鹩 哥 短篇小说
2022-11-05赵清俊
赵清俊
那天傍晚,毛三提着酒瓶,走进社长刘发财家。刘发财吃了晚饭,正坐在沙发上抽烟喝茶。毛三面红耳赤、踉踉跄跄进来,抬起头咕嘟喝了一口酒,便听到刘发财家笼子里的那只鹩哥清脆地喊了两声:“恭喜发财!”刘发财家的鹩哥挂在楼枕上,那根挂鹩哥笼子的红布绳在灯光下一颤一颤的,笼子晃来晃去。“那事儿,不是我说了算。你三天两头来我家,即使跑断了腿,也没有半点作用!”刘发财端起茶杯滋溜喝了一口,接着吸了一口烟,很不耐烦地说。“来,喝一口,纯苞谷酒!”毛三脚下像踩了棉花,窜窜倒倒飘到刘发财身边,把手里的酒瓶递给他,笑嘻嘻地说。刘发财瞪了毛三一眼,摆了摆手,冷笑一声说:“喝不成,没这个福分!”刘发财从心底,看不起整天游手好闲,喝得烂醉如泥,隔三岔五到他家要贫困户的毛三。毛三见刘发财拒绝他递过去的酒瓶,抬起头,又喝了一大口说:“毛三是贫困户,爹妈死了,婆娘跑了,房子烂渣渣的。”他每次到刘发财家,如同复制粘贴似的重复着这句话。“你这话,我耳朵都听起了老茧,你是不是贫困户,到时要由村上和驻村工作队组织评了才算。别老朝我家跑,跑也是白跑,信不信随你!”
毛三摇晃着身子,一只脚刚迈出刘发财家的门,那只鹩哥又说了一声:“恭喜发财!”毛三转过身,嘿嘿一笑说:“跑了你家这么久,这鹩哥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今天,这鹩哥说了三回恭喜发财!”毛三走后,刘发财站起来,从筷箩里拿出一支筷子,不停地敲打着笼子,气愤地说:“下次狗日的再来,你再那样喊,老子放猫进去,把你给吃了。”刘发财的话刚说完,他脚下那只抬头望着笼子的花猫,“喵呜”叫了一声,好像它等刘发财这话等了很久。笼子里的鹩哥,似乎听懂了刘发财的话,吓得跳来跳去,惊魂未定。
毛三的娘因病走了,接着媳妇带着两岁的儿子跑了,悲观消沉的毛三用酒自我麻醉,再后来他爹也走了。毛三的爹在临终的时候,紧紧抓住他的手,气若游丝,泪流不止地说,一个没有志气和骨气的男人,哪个看得起你?爹抓住毛三的手,轻轻松开,缓缓滑落,接着慢慢闭上了眼睛,眼角残留着一丝泪痕。安葬了爹的第二天,毛三把半桶苞谷酒倒在了他爹的坟四周。草丛里成群结队的蚂蚁,被突如其来的酒淋湿了全身,醉醺醺地逃窜。一只蟋蟀从洞里钻出来,头上的触须摇了两下,蹦跶一跳,仰面朝天摔在了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毛三的爹的坟在村子马路的上边,村庄依山而建,风把酒香味吹得弥漫了整个村子。有几个人站在门口,用鼻子贪婪地嗅着那浓烈的酒香味,喉结不停地蠕动着。“看来,这狗日真要把那马尿给断了!”吴老四看着毛三把酒桶扔了从山上滚下来,叹了一口气说。“那口尿再喝下去,他今后去吃屎?”吴德平给吴老四递了一支烟,望了一眼毛三说。毛三跪在他爹的坟前烧纸钱,纸钱灰被风卷起,在坟四周打着旋涡。
