,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拉赫玛尼夫,俄国人的名字真不好念,张伟读得有点磕巴,台下一阵轻笑,张伟发现他爸笑得最起劲。不过总算读完,下面就流利了,1873年4月1日生于俄罗斯……
漫长的前戏终于结束,当张伟宣布请大家欣赏时,台上台下都松了一口气。
林良平平静地坐在钢琴前,柔白的灯光照射着她,当张伟宣布开始欣赏演出时,她的双手搭上了琴键,雪白的手指也像一排琴键。有小孩还在扭动身子,大人小声叮嘱他们要安静,她按下了第一个键,刹那间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目睹了一场魔术,那个平淡如菊的女人随着第一声琴声响起,她绽放成了一朵月光下摇曳的百合,平常的五官在乐声里洗练出动人的光芒,不大的单皮眼里漫天星辰。悠扬的琴声从翻飞的指尖流出,就像一条长河从源头涌出,流经每一个人的身边,再涌进心田,时而温柔时而澎湃时而喜悦时而忧伤……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原先那些细小的讲话声都被冲刷了,每个人都表现出经历无数艺术熏陶般的庄严感。张伟站在台上,都被感动了。他还特意留心瞟了瞟来办公室的那几个人,柳娜的脸上写满了惊诧,张伟就暗想当年的第一第二现在的距离是太阳和地球了吧,再看邵东一脸认真沉迷,黄中原先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珠盯着台上就差嘴里吐出一声“好”了:懂行的都被收服了。张伟心里暗暗得意。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第二支是弗朗茨·舒伯特的《加尼美德》,张伟解释这是一个被宙斯掠走的少年……萨克斯协奏,陈嘉。陈嘉,曼哈顿音乐学院毕业……台下顿时传出碎碎声,说同一个学校的,原来是同学啊,也有声音说,这男的不好看。
张伟又说演唱陈瑜。只见一个葱绿色的身影缓缓从幕后走到舞台中央的话筒支架前。台下后面人和两边的不由自主地“哇”了出来。张伟看着她从面前走过,突然想起两句诗“眉是山峰聚,眼是水波横”。陈瑜微微侧了脸,笑起来,涂了桃红色口红的小嘴像花骨朵突然绽放出春天,所有人的心都莫名的跳了一下。
琴声还没想起,陈瑜依然微笑着,冲林良平微微颔首,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就这一颔首,如同是微风拂过了荷叶上浮着新开一朵的荷花,送来阵阵荷香。女人们的心思再也按不住了,不由自主地把头凑在一起,压着嗓子说是什么牌子什么色号,怎么恁娇嫩,不用别的,就用这一支口红就可以迷倒众生。裙子也好看,把身材衬得太好了,玲珑有致,妩媚性感,又不失高贵雅致。是不是还喷了香水?声音嗡嗡的,坐中间的有人转头做了个“嘘”的动作,才安静一点。张伟忍不住说美女出来,果然不一样,显然大家都激动了,见过美的,没见过这么美的。台上三人都笑了,台下似乎抓住机会可以笑笑,也跟着笑了。笑完,张伟说好了,现在请安静地欣赏我们艺术家们的演出,安静是我们对演出最大的尊重,像林老师、陈老师这样的老师回乡,给我们演出是千载难逢的,我们要体现家乡人对他们的喜爱,体现我们家乡人的素养。说完还特意斜了一下他爸。他爸翻看一个白眼,回头冲老头老太们示意了一下,杂七杂八的声音立刻消失了。
萨克斯的柔和圆润与钢琴的纯净婉转交织在一起,高亢的女声也响起,融合进去,少年的悲喜随着声音的高低顿挫展开。人们表现出沉浸在其中的陶醉。结束时,陈瑜陈嘉鞠躬致谢,台下许多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跟着中间的鼓掌。
张伟说刚才是德语,接下来我们欣赏一首法语歌曲……张伟爸听见后面后人“嘶”地吸了一口气,但是很快没了声音。演出和观众似乎都渐入佳境。安静地聆听,鼓掌,聆听,鼓掌。法语后是英语,英语了是意大利语,然后又是德语、法语。乐曲时而舒缓时而激烈,时而喜悦时而悲伤,时而细腻时而广阔。掌声跟着不断起落,响亮热烈,就掩盖了里面细细碎碎的言语。
终于接近尾声,张伟觉得自己一直露着八颗牙的脸都有点僵了。最后一首杰克·黑吉的《兽性狂野》开始,激昂快速的琴声和高亢多变的女声碰撞出夏夜的激情,人们内心也似有一种激流在冲撞,再难按捺。当他们似乎要喷薄而出时,乐声戛然而止。
现场沉静了几秒,爆发出惊雷般的掌声。台上的人站起来鞠躬,人们忍不住又鼓掌,声音在有限的空间回荡,几乎要击穿房顶。张伟甩了一下头,很满意,看得出中间的领导们也很满意。
