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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貌策略视域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白夜》人物解读

2022-11-01◎谢

今古文创 2022年32期
关键词:上海译文出版社耶夫斯基陀思

◎谢 颖

(上海师范大学 上海 200234)

一、《白夜》与礼貌策略理论

《白夜》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早期的代表作之一,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有着重要地位。不同于作家塑造的其他小人物,《白夜》中的小人物“没有因贫困而软弱,能正视自己的未来,不甘心于自己低微的社会地位和贫困的现状,敢于憧憬和追求个人的幸福”,具有少见的清新温暖之风。小说刻画了一个“幻想者”男主人公,他生活在彼得堡,性格孤僻,没有朋友,酷爱幻想。某天这位年轻人偶遇了等待心上人归来的少女娜斯简卡。几个夜晚的相处,幻想者已然爱上娜斯简卡,少女在苦等心上人却没有任何音信的情况下选择了幻想者。就在此时,娜斯简卡的心上人突然出现,结局是娜斯简卡离开幻想者与心上人团圆,而年轻人在经历了这一段现实关系后,内心也发生了重大变化。

人物对话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占有重要地位。《白夜》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早期创作的作品,但人物对话的作用已有彰显。小说大部分篇幅都是“幻想者”与娜斯简卡的对话,两人的过去和想法均以对话向读者呈现,此外还有年轻人关于幻想的自我告白和剖析。作品中人物之间的对话不受作家掌控,完完全全是人物自己思想的传声筒,这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成熟的“复调小说”中可见一斑。从《白夜》的对话中可以看出男女主人公的性格差异,且对话展现了二人矛盾的思想情感和心理世界。

1978年,英国学者Brown和Levinson发表了 Universals in Language Usage: Politeness Phenomena一文,针对交际对话中的礼貌原则和“面子”问题进行了系统阐释。Brown和Levinson认为面子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消极面子(Negative Face),即不愿被对方反驳的希望;一类是积极面子(Positive Face),即希望得到对方的同意、认可或赞许。在人际对话中,双方都希望给自己或给对方“留面子”以及不“丢面子”。不可避免地,在交际中有一些语言行为在本质上和交际者的面子相悖,Brown和Levinson称其为“威胁面子行为”(Face threatening acts, 简称FTA)。两位学者从社交中的面子问题出发,探索人们如何在言语行为中采取礼貌策略解决面子问题。

基于Brown和Levinson的理论基础,英国学者Leech在1983年也提出了礼貌原则(Politeness Principle),包括以下六条准则:

1.得体准则:减少表达有损于他人的观点(尽量少让别人吃亏,尽量多使别人得益)。2.慷慨准则:减少表达利于自己的观点(尽量少使自己得益,尽量多让自己吃亏)。3.赞誉准则:减少贬损他人(尽量少贬低别人,尽量多赞誉别人)。4.谦逊准则:减少表扬自己(尽量少赞誉自己,尽量多贬低自己)。5.一致准则:减少与他人的观点不一致(尽量减少双方分歧,尽量增加双方一致)。6.同情准则:减少与他人情感对立(尽量减少双方的反感,尽量增加双方的同情)。

运用Brown和Levinson的面子理论以及Leech的礼貌原则,可以对《白夜》中男女主人公几次约会的谈话进行分析,以此清晰把握男女主人公的人物性格,并明确故事走向的必然性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性别意识差异。

二、从高傲到友好——娜斯简卡的礼貌策略解读

一般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女性形象可大致划分为两大类型,即奉献的受虐者和高傲的施虐者。从早年的《穷人》到后期的《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等,这两种女性形象贯穿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始终,《白夜》也不例外。某种程度上,《白夜》中的娜斯简卡兼有这两种特质:在与心上人的关系中,她是“奉献的受虐者”,而在与年轻人的关系中,她是“高傲的施虐者”。

在《白夜》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事先没有对娜斯简卡的外貌性格进行交代,读者所有的了解都来自她和年轻人的对话。男女主人公相遇的第一个白夜,年轻人赶走了尾随在少女身后的陌生男子,替她解了围。但娜斯简卡的语气有些不客气:

“瞧,刚才您为什么把我赶开?要是我在这儿,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可我不了解您啊:我以为您也是……”

“现在难道您了解我啦?”

