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域的转换:公共新闻崛起与新闻理论创新
2022-10-29骆正林
文/骆正林
随着技术酵素对社会生活的催化,新闻传播正在由职业活动演变成一种公共生活,新闻传播的公共性被大大激发出来,新闻业和新闻学均遭遇巨大的“未来不确定性”。当社会大众与职业媒体共同分享新闻传播权时,新闻学的问题域走到了转换的十字路口。
问题域的转换:一种能够激发新闻学想象力的方法论
俞吾金先生认为,“哲学的进展始终是以人们对基本问题的反省、超越或解决作为自己的前提的”。其实不光哲学需要反省“基本问题”,任何学科都需要对“基本问题”进行持续的反思和辩驳。为此,俞吾金提出了一组概念,如思想酵素、问题域、问题域的转换等,这些概念可以有效诠释“理论的进化和创新”。
思想酵素是从人类总体思想资源中采撷的,作为理论思考的起点和依据的思想资源。如果戴着俞氏眼镜审视新闻事业和新闻理论,会发现新闻事业和新闻理论的演变也是由特定“酵素”引发的,技术酵素无疑是其中最令人瞩目的催化剂。
问题域“是指某一理论体系可能提出的全部问题的总和”。问题域分第一问题、基本问题和具体问题三个层级。第一问题以单数的形式出现,在整个问题域中具有基础性的、核心的地位和作用。新闻学的第一问题是“新闻是什么?”基本问题是从第一问题中派生出来的若干重要问题。新闻学问题域包含新闻属性、新闻价值、新闻功能、新闻体制、新闻自由、新闻控制等基本问题,这些问题构成整个新闻学问题域的学科框架。具体问题是由基本问题孵化出来的数量更加庞大的现实问题,具体问题的演绎范围是由第一问题和基本问题确定的。
当某种理论体系在发展过程中,原先所蕴含的“第一问题”的提问方式和解答方式已经被新的提问方式和解答方式所取代,而且前后两种提问方式和解答方式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别,那么此时就出现了“问题域的转换”的现象。从俞吾金的理论逻辑出发,我们能够找到新闻业界和学界变革的酵素,“问题域转换”的思想则能帮助我们提高学术想象力,加快创新新闻理论体系的进程。
技术酵素的释放:传统媒体的困境与公共新闻的崛起
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技术酵素引发了媒体生态的裂变。当职业媒体在互联网技术的冲击下苟延残喘时,社交媒体、平台媒体却在资本的搅动下风生水起,互联网技术公司成为信息产业链的终结蚕食者。
1.技术酵素催化怀旧潮,媒体人黄金叙事中的想象和记忆
社交媒体、平台媒体的崛起冲击了媒介权力场域,传统媒体的制度性权利遭遇挑战,职业媒体人的身份认同迅速下降。传统媒体的职业困境引发了媒体人的记忆潮、怀旧潮,媒体人的黄金记忆是对“做新闻”“好日子”的一种怀旧。媒体人建构的黄金时代大约在1995—2010年间。那段时间,媒体既受到传统体制的保护,垄断新闻传播的话语权;同时媒体也享受到市场经济的红利,体验到新闻专业主义的实践。20世纪90年代的媒体人,基本上是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媒体新人,他们的“青春期”赶上了媒体发展的机遇期,有幸成为媒体市场化的参与者、见证人。那时的新闻媒体具有权威性,从事新闻事业拥有崇高感,新闻人到各地采访还颇为风光。当然,即使在当年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媒体人在批评报道、舆论监督等方面,依然经历过诸多困难和考验。因此,媒体人对黄金时代的记忆,不是对过去的客观还原,而是他们对职业地位的重新评估。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青春记忆、辉煌历史,当他们退场时都会把自己所经历的时代浪漫化,这是一代人社会地位、历史地位的“自我凸显”的需要。当下传媒人对黄金时代的建构,除了寻找身份认同、传递专业精神之外,更多的则是对“传统媒体风光不再”的一种情绪反弹。媒体人通过对过去的怀念,表达的是对职业新闻发展的担忧和对生存状态的不满,当然还有隐藏在文本深处的某种“抗议”。媒体人的怀旧是对职业媒体转型的无奈和想象,也是新闻学新的问题域转换的催化剂。
2.媒体人身份认同弱化,公共新闻却在社交媒体中彰显生机
