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去洗温泉吧
2022-10-26伊尔根
伊尔根
一
尔格,晚上如果方便,我单请你吃饭,五点半,清水湾,不见不散。
仿佛偷情被看到了, 张尔格读短信,不禁脸发红,嗓子发干,心跳加快,她喝了一口水,然后把胳膊撘在办公桌上,手捧杯子遐思。
尔格, 于正飞头一次这么称呼自己,昨天似乎是“张尔格,中午如果方便,我请你吃饭,十一点半,清水湾”。 尔格,读起来亲切、温暖,由张尔格变成尔格,由中午变成晚上,加上“单请”“不见不散”,仔细想想,好像真有点儿暧昧的意思在里面。 暧昧,这应该是个中性的词汇吧? 张尔格内心自言自语了一声,之后无声地笑了。
张尔格愿意承认,于正飞是她生命中重要的男人。 两人是高中同班同学,那年秋天同考进省内双海大学,张尔格读金融专业,于正飞读建筑专业。 报到那天,张尔格大姐准备送她,在车站看到于正飞,她便说,有男同学保驾护航,就不用大姐送了。 头一次和男同学挨着坐车,张尔格心里有些紧张。 一开始两人还聊了一会儿, 但由于吃了晕车药,她很快便昏睡过去了。 那个觉睡得好熟、好美、好长啊,长得就像过完了一生。 等她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头竟然搭在了于正飞的肩膀上,不禁羞得满脸通红。 她清晰地记得于正飞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憋了半天,颤抖着声音说,怕你醒了,我没敢活动。
刚入学的时候, 两人交往频繁,这周末他上她的宿舍坐一会儿,下周末她上他的宿舍坐一会儿。 水是两人之间的重要媒介,于正飞来了,张尔格会倒一杯开水,说,喝水;张尔格来了,于正飞也一样,一时想不起说别的,也不会说别的。 男生到女生宿舍,说明有追求女生的意思;女生回访,说明对男生有好感。 如果男生能勇敢一点儿表白,一般就进入恋爱阶段了, 可不知什么原因,于正飞始终没有表白,两人的初恋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那个兵荒马乱的青涩岁月啊! 回忆过去,张尔格心中泛起一股甜蜜伴随苦涩的忧伤。
张尔格双手捧着杯子喝水,蓦然想起, 于正飞那次替她挡酒时没有换杯。闺蜜胡杰说,男女能共用一杯,就能共用一床。 胡杰是张尔格的大学同学。 今天这是怎么了? 怎么想到这种事情上来了? 张尔格自责地笑了起来。
穿工作服赴约呢? 还是另换一套衣服? 张尔格犹豫不决。 昨天接到于正飞短信的时候,她正在医院陪护。 公公住院,兄弟三人轮班陪护,丈夫吴维出差了,她打替班,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和小叔子串班,可觉得谎不好撒,便放弃了。
早晨回家,张尔格先选了一个低胸的小衫,试穿觉得容易走光,就又换了一个紧身高领的。 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复古的髻。 轻轻给脸部拍了拍护肤水,淡淡地涂了面霜、粉底霜,再细细描了眼线,人顿时觉得精神了许多。 口红选了性感的玫瑰色, 香水不管什么品牌,气味都显得尖锐,就免了吧。 走到穿衣镜前,张尔格摆了个姿势,自认玲珑的曲线还在,这让她产生稍许安慰。 内心里,张尔格不肯承认为赴约而化妆。 昨天她回绝了于正飞,谁知道他今天能否再约呢? 所以就穿工作服上班了。 幸运的是,下午于正飞又发邀请了。 到底穿什么衣服好呢? 她在办公室里踱了几个来回,才决定脱下工作服,换上一袭暗红色套裙,外罩水绿色风衣,配上短腰靴,往镜子前一站,感觉上下里外透着干练与精致。 站在窗前,她做了一个伸展扩胸运动,立马心情畅快了许多。
这就是独占一个办公室的好处,有衣柜、书柜,可以随意上网、读书、化妆、换衣服。 张尔格在双海银行工作,一个月前,她被提拔为一家分行副行长。 此前四人一个办公室,她是科长,负责协定存款业务,业绩和工资挂钩,一天到晚累得像条狗。 累倒并不可怕,关键是没有尊严, 那些势力眼根本不把你当人。 现在好了,自己一个办公室,不用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揽储, 工资挣年薪,和过去比简直判若云泥。 两个月前,行长找她谈话的时候,她受宠若惊,因为她对提职没有一星半点儿准备。 若论能力,张尔格认为自己一点儿不差,可她工作的这家城市商业银行,升职全凭关系和运作。 张尔格没有关系,也不想花代价运作, 没想到心如死灰的时候,天上居然掉馅饼了, 而且砸到了自己头上。 命运真是变幻莫测啊,张尔格苦笑一声,憋憋屈屈熬了大半辈子,才熬了个芝麻绿豆大的副行长,真对不起这张大学文凭! 又想,幸亏还有顶副行长的帽子戴着, 否则光头秃脸去见于正飞,那让自己情何以堪?