毛三是在春节破了酒戒的。这断了将近两年的酒戒一破,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像是要把原来没喝的酒补上似的。春节,毛三和几个在外打工回来的年轻人一起玩牌,他接连赢了几把,笑嘻嘻地把手一挥,把一沓沓钱挪到了自己面前,接着又开始洗牌发牌。他的牌还没发完,手气一直很霉气的陈子平说,毛三,像你这牌运,再玩几把,就可以把你跑了嫁到江苏的婆娘赢回来;回来过年的时候,我遇到你婆娘背着一个小娃娃,应该是才生的。陈子平的话刚说完,毛三把手里的牌狠狠砸在了他的脸上,接着起身摔门而去。毛三回到家,把胶壶里的酱油倒了,在水管里随便冲洗了一下,便到村子东边的小卖部打酒去了。酒打回来,毛三在空荡荡的家里,喝得人事不知。后来,毛三把家里的田地全承包了出去,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把所有的时光都浸泡在了酒中。
精准扶贫开始了,很多人都在争当贫困户。酒醉中的毛三,虽然整天喝得晕头转向,但心里还是清醒明亮的。以往,村子里发米发油,甚至是享受低保,毛三知道,社长是说话算数的人,于是,毛三才会三天两头朝社长刘发财家跑。在醉醺醺的时候,有好几次,他曾掰着手指,把村子里的好几户人家和他作过比较。比较的结果是,毛三觉得他成为贫困户,那是十拿九稳的事儿,雷劈了可以问天要,水冲走了龙王庙必须得赔。
毛三在村子里,不管遇到男女老少都这样说,毛三是贫困户,爹妈死了,婆娘跑了,房子烂渣渣的。一些人把毛三的话当成酒话,一笑了之,擦肩而过。有的人遇到走路歪去倒来的毛三,和他笑嘻嘻开玩笑:毛三哟,你爹妈死了就死了;婆娘跑了,叫扶贫工作队的人帮你找一个;房子烂了,有人会来给你修。
刘发财家在村子中间,宽阔的门前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海棠树。一到傍晚,村子里吃了晚饭的孩子,经常会三五成群邀约了到他家门前嬉戏打闹。从很大程度上来说,那些三五成群的孩子,主要是冲着那只会说话的鹩哥而来的。天黑之前,只要刘发财家里有人,鹩哥都是挂在海棠树的枝丫上的,笼子离地面近2米高。鹩哥在笼子里蹦蹦跳跳,笼子晃晃悠悠。只要一看到孩子们到来,鹩哥便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喊着“恭喜发财”,那声音比平时更响亮,更欢快。这只孤独的鹩哥,好像在等着他们的到来,已经等得望眼欲穿了。集聚在一起的孩子,学着鹩哥喊“恭喜发财”。他们一边跑跳,一边喊着,有时他们会排着队,喊着一二一的口令走到笼子下面,第一个喊了,排到最后去,第二个接着喊了,再排到后面去,车轮战似的进行。鹩哥哩,每一个孩子喊一声,它回应一声,以一张嘴巴应对几张嘴巴,喊的节奏也就加快了。有时,他们会蹲在地上,一个一个站起来,轮流跑到笼子下,跳起来,再喊一声“恭喜发财”。开始的时候,鹩哥被他们吓得越狱似的,在笼子里左冲右突。渐渐的,他们跳起来喊的时候,鹩哥低头应答,好像在挑衅似的说,你们尽管跳吧,反正够不到我哩!孩子们的到来,刘发财是无比的喜欢。他家门前,“恭喜发财”的声音此起彼伏,传了很远,在整个吴家梁子回荡。这样响亮悦耳的祝福语,像雪花一样在门前纷纷扬扬,谁会不高兴?在教鹩哥说话的时候,刘发财想了几天几夜,觉得恭喜发财这四个字,是让人最满意的。孩子们玩累了,蹲在树下休息,这时,刘发财会提着瓜子出来,每人抓一把给他们,或者用篮子端着苹果出来,每人发一个,或者每人给他们几个核桃。算命先生多说几句溢美之词,算命的人听着舒服,都会多打赏几张票子呢。刘发财的做法,像是对孩子们的祝福给予犒劳。除此之外,他还会在晚上,多给鹩哥喂一点食。如果没有鹩哥,这些孩子每晚怎么会欢天喜地凑在他家门前,尽情地喊着恭喜发财呢?