互联网、大数据、云计算、智能化等技术手段,彻底改变了新闻传播的路径、格局和模式,职业新闻机构无法垄断新闻的采集权、发布权、诠释权,职业新闻人因此陷入身份危机、职业危机之中。当感受到自己所信奉的新闻价值受到尊重时,媒体人会感到满足、自豪和幸福;当信奉的价值受到漠视或威胁时,媒体人会感到迷茫、落寞或不安全。于是,很多媒体精英纷纷选择离开自己的岗位。当他们选择离开熟悉的岗位时,体制给予他们的“无形资产”立即耗散,他们在短期内很难找到新的身份认同。
与职业媒体的碌碌无为相对照,社交媒体却显示出更多的活力。新冠疫情加速了世界格局的变化,公众爆发出对“新闻信息”的巨大热情。然而,在全球疫情、美国大选、俄乌战争、台海危机等重大新闻事件中,传统媒体刊播的新闻在数量上和及时性上均赶不上社交媒体。站在专业主义、理性主义的视角,职业媒体人可以嘲笑社交媒体的感性取向和非专业行为,但职业媒体的光环再也遮蔽不了社交媒体的信息浪潮。新闻原先是职业媒体人的职业活动,新闻报道尊奉的是客观报道原则;现在新闻成了公众的日常生活,公众带着情感体验加入新闻实践,传统新闻价值观在公共新闻时代遭受到无情的冲击。
3.新闻传播被迫向公众开放,新闻活动的逻辑起点发生重大变化
媒介生态的变化是多元酵素催化的,如技术酵素、制度酵素、文化酵素等,但技术酵素无疑是媒体问题域转换的起始点。技术酵素对新闻传播领域的作用,拆散了新闻传播的专业围墙,使新闻传播活动逐渐向社会公众开放。公共新闻、算法新闻、机器新闻等传播形式的出现,稀释了传统新闻传播事业的神圣性,新闻生产的流程被改造,“什么是新闻”的提问和回答方式出现了重大的变化。当新闻传播变成开放的公共生活时,媒体人可以通过“选择离开”来应对“个人困扰”,而媒体机构、职业群体无法整体消失,他们必须要通过话语重构、流程再造,来化解传统新闻价值受到的威胁,实现新闻传播问题域的有效转换。
新闻学问题域的转换:技术酵素激发的新闻理论创新
随着新闻活动公共化、新闻媒体政务化的出现,传播学研究遮蔽了新闻学的光环,社会治理任务超越了信息传递功能。新闻学在这种背景下陷入两难处境,它既无法承担形而上的哲理和价值的思考,也难以承担形而下的经验指导,新闻学研究出现了相当程度的空心化倾向。当“新闻”越来越成为人类与世界接触的方式时,新闻学必须要实现问题域的转换,从而突破自己的两难处境,提升自身的学科地位和生存的合法性。
1.解决理论悬置化问题,推动新闻学问题域的合理转换
进入21世纪,传播学的研究视域被无限放大,新闻学则滑到了新闻传播学的边缘:新闻学的定义被忽视,新闻学的内涵变得模糊,很多问题因为敏感而被悬置。新闻学理论建设的最紧迫任务是实现问题域的转换,最高目标是实现对新闻传播现象的逻辑解释。传统新闻学强调真实、客观、公正、独立,这些传统的价值追求今天变得遥不可及,但它们仍然是新闻学学科高地上的精神旗帜。社交媒体的繁荣使新闻传播成为一种公共生活,新闻传播和意见表达的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如何平衡表达自由和社会治理的关系,仍然是新闻学理论建设的重要任务。面对新闻传播生态的变化和新闻学的学科处境,我们需要发挥丰富的新闻学想象力,创造概念、更新话语、建构理论,实现新闻学问题域的有效转换。
2.创新问题域的逻辑链,转换“第一问题”的问答视角
近代西方哲学是围绕“思维与存在何为第一性”而展开的,西方新闻学理论也基本遵循了这条“认识论”路线。因此,西方新闻学强调记者的专业主义精神,强调主观对客观的准确反映和报道。我国传统新闻学理论也受到西方近代哲学的影响,即从认识论视角强调新闻是主观对客观的反映。只不过我国新闻理论更加倾向于唯物主义立场,非常强调社会主义新闻事业与资本主义新闻事业的区别。因此,我国传统新闻理论的建构主要是沿着“认识论—客观性—专业性—阶级性”的线索而展开的,其中“认识论”是新闻学理论建设的逻辑起点。
马克思主义哲学不仅负有“解释世界”的使命,而且负有“改变世界”的使命,因此马克思的本体论应该准确地表述为“实践本体论”。从“认识论”进化到“实践论”,一种新的问题域被打开,原先很多“视而不见”的东西会立即显示出来。在技术酵素的作用下,新闻不再局限于媒体对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它已经演化成公众参与生产、随时体验的公共生活。因此,新闻学问题域将沿着“实践本体论—社会关系论—公共生活论—社会治理论”的路径演化。当我们从传统的认识论视角,从孤傲的专业主义精神中抽身出来,用全新的、开放的、没有前见的眼光看待新闻学,会发现更多掩藏在新闻传播活动中的生活体验和社会意义。