太阳即将西下,附近的楼房、广场、街道、树木,一切的一切,都被阳光涂抹得一片金黄。 算上大学时光,张尔格在双海生活了近三十年,她有点儿喜欢这座城市了,之前她是不喜欢的,总觉得融入不进去, 没有归属感和安全感,现在有了。 她转身把工作服放进衣柜里,挂衣服的时候,她有点儿分神,心想工作服虽然穿起来规整利落,甚至有点儿靓丽,可是有谁能知道罩在里面的人的辛酸疲惫呢? 就像许多人的婚姻,外人看起来心心相印,可实质上早已同床异梦了。
不过一霎那而已, 回到座位上,张尔格就头脑清空了。 她假寐了一会儿,然后给于正飞回复短信:方便,我提前到。
二
于正飞回双海市三个多月了,三个多月里, 张尔格和他只见过四次面,并且头一个月, 她竟然一点儿不知情,想到这些, 张尔格心中隐隐有些恼怒,这个于正飞, 回来了一个月不声不响的,到底什么意思嘛!
那天晚上,她正在家洗衣服,胡杰打来电话。 你猜我刚才在电视里看到谁了?
看到谁了?
就你那位青梅竹马啊!
哪来的青梅竹马? 别瞎扯淡了。
一点儿没瞎扯淡,于正飞回来了!
听口气,胡杰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张尔格心中不由一紧,于正飞回来了?你从哪知道的?他回来干什么啊?她一口气说了三个疑问。
晚间新闻上看到的,说是开发一个房地产项目,于正飞现在看起来可真风光啊!
当天晚上, 等看完晚间新闻重播,张尔格才确定,她心里一直牵挂的于正飞,真的回到双海市了。
第二天,她根据新闻报道,大致弄清楚了于正飞公司的情况,然后没打招呼,径直去了他的公司。 不巧,于正飞正在接待客人,看张尔格进来了,愣了几秒钟,说,这可真是意外,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张尔格反问。话是预先设计好的,她想通过自来熟的对话,打破同学多年不见无话可说的尴尬。
能来,当然能来。 于正飞给客人介绍,这是双海商业银行张行长,我的老同学。 客人赶紧起身告辞,张尔格和客人握手的过程中,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待到坐下才反应过来,原来于正飞知道她目前的工作情况。
喝茶水? 还是喝咖啡? 或者果汁?
不,喝白开水。
只喝白开水? 念书那会儿,我只会请你喝白开水。
回来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呢? 张尔格故意问得直来直去。
于正飞解释,公司计划在母校双海大学附近开发温泉小镇,目前正在做前期准备工作,业务量太大了,不然肯定会联系你。
张尔格想,你工作再忙,打电话的时间总会有吧? 但人家没做更多解释,她也不好往下深究。
当天晚上, 张尔格给于正飞接风,胡杰和刘钢作陪。 刘钢也是张尔格的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到双海市工作。 之前说好了要喝酒, 就谁也没有开车,但实际只是喝了点儿红酒。 饭局结束后,刘钢送胡杰,于正飞送张尔格。 路上,于正飞说,张尔格,我怎么看胡杰和刘钢的关系不一般啊?
