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伯特的创伤自我
——《洛丽塔》的叙事心理学解读
2022-11-01◎杨涵
◎杨 涵
(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00)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是美国文坛上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洛丽塔》是他的经典长篇小说,被称为“敢与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争辉的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NabokovⅥ)这部小说以男主人公亨伯特的视角讲述了他与十二岁的女孩洛丽塔之间的乱伦故事。这部描写继父与继女不伦之恋的小说受到了文学评论界的极大关注,针对这部作品的批评文章和研究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关于这部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精神批评、文学伦理学、作品形式和风格以及文化方面等,如萨维奇(Savage)针对洛丽塔的形象来分析了社会的文化现象(156—167);比达姆(Beedham)从新历史主义和结构主义的文学批评方法来分析了《洛丽塔》(154—163);汪小玲研究了《洛丽塔》中亨伯特的矛盾叙事话语与这种话语下洛丽塔的隐性叙事(100)。国内外对该小说中人物心理的研究还较少,对作品中人物的创伤自我和叙事治疗更是鲜有提及。因此,对《洛丽塔》中男主人公亨伯特的叙事心理进行探讨具有相应的价值。
叙事心理学诞生于后现代思想之下,由心理学家沙宾(Theodore R. Sarbin)于1986年在《叙事心理学:人类行为的故事性》一书中首次提出。在书中,沙宾提出叙事范式应该取代传统心理学的实证范式,人们的生活故事应该成为心理学的主要研究对象。沙宾认为,故事本身反映了个体心理变化和发展的过程。与后现代主义对语言和语境的强调相一致,沙宾等叙事心理学家认为人是通过话语建构自我的,也就是说所有的经历都只有通过话语的建构才有意义。(Sarbin 7—30)并且叙事心理学的目标不同于传统心理学。就心理学的目标而言,传统心理学一直主张探索人类行为的普遍规律并追寻预测和控制人类行为的科学方法。然而叙事心理学的目标是实现不同的目标,即更好地理解和解释人类行为,而不是试图预测或控制人类行为。
在叙事心理学中,当前的行为只有与过去和未来联系起来才有意义。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不可分割的,应该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叙事的意义在于以时间为主要维度,在日常行为与生活事件之间建立联系,使一系列独立的事件实现连续性。这种连续性实际上就是一个人的叙事性自我,它是在讲述生活故事的过程中建构起来的。叙事心理学研究的自我就是叙事自我,叙事自我是由一系列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事件串联而成的。如果个体遭受了心理创伤,创伤事件可能会破坏事件的连续性和原有意义,导致主体的创伤性自我和生活目标的丧失。一个人所处的文化体系往往会给他造成历史和现实的心理创伤,使他无法找到自我。沙宾指出,“叙事”并不仅是口头评论,叙事包括有声叙事和无声叙事。(135)多数情况下,有观众的叙事称为有声叙事,而使用书面语言、记忆、联想等形式的叙事称为无声叙事。从更广泛的定义来看,每个人的日常行为都是讲述个体的故事。叙事心理治疗是指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来达到治疗的目的,重点在于如何帮助当事人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重新定义生活的意义,达到最终回归正常的生活的目标。
因此,本文运用叙事心理学理论,在分析亨伯特创伤自我的基础上,阐释亨伯特在文本中表现出了对自身的叙事治疗,揭示亨伯特通过叙述自身的创伤经历,最终在叙述中完成了对创伤自我的解构。
一、童年阴影:亨伯特创伤自我的建构
“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纳博科夫,9)在小说开篇作者便交代了亨伯特对洛丽塔疯狂而炽热的迷恋和欲望,以及他对自己行为的忏悔。亨伯特对洛丽塔的痴狂迷恋以及他成年后的恋童倾向可以归因为他童年遭受心理创伤和打击后形成的创伤自我。
