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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型与重构:国际关系话语叙事的逻辑悖论及超越

2022-10-29赵银亮

社会观察 2022年9期
关键词:学界秩序逻辑

文/赵银亮

文明与权力演进中国际关系话语叙事的变化,不同文明尤其是东西方文明和意识形态之间思想史的传递、演绎,西方国家与非西方国家围绕某些重要的关键事件、议题和理念所呈现的分歧与斗争,对于当前国际关系话语叙事走向有何意义?在西方国家围绕大国的“修正主义”与“维持现状”等宏大命题存在认知分歧的情况下,关于“崛起大国”的学术争论,以及对国际体系可能带来的深度调整等议题的讨论不断聚焦和深入,大国关系的调整与国际关系话语叙事之间究竟有何关联?思考这些问题对于研究全球权力变革与国际关系新秩序重构十分重要,尤其是对“话语叙事”中相关理念范畴的研讨,有利于我们把握全球国际关系变动的深层原因。

话语叙事研究的缘起与学术价值

通过对包括中国、欧盟和美国等在内的国际关系主要行为体的比较研究,学界是否就国际关系行为体中的“修正主义者”和“维持现状者”有了清晰完善的理论界定,是否意识到其中关于话语叙事逻辑的内在悖论?对于国际权力的兴衰起落这一复杂过程的研究,是否可以有更多超越西方单一的线性思维、超越单一维度和学科的知识性解释?是否不应该局限于某个单一的话语叙事逻辑,而是着眼于政治、经济、社会、历史、文化和地缘等各领域之间的复杂互动来进行系统考察,从而使我们能够更加接近于国际权力格局和话语叙事演进这一宏大过程的深层结构,对尚有争议的国际关系话语叙事内涵作出更富开拓性,也更加符合国际力量发展趋势的深层次探究?对上述问题的追问,需要我们不断超越传统国际关系话语叙事的窠臼,重新厘定国际权力轮替所需要的观念,并对思想层面的话语叙事逻辑进行更新及构建。

如果将研究视野进一步推向大航海时代和西欧工业革命时期,就会发现当前围绕国际关系行为体“修正主义”和“维持现状”的学术争论,主要聚焦于西方设定的所谓“道德与进步”的“指令性叙事”(ordering narrative)逻辑。这一话语叙事逻辑充分体现了西方国家对于世界事务和国际秩序的选择性叙事话语演进,通过西方学界和政治精英在全球范围内的政治实践和对外扩张,渐趋形成了带有强烈西方色彩的国际秩序和体系规范,其中最为关键的即是作为西方制度基础的“道德与进步”叙事,任何对于西方所主导的制度和规则的破坏或颠覆都被视为对“道德与进步”的抵制。对西方资本主义发展史和帝国主义侵略史作长时段的考察,便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一话语叙事逻辑背后道德规范的制约。

数百年来,西方国家一直致力于强化对这一国际体系和话语叙事逻辑的承诺与捍卫,对于任何挑战这一国际体系和话语叙事逻辑的新兴力量始终抱有仇视甚至对抗的态度。与其说西方国家对于当前国际关系行为体中“修正主义”和“维持现状”的话语叙事表现出浓厚的自我叙事的色彩,倒不如说这一话语叙事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西方国家在面对新兴行为体的挑战时无奈和保守的一面。因此,唯有从根本上抽取西方国家对于“道德与进步”的顽固守护,并从更广泛的维度揭示国际体系变化和国际关系行为体演进是一个自然的、绝非按照西方意志设计的过程,才能从根本上扭转西方对于国际关系行为体中“修正主义”和“维持现状”的单方面定义,进而推动当代国际关系朝着平等、民主的方向迈进。

国际关系中的西方话语叙事及逻辑冲突

从文明史演进和国际关系话语叙事的角度切入,观察西方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关系的演变及权力结构的更新,不能只关注国家间权力的较量和博弈,还需要从各种文明、不同国家话语叙事的互动、合作中揭示国际关系的演变过程。当然,围绕着国际关系话语叙事主体和逻辑,存在着持续不断的争议,这些争议不仅伴随着几十年来整个世界的转型进程,而且直接参与了世纪之交以来有着鲜明文明兴衰背景的国际主体间的博弈,甚至关系到国际秩序的重塑与建构。