“有了一点儿了解。比方说,我明白您现在为什么发抖。”

当年轻人有些怪罪似的问娜斯简卡为什么之前不向自己求救时,娜斯简卡是这样回答的:“可我不了解您啊,我以为您也是……”娜斯简卡没有直接回答年轻人的问题,看似没有对自己的行为进行辩解,实际上是对年轻人的意图有所怀疑,暗示对年轻人身份的猜测是最初赶走他的原因,实施了面子威胁行为。但她以自己不了解对方为理由,采取消极礼貌策略,减缓了面子威胁的程度。接着,年轻人再次发问:“现在难道您了解我啦?”娜斯简卡回答了解,并说对方在发抖。年轻人帮娜斯简卡解了围,当他问是否了解自己时,娜斯简卡完全可以说“您是一个善良(勇敢)的人”,但她却直截了当指出当下年轻人由于羞怯而正发抖的状态,没有顾及发话人的面子和礼貌原则中得体准则。这种面子威胁行为还有很多:第一夜分别之际,幻想者提出想和娜斯简卡再次见面,娜斯简卡犹豫:“您很性急……您差不多在提出要求……”同样没有顾及发话人的面子,甚至没有用其他话语进行面子补救。

从第二夜娜斯简卡与幻想者互诉身世中可以得知,她也是一个身世可怜的小人物,与奶奶相依为命。但是贫穷饥寒的生活并没有使她软弱、恐惧。无论外在环境如何恶劣,她仍保持内心的自由和独立。娜斯简卡在初遇年轻人时心有防备,在陌生人面前试图保护自己,频繁的面子威胁行为彰显了娜斯简卡为维持强硬态度和强者形象所做的努力。

经过与年轻人的交谈,两人渐渐互相了解。意识到年轻人善良的本质后,娜斯简卡在保持自尊与独立姿态之余,也展现出了富有同情心的一面。在年轻人害怕由于自己的腼腆而不小心说了什么蠢话时,娜斯简卡安慰他:“女人喜欢这种腼腆的性格……我也喜欢这种性格。”当年轻人提起幻想家时,娜斯简卡立刻附和:“幻想家!怎么不知道?我自己就是个幻想家!”娜斯简卡采取一致准则和同情准则,没有驳斥对方的面子,尽量在情感上与年轻人保持一致。这种礼貌策略拉近了与谈话人的距离,向对方暗示友好与亲密。

三、从幻想到现实——幻想者的礼貌策略解读

《白夜》以男主人公的叙事视角展开,开篇便是男主人公的幻想家自白。这个孤独敏感的年轻人生活毫无波澜,他熟悉彼得堡的每个路口和每条街道,只因其完全没有社交和朋友,只能穿梭在彼得堡的大街小巷打发时间。与现实生活的枯燥无聊截然相反的是,男主人公拥有丰富感性的思想世界。正是对爱的渴望和善良的天性才使得这样一位羞怯、孤僻的男子选择挺身而出,保护被心怀不轨的男子尾随的娜斯简卡。

如果说娜斯简卡是高傲的女性,那么年轻人则是顺从的男性形象,正如他自己在第一夜所说——保证依头顺脑、毕恭毕敬。不同于一开始娜斯简卡频繁的驳面子和硬邦邦的高傲态度,对话中的年轻人一方显得过度慷慨和毫无保留,这与他的性格有很大关系。孤僻的他很少有和其他人交谈的机会,尤其是异性——在幻想中他一遍遍想象自己与年轻女子坠入浪漫恋情。他不止一次表明自己幻想者的身份:

“我在想象中创造一部又一部罗曼司……我的全部要求无非只是对我说两句体贴、同情的话,不要一下子把我赶开,相信我,听完我要说的话,如果要笑我也悉听尊便,但求让我产生一点希望,对我说几句话,只要三言两语,然后哪怕我跟她从此不再见面也无妨……”

“我是个幻想家,我在现实生活中拥有的东西太少了,所以我把像现在这样的时刻看得非常珍贵,不可能不在幻想中重温这几分钟。”

所以在巧遇娜斯简卡后,年轻人是欣喜的。沉浸在幻想世界的他有诉说倾吐的欲望,更害怕自己孤僻的性格会由于腼腆而说错话,弄巧成拙。因此相遇的第一夜与第二夜,他丝毫不在乎娜斯简卡抛出的强硬语句和自己面子的损失,把内心无人倾听的话语大段抛出,哪怕是自说自话。临近分别时,年轻人不甘于就此结束,主动约定下次见面。有时甚至主动驳斥自己的面子,贬低自己,不采取任何补救面子的措施;有时采取积极礼貌策略,取悦听话人,迎合其心意。当娜斯简卡指出他发抖时,年轻人承认了自己的羞怯:“的确,我在女人面前怕难为情,我不否认,我的心情之紧张,不下于您在一分钟以前那位先生让您受惊的程度”,“我甚至不知道怎样跟女人说话。”年轻人使用礼貌原则的慷慨、谦逊准则,贬低自己,使自己少受益,且顾及对方的看法。

