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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与文学理念之现代性转型

2022-10-26蒋承勇

社会观察 2022年1期
关键词:文学思潮现实主义世纪

文/蒋承勇

“写实”是19世纪西方现实主义文学的基本特质之一,所以,作为文学思潮的“现实主义”常常又被称作“写实主义”。“写实”也是人类文学艺术的一个普泛化特征,不仅仅属于现实主义倾向的文学,更不仅仅属于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即使是浪漫主义文学,也不无写实性成分。但是,对19世纪西方文学思潮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而言,“写实”乃其基本的或根本性特质之一。在西方文学史上,“写实”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摹仿说”以及稍后的“再现说”;“再现”之“写实”与“摹仿”之“写实”内涵有别,却有内在的联系。从“摹仿”现实到“再现”现实,是“写实”传统的发展与演变,其间不仅涉及不同时代人对“写实”之“写”的内涵的不同理解,而且对“实”的理解也迥然有别。特别需要强调的是,“写实”之所以成为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之基本特质,直接得益于现代自然科学之成就,尤其是现实主义在创作理念与方法追求中的“写实”,主要生发于19世纪的科学精神与实证理性,可以说,现实主义是自然科学在19世纪西方文学之树上结出的重要果实。

科学成就对时代风尚与文化征候的改造

“19世纪可以恰当地称为科学的世纪”,自然科学的巨大成就催生了19世纪特定的时代风尚和文化征候。随着科学与技术影响的日益扩大和深入,科学精神、科学理性逐步成了19世纪西方文化的突出特征,崇尚科学和理性也成了19世纪的一种时代风尚。正是在这个史无前例的“科学的世纪”里,科学与理性及其造就的特定时代风尚,促成了以“写实”为特质的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在欧洲的盛行。

当然,19世纪科学的快速发展,以18世纪的科学建树乃至更早时期的铺垫为基础。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西方自然科学就开始不断发展并日益加速。相对于18世纪,19世纪科学的成就不仅增强了人类对自我力量的信心和社会进步的乐观,并且使人的个体意识和理性精神得以进一步凸显和强化,尤其重要的是改变了人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改变了人们观察、认识和研究世界的理念与方法,从而改变了整个时代和社会的风尚。科学不仅大大影响我们的思想,而且以其应用改变了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外貌。英国著名的科学史家W.C.丹皮尔指出,19世纪之所以被称为“科学时代”,不仅是因为科学取得了空前重大而迅速的发展,而主要是因为科学的理念与方法越出了自身的领域,在“思想与行为的各个不同领域”得到广泛运用,科学成为一种普泛的文化现象并流行于欧洲社会,改变着人们的世界观、价值观和方法论,并对人文社会科学和文学艺术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整个科学是与人类文化紧密相联的……科学发现,哪怕是那些在当时是最先进的、深奥的和难于掌握的发现,离开了它们在文化中的前因后果也都是毫无意义的。”因此,科学就是在整个社会关系中找到自己的,比如,“时间的再发现既有科学内部的历史根源,又有社会关系中的根源”;由于科学的发展,“整个人文学科今天正处于变迁的时期”。“一个多世纪以来,科学活动的部分在其周围的文化空间内已增长到如此的程度,以至于它好像正在代替整个文化本身。”而“随着文化本身变得更加具有科学性,艺术家的创作方法也可能变得更加具有理性和更加接近科学……在许多领域,艺术家从科学,特别是从形式的材料和技术那里得到了大量的帮助”。

科学精神对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催生

科学对时代风尚及精神文化的改造固然是19世纪欧洲社会之不可抗拒的必然趋势,但是,文学艺术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接纳科学才实质性地影响了自身的演变与革新,同时又不至于被科学“异化”进而伤及自身,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不过,在19世纪科学主义之风势头强劲的文化环境里,人们对这样的问题尚来不及深入思考和研究,即便去思考,也有可能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反观19世纪这个特殊的年代,我们可以发现,科学对整个欧洲乃至人类社会的改变是前所未有的,科学与时代风尚及文学艺术的关系之密切与影响之深刻,是一种无可否认的事实。因此,19世纪的文学——特别是现实主义文学——在科学的影响、渗透和鼓舞下,无疑有了自己的新气象。