张伟准备结束词,台下有了骚动,人们开始活动身体,孩子们更像刚被松开金箍的孙猴子一样蹦跳。有人开始送花,有人开始起身。一个女人说累死了,动都不敢动,还不如看戏自在,可以走走。边上的一个年轻女孩鄙夷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边上有人说,哎呀,听调门啊,调门好不好听,总听得出吧。女人说那还是好听的,我二胡、古筝这些时常听的。一个戴耳钉的男孩子说天下乐器道理不是一样的嘛。边上一圈人都笑,说可不是,多听听就习惯了。有人说今日这个水平是事实高的,你看她弹得多快,手指头飞起来一样。他同伴用胳膊撞了撞他,努努嘴。他嘿嘿笑了一下不说了。黄中回头斜了他们一眼,心里冷哼:一群乡下人假内行。
张伟没留意他爸不知什么时候到台上了,拉着陈瑜的手在说着什么。台下有人在哄笑,张伟回头一看,急了,转身伸手就要去拉。林良平摇摇手表示没关系,话筒还没关,老头的声音传出来:囡,你唱得好听是个好听,但是外国话,我老人家一句也听不来,你唱中国歌唱一个呗。台下笑得更响了。边上和张伟爸一起来的人不乐意了,一个烫着卷毛头的中年女人说笑什么笑,搞得好像你们都听得懂似的。
还有人捂着嘴笑,更多人当作没听见,别过头装作看台上。小孩子倒实诚,说听不懂,什么英语意大利语,我听着都是“咿呀咿呀”。其他孩子都笑起来,说我也是我也是。
张伟在台上急得一身汗,局长的眉头都要打结了,好好的局面被老头这么搅和了,如果因此影响了自己……真是要吐血三升。心里一边不停暗骂老头没分寸,后悔就不该让他来,一边希望领导们只把这样的演出事故当作群众的一种需求……陈瑜一直保持着微笑,却眼神茫然地看着林良平,林良平等老头说完了,才说:“对不起大家,是我们疏忽,因为这些曲目是我巡演的曲目,没有时间排练新的,就拿过来演出了。我的好朋友,搭档陈瑜,她是美籍华人,不太会说中文,但是她会唱《好一朵茉莉花》,要不我们把这首歌献给大家,献给梅老师。”
“好 —— ”人们鼓掌,重新坐了回来。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轻缓的曲调,却把高亮的女声衬得明远透彻,像茉莉开满花园,又倒影在清澄的泉水上,暗香浮动。
台下人不知道谁先跟着唱,然后大家都唱起来了,不知道谁先打起了拍子,然后大家都开始拍……歌声、琴声、拍手声汇成了一股洪流在榴岛的夜空激荡。
在洪流中张伟似乎看到林良平的脸上有泪光闪过,他心里一动:她哭了?但他很快又被台下局长的笑容吸引,市里的副局长也笑着在点头呢,大家都在笑着……他可以肯定自己的馆长稳了。当了馆长,他很认真地思考着,真当了馆长,以后这些活动就得多搞搞……现在人也不差钱,镇上的村子请个社戏,一夜两三万,有时为了一个什么角儿,一夜多个三千五千,也愿意……他的身体变得轻盈,思绪飞了,机械地跟着人们做出拍手的姿势,也不管节奏有没上,只觉得自己心里长出一些痒痒的毛毛的东西,挠得他麻麻酥酥的。戏剧这些都是中老年人居多,年轻人也需要的,尤其是小孩,从小熏陶更重要,现在哪个孩子不学个钢琴古筝葫芦丝啥的。不说县城,就是乡下镇子上这个班那个班,野狐禅似的也不少,还不如多见识见识好东西。想到这里,他恍惚地感到是自己站在台上享受着人们的鲜花和掌声呢。这样的思维,他又模模糊糊地想,就是领导的思维吧,那么这馆长……局长走上台,他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他是来和他握手的,差点伸出手去……
第二天一早,没有惊动任何人,林良平就走了。张伟和刘美英去送她。张伟说:“昨晚,你也真是的,握个手,合影结束就溜了,记者想采访都没找到你……”林良平有些难为情地说:“是我谢幕没做好,昨晚有点乱,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就 —— 就先到后台了,我真的,你知道我从小就不知道怎么跟陌生人打交道……反正就是有陈瑜在的。”“幸亏有陈瑜,”张伟还想说几句,又觉得不妥,换了温和的语气说,“觉你的低调倒是和梅老师真像啊,不管怎样,昨晚演出还是很成功的,希望你以后多回来。虽然我们不是什么高水平的人,但是对高水平还是很向往的,哈哈 —— 啊,你多回来,像梅老师一样……”林良平沉默了半晌,说:“我觉得,他们都很好,真的,但是我 —— 我要走了……”“嗯 —— 我们知道你要走。”林良平笑笑,指着陈嘉说:“那是我丈夫 —— 我要移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