让你给看出来了, 眼睛可真够毒的,张尔格坏笑着说。 胡杰是通过张尔格认识刘钢的,后来两人不知怎么就鬼混到一起了, 胡杰压根儿不避讳这些事,从胡杰身上,张尔格深刻地认识到了什么叫世事纷纭,人心难测。
到了楼下,张尔格客气地让于正飞到家坐坐,于正飞说改日吧,张尔格就没有硬让。 也没法硬让,她看房间灯没亮,知道丈夫吴维又出去喝酒了。 吴维对于正飞特别敏感,要是知道他们联系上了,闹出什么乱子是极有可能的。 张尔格压根儿没打算告诉吴维请于正飞吃饭的事。
第二天刚上班,胡杰风风火火地跑来了,她一进门便不管不顾地对张尔格大声嚷嚷,咱俩的好日子来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什么好日子来了?
装什么装? 于正飞来了,我俩的机会不就来了?
于正飞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 你让他到你们银行开户头,再到我的公司买保险,我们的好日子不就来了?
张尔格没半点儿好气, 要说你说,我没法张这个口。
没有你,我说顶屁用? 你别不承认,你现在心里还有他,我敢肯定,他心里也有你,你看他瞅你那眼神,柔情蜜意的,我看了心都痒痒。
张尔格确信, 胡杰说的是真的,但她既不承认,也不答应胡杰说的事。 胡杰急火攻心,你可别怪我不讲究。
张尔格生气了,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胡杰开始胡搅蛮缠了,你要不把他拿下,我就把他拿下,反正我不怕丢脸,我告诉你,我要是把脸丢了,你的脸也好不到哪儿去。
多年闺蜜, 张尔格太了解胡杰了,她的个性,说出来就能干出来。 犹豫了一阵子,她敷衍道,这才刚联系上,立刻说不好,你给我点儿时间,等方便了再说。
送走胡杰,张尔格安排手下调查于正飞公司的开户情况,手下报告,两个多月前,他的公司已悄无声息在本行开了户头,她一听就什么都明白了。
隔了一周,于正飞回请,仍然是上次四个人。喝白酒了。中间,胡杰借着酒劲儿撒泼,于正飞,当年你来宿舍,我待你如何?
于正飞微微一笑,没挑的啊,让座、倒水、陪我聊天,这些你都干过。
你要承认当年我待你不薄,就把你们公司的保险让给我做,再把你们公司的户头挪到张尔格的银行来。
张尔格心中暗骂, 这个挨千刀的,在哪儿说不好,非要在酒桌上说,即便人家答应了,听着也怪不好意思的。
没问题, 明天我安排部门经理找你。
胡杰不依不饶,你还没说张尔格的事呢? 你偏向也应该先偏向她,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张尔格脸上挂不住了, 斥责道,胡杰,你胡咧咧什么啊?
于正飞并不在意,那当然,因为我认识她比认识你的时间早嘛! 话说得很得体,张尔格发现,那个老实木讷的于正飞早不见了,冷峻、刚毅、严谨、强悍,这些在他身上都能体现出来,虽然也谦和,但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不容违拗的气场,这也许就是男人的魅力吧! 尽管这种魅力让她感到生疏。
聚会结束, 于正飞喊来两辆车,一辆送胡杰和刘钢回去,另一辆送他和张尔格。 司机是个女的,年龄大约三十岁,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一口普通话,字正腔圆,不像双海市人,张嘴便是满口海蛎子味;话不多,但每句话都能说到你的心坎上;举止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总之那种摄人心魄的风韵,张尔格承认自己几辈子都学不来。 先到了于正飞住的酒店,下车后,张尔格借着酒劲儿说,怎么不请我上去坐会儿?