“什么是新闻”是新闻学问题域的第一问题。传统新闻学对新闻的经典定义是:新闻是对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在新的问题域中,新闻学的第一问题仍然是“新闻是什么”,但提问和回答的方式均出现根本变化,新旧问题域的话语间出现明显的话语界限。社交媒体时代新闻活动已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成为社会组织、社会关系的联系纽带,成为公众日常体验的一种参与实践和情感体验。在此,新闻学第一问题被继承了下来,但新闻的内涵和功能发生了转向,“新闻”定义与媒体拉开了距离,与“客观”“真实”的关系也出现了模糊。
3.正视新媒体的革命性,梳理“基本问题”的问答体系
传统新闻学问题域遵循“认识论—客观性—职业性—阶级性”的逻辑线索,形成了新闻的客观真实、新闻的职业精神、新闻事业的阶级属性等基本问题。在这样的问题域中,“阶级性”成为新闻学的核心问题,受众经常被排斥到基本问题的范畴之外。当技术酵素拆解了职业媒体的新闻垄断,原本被遮蔽的实践主体被放大后凸显出来,新闻成为现代人每天都体验的生活状态。
当新闻与机构的刚性联系被切断,传媒技术赋权就成为公众享受的普惠权利。当公众可以直接参与新闻的生产和消费时,新闻传播活动的“载体、主体、受体”等要素均发生了重大变化。客观性是传统新闻的本质属性,媒体人信奉新闻专业主义,努力实现客观、独立、理性地报道新闻。当社会公众成为新闻传播的实践主体时,新闻传播便成为社会生产、社会关系的联系纽带,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布满了新闻的印迹,新闻的主观化、情感化、生活化趋势不断增强。随着新闻学问题域从认识论转向实践论,新闻学的基本问题就出现了连锁反应:有的基本问题被保留下来,但回答方式出现了根本变化;有的基本问题无法体现公共新闻活动,它们因落后于时代而被直接抛弃;有的基本问题是新媒体发展提出的新问题,它代表着新闻传播发展的革命性方向。新闻要素、新闻属性、新闻价值、专业主义、新闻自由等问题依然存在,但提问和回答的方式出现了明显的变化;真相与后真相、职业新闻与公共新闻、客观性报道与建设性新闻因此成为新闻学理论讨论的新热点。
近年学界对“真相”与“后真相”讨论得比较多,其中就蕴含着新闻学基本问题的重要变化。传统媒体强调新闻的客观性、真实性,报道真相成为记者和媒体的首要职责。社交媒体让人类深陷后真相时代,情感、观点经常跑到了真相前面,真相和后真相开始纠缠不清。传统媒体时代,真相是话语掌权人的“言说”,是媒体一次性的给予或认定,一般公众常被排除在发现真相之外。媒体看似坚持专业主义精神,但因为缺少社会力量的参与和监督,真相可能成为媒体、权力、资本三方力量协同的产物,在特殊情况下权力和资本才是“真相”的真正定义者。“后真相”也许不能给我们更多的真相,但是它可以帮助我们反思真相,能够创造一种可能逼近真相的机制。因为真相不是一种总结性的给予,而是一种众人探索的真相寻找过程,所以当代新闻不再是一种认识论的结果式、终了式的报道,而是一种社会生活横断面的呈现,是一种众人参与新闻、生产新闻、传播新闻的公共生活。因此,“后真相”并非真相的黑暗时代,它为人类开辟了另一条通往真相之路,当然它也是重新回答新闻的基本问题之路。
4.洞悉新闻业务变革的技术化,再造“具体问题”的阐释概念
技术酵素在改变新闻传播生态的同时,也给新闻学理论建设提出了很多具体问题。面对技术酵素触发的系统性的具体问题,需要根据时代背景创新和梳理新术语、新概念,从而给“具体问题”提供主导性的阐释路线和话语工具。首先,技术酵素改写了新闻表现形式、新闻生产流程,从而在整个生产线上制造了系列化的“具体问题”。因此,新闻学理论需要对公民新闻、数据新闻、算法新闻、智能新闻、数据挖掘、机器写作等重新进行理论梳理。其次,在社交媒体时代机器和公众的地位得到提升,职业媒体人却出现了身份焦虑,传统新闻价值面临着巨大的考验。新闻学只有生产出更多的概念和理论,才能诠释好当下新闻传播生态,才能重建职业媒体的价值理念。对种种具体问题的思考,可以帮助我们提炼出基本问题,进而反思和追问第一问题,如此才能形成新闻学完整的、逻辑的知识谱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