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与沉沦
——精神分析视域下对《沉香屑第一炉香》的解读
2022-11-01郑闽思
◎郑闽思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建 福州 350007)
《沉香屑第一炉香》是张爱玲的处女作,于1943年发表于《紫罗兰》创刊号。该小说发表后引起了上海文坛的关注,尤其是鸳鸯蝴蝶派代表人物周瘦鹃更是盛赞这篇小说是“一种特殊情调的作品”。它叙述的是“霉绿斑斑”的香港洋场生活,来自上海的女学生葛薇龙来到香港求学,因家庭无力供养而选择投靠富豪遗孀——姑妈梁太太。寄居在姑妈家的这段时间,葛薇龙这样一个单纯天真的少女逐渐陷入香港社会的金迷纸醉中。她被姑妈梁太太当作利诱男人、攥取利益的诱饵,游离于几个男人之间,成了香港上流社会的交际花。虽然几欲脱身,但最后却爱上了浪荡不羁的花花公子乔琪乔。从不经世事到沦为妓娼,从物质到精神的沦陷,葛薇龙的命运无疑是悲剧的。她的悲剧命运更多的是源于人格结构中本我、自我与超我的失衡,当本我以压倒性的态势战胜自我时,她的行为不再受到“自我”的约束与管控,便使其陷入追寻本能冲动的欲望中来。从而丧失了对于现实社会的理性判断,最终导致了葛薇龙的悲剧性命运。
一、初入社会:“本我”的躁动与“自我”的坚守
在弗洛伊德的三部人格说中,本我是潜意识下的思想,由先天的本能、原始的欲望所组成的。而自我是人格中最理智的、符合现实的部分,它派生于本我,不能脱离本我而单独存在。它源于现实性需求,代表着理性和常识,与含有情欲的本我形成鲜明对照。对于本我和自我的关系,弗洛伊德有这样一个比喻:本我是马,自我是马车夫。马是驱动力,马车夫给马指方向。自我要驾驭本我,但马可能不听话,二者就会僵持不下,直到一方屈服。
小说开篇作者用带有古中国情调的语言来描绘梁太太的宅邸,英伦之风与中国传统风情相结合的府邸是葛薇龙迈入香港社会的起点,这也就注定了她的一生与这座富有传奇色彩的宅子紧密相连。葛薇龙选择投靠姑妈的动机源于生存本能的需要,即弗洛伊德所说的“接纳本能要求,使其得到满足”。潜意识中对于能够在香港生存下来的渴望是葛薇龙物欲沉沦的前提,即使在一开始便已经知道这是一个鬼气森森的世界,但是本我中的潜意识使确信自己可以抵御利诱。现实是残酷的,当她真正地踏进这座深宅大院后,一切都已注定了。小说中除了对葛薇龙显性的心理描写之外,还大量潜藏着隐性的心理活动。这些都是通过对于环境和意象的描写传达出来的,例如以葛薇龙视角所叙述的梁太太豪宅内植物,“宝蓝瓷盘里一颗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躺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蛇信子”是危险的象征,它预示着这座美丽的豪宅极具危险性,一旦踏入,便会陷入无法自拔的境地。而促成这一切是其姑妈梁太太,因贪求物质享受嫁给了富商做姨太太。年老色衰后在香港站稳了脚跟,在自己的宅院里关起门做慈禧太后,收割着年轻人的爱欲,她需要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为自己笼络上流社会的交际关系,葛薇龙自然就成了她操纵的傀儡。单纯的女孩却认为自己有能力跳出这个被鬼气所笼罩的世界,殊不知罪恶的魔爪早已盘踞在四周。在《蓝色多瑙河》的悠长旋律中,葛薇龙恍惚地在房里试着一件又一件精美绝伦的衣服,情不自禁地跳起了舞来。本我的躁动让葛薇龙沉浸于华衣美梦中,这一袭华衣留住了女孩天性中对瑰丽的向往,然而自我的调节机制及时将其拉回至现实中来。她先后说了两次“看看也好”,自我与本我处于抗争之中。现实必要性触发了自我,压制了葛薇龙内心追逐奢靡的欲望。
姑妈梁太太在这之中充当了激发葛薇龙内心物欲的推手,在一次次的引诱之中不断侵蚀着女孩的心理防线,即“自我”。为了证明自己倾注在小妮子身上的精力没有白花,一次次把葛薇龙带入上流社会的交际圈中,特地将她引荐给自己的老情人司徒协。在葛薇龙感叹司徒协送给梁太太的手镯时,他给葛薇龙也戴上了镯子。那是一只金刚石镯子。面对物质的诱惑,葛薇龙内心的自我迅速做出反应,“她急了,便使劲去抹那镯子,想把它硬褪下来”。这一幕也是别有深意,手镯如镣铐一般,戴上镣铐就代表她要就此被永远拘禁在那肮脏复杂的世界当中,任由那个荒谬的世界在一点点地将她腐蚀。少女心中最后的防线在抵御着这个黑暗世界的侵蚀,在这一场与本我物欲的搏斗之中,自我以极其微弱的优势压制了本我。在面对物质诱惑时,葛薇龙潜意识心理所表现出的抗拒与挣扎是自我机制抵御本我的结果。
二、情欲追寻:“自我”的放纵与“超我”的克制
与自我不同,超我是个体在成长过程中通过内化道德规范、内化社会及文化环境的价值观念而形成。它总是与享乐主义的本我直接对立和冲突,以道德良心或者无意识负罪感的形式更加严苛地监督着自我。
