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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冰事

2022-10-26徐玉向

辽河 2022年8期
关键词:房檐周身牛棚

徐玉向

记忆里,祖父对侍弄牛好像特别上心。 为了牛,他不仅盖了一间土墙茅草屋,就连我家小锅间北面也成了存放稻草的栅子。 牛棚里不但石槽铡刀一应俱全,牛棚门前还单独放置了一口大缸。

牛日日要饮,水日日要挑,仿佛喂牛就得往缸里挑水,似人吃饭生活日日须从井里挑水一般。 这口缸何时放置,我已全无印象,约摸伴着我记事起就一直存在。 缸有一米来高,缸沿略红,通体土黄,且纹理粗糙,无甚可观,唯一能称道之处便是阔。 小锅间里吃水的缸与之相比, 便似一个大肚汉与侏儒比高矮。素日,大人们要来回挑上三四次水才能把它灌满。

最喜夏天,一场暴雨之后,缸里的水至少能蓄个大半缸。 少部分是天上雨落进来的,更多的是雨珠顺着层层红瓦相互追赶着,最后全都掉进了缸里。 牛棚的茅草上也会落下一些,所以缸里的水有些泛黄,显得有些浑。 牛却不管不问,似祖父在世时一般,低下头便饮,从没有分辨过是池塘或井里淘来的清水,抑或是泛浑的雨水。

到了冬天, 缸里的水常常翻了脸,以至我们常常看它的脸色。 头天倒进的水,一夜之后便冷冰冰的,嵌着几根软软长长的稻草,把整口缸塑成了铁桶一般。 早晨喂牛时,舀不得水浇草料,牛吃完草后饮不得水。 一日捅开一个小洞,水慢慢流出。 待牛勉强饮,再过一夜,洞重新被封住, 而冰又往下冻深了一层,第二日再打洞时便十分吃力了。

常常,一根锨的木柄,奋力捅进去,往外慢慢掀起,一面巨大的冰轮便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冰轮大小似小碾盘,一拃来厚。 赤着双手,在院子里当汽车旧轮胎一直滚到院子外面。 于是招来更多人抢,抢不到的就踹上两脚。 冰轮四分五裂地散在某个角落里。 来年春暖花开之前,它便早早融化,钻进泥土,或再化为雨,或再蓄为霜,或再趁着某个冬天的夜晚,飘到大水缸里,重新当一回冰轮。

至我上中学时,家中的瓦房翻盖成了平房,当年的牛棚也已拆掉。 耕地早就是手扶拖拉机了,牛已经没有了,还要牛棚做什么呢? 至于那口水缸,以及缸里的冰,只能成为那个年代的念想了。

小雪或雨夹雪, 一落地便融成水,钻进了大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毫无趣味。 雪总须大些才好,大雪才会有冰锥。

童年的冬夜非常短,但是盼望着冰锥的夜又总是异常漫长。 连续几天大雪后,我在清晨便焦急地望向屋檐,直到看见一排排冰锥倒挂开来。 这冰锥与屋檐结合部有儿臂般粗, 越向下越细,至顶端成了一个尖锐之处,整个如锥子般形状,长的约七八十公分,短的也有四五十公分。 同是房檐,瓦房下的冰锥周身晶亮, 草房檐下的冰锥周身浑浊,似裹着泥沙,从根到顶端都泛着黄色。

除了房檐,院子里的晾衣绳上也会有,却很小,最多不过三公分长,顶端皆是圆秃秃的。 树上倒是有很多冰锥,粗细长短都无规矩, 且鸟雀常在附近徘徊。

早饭后,我拿了竹竿去敲屋檐上的冰锥,叮叮咚咚悦耳的脆响仿佛来自天外,赛过一切世间的音乐。 冰锥落到积雪上,或断成几截,或折了尖头,皆不算本事,更别说拿去比试了。

一边走一边用嘴吮着最细的一根冰锥的尖儿,终于忍不住咬了一截在嘴里大嚼起来。

待几人聚齐, 各自亮出手中家伙,较了长短后便开战, 各持一锥用力一挥,一方的冰锥“咔嚓”一声应声而断。撞碎的冰锥塞进输的一方的脖子里,再用力扯一下衣领,让冰滑进贴身的衣服里。 听到输者大叫一声,我们便开心哄笑起来,哪知他反手也捏起一块碎冰回敬起来。 碎冰没了就扔雪团。 起初只是几个孩子,之后过路的青年们也常常加入战团,观战的大姑娘、小媳妇抽冷子也悄悄地来一下,一时硝烟四起,从村子中间到村子西面,笑声、叫声不断,直到我们大汗淋漓才罢手回家。

冰锥在屋檐时清绝、静穆,不似人间之物,及入手凉意渗入骨髓,手掌会冻得通红,一阵玩耍,手心及周身便如火烤。 它小小的躯体里到底藏着什么呢?

相对盘踞在水缸里的冰轮和倒挂在屋檐下的冰锥,冰窗花显得更加安静与羞涩。

麻雀叽叽喳喳地在清晨的窗台前吵个不停,小煤炉早被母亲提到厨房烧水做饭了。 勉强睁开的双眼,马上被窗台上的一片晶莹梦幻吸引。

洁白的身子,毛毛的边,清隽的骨,似花,似树,似草原,似江河,似群山峰谷,更似传说中的精灵鬼怪。 然而,再换一个角度去看, 又全不是先前的模样了。 高傲的,散在某个角落;小心的,三三两两挨在一处,至于大片大片连在一起的,才构成各种图形,彼此之间再也无法细分,仿佛一滴水融进了大海。 虽然这一切,被它真实地凝结在了我的窗上,细细分辨,又全然什么都不是了,我的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外表深深掩着的牵绊与不安。 窗外院子里的一切,此时也已看不太分明了。

当我伸出手指, 刚刚触到它的皮肤,先是一片凉意快速冲向脑门。 当我尖锐的指甲划出,也仅仅在上面留下几道细线。 当我手指摁住它的身体,那些花、树、山川精灵才似有畏惧,慢慢地退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着形状。 当我冲着玻璃猛烈地哈着热气,那些可怜的家伙成片成片地消失了。

尽管,冬天的太阳不似我恶意哈出的热气,但是冰窗花,这小小的脆弱精灵们,总会在太阳出现不久,悄悄地藏匿起来。 原本绚丽的玻璃上只留下一片模糊, 以至我曾怀疑它们是否来过,亦曾懊悔不曾善待它们。 然而,第二天的清晨, 它们又羞涩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只不过,谁是昨天的它,谁是昨天的我,亦如昨天太阳出来后,一片模糊了。

多年之后,当我第一次乘坐飞机翱翔在半空时,偶尔俯瞰窗外,纵横交错的山脉,一条条支流徘徊的江河。 我的心中蓦然一动,这么熟悉的图案,应该是在哪里见过。 在哪儿呢? 这不正是多年前那些乘着冬夜的寒风悄悄爬上窗台的冰窗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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