一天傍晚,几个孩子又邀约了到刘发财家门前玩耍。开始的时候,他们跟着鹩哥高一声、低一声喊着恭喜发财。喊着喊着,一个胖男孩突然跳起来,对着鹩哥大声地喊,毛三是贫困户,毛三是贫困户。鹩哥回应了两声,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其他的孩子捧腹大笑。接着,他们也学着那个胖男孩,不停地喊着,毛三是贫困户。鹩哥说恭喜发财,孩子们喊毛三是贫困户,像是在相互较劲,或者想矫正对方的话。刘发财提着食品袋里的瓜子走出来,他正打算给他们每人发一把瓜子。所有的孩子盯着刘发财食品袋里的瓜子,刘发财瞪眼把他们打量了一下,突然大声吼道,谁说毛三是贫困户,哪个先喊的,小兔崽子些,教坏了我的鹩哥,打断你的腿。几个孩子被他的话吓得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带头喊毛三是贫困户的胖男孩,弯腰低头,目光不敢和刘发财对峙。他们转过身,捂着嘴偷偷地发笑,慢吞吞地离去。当他们离开了刘发财家门前大概有十米左右时,一个孩子大声喊道,毛三是贫困户,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喊了起来。刘发财从屋里拿着一根竹棍跑出来,他们已经跑得没了踪影。毛三是贫困户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向刘发财。海棠树上的鹩哥喊了一声,恭喜发财。刘发财从树上提下鹩哥笼子,对它说,你得牢牢记住,不能跟着这群小屁孩乱喊!鹩哥说了一句,恭喜发财,像是听懂了他的话。
这些调皮的孩子,在经过刘发财家门前时,只要看到鹩哥挂在外面,都会大喊一声:毛三是贫困户,然后便一溜烟跑了。开始的时候,刘发财从屋里跑出来,凶巴巴追过几次。后来,刘发财发现,在他们喊毛三是贫困户时,鹩哥依然固执地回应:恭喜发财。刘发财想,我教恭喜发财这四个字,教了近半年才教会,我就不信你几个小兔崽子,把它教了会喊毛三是贫困户?刘发财再也不理会他们,你们喜欢咋喊就咋喊吧。
毛三哩,还是逢人就说那句话。他说的话,不会在任何人的心里停留片刻,像风中的一缕炊烟,瞬间便没了踪影。有时,毛三又到刘发财家去,这让刘发财很是恼怒。刘发财怒气冲天地说,像你这毬样,即使给你一百个贫困户,再过八辈子,也还是穷得两个卵子吊在面前。毛三见刘发财怒气冲天,嘴里喷着酒气,歪歪倒倒离去,一边走一边含混不清唠叨着 —— 毛三是贫困户。
那天晚上,刘发财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了毛三是贫困户的声音。他支棱起耳朵听了听,夜晚一片沉寂。他刚要睡去,又听到了喊毛三是贫困户,由于是晚上,那声音清晰而响亮。刘发财开了电灯,穿上衣服,开始下楼。他一边下楼一边骂道,毛三,深更半夜的,你狗日想贫困户想疯了!刘发财下了楼,一下子开了门,用电筒照了照,外面空无一人。夜色如墨,天上辰星闪烁,昆虫鸣叫。刘发财想,也许是毛三这话说多了,村子里的人也在说,深夜在自己大脑里产生了幻觉。他开始教鹩哥说恭喜发财的时候,教得口干舌燥,可它咋也不会喊。鹩哥能否会说这四个字,让刘发财产生了怀疑。有一天晚上,刘发财梦到,鹩哥一声接一声喊着恭喜发财。第二天,他刚起床,便听到鹩哥喊了一声,恭喜发财。刘发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在疑惑之际,鹩哥又喊了一声,恭喜发财。当时,刘发财高兴得在屋里跳了起来。晚上,他像中了大奖似的,约了村子里的几个人来家里吃饭喝酒。刘发财突发奇想,定了一条喝酒的规矩,鹩哥说一句恭喜发财,每人喝一杯酒。杯子虽小,几个人都醉得一塌糊涂。刘发财打着哈欠,正准备上楼睡觉,又听到了毛三是贫困户的声音,接连喊了两声。这一次,刘发财听清楚了,是笼子里的鹩哥在喊。刘发财忽然开亮了电灯,鹩哥在笼子里蹦来跳去,它以为是天亮了,兴奋得又喊了一声,毛三是贫困户。刘发财气得拿起一根棍子,不停地敲打着鹩哥笼子,并大声吼道,你再那样喊,老子真的放猫进去把你给吃了。这样的话,仅是气话,猫若是把鹩哥吃了,他一定会要了猫的命,九条命一条也不会留。刘发财把喂了近三年的鹩哥,视为宝贝。