如果说对于物质世界的诱惑,葛薇龙尚存有抵抗之心。当情感的浪潮来袭时,她便束手无策了。精神世界的荒芜是葛薇龙情欲追求的动因,当物质需求可以轻易得到满足时,内心的空虚与寂寞便显现出来。乔琪乔的出现如同一道光,给这个迷茫困顿的少女带来希望。他将高超的调情技巧在葛薇龙身上运用得淋漓尽致,挑逗的话语和风趣的外貌使葛薇龙很快丧失了应有的判断力。当面对爱和欲的抉择时,自我的矛盾与挣扎带来的是情欲的放纵与沉沦。葛薇龙对于情欲的热衷正如弗洛伊德所描述的那样,“自我本能也是以追求快乐和满足为目的”。这场荒谬的爱恋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葛薇龙在乔琪乔编织的爱欲中一步步沉沦,而乔琪乔却时刻保持清醒,他可以给葛薇龙任何东西,但是除了婚姻和忠诚。他在这场爱情的游戏中,始终处于睥睨的高点。对于爱情本身并不关,他所想要得到的对于女人的征服,从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感。他清楚地明白谁是猎人,谁是猎物。逢场佳人,露水情缘,爱憎几何,自己仍是清清冽冽,放荡洒脱。拜伦说:“男人的爱情是与男人的生命不同的东西,女人的爱情却是女人的整个生存。”她何尝不知乔琪乔的浪子本性,但是仍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这样一个放荡不羁的公子哥身上,浪漫天真的葛薇龙以为爱情可以感化乔琪乔,便以出卖身体为代价追寻情欲。在冷酷无情的乔琪乔面前,葛薇龙的自我意识以一种卑微的姿态臣服于爱欲。这导致她既无法拒绝乔琪乔带给与她的性欲上的快乐,更无法抗拒自身内部野蛮的热情,她只能清醒地看着自己走向欲望的深渊。“在本我需要所引起的紧张背后存在着力,它便被称为本能。本能体现着作用于心灵的肉体欲求”。弗洛伊德认为人的精神活动的能量来源于本能,本能是推动个体行为的内在动力。而性本能是一种原欲、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裹挟着葛薇龙走向沉沦。伴随着性欲高潮落幕的是葛薇龙内心超我的觉醒,促使她进行道德伦理层面的反思。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与乔琪乔畸形的爱情,不仅是因为乔琪乔的吸引力,更多的是自己对于爱欲的需求。而幻想中的爱情在超我视角的下也显得苍白无力,乔琪乔想要从她身上获得的只是性欲上的享受,他将这种极端的爱欲理念灌注于葛薇龙身上。对于上流社会的龌龊体面,他看得清醒异常,活得恣意沉沦,颓废到骨子里又发出光来,属于精神层面天长地久的东西,他从来都不曾拥有过。超我是抑制本能冲动的,所以内在或多或少会因欲望得不到满足而感到痛苦。葛薇龙的堕落从本质上来说,是因为超我在与本我的斗争中居于下风,道德化的自我在本我的欲望面前被迅速瓦解,使得个体为本能所驱使。短暂的清醒很快被物欲和情欲所压制,葛薇龙被这一夜的欢愉所禁锢着。她不断暗示自己,“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群虎视眈眈的人,随他们爱怎么就怎么吧。”当性欲本能超越本身道德约束时,为了消解“超我”所带来的焦虑与痛苦时,心理防御机制在不知不觉中以某一形式来调整两者的关系。葛薇龙以不断的心理暗示有意或无意地拒绝承认那些不愉快的现实,曾经对于爱情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葛薇龙,企图用婚姻的枷锁来束缚乔琪乔。为了爱而结婚,等同于拒绝了现实,等装在坛子里的喜欢着的云慢慢化成水,留下的只有一场落空。
然而这种快乐是短暂的,幻想中的爱恋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是那么不堪一击。就在同一夜,乔琪乔从性欲的快感中清醒之后,立刻转身拥向婢女睨儿。葛薇龙在亲眼看见这场荒唐的偷情之后,强烈的精神刺激触发了自我保护机制。她做出了离开香港的决定,自我的清醒驱逐了隐匿在内心的臆想。面对姑妈梁太太的百般利诱,她非常清楚自己来到香港之后的变化,但是仍然坚持愿意重新做一个新人。遵循超我的道德和理想原则,葛薇龙的心理斗争是本我、自我、超我三者相互制衡的结果,做出理智的决定是自我与超我对抗本我的胜利。然而最终导致葛薇龙走向罪恶深渊的是自我意识的薄弱,面对乔琪乔的强烈攻势,自我开始动摇。“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当她再一次考量自己的决定时,物质和欲望已经彻底将其腐蚀。“走”与“不走”两个念头在葛薇龙心中反复斗争着,乔琪乔的出现将自我和超我中的道德、逻辑、现实都彻底击溃,在快乐原则的支配下,满目追求满足。