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读家”的变奏
——文学史与阅读史关系再议
2022-10-29赵普光
文/赵普光
作家的阅读与写作之间有着亘古纠缠不清的关系,这触及阅读史与文学史互动的重要侧面。如果从身份的角度观察,可将阅读史与文学史关系的宏大命题具体化为“作为读者的作家”与“作为作家的读者”的问题。在主客观诸种因素下,“作为读者的作家”与“作为作家的读者”之间的变奏呈现复杂的姿态:靠拢和致意、逃离和回避、回望和反顾、激活和打开、相契和共振,不一而足。在两种身份的互换、互动、互渗中重审阅读与写作的隐秘关联,围绕的是这样的追问:读者何以保留成为作者的可能,作者为何必须是读者。
读与写的纠缠
阅读一方面滋养了作家,但另一方面又可能会压迫作家。这是一种“影响的焦虑”。焦虑往往会引起作家的反弹和抗拒,很多作家并不承认曾受到某前辈的影响,所以影响研究往往是学者的归纳,作家则讨厌和惧怕谈论此类话题。不管作家承认与否,这种影响客观上是不能否认的,而且在研究文学生成、文学史演变中根本无法回避。史蒂文斯、易卜生那样“影响的焦虑”在中国的新文学作家尤其是当代作家身上表现得不明显,更多的时候他们并不讳言影响,甚至有时还以受文学强者的影响为荣。马原曾坦率地指出,“阅读是我们这一代人获取间接经验的最主要途径”。苏童对于这种获得或者说索取,有过自己的总结:一个是“向自己索取故事,一个是为了仰望,为了前瞻,是向别人索取”。如果说前者表明一种无意识的影响,那么后者应该属于有意识的汲取。而这种汲取,最主要的路径无疑是阅读。王蒙曾提及作家学者化问题,苏童也承认有所谓“学者型作家”。这种说法当然有其合理性,但界定何为学者型作家并不容易。比如,素人作家难道不用阅读?恰恰相反,他们需要付出更多辛劳,需要克服更多困难,差别在于他们的阅读更加随性、偶然,近乎一种野路子的左突右撞。与同时代及更年轻的同行相比,莫言算是素人作家,但他的滋养方式仍是阅读,包括他自己所说的“用耳朵阅读”——一种野蛮生长般的阅读。不管是作家主动承认,还是被动显露,不管是学院教育,还是野蛮生长,不管是眼睛阅读,还是“耳朵阅读”,阅读总是作家成长的必由之路。就此而言,“没有文化何谈文学”这一论断有其合理性。文化的滋养首要的是通过阅读来实现。
作为“读家”的作家
对于作家之养成问题,若从阅读悉心地抽丝剥茧,是可以找到其精神发育的某些蛛丝马迹的。作家的精神发育,一定伴随其读书的过程。儿时的启蒙阅读,可能微弱、无形,闪闪烁烁如萤火虫的微光。在历经沧桑世事后,儿时的阅读会更易引燃回忆的灯火。比如作家潘向黎就曾回忆:“20世纪70年代初,我还是学龄前稚童,父亲便让我开始背诵古诗。”就儿时的启蒙阅读来说,纳博科夫无疑是最幸运的人之一。纳博科夫6岁时,家庭教师就给他朗读法国小说“《索菲的不幸》《八十天环游地球》《小东西》《悲惨世界》《基督山伯爵》,以及其他许多”。《包法利夫人》也是其中之一。不仅仅得益于家庭教师,父亲或许更是纳博科夫的文学阅读的启蒙者。纳博科夫曾这样写道:“我父亲是一位狄更斯专家”,“当我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时……在乡间别墅度过的阴雨连绵的夜晚里,他对我们朗读《远大前程》”。阅读,尤其是早年的文学阅读,其意义并不在知识习得,甚至也不在思想的接纳,更多地只是一种感觉的萌生。纳博科夫早年接触到的这些名作如同一扇窗,“正是通过这种窗口,孩提时代的纳博科夫在夏季住宅的走廊上,一面聆听着朗朗的读书声,一面凝视窗外的花园”。这种情形、氛围以及弥散的空气,就是文学之美的某种实现,文学花园的幕布已经在孩童的眼前不知不觉开启。
纳博科夫、潘向黎等人的幸运,在于能感受到小环境中的微光,虽然微弱却闪烁不熄。然而,更多的人则只能直接暴露于时代的阅读风习中。时代常见什么书、被允许阅读什么书,他们就只能接触到什么书。在时代裹挟下,能够超拔而出的极少数人更多地是赖于勤奋、悟性以及某种机缘。笔者曾阅读《我的书缘》一书,该书几乎可以视为中国大半个世纪以来的阅读史。从20世纪初的“五四”风潮到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50年代,再到六七十年代,从60余位不同代际作者的文章中可以看到,不同时代所能接触到的书籍大不相同。其中,老一辈作者的启蒙读物主要是线装书和西洋名著。