二战之后尤其是冷战结束以来,以西方为中心的国际关系话语叙事已深深地嵌入国际关系的方方面面,西方所主导的国际制度和国际理念正在形塑绵延几十年乃至更久的世界秩序,而这一制度和理念的核心就是标榜西方所谓的“道德与进步”。在西方看来,二战以后新兴发展中国家在既有国际秩序中取得的成就和进步,无疑加速了其所建构的国际秩序和话语叙事逻辑的崩解。西方秩序赖以维持的“道德与进步”的思想制高点,构成了西方话语元叙事(metanarratives)的核心,西方学界和政治精英合力巩固这一思想制高点,并将其奉为“整体社会治理的理论核心”。通过这一元叙事的形式和理论核心,西方国家以双重逻辑来谱写对于自身及“他者”的元叙事,进而以西方制度和规范为载体维系既有的国际体系和国际秩序,引领一轮又一轮的关于大国兴衰更替的宏大叙事。在这样的叙事过程中,西方国家逐渐确立了世界体系和全球秩序的基本规则、制度规范和演进逻辑,并对有可能挑战这一秩序和话语叙事逻辑的行为主体实施遏制。

西方国家通过既有的国际关系话语叙事逻辑,将新兴的、潜在的国际社会中的“修正主义者”描述为国际体系和秩序的“破坏性或革命性力量”,继而通过强大的叙事能力建构,迫使这些新兴行为体经由体系改造、自主学习和社会化等一系列主动或被动的进程,“建设性地”参与或融入西方国际体系和国际秩序之中。简言之,西方国家通过强大的概念性叙事(conceptual narratives)、本体论叙事(ontological narratives)和元叙事等多种方式,不断塑造新兴行为体自觉学习和社会化的动机和能力,进而不断培育其关于国际体系的共有知识和身份认同,并将这种知识和认同深刻融入新兴国家行为体的对外决策和政治实践之中。东西方文明所处地域空间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缓慢而又深刻地演进,伴随着的是西方文明在晚近五个世纪通过概念性叙事,对于西方秩序和体系中“道德与进步”等话语叙事的凝练与弘扬,刻意营造非西方的新兴国家对于长达数世纪之久的西方秩序的修正和抗争,忽略不同文明对于世界政治和国际秩序发展的贡献。

西方关于“道德与进步”话语叙事的逻辑悖论

围绕国际关系理论和话语叙事,二战后至今的学术发展有着一条清晰的逻辑理路并渐次展开,传统现实主义、新现实主义(结构现实主义)、新自由制度主义和建构主义等,都沿循相近的话语叙事逻辑和重要命题,呈现出基于西方“道德与进步”理念核心的话语叙事脉络和知识谱系。随着这些相互独立但又彼此关联的知识体系和话语体系演变,不同理论范式在交往中逐渐凝练出西方话语叙事框架的关键特征。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当前国际关系理论对于新兴国际关系行为体中的“修正主义”和“维持现状”等方面的诠释,本质上体现的仍是西方国家选择性地开展“指令性叙事”的事实。欧美等国故意掩盖其在亚非拉等地进行殖民扩张的恶劣行径,而这恰恰是西方所谓“修正主义”的具体表现。西方国家在选择性地进行本体论叙事和元叙事的过程中,刻意忽略了欧美等国对地区秩序破坏性治理中的“修正主义”元素。西方学者和政治精英坚持认为,欧美等国在亚非拉殖民地的扩张行为是对既有国际秩序的重组和完善,是对“道德与进步”之核心理念和价值观的坚守与弘扬,而非真正意义上的“修正主义”。

以历史观照现实,不同学科、不同学者关于修正主义者和维持现状者等国际关系行为体的争论,在不同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的学术谱系,但西方学界和政治精英对于数百年来西方国际关系话语叙事中的核心概念和命题的解释依然局限在传统的学术理解之中。在他们看来,涉及“进步与文明”“现状与修正主义”等看似中性的核心命题之实质,是以西方中心主义为依托、以“道德与进步”为指向的西方国际关系话语叙事的圭臬。这些原本属于中性的概念和命题,在西方国际关系话语叙事逻辑中,不断被强化为西方自我与非西方“他者”的截然对立的二元论思维,这一话语叙事逻辑颇具误导性和倾向性。在各大文明和发展模式交流激荡的绵延历史发展过程中,非西方国家对于世界秩序的总体判断和实践,被强行纳入西方话语叙事主导的全球发展逻辑中,其任何背离西方话语叙事逻辑的道路选择,都被看作是消极的“修正主义”而饱受争议。这种二元论的叙事逻辑切割,使西方国家进一步主导着非西方世界的发展路径。由此,西方国家借助“道德与进步”“文明与发展”等单一线性标准,将多样态发展的世界抽象成“进步与文明的西方”和“落后与野蛮的非西方”两种图景,进一步加剧了不同文明、不同制度间的隔阂与对立。

国际关系中“当代中国崛起”的叙事及超越

冷战结束以后,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渐趋遭遇新兴国家崛起的挑战,学界围绕全球权力和秩序的重构纷纷著书立说,关于国际关系行为体中“修正主义力量”和“维持现状力量”内涵的学术争论亦随之而来。与此前两轮因大国力量对比而衍生的传统现实主义和结构现实主义相比,世纪之交的国际关系话语叙事已有了新的逻辑发展。