即使明白眼前的物欲和情欲不过是海市蜃楼,本我的原欲所转化的精神力量再一次将葛薇龙拖进黑暗的深渊。“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对比后面乔琪乔追上来时的景色描写,“天完全黑了……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红,简单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红花是喜阳的植物,生长期需充足阳光。在灰暗的暮色中,红花仍顽强地怒放着。而红花则映射出葛薇龙心理斗争的结果:即使外界如此黑暗,仍要像红花一样顽强地绽放。现实的残酷就在于葛薇龙总是不肯放弃,总想去抓住什么,最后开出了悲情的花。对于乔琪乔的爱欲是促使葛薇龙走向深渊的巨大推力,她对于可预见性的悲剧,有一种兵来将挡的盲目乐观。对乔琪乔投入了对美好生活的全部幻想,一旦陷入便是万丈深渊,得到的只是深渊中抓不住的旁人的手。
三、走向毁灭:“自我”的沉沦
在梁太太与乔琪乔的精心安排之下,葛薇龙嫁给了自己曾经排斥的物质化的爱情,或许不能将其称为爱情,不过是一场上流社会的金钱交易。这场交易对于梁太太来说,得到了入赘的侄女婿,更是搭建起了与乔家的利益关系。最根本的还是彻底掌控住了葛薇龙,利用葛薇龙来笼络上流社会的人,编织着自己的利益网。对于乔琪乔来说,这同样是一场稳赚不赔的交易,他得到了上门入赘的机会,摆脱了原生家庭的束缚,更是洗脱了杂种背后的罪恶。而这场交易的主角葛薇龙得到了物欲和情欲的双重满足,那颗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自我的沉沦使其不再执着于未来,只在乎眼下的欢愉。葛薇龙的悲剧源于想要拥有全部,自我的沉沦使其无法从物欲和爱欲的深渊中解救出来。在这场爱恋中,葛薇龙始终把自己摆在卑微的位置,自我的满足感因乔琪乔而不断变化着。整篇小说的结尾是引人深思的,当她看到被几个水兵挟持的女子浪荡在大街上的时候,她说:“我跟他们有什么分别?”“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异常清醒的她已身处无边的黑暗之中,对于物欲和爱欲的本能追求使其无力挣脱,只由得自己在梁太太和乔琪乔的掌股之中继续沉沦。葛薇龙宁愿沦落为高级交际花也想要得到的爱,正称了那句广为流传的话:“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葛薇龙以自身献礼,在别人不值得的罪孽上,撞破头也成不了桃花扇,只是沾上了时代的旧袍上两点腥腻的血沫子而已。在沉香的缕缕细烟中,葛薇龙的故事落下了帷幕。“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橙色的花包裹着葛薇龙的全部幻想,她以为自己抓住了幸福,不过是醉生梦死一场,最终走向寒冷与黑暗。如果这场悲剧与沉沦有关,那么这是一场太过清醒的沉沦。
四、结语
纵观葛薇龙的悲剧人生,除了来自梁太太和乔琪乔的利诱,更多源于自身人格结构的不稳定性。面对梁太太的物质诱惑,自我尚且可以驾驭本我,从而使其可以理性地掌控人生的方向。一旦将其性本能激发,本我就会急于与现实世界发生交互作用,将性欲渴望通过自我表现出来。当超我站道德制高点进行心理调节时,葛薇龙因无法忍受精神的痛苦而启动防御机制来获得满足。究其根本,葛薇龙的悲剧是其探寻本我意识的终结,她通过自我沉沦的方式来获得本我的解脱。葛薇龙的故事是隐匿于人性中的噩梦,每个人心中都有本我的存在,它受制于自我和超我的束缚。张爱玲笔下的女子,无论是曹七巧、吴翠远还是葛薇龙,她们的故事都不过是时代浪潮中的一粒灰尘。在社会的大环境下,她们都只是一个平凡人,在多舛的命途中只负责演绎自己的人生。她们的堕落与消失都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甚至连一点同情都得不到。但是她们都以自己的方式走完悲惨的一生,在不值得的岁月里留下了自己独一无二的痕迹。她们以一种强烈的女性觉醒意识去挑战男权社会下森严的伦理秩序,她们的行为犹如在旧社会划开一道口子,将外界的光亮投射进这个黑暗污浊的社会。葛薇龙爱欲的沉沦逃不开时代的禁锢,她的故事最终以悲剧式结局落下帷幕。
张爱玲以其荒凉、凄冷的笔调来描摹近代社会中人性与物欲的冲突,以非理性的物欲和情欲来解释葛薇龙的悲剧人生,道出了肮脏复杂的人性与现实。同时也给我们一个忠告:在物欲横流的大千世界中,莫让物欲裹挟着自己走向深渊。要守住清醒冷静的心,选择适合的生活方式,寻觅对的人,如此才能不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