与娜斯简卡的交往把年轻人从幻想中拉回现实世界,他的思想也发生了某些变化。不知道怎么开口同别人讲话的他主动提出帮娜斯简卡给她的心上人送信,即使他已然爱上娜斯简卡,还是选择克制感情,热心为娜斯简卡奔走。同时在与娜斯简卡的对话中也不再是一味顺从她的态度,渐渐大胆起来,开始敢于表达自己的真正想法。

第三夜,年轻人第一次反客为主威胁娜斯简卡的面子。娜斯简卡的心情在等待心上人回信期间变得焦虑,她不想让年轻人看出自己的狼狈心情,故意岔开话题。年轻人直说:“您有些反常,您明明在胆怯,您担心他可能不来。”在等待中煎熬的娜斯简卡逐渐被动,不像前两夜掌握话语主动权,倒是之前态度顺从的年轻人,变得主动积极。他戳穿娜斯简卡的伪装,又安慰她;经历一番心理挣扎,对她的心意已呼之欲出。

终于,第四夜,在心上人杳无音信的情况下,年轻人勇敢表白了自己的心事,说出了对娜斯简卡的感情:

“我下面要说的话全是胡想,全是无法实现的,全是愚蠢的!我知道这永远不可能发生,但我还是不能不说……这是无法实现的,但我爱您,娜斯简卡!就是这么回事!好了,要说的尽在于此!”

“我已不能继续待在这里,您已不能再看见我;我把话说完就走。我只想说,本来您永远不会知道我爱您。本来我想保守自己的秘密。本来此刻我也不会暴露自己的私心使您痛苦。不会!但我现在忍不下去了;是您自己开的头谈这件事,是您的过错,全怪您,不怨我。您不能把我撵走……”

就像他的幻想——与有夫之妇陷入热恋一样,现实中的他爱上女子已有心上人。虽然深知这是无法实现的,但还是宣之于口。这次他没有再犹豫迟疑,并且一反委婉的说话方式,交际中的赞誉准则和一致准则抛诸脑后,“是您的过错,全怪您”“您不能把我撵走”,用强硬的语气驳斥娜斯简卡的面子,丝毫没有迎合她的意思。娜斯简卡被这些直白的话语所冲击,只能尽其所能掩藏自己的窘态,两人的话语权从第一夜遇见到第四夜完全更迭,最后的结局已不重要,因为年轻人已经从幻想世界走向现实世界,完成自我救赎。

四、结语

心地善良、高傲自尊的娜斯简卡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徘徊纠结,最终回归了理想中的恋人。孤僻内向、渴望情感的幻想者,沉迷于虚幻想象,却因四个白夜的短暂相遇开始正视现实生活。四个夜晚虽然短暂,却使年轻人受用终生,完成精神救赎。娜斯简卡开始时难掩高傲,说话不留情面、不给对方面子到使用礼貌策略,注意照顾听话人感受;年轻人则由过度的顺从和迎合对方变得敢于表达自己内心所想,甚至必要时驳斥对方面子。陀思妥耶夫斯基只记叙两人的对话,通过他们前后不同的对话方式和礼貌策略展现男女主人公当下的心境,让读者体味人物的变化与成长以及“小人物”和“幻想者”品格的发展。

①王庚年:《简论〈白夜〉》,《广西师范大学学报》1982年第4期。

②陈融:《面子留面子丢面子——介绍Brown和Levinson的礼貌原则》,《上海师范学院学报》1986年第4期。

③王虹:《戏剧文体分析——话语分析的方法》,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④(英)Geoffrey Leech: Principles of Pragmatics,Longman Group Limited,1983,p132。

⑤陈方:《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女性双重人”》,《外国文学评论》2014年第1期。

⑥(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荣如德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二》,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

⑦(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荣如德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二》,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

⑧许俊:《〈白夜〉中孤独的幻想者形象解析》,《中国石油大学胜利学院学报》2016年第2期。

⑨(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荣如德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二》,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

⑩(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荣如德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二》,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

⑪(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荣如德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二》,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

⑫(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荣如德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二》,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

⑬(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荣如德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二》,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

⑭(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荣如德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二》,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

⑮(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荣如德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二》,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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