于正飞笑着说,太晚了,改日吧。
一点儿都不真诚。 张尔格粲然一笑,改日一定要兑现诺言啊。
一定,一定。 张尔格感觉到,于正飞说话时眼神有些飘忽,说明自己在他的心中还有位置,张尔格为计谋得逞而暗暗得意。
第三次见面是在荟萃楼。 总行行长请客,点名要张尔格作陪,她事先不知请谁,落座后才发现于正飞在场,不禁紧张起来。 她酒量不行,害怕酒后失态,就坚持喝水不喝酒,也没人硬劝,轮到她敬酒的时候,总行行长说,用水敬,诚意不够啊! 张尔格不好忤逆,只得鼓足勇气倒了个满杯, 祝酒词说得很漂亮,喝酒时却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正手足无措的时候,于正飞站起来说,张行长不胜酒力,余下的酒我来代劳吧! 服务员把酒端了过来, 他举杯一饮而尽。总行行长起哄, 于总真是怜香惜玉啊,张行长我要是你, 就和于总喝个交杯酒。于正飞正色说,行长您玩笑了。没开玩笑,没开玩笑,怎么张行长不给面子?行长酒劲儿上来了, 絮絮叨叨不依不饶。 张尔格不知如何是好,于正飞脸色微变, 主管金融工作的副市长见状,赶忙打圆场,不要为难张行长了,她现在可是你们银行的顶梁柱, 她要是喝倒了, 那你们行的存款会少一大截子呢!听主管市长这样说, 行长方才善罢甘休。
酒席散后,那个仪态万方的女司机又来了。 张尔格坐行里的车回家,途中,她的手机不屈不挠地响了很长时间,看号码是于正飞的,接听,那边却不说话,但能听到粗重的喘气声,以及迪克牛仔那沉郁苍凉的歌声,“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愿意等待”。 第二天,她收到于正飞的短信,昨晚你没事吧? 我可是喝多了。 他并没有对打电话做出解释。
第四次见面是在商场。 那天中午,张尔格突然心血来潮逛商场,没想到在商场里碰到了于正飞,他的身边围着一些人,他们边走边谈笑风生,看到张尔格,他停了下来,嘱咐了身边人几句什么,那些人就上楼去了。 两人在商场的咖啡厅里聊了一会儿。 于正飞说,双海温泉小镇里面要建商场,由于公司离商场近,就带人过来考察一下。
总共只见四次面, 中间几次通话,也都是公事公办的意思。 有时,张尔格玩弄心机问胡杰于正飞的情况,胡杰却没有一句正经话,他有情,你有意,你要是把他拿下了,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没有办法,摊上胡杰这样的闺蜜,只能她和你说悄悄话, 你要是和她说悄悄话,那就相当于昭告天下了。
三
回忆这三个月间两人的交往,张尔格不禁哑然失笑,嘿,怎么和上大学时那么相像呢!