那天下午,一个小男孩放学回来,经过刘发财家门前,他瞟了一眼那个鹩哥的笼子,刚要开口喊毛三是贫困户,鹩哥却抢在他之前开口喊了一声:毛三是贫困户!这个男孩一路狂奔而去,把鹩哥喊毛三是贫困户的消息告诉了他的小伙伴。那个小男孩约上他的小伙伴,来到了刘发财家门前。鹩哥一见到他们,接连喊了好几声毛三是贫困户。他们欢天喜地一路奔跑着,卷起了一浪浪灰尘,把鹩哥喊毛三是贫困户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有几个孩子的家长,出于好奇,借故到刘发财家问点事儿,结果证实了几个孩子的话千真万确。
吴家梁子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刘发财家的鹩哥喊毛三是贫困户了。
毛三听到这个消息后,无比的兴奋和激动。在他看来,鹩哥都喊他是贫困户了,这个贫困户自己是当定了。在醉眼蒙眬中,他似乎看到,一群人正在井然有序地忙碌着,把他家破败不堪的老房子给拆了,一幢高大漂亮的平房拔地而起;他甚至看到,村子里平时看不起他的王寡妇,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轻轻地叩响了他家的门,那敲门声执着、急切、渴盼,节奏感很强,像是敲在了他躁动不安的心上。在浮想联翩中,毛三提着酒瓶,蹿去倒来到了刘发财家。“你给老子滚球远点,要不是你开口闭口毛三是贫困户,这鹩哥咋会这样喊?”刘发财见毛三要进屋,拦在门口横眉怒眼大声吼道。刘发财刚吼完,家里挂着的鹩哥,像是在和他作对,响亮地喊了一声,毛三是贫困户。毛三被刘发财的怒吼吓得发痴发呆,喝了一口酒转身离去,边走边唠叨着 —— 毛三是贫困户。刘发财走过去,在鹩哥笼子上狠狠拍了几巴掌,怒火燃烧嚷道,毛三是贫困户,你评给他的么?闭上你的鸟嘴!鹩哥扑棱着翅膀,惊慌失措,在笼子里窜来窜去。鹩哥刚开始喊毛三是贫困户的时候,刘发财一有空,便对着笼子说恭喜发财,但鹩哥怎么也不改口,执拗地喊着毛三是贫困户。看来,这鹩哥,要让它改口再喊恭喜发财,比登天还难。
鹩哥喊毛三是贫困户,让村子里的一些人对刘发财有了非议。有的说,毛三经常朝刘发财家跑,想当贫困户,能空着手去么?有的说,那鹩哥喊毛三是贫困户,是刘发财对毛三的承诺,承诺的话说多了,鹩哥也就学会了。有的说,鹩哥喊毛三是贫困户,是刘发财费尽心思教的,村子里的人一好奇,学着鹩哥喊毛三是贫困户,犹如有的人学结巴说话,多学几遍便难以改口了。总之,对于鹩哥喊毛三是贫困户,村子的人众说纷纭,进行了种种猜测。刘发财哩,对那些非议又气又恨,但也无可奈何。刘发财曾当着很多人拍手跺脚赌咒发誓,哪个得过毛三一分钱,让他全家死光光;我如果教鹩哥喊过一次毛三是贫困户,屁眼是吃饭的,嘴是拉屎的,信不信由你们。吴老四笑嘻嘻地说,鹩哥要学会喊毛三是贫困户,容易么?鹩哥是怎么学会的?刘发财说,毛三狗日整天喝得烂醉,自己说毛三是贫困户,后来几个娃娃对着鹩哥喊毛三是贫困户,鹩哥就学会了。吴老四嘿嘿一笑说,既然那几个娃娃一教鹩哥,它就会喊毛三是贫困户,你可以让他们教鹩哥改口再喊恭喜发财呀!几个人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刘发财,他气得脸色铁青,百口难辩。
毛三被刘发财恶狠狠骂了几次,再也不敢去他家了。