丹纳对我国学人来说并不陌生,但以往我们对其理论的认可度不高,因而对他在19世纪现实主义的发生与发展中所起的作用也缺乏深度的认识和客观的评价。虽然丹纳的理论有其局限性,但时至今日,如果我们在研究现实主义文学思潮时依然忽略或者轻视他的理论,那无疑在研究的学术视野和逻辑理路上是大有缺憾的。事实上丹纳在19世纪扮演着科学和文学之间的中间人角色。丹纳认为人类行为有三大主要决定因素:遗传、环境和历史决定的社会条件。丹纳是在实证哲学基础上成长起来的现实主义文学理论家,他的理论与现实主义文学几乎是在共同的时代风尚中诞生的,同时又深深地影响了现实主义文学特质的生成;而且,在方法论上,丹纳的理论基础与当时的现实主义文学相仿——运用自然科学的观察与实验的方法来展开文学社会学研究与批评。尤其是,丹纳和巴尔扎克等现实主义大师一样,运用类比的方法研究文学和美学,认为“美学本身便是一种植物学”。丹纳关于“种族”“环境”“时代”这些深深影响了现实主义文学的概念,就是基于人、社会与植物、动物、环境的类比。他在这种类比中考察文学的发展与演变,探讨文学与美学的本质特征。可以说,这种理论既深度影响了那个时代写实倾向的现实主义文学,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又是对同时代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实践的一种研究与总结。在丹纳的“种族”“环境”“时代”三个概念中,“种族”和“环境”是相对稳定不变的,而“时代”既是指文学外部的社会“精神气候”,也是指文学内部的传统,这两者都是历史的概念,是变动不居的,会使不同国家的文学“忽而发展理想的精神”(如浪漫主义),“忽而发展写实的精神”(如现实主义),并产生不同的“艺术宗派”(如文学思潮的更迭)。因此,正如韦勒克所说,“时代表示的是一个时期的统一精神,或一种文艺传统的压力。时代的主要作用在于借以提醒人们,历史属于动态,而环境属于静态”。就“时代”与文学的关系而言,可以说,正是19世纪欧洲那特定的科学精神与时代风尚,造就了西方文学史上数量空前的现实主义作家,并汇聚成了空前波澜壮阔、风格独具的现实主义文学思潮。

科学实证与文学创作理念的现代性转型

由此可见,19世纪的自然科学成就给欧洲人以强有力的精神鼓舞,于是科学理性与科学实证方法对社会科学研究产生了普遍的渗透,也催发了作家通过文学创作去“分析”与“研究”社会和人的生存状况的浓厚兴趣,强化了西方文学与文论史上“摹仿说”“再现说”意义上的“写实”传统。不过,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这种“写实”,与传统“摹仿现实主义”或“古典现实主义”的“写实”在内涵与创作实践上是迥然不同的。17世纪古典主义文学和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都是崇尚理性的文学,所以,后者又被称为“新古典主义文学”。必须注意的是,虽然在崇尚理性这一点上,19世纪现实主义与传统的“摹仿现实主义”或“古典现实主义”有内在的联系,然而,“摹仿现实主义”的理性精神侧重于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古典理性主义精神,偏重于抽象的思辨性与先验性;而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理性精神则在此基础上更多地受到了科学精神的影响,强调经验主义的实证理性,从而使得其文学创作理念中有明显的科学研究指向和科学实证精神;在对社会与人的分析、研究以及整个的艺术创作思维中所透出的智性的和实证的精神,在又一层面上凸显了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之现代性和先锋性特征。19世纪现实主义之思维和审美的范式与表现方法及艺术技巧等,与传统的“摹仿现实主义”以及其他写实倾向的文学有迥然之异。正是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在“写实”精神上的显著拓新,使西方文学史上的写实传统从此获得了崭新的内涵。

在具体的创作行为中,“现实主义文学喜欢视觉物、喜欢观察事物,通过视觉来记录它们的存在,并以此为中心的……现实主义比其他任何一种文学模式都更将视觉置于至高无上的位置,并将其作为理解世界及其与人的关系的主导性载体”。“视觉”以科学实证式的细致观察为前提,“视觉”之结果借助于语言载体的转达而成为文学文本内容,是一种“写实”式的“摹仿”与“再现”抑或“反映”,读者便可以通过文本“理解世界及其与人的关系”,这种写实性文学文本同时也就是作家生活现实展开研究、考据或者艺术化“实验”的“主导性载体”,其中“记录”了他们艺术实证的结果。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科学的实证理念与方法对现实主义文学理论与创作的密切关系。现实主义的实证式观察并不仅仅停留于对生活和事物之外在“视觉”所得的“记录”上,而且要“洞察”其“内在性”之蕴含——也即社会之规律、本质、意义等。因此,现实主义对社会和生活的这种“实验”式“摹仿”“再现”或者“反映”,在方法与形式上有科学式“实证”与“研究”的意味。当然,这在本质上是一种审美式艺术创造,作家创作的结果不是关于社会和生活的科学化的实验报告,而是具有审美价值和社会认识价值的文学艺术作品。