当今国际政治现实中的一个重大变化,乃是世纪之交出现的文明、地缘等长时段因素,有力而鲜明地重返国际关系话语叙事进程,与这一进程相伴而生的,是非西方文明群体兴起的总体发展趋势。西方世界对这一重大历史转型时刻的认知依然停留在数百年前的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时期,其思维也难以跳脱汤因比所说的各大文明单位间的“挑战—应战”模式。由此,作为新兴“挑战者”的中国,自然被西方当成国际社会的“他者”,需要以制度学习和规范引领的模式加以诱导和制约。

围绕中国“崛起”而引发热议的西方概念性话语叙事,正在经历漫长的调试和审视过程,而长期以来西方学界和政治精英所固守的自传式叙事模式却未有根本改变,其主要根源在于依托西方自由主义理念而长期衍生发展出来的固有世界观。在西方学界和政治精英看来,当今西方国际秩序和国际体系遭遇的困境和挑战,并非主要来自西方自由主义话语叙事逻辑的墨守成规和落后停滞,而主要在于受到了外部世界“新兴力量”的修正主义实践的冲击。社会历史、战略文化、文明传承完全不同于西方的中国,就自然而然地被纳入这一“修正主义视野”中加以审视和拷问,从而,中国正在经历的任何方面的政治发展和经济进步,在西方国际关系话语叙事逻辑中,呈现的总是区别于西方的“非西方力量”,总被看作是影响乃至危害西方自由和民主、进步和发展的威胁或挑战。

这一思维定式其实涉及的是国际关系研究方法论上的分歧。在西方国际关系话语叙事中,所推崇或沿用的基于非本质主义的研究方法,刻意抽取不同文明所具有的独特意义和主体性特征,强调西方文明对于世界文明的塑造和整合作用。以此方法来观察中国所带来的国际体系变革性的影响,就不难理解美国国内精英和大众普遍存在的“中国威胁论”焦虑,也不难理解其背后深刻的学术性叙事话语的力量,这一思维也是美国对华政策遵循的逻辑主线。

从文化史或文明史的角度看,有学者认为“文明”正在成为国际关系的新支柱,俄罗斯、中国和印度的崛起与复兴,所有这些现象,已经把对文化和文明的认同置于当今世界许多国家对内、对外政策的核心。西方国家长期以来赖以维系的西方文明中心论和国际关系话语叙事体系正在加速重构,显然,中国和俄罗斯、印度等国已被渐次纳入这一体系重构的时空之中,并被西方学界和政治精英重新加以审视。西方国家希冀在不撼动传统话语叙事逻辑根基的基础上,以改良的方式引导中国等新兴国家沿着自由主义普世价值观实现转型。

结语

西方国家围绕新形势下新兴国家发展对于国际秩序的影响所形成的叙事模式,正在不可避免地经历重构和颠覆。数百年来基于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霸权思维所形成的话语叙事逻辑正在遭遇困境和挑战,以“指令性叙事”为范式、以“道德与进步”为核心的西方国际关系话语叙事体系,在学理层面和实践层面已遭到全球社会的全面审视、反思和抵制,其“自传式叙事”“概念性叙事”的理论根基正在坍塌和崩解。尽管20世纪中期以来西方学界殚精竭虑,推动着一波又一波的理论更新和重塑,但依然难掩西方国际关系话语叙事在新时代的迟滞与孱弱,摩根索、吉尔平、温特们苦苦地理论探寻和政策设计,终将不能再为西方国际关系话语叙事提供进一步的、顺应时代进步的知识生产,其研究也终将日益陷入西方/非西方二元对立的话语陷阱而无法自拔。

西方学界和政治精英目前需要反思的,是如何以建设性而非批判性的、以积极的而非消极的眼光、行动看待和理解世界新兴力量对于国际秩序的改革和推动。西方学界需要围绕“道德与进步”“发展与文明”等西方传统概念性叙事进行反思与重构,需要从学理上深刻阐释新时代的全球秩序对于既有陈旧理念和思想的颠覆性影响,需要更广泛地吸纳新兴国家建设性的理念和思想,丰富国际关系话语叙事的框架和逻辑。对于全球治理行为主体尤其是西方国家而言,需要摒弃二元对立的陈旧思维,超越狭隘的国家利益,着眼全球政治发展和民生福祉,推动西方国家与非西方国家、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密切交流与相互学习,打造基于现时代语境、符合国际关系发展趋势的现代性话语叙事。更重要的是,学界应加强概念性叙事的创新性“知识生产”,并以极大的耐心和热忱审视中国等新兴行为体的积极作用,而国际关系理论也需要进一步通过话语创新,为复杂而多元的现实世界勾勒出丰富、具体而又符合时代发展的书写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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