大一那年, 两人关系朦朦胧胧的,说是初恋也可以,因为除了那层窗户纸没捅破,其他都是按部就班进行的。 实际上追求女生,于正飞很有心机,张尔格老早就认识到这一点,比如说去开水房打水,到食堂吃饭,到图书馆看书,到阅览室自习,张尔格总能碰到他,碰到一次是巧合, 碰到多次就不是巧合了。有时,张尔格在楼下行走,后背都能感受到于正飞火辣辣的目光,所以她那时的幸福感和自豪感,说一辈子刻骨铭心并不为过。
更刻骨铭心的是洗澡。 双海大学分南北两院,金融学院和建筑学院的宿舍楼在南院,学生澡堂在北院,澡堂用水是温泉水。 有几次,张尔格洗澡出来竟然碰到了于正飞, 那会儿没有吹风机,她头发湿漉漉的, 身子也湿漉漉的,和于正飞四目相对,那情景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更难为情的是,两人得一道走回南院,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一路从澡堂走回宿舍,即便没什么,也等于向别人暗示在谈恋爱。 这家伙真是太狡猾了,他想造成既成事实。 两人走路都说了些什么,张尔格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了,不过那种恼怒中饱含喜悦、拒绝中充满期待的心情, 她至今仍然念念不忘。
大二开学, 张尔格突发急性阑尾炎,术前她害怕极了,就让同宿舍大姐找于正飞。 据大姐说,手术期间,于正飞一直在手术室外等候,几个姐妹和他开玩笑,说只要手术结束,你就可以修成正果了,但无论姐妹说什么,他都不声不响。 术后,于正飞看望张尔格,他买了一些营养品,还在双海大学附近的山上采了一束野花, 同宿舍的姐妹见了,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有好长时间,野花都是金融系女生晚上卧谈会的笑料。 张尔格的大姐过来照顾妹妹,她看出门道了,赶忙问张尔格怎么回事,她说什么事没有,就是普通同学,大姐特别警觉,普通同学有送花的吗? 等于正飞再来的时候, 大姐的谈话就包含审问的味道了。 大姐和于正飞都说了些什么,张尔格并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她大概也能猜得出来。 于正飞的父母是农民,弟弟、妹妹都在念高中,家庭负担重,大姐对这些有顾虑很正常, 她也想过这些,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可刚开始她并不在乎的呀! 反正从那次手术之后,他就不联系她了,偶尔相遇,只是礼节性地打声招呼,她从眼神中看得出来,他打退堂鼓了。
大三那年,金融系搬到北院,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后来吴维介入了。大二的时候, 吴维就对张尔格穷追不舍,可张尔格不为所动,她的心里,依然为于正飞保留着位置,但于正飞不去抢占,张尔格就接受了吴维。 吴维人帅气,天生一副好嗓子,一首苏芮的《跟着感觉走》他唱得随性洒脱;弹一手好吉他,一曲《春江花月夜》,弹得自然流畅;字写得好,一幅《兰亭序》,临摹得形似神追。 而且吴维的舅舅还是双海市人民银行行长。 人生没有彩排,世事不能重来,如果能重来,张尔格想,自己恐怕还是会选家境优越的吴维吧?
张尔格忘不了那个傍晚,在校园林阴道的长条椅子上,她依偎在吴维的肩膀上卿卿我我,于正飞走过来了,吴维知道于正飞的存在, 虽然并非经她介绍。 偌大的校园里,这还是他们三人第一次碰头。 她站起来介绍于正飞,吴维和于正飞握手,脸上呈现出胜利者的姿态, 于正飞并没有流露出失落的表情,礼节性地聊了几句,便走开了。 迷蒙凄冷的暮色中,于正飞的身影是那么孤单落寞。 那个时刻,她的心是很疼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再心疼,也不能和他并肩而走,所谓的同甘共苦,落到现实生活中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张尔格怎么也想不到,在大学里风流倜傥的吴维,工作后却一事无成。 毕业后,借吴维舅舅的光,两人都被分配到了银行系统,安排好两人工作,舅舅就退休了。 婚后,两人商定,吴维主外,专心事业,张尔格主内,相夫教子。 吴维先在工会工作,主持文体活动本来是他的拿手好戏,可工作三年后,他发现,工会在银行里只能是边角余料,永远登不了大雅之堂。 于是,转型干业务,但是晚了,人家已经捷足先登了。 吴维生性心高气傲, 难以接受同龄领导的倾轧,后来跳槽到了保险公司。 他以业务经理身份去的,去了之后才知道,所谓的业务经理和普通办事员没有多大区别。 磕磕绊绊干了五年,他鼓起勇气辞职下海经商,办了一个乐器培训班。 下海之后才发现,在业余领域摆弄乐器,他固然算是高手,但和科班出身的人较量,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三年后,乐器培训班维持不下去了,幸好之前的保险公司又收留了他。 如此三折腾两折腾,大学同学都已功成名就,而他却碌碌无为,心理上愈发不平衡起来。 张尔格规劝,世上功成名就的毕竟少之又少, 作为普通人,咱们还是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吧。 吴维不甘认输,然而却像困兽一样找不到路子,便借酒消愁。 张尔格管不了他,时间一长,只好听之任之了。