亨伯特在童年时所经历的心理创伤主要来自初恋中失败的性经历。安娜贝尔是少年亨伯特的初恋,在和亨伯特短暂交往中不幸死于伤寒,永远地停留在了少女的年纪。“我们彼此疯狂、笨拙、不顾体面、万分痛苦地相爱了。”“在强烈的阳光下,她的妩媚可爱的神态渐渐模糊。”(16—17)在对自己与安娜贝尔的过往进行回忆和叙述时,亨伯特总是充满了美好又痛苦的描述。在与安娜贝尔交往过程中,亨伯特有过与她两次不成功的性经历。这两次失败的性经历伴随着初恋女友的突然死亡给亨伯特带来了不可磨灭的打击。第一次性尝试发生在安娜贝尔家后面的含羞草丛里,安娜贝尔从家里偷跑出来和亨伯特在夜间幽会。当他们已经无法抑制住彼此的感情和青春期的欲望,准备释放出一切情欲时,附近矮树丛里突然的骚动打断了他们的第一次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的性尝试,虽然这骚动“大概是一只悄悄窜来的野猫”(21),可能是由于初次的紧张和害羞,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使他们停止对欲望的探索。随之而来传来的安娜贝尔母亲的呼唤等外界因素的干扰彻底让这次性尝试以失败告终。第二次性尝试发生在海滩的一片荒凉沙地上,当“我跪着,正要占有我的宝贝,两个留着胡须的洗海水澡的人从海水里冒出来,喊着一些下流、起哄的话。”(17)已经经受过一次失败的亨伯特和安娜贝尔原本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勇敢地进行了他们的第二次尝试,可是正在亲热时被当众发现和起哄让他们做好的准备瞬间崩塌,最后也是以失败告终。对于亨伯特来说最为致命的是,四个月后安娜贝尔突然死去,而他们还没来得及进行又一次的成功的性尝试。“那种蜜露以及那份痛苦,我都依然感到,而那个在海边光胳膊光腿、舌头炽热的小女孩,此后就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21)这段夭折的恋爱和接连失败的性经历让亨伯特感到痛苦,甚至在多年后的自述中他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这种痛苦。
亨伯特对爱情和性的感受停留在了年少的时候,他被困在了时间的囚笼里。(于晓丹,80)亨伯特原本应该随着长大过程中经历的其他事件继续发展自己的叙事自我,但由于初恋中失败的性经历极大地破坏了他原本应该经历的事件的连续性和他对两性的认识,导致亨伯特形成了主体的创伤性自我。这种创伤自我的叙事模式影响了亨伯特成年后的婚姻,并且在遇到洛丽塔后,他终于摆脱了安娜贝尔的“魔力”,并“让她化身在另一个人身上”(21),这个人也就是洛丽塔。他企图将年少时失败性经历导致的遗憾和创伤在洛丽塔身上得到弥补,来使自己所经历的破碎事件能够被连接起来,重新构成叙事自我。但洛丽塔也是一个有着叙事自我的主体,并不是一个工具人。《洛丽塔》故事中的悲剧结局也印证了亨伯特这种试图机械地将割裂的时间弥补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叙事自我的做法是行不通的。
二、讲故事的人:亨伯特的叙事治疗
沙宾提出的叙事心理学领域的广义叙事认为,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实际上都在讲述自己的故事。(Sarbin 27)主体的自我有很多方面、角色和身份,这些多重身份都有自己独特的观点,并以对话的形式相互作用。《洛丽塔》是一部以亨伯特自述构建起来的故事,在自述中,讲故事的人是亨伯特,故事的主角也是亨伯特。这两个亨伯特是亨伯特自我的不同侧面,就如同小说主人公的名字亨伯特·亨伯特一样,姓和名都是亨伯特但在姓名中却有着不同的属性。实际上,亨伯特也正是通过叙述《洛丽塔》这个故事来“赎罪”,来达到自己叙事治疗的目的,而这一点在小说中又有着更深层的内涵。
在《洛丽塔》中,亨伯特的叙述大体上是以第一人称为主,同时也掺杂着一些看似突兀的人称变化,如直接用亨伯特来指称,“这个小泼妇,谦卑的亨伯特只好神色惨淡地咧嘴笑了笑”(83);或者是出现类似剧本的模式,“主角:哼着小曲的亨伯特。时间:六月里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地点……道具……”(88)然后没有过渡的继续讲述这个故事;又或者是时不时地呼唤读者。这种类似于戏剧理论中的“第四堵墙” 的现身,让亨伯特叙述的《洛丽塔》这个故事的一些情节显得没有那么可靠。实际上,“第四堵墙”的现身也是亨伯特在自我叙事治疗中进行叙述故事时与自己的对话,这种对话能够反应亨伯特在叙述过程中自我产生的波动。他人在阅读过程中会有出戏或混乱的感觉,但对于亨伯特来说故事叙述是自然而流畅的,因为这是亨伯特不同叙事自我之间的冲突,而他也正是通过讲述故事来化解这种冲突,也就是进行叙事治疗。