这在出生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作者的记忆中,则变成《烈火金钢》《敌后武工队》《林海雪原》之类的“红色经典”。有人能买本《草原英雄小姐妹》“就心满意足地回家了,也不知要看多少遍”。有人读的“第一部大部头书,乃是《欧阳海之歌》”,且“至少读过三遍以上”。类似的情况并不鲜见。莫言在童年时主要阅读《青春之歌》《破晓记》《三家巷》《林海雪原》等作品。阎连科提及自己的求学经历:“进入了20世纪70年代……只是痴迷于阅读那时能够找到的革命小说,如《金光大道》《艳阳天》《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还有《烈火金钢》和《林海雪原》等。……不知道,在这些作品之外,还有所谓的鲁、郭、茅和巴、老、曹,还有什么外国文学和世界名著,还有更为经典的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直到“初一时候,还是初二之时,我终于听说中国有部大本小说,名为《红楼梦》”。阅读《红楼梦》几乎成了少年阎连科奢侈的梦想。阎连科后来终于读到了《红楼梦》。这无疑是一个冲破、突围的开始。一旦见过了世界,那就有了出发的冲动,不可遏制。作家早年阅读,尤其是与经典、与相契的作品偶遇,这机缘会引起跳跃、突围的冲动。
作为作家的“读家”
当童真消逝,少年时代远去,曾经的读者已成为作家,此时,作为作家的“读家”,已不是那个完全追随自己内心冲动的少年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一丝挑剔、嫌弃会斑驳其间;甚至也会夹杂无奈、刻意及勉强;或许还会带着某种惯性,恋恋不舍于儿时的那份惊异、震撼和沉醉;还可能有不愿意承认的模仿、寻找心理,试图为自己的创作求一剂重启和激活的灵丹妙药。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作为作家的读者,阅读心境已无法完全重现曾经的纯粹与透明。尽管如此,阅读仍在影响着已经成为作家的“读家”,他们仍要靠新的阅读“续命”。
一种姿态是靠拢和致意。曾经以《遍地风流》《棋王》等作品蜚声文坛的阿城,后来逐渐淡出文坛——并非因为他真的停笔不写,而是转向了刻板的评论家并不熟悉的一面。对于这种转向,阿城《常识与通识》一书的编辑唐诺曾“当面问过阿城何以如此,阿城谈起启蒙史家房龙,以及他《人类的故事》这部书,房龙当年就是这样跟他讲话的,打开他的阅读世界,今天,他一样用房龙的语调和声音讲话,讲给如昔日自己的下一辈年轻小鬼听,这是报房龙当年的恩”。在这个意义上,阿城的转向是自觉地向曾经的阅读致敬。如果说阿城是自觉地模仿,张炜则是不自觉地靠拢。不同的阅读对象会吸引、熏染进而影响作家,比如风格与气息,这最直观地表现在语调上。张炜曾有《品咂时光的声音:读日本散文小记》的组文,东洋的某种气息不自觉地飘散其间。
一种姿态是不断回望和反顾。在当下文坛,既以小说闻名又能信手拈来地论诗谈词者并不多见,而潘向黎最为典型。她的解诗随笔与小说创作常常阶段性地转换。之所以能够在二者之间自由切换,这当然得益于她幼年对古诗词的学习。在潘向黎那里,“诗是哭,诗是笑,诗是空气,诗是呼吸”,是一种生活的方式。这也成为她后来不断反顾、回望的情结和滋养。儿时的阅读会在未来某一时刻不期然地回归。潘向黎的《茶可道》《无用是本心》《万念》《如一》,尤其是《看诗不分明》《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等谈论古诗词的散文集,分量丝毫不亚于其小说创作,甚至更见其生命底色,正是人到中年后时断时续地在回望和致意。相似地,纳博科夫早年的阅读也在他后来的写作中重新泛着光泽。儿时的阅读影响已经融入生命,所有的远行都是携着它的再出发。
与靠拢和致意不同的甚至相反的方式,是逃离和回避。在更广泛意义上,这种逃离也正是影响的表现之一,未尝不可以视为一种反向的致意。这在当代文学中并不罕见,只是很多时候这并不仅仅是出于艺术性的考量。比如黄裳,在20世纪40年代末访问过老虎桥监狱中的周作人之后,他几乎没再过多谈及周作人,谈得更多的反而是鲁迅。然而,熟悉黄裳写作的人都分明感觉得到,黄裳在文风上最接近的实际上是周作人。尤其黄裳早年在《古今》杂志等发表的系列随笔,自觉追摹知堂法脉的用意非常明显。主观上对周作人避之唯恐不及,文字趣味上却分明氤氲着苦雨斋的气息,这一矛盾构成了黄裳身上颇具意味的张力。这种逃离、回避,不也是周作人影响的另一种体现吗?但当真正的文学强者成功地挣脱、“化解”前辈的影响之后,就反过来开始向他的前辈——曾经要逃离、回避的对象——致意。这种和解与宽容的表达,正是胜利者确立自我形象时明智的选择。当新文学革命尘埃落定,鲁迅、郑振铎、钱锺书等都曾不约而同地为当年“文学革命”的反派林纾翻案,回顾和肯定林译小说的启蒙作用。