那天傍晚,天将近擦黑,刘发财给挂在海棠树上的鹩哥喂食。他左手打开笼子的门,右手正准备伸进笼子里去倒食物,突然一只蚊子飞进了他的右眼,他抬起右手揉了揉眼睛。刘发财放下揉眼睛的手,睁开眼睛一看,笼子里已经没了鹩哥的影子。刘发财抬起头,看到鹩哥扑棱着翅膀朝村子东边飞去,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鹩哥,我的鹩哥!”刘发财惊叫着追了几步,眼巴巴望着鹩哥消失得没了踪影。刘发财拍手跺脚,一巴掌拍在他的右眼上。刘发财的眼睛成了那只蚊子的坟墓,那拍在眼睛上的一巴掌,有点像对蚊子恨之入骨的鞭尸。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只逃出笼子的鹩哥,竟然在村子周围的树上逗留,有时在村子上空忽高忽低飞翔盘旋。鹩哥不管停歇在树上,还是在空中飞翔,都会不时喊着,毛三是贫困户。白天或晚上,毛三是贫困户的声音,在村子里回旋缭绕。村子里的人,觉得这是一件极为稀奇古怪的事儿,也学着鹩哥喊毛三是贫困户,那声音七零八落响遍了整个村庄。好像,村子里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词认同了毛三是贫困户似的。鹩哥会喊毛三是贫困户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传开了。周围村子的很多人,觉得那是胡乱捏造的谎言,打死也不相信,都赶到吴家梁子来想看个究竟。
刘发财曾经到处追赶过鹩哥,有时他刚追到那儿,鹩哥即刻便飞走了。有好几次,刘发财爬到了树上,鹩哥才扑哧一下飞走,边飞边喊着毛三是贫困户。刘发财和鹩哥,有点像在耍猴戏,当然被耍的是刘发财了。刘发财把笼子挂在海棠树上,门敞开着,并在门与笼子之间夹了一根针,笼子只要稍有一点轻微的晃动,门便会立即滑下合拢。刘发财轻轻碰了笼子试过几次,门即刻滑下来关上。他抱有一种幻想,这鹩哥在笼子里毕竟住了快三年了,难说会因怀旧和眷恋而归来。天一亮,他打开门,迫不及待出来看挂在海棠树上的笼子。多数时候,笼子的门依然是开着的,有的时候,笼子的门被风刮了滑下来关上,但里面空荡荡的。刘发财在心里骂道,这忘恩负义的东西,出去就不认家了。失望之极的刘发财,把笼子从树上取下来,咬牙切齿踩了几脚,然后捡起来扔了出去。
毛三哩,听到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喊他是贫困户,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嘿嘿发笑,毛三是贫困户,毛三终于是贫困户了。有一天中午,毛三醉倒在了房子旁边的草坪上,鹩哥站在松树枝上,头一扬一点地喊着,毛三是贫困户。松树枝长而细,鹩哥站在上面晃晃悠悠,不时拍打着翅膀保持身子的平衡。毛三睁开醉眼蒙眬的眼睛,斜睨了松树枝上颤巍巍的鹩哥一眼,有气无力地说,连你都知道我是贫困户了,我就是贫困户。对了,我这贫困户,你是帮了大忙的。下来,我请你喝酒,看哪个先醉!说完,毛三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不大一会儿便鼾声四起,睡得很香甜。