《洛丽塔》的序言虽然不是亨伯特叙述的,但同样是整个故事的一部分。这个故事中,小约翰·雷博士撰写了序言,描述了亨伯特的结局,“这篇记述的作者,‘亨伯特·亨伯特’,已于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十六日在法定监禁中因冠状动脉血栓症而死。”(1)詹姆斯·费伦讨论了雷博士的不可靠性(费伦 301),也就是说序言中雷博士所描述的结局并不一定是亨伯特的真正结局。这也佐证了本文所认为的《洛丽塔》是亨伯特进行自我叙事治疗的故事讲述。在这个故事中亨伯特所表现的大多是一种辩驳式的矛盾叙事话语,这也证明了故事情节是被叙述的,带有亨伯特的主观色彩。亨伯特正是通过自己讲故事的方式来进行叙事治疗,尝试重新建构新的叙事自我。
三、奎尔蒂的死亡:亨伯特创伤自我的解构
小说中奎尔蒂可以说是与亨伯特阴魂不散,他是一个和亨伯特非常相像的人。奎尔蒂和亨伯特都有着扭曲的欲望,并且都与洛丽塔这一角色有过密切接触。奎尔蒂就像另一个亨伯特,是亨伯特自我的另一个侧面,他能够看穿亨伯特的想法和读懂亨伯特的欲望。这一角色的塑造是亨伯特故事叙述中独特的存在。
随着情节的发展,洛丽塔彻底的离开也意味着亨伯特对洛丽塔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亨伯特找到洛丽塔后试图说服洛丽塔跟自己回去,但洛丽塔表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是说——”洛丽塔还在组织语言时,亨伯特想的是,“我心里却暗自为她添补好了。(‘他伤了我的心,而你干脆毁了我的一生。’)”(445—446)亨伯特的内心独白揭示出叙事自我开始直面创伤自我无法通过对洛丽塔的控制来被解构,自此之后亨伯特在叙述中所表现的两种相似自我的对立性更加明显地凸显出来。当亨伯特从洛丽塔那里得知当初带走洛丽塔的是奎尔蒂时,亨伯特发疯了似的来到奎尔蒂的住处,找到了奎尔蒂,并与之进行了一番对话。在亨伯特的质问中,奎尔蒂直接戳破了亨伯特掩藏已久的关于洛丽塔的谎言,当亨伯特说“你知道,我是她的父亲。”奎尔蒂回复道,“胡说八道,你不是。荒唐。”(475)但亨伯特仍坚持称自己是洛丽塔的父亲。这里亨伯特对自己和奎尔蒂的叙述更像是一种自己与自己的对话。也就是说,亨伯特在故事讲述中,将叙事治疗策略从与洛丽塔的互动转化为另一种相似又对立的自我与正在进行叙述治疗的自我发生冲突,可以发现这时亨伯特叙述的《洛丽塔》故事也接近尾声了,预示着亨伯特的创伤自我在被不断的解构。
故事结尾部分,亨伯特向奎尔蒂接连开枪,奎尔蒂倒在了地毯上并且“嘴角旁出现一个具有幼稚含义的大大的粉红色气泡,变得像个玩具气球那么大,随后破灭。”(486)而接下来他所在的场景“突然出现了瞬间的变化”,以及房屋里莫名出现的人群,和亨伯特感受到的“兴高采烈”“轻松愉悦”的氛围,都说明了亨伯特对创伤自我的解构后所表现出的心理状态,而这种解构后的叙事自我所叙述的故事环境和解构前相对比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幼稚含义的大大的粉红色泡泡”也就是指在此之前《洛丽塔》故事叙述中亨伯特童年时的创伤自我以及在与洛丽塔的乱伦故事仍然存在的创伤自我,泡泡的破灭也意味着亨伯特通过在讲述故事这一叙事治疗中最终直接把带着创伤记忆的自我奎尔蒂摧毁来完成创伤自我的解构。
亨伯特在讲述完主体故事后写道,“我想我会在审判时用上所有这些笔记,当然,不是为了救我的性命,而是为了挽救我的灵魂。”(493)亨伯特写作《洛丽塔》的目的在最后的叙述中呼之欲出。整部小说亨伯特的叙述背景是他即将接受审判而写下的回忆笔记,通过对亨伯特叙事心理学的分析可以了解到,亨伯特写下的审判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司法审判,而是一场挽救灵魂、自我挣扎的审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亨伯特对创伤自我的解构是对自我的赎罪,但这种赎罪对弥补他人所承受到的伤害并不能起到实质作用。
四、结语
通过分析亨伯特的创伤自我来探究他在《洛丽塔》故事叙述中的叙事治疗,可以对文本有更深入的理解。作者将亨伯特的自我挣扎和复杂人性展现在《洛丽塔》这样一部作品中,不仅是对亨伯特的创伤自我进行的解构,更是对整个西方社会病态的精神状态进行的严肃揭露。
注释:
①小说开始后的第4页序言中提到故事主题包含“赎罪”,以及第481页中奎尔蒂念的亨伯特的诗中提到“因为你骗取了我的赎罪”。
②狄德罗在《论戏剧艺术》中提到“假想在舞台的边缘有一道墙把你和池座的观众隔开”。后来法国戏剧家让·柔琏提出了“第四堵墙”这一术语,指舞台前沿应是一道“第四堵墙”,它对观众是透明的,对演员来说是不透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