“读家”作用于作家的另一表现,是文学理念的打开,理论野心的激活,甚至作为理论家和批评家的作家会因此而出现。比如普鲁斯特,除了经典作家的身份之外,他还是一位出色的理论家。叶兆言曾感慨普鲁斯特不仅是第一流的小说家,而且是第一流的理论家。更细致和准确地说,普鲁斯特的创作和理论著述是相互贯通的,且有着体系性理论关怀。而将二者贯穿起来的基点,是普鲁斯特的“心理现实主义”。就理论野心和自觉意识来说,阎连科与普鲁斯特差可比拟。阎连科对文学的现实主义理论问题有着集中而系统的研究。比如,阎连科将文学的现实主义分为四种(层):控构真实、世相真实、生命真实、灵魂真实。阎连科试图建构一种对现实主义问题有所推进的创作理论,这是阎连科在对从世相真实到生命真实再到灵魂真实的作品系统阅读中,对卡夫卡的荒诞真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灵魂真实、马尔克斯的魔幻等的一种提炼和锻造。这不能不让人想起罗杰·加洛蒂的《论无边的现实主义》。不同之处在于,罗杰·加洛蒂是理论家的建构,而阎连科是作为“读家”的作家的阅读体察、生命顿悟和写作实践。
“读家”与作家的通约
不管是阎连科的神实主义,还是普鲁斯特的心理现实主义,抑或是加洛蒂的无边的现实主义,都离不开他们对经典作品的阅读和体悟。这些看似不同的命名和表述,也都存在一定的通约之处,即作为“读家”的作家们之间的相通,亦即作为读者的作家与他们所阅读经典作品之间的相契和共振。早年的因偶然机缘而得到的一本书,可能一下子就照亮了自己原本的晦暗。但是,这偶遇的萤火之光必须被看见,读者必须被光击中,而之所以能够被看见、被击中,在于这光与“读家”之间有着契合度。这可以从很多作家的读书经历中得到验证。比如,苏童在读《白鲸》时尽管“不敢否认《白鲸》和麦尔维尔的伟大价值”,但“终因其枯燥乏味,而半途而废”。可是,当《麦田里的守望者》偶然地出现在面前,苏童却被这“光”击中、照亮了。与阅读《白鲸》等不同,《麦田里的守望者》是另外一种阅读,无意间的机缘巧合却一见钟情,直击心灵和精神,是读者和作品之间在性情、气质等方面的内在契合,亦即偶然中的必然。这种影响和契合,如盐溶于水似的弥散于创作过程中。
作为读者的作家在欣赏和感受经典时的感知方式存在着有趣的相通之处。比如,纳博科夫曾经多次别出心裁地提出要用“脊背读书”,脊背成了他敏感的接收器,他甚至批评一些人“对货真价实的文学之美麻木不仁,感受不到任何震动,从未尝到过肩胛骨之间宣泄心曲的酥麻滋味”。巧合的是,阎连科谈到读托尔斯泰时的感觉:“这实在让安娜的真实也达到了令读者毛骨悚然的地步。”毛骨悚然,这似乎也是与“脊背”等部位密切相关的一种身体反应。除了“脊背”,嗅觉也发挥着独特作用。纳博科夫在谈到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时说:“这本书具有一种令人愉快的葡萄酒的味道。”纳博科夫在描述文学作品的妙处时提及很多感官,却唯独没有提到大脑这个充满理性的最重要最复杂的器官。对纳博科夫的特殊癖好,普鲁斯特如果看到,想必会会心一笑,因为普鲁斯特也不认为精明智巧对理解文学有多重要。
余论
一切作家皆“读家”。写作当然是作家的生活方式,而与写作同样重要的,读书也是作家的生活方式。书籍是文化的凝聚和载体,文学是人类思想文化精髓的生动表达和具象呈现,可以说,书籍是写作的摆渡,作家读书的所思、所得,构成了作家生成、文学滋长的土壤和空气。换言之,阅读是作家伸入文化土壤的根须,是文学伸向文化天空的枝叶。重新认识文学史与阅读史之间的关系,重新认识作家阅读与其创作生成之间的关系,这实际上也关涉到中华传统优秀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和中西文化交流互鉴的重要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