巴尔扎克在思想观念上可谓是文学领域的科学主义者,他崇尚实证哲学,并深受生物学、解剖学等自然科学的影响。他对生活的观察和感知方式带有实证式“实验”的特征。在日常生活中,他总是以实证的理念去观察和研究人与社会。在巴尔扎克的小说中,精致的细节描写使物质的形态具有客观的逼真性,从而有还原生活和历史的效果。真实细致地描绘社会结构形态,广泛地展示生活的风俗史,是巴尔扎克的创作理想,同时也是他突出的文学成就。后来的英国小说家康拉德在阐述关于小说与历史之关系的观点时,支持和发展了巴尔扎克的小说观念和创作实践。康拉德说,小说“通过想象的方法,创造出了比现实更有条理的一种生活世界,它有选择地描写许多与生活相关的片段,这种选择足以同历史的文献相媲美”。“小说是历史,是人类的历史,不然,就不成其为小说。但是,小说又不是历史;它源于一种牢固的根基,也就是文学是通过语言形式对现实世界以及社会现象进行观察的,而历史则仅仅是依赖于文献、书写或印刷品的阅读,总而言之,是通过第二手资料。因此,小说比历史更真实。”

除了巴尔扎克之外,司汤达、狄更斯、福楼拜、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现实主义作家的创作行为,都不同程度地体现了科学实证式的“写实”特质。现实主义文学的“写实”承续着传统“摹仿说”的写实理念。同时,在科学精神与实证理性的催化下,现实主义作家们把文学创作视为对现实社会与人生的研究与历史性的真实“再现”;他们的作品在科学研究式的观察、实证的基础上努力达成对生活的准确体验与把握,并以客观写实的方式真实再现生活的本来样子,并追求“科学研究的精确性”。概而言之,现实主义文学的“写实”理念,接纳了科学实证思维基础上的观察、实验的方法和经验论哲学内涵,并挤对了传统“摹仿说”的形而上抽象思辨和先验论哲学内涵,力图使文学文本所展示和反映的艺术世界与现实中的生活世界达成同构关系。正因为如此,现实主义文学通常被认为是广泛地再现现实生活之面貌及其内在的本质与规律,从而使文学文本拥有了新的审美功能和社会功能。现实主义让传统的先验性抽象思辨性写实走向了科学实证的分析性写实。19世纪现实主义的独具特质的“写实”精神,是促成西方文学在创作理念与方法上实现现代性转型的重要原因之一。

历史是流动的,特定历史阶段的时代精神与文化征候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因此,这特定时代形成的现实主义文学思潮属于19世纪这个巨大变革的时代;反之,19世纪现实主义也表征和铭刻了巨变时代的文化精神气象。于是,这种“现实主义”在当时便是一种极具“先锋”精神的文学样式:它挑战和反叛强调“主观”“超验”“情感”“想象”的浪漫主义文学成规;它也不同于此前的所有摹仿、写实倾向的文学(如18世纪英国的现实主义小说),在科学理性的牵引下,刻意追求“客观”与“写实”。

显然,犹如自然科学客观冷静地展开“研究”与“实验”,现实主义作家也以客观冷静的态度展开写实性文学创作,其审美的与创作的观念既不同于17世纪古典主义作家——这一点与浪漫主义文学站在了一起,也不同于19世纪初的浪漫主义作家,因为现实主义的作品所表现的题材既不是古典主义的古代英雄和宫廷生活,也不是浪漫主义式充满抒情与想象的理想世界和异国他乡,而是当下的现实生活,是真实的普通人和平凡的世界。在现实主义作家笔下,现实世界具有不加粉饰的本原性和有序性,他们的作品中容纳了古典主义作家所指责的“丑陋”而缺乏“崇高”的生活,它们体现出一种赤裸裸的“事实”。这种文学理念、叙述方法和审美趣味是超乎往常的,既和浪漫主义文学一样反叛古典主义,因而在这一个层面上与浪漫主义一起拥有了“现代性”禀赋,又在崇尚科学与理性的层面上有别于浪漫主义,从而在“现代性”的取向上与之有所错位。可以说,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通过“写实”之特质,更新了西方文学史上关于文学的观念,也改变了文学的叙述方式和文本样式,其先锋性是无可置疑并具有深远之文学史价值与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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