一天晚上,毛三梦到自己成了贫困户之后,整个村子张灯结彩,很多人敲锣打鼓、欢天喜地来他家道喜。毛三在门前摆了长宴席,熙熙攘攘的人群凑在一起开怀畅饮,有说有笑。来道喜的人排成队,轮流举杯,向毛三敬酒,每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毛三不停地举起酒杯,回敬来道喜的人,他不知喝了多少杯酒,喝得天旋地转。那只鹩哥从天空翩然而至,停歇在毛三的头上。毛三微微抬起头,惊疑地问道,你是谁?鹩哥一声冷笑道,咋哩,不认识我啦?要不是我喊毛三是贫困户,你会成为贫困户么?毛三满脸通红,羞愧地耷拉着脑袋,低声细语地说,不好意思,酒喝高了,没有认出你来。我的贵人哟,来,我敬你一杯。毛三给鹩哥倒了满满的一杯酒,然后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毛三飘忽了一下,倒在了地上。鹩哥飞向天空,估计也是喝醉了,两只翅膀拍打了几下,像失去平衡的飞机左歪右倒。鹩哥刚喊了一声毛三是贫困户,便摇摇晃晃从天空中坠落了下来。第二天,毛三遇到人便说他昨晚的梦境,很多人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有的人笑得肚子发痛。在他们看来,毛三想当贫困户想疯了,才编造那样的梦境来胡言乱语。
那天中午,群众评议表决贫困户,在刘发财家门前举行。驻村工作队小刘说,今天我们充分发扬民主,贫困户的评选,由你们说了算。小刘的话刚说完,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毛三是贫困户。接着,所有的人都笑着嚷着,毛三是贫困户。有的小孩,甚至跳起来高声叫嚷,毛三是贫困户。小刘一边说着请大家安静,并用手势示意,但根本不起丝毫作用。小刘说,竟然大家都说毛三是贫困户,那请你们举手表决。小刘的话被熙熙攘攘、沸沸扬扬喊毛三是贫困户的声音淹没了。
毛三喝醉了酒,歪靠在他家屋檐的墙下。他听到毛三是贫困户的喊声震天响,想站起来去看看,但是全身无力难以起来。这时,他才想起来,昨晚天黑的时候,刘发财通知过他,今天中午要开贫困户评议会。刘发财走的时候,回头奚落了毛三一句说,你狗日的明天中午,不管是房子着火了,还是死人抬丧了,都要来参加这个会。但是,一醉酒,毛三把参加会的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不去也没啥关系,这么多人都喊毛三是贫困户,我这贫困户难道会长翅膀飞了么?毛三想开口大笑,却呕吐了一地的秽物,秽物里的一缕缕血丝依稀可见。
鹩哥时断时续喊着,毛三是贫困户。但是,村子里的人喊毛三是贫困户的声音却稀稀拉拉的少了。渐渐的,那喊声彻底的销声匿迹了。鹩哥喊毛三是贫困户的声音,少了一唱一和,孤寂而凄清。
那天傍晚,毛三提着酒壶去商店里打酒。确切地说,毛三是去赊酒。他已经欠了村子里卖酒的小卖部近十斤酒钱了,他跑了几趟,刚一开口人家便让他把欠下的酒钱付了。没有了酒,心肝五脏上像蚁群在爬的毛三,不得不提上酒壶再次走出了家门。他刚走到村子东边,便听到马路上方传来了毛三是贫困户的声音。毛三停住脚步,抬头往路坎上看了看,那只鹩哥蹲在他爹的碑上,不停地喊着。毛三的爹的坟,离马路不过十米远。鹩哥接连不断的喊声,让他感到一阵阵毛骨悚然,背脊发凉,全身颤抖。鹩哥似乎要把毛三是贫困户的消息,告诉毛三坟墓里的爹。“一个没有志气和骨气的男人,哪个看得起你?”毛三听到他爹的话,如潮水般朝上面涌来,像要把他淹没、吞噬和卷走。毛三似落入了冰窖,全身发抖如打摆子,酒壶落到了地上。鹩哥不停地喊着毛三是贫困户,他爹的声音像决堤的滔滔洪流,浩浩荡荡追赶着毛三。毛三转过身,吓得落荒而逃。毛三摔了好几跤,他爬起来没命地朝村公所跑去。
在村公所,毛三遇到了正在填表的驻村工作队员小刘。小刘见毛三气喘吁吁进来,问他有啥事?毛三战战兢兢地说,我是吴家梁子的毛三。小刘惊讶地抬起头望着他说,你就是毛三?毛三说,对,我就是毛三。毛三的声音在战栗。小刘说,你有什么事?毛三说,那贫困户,我不当了。小刘哈哈大笑说,那天评选贫困户,所有的人都说毛三是贫困户,但是没有一个人举手同意,你那贫困户,不着数。毛三惊讶而疑惑地望着小刘说,我真不是贫困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