四
傍晚五点十分,张尔格来到了清水湾。 来得早,显得过于急切;来得晚,也不是那么回事,提前二十分钟到,这是一个最恰如其分的时间了。
清水湾是一家日本料理店, 进门,那个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女司机迎了上来。
于总临时有事, 让我先陪您一会儿。 女司机说。
于总有事? 他能准点来吗? 张尔格感觉意外。
应该能吧, 我们于总很守信用,更何况是大姐您呢? 女司机说。
听她的话,好像对自己很了解。 当然是于正飞说的了,他跟她说这些干什么呢? 大学毕业前夕,张尔格背着吴维看过于正飞两次。20 世纪90 年代中期,大学生不再是天之骄子了,找到如意工作不容易, 那时张尔格工作已有着落了, 而于正飞却正为找工作的事发愁,他告诉她,准备到南方闯荡天下了。
结婚头几年,张尔格被孩子和丈夫折腾得焦头烂额, 就把于正飞淡忘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从同学那里粗略知道了于正飞的情况, 便打电话联系他,于是两人关系又建立起来了。 中间,张尔格借出差之际看望过于正飞一次,那次她就发现,于正飞已初步显出发达的迹象,便放心了。 一次,于正飞到双海市办事,给张尔格打电话,那时吴维正走背运,她害怕伤害丈夫,就找借口推脱了。 她为此懊恼了好长时间。 手机普及后,两人的联系多了起来。 他们也曾经用QQ 聊过天, 都是聊高中大学那些事,从来没有一次聊过家庭,两人都刻意避开这个话题。 那年中秋,于正飞的短信是“祝愿人长久,花好月更圆”,张尔格读后黯然神伤,顺手回了一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发出去立马后悔,却收不回来了,好在两人天南海北,没有短兵相接的尴尬。
于总孩子今年多大了?
你问于猛啊,他读大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年应该是二十一岁。
他长得像父亲,还是像母亲呢?
怎么说呢? 应该是取两人的优点吧。 我们于总的夫人很漂亮,女司机善解人意地笑了,大姐您也很漂亮。
套不出什么来, 全是含糊其辞,这个女司机简直可以去当外交官了。
你在公司负责什么工作?
您说我?噢,我是于总的秘书。女司机莞尔一笑,大姐,这是于总定的菜谱,您看行吗?
不用看了,怎么你们于总喜欢中午请人吃饭?
那要看请什么人了。 女秘书闪动着狡黠的目光,比如说,谁晚上吃饭必须请假,那就只有中午请了,不过大姐您用不着,您是行长,肯定有力度的。
力度? 张尔格皱了一下眉头,夫妻之间,力度是最害人的东西了。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时候, 没人在意这些事,但时间长了,水底下一些微妙的气泡便浮上来了。 借吴维舅舅的光,张尔格得以入职银行业,潜意识里,吴维的优越感一直存在,比如床单质地、沙发巾颜色, 这些本来应该由女人决定的事,也要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也就是所谓的力度了。 后来,家里的花销主要靠张尔格支撑,吴维接受不了,这让张尔格身心俱疲, 因为她要时刻照顾他的情绪,以免伤了他脆弱而敏感的心。 张尔格提职那天, 吴维一人在书房里待了好长时间,后来走出书房,说祝贺你,我没办到的事情,你办到了。 晚上两人倒是疯狂了一回, 但张尔格知道那不是亲热,而是发泄,并且之后,两人的亲热越来越少了,即使亲热,也在走程序,那种忘我的投入,那种燃烧的激情,一点儿也没有了。 张尔格现在明白了,夫妻间所谓的举案齐眉,更多时候是以比翼齐飞为前提的。
那你们于总和夫人,谁在家的力度大啊? 张尔格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人家两口子的事,我哪知道呢? 女秘书天真而世故地笑了,不过我们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是于总夫人。
也就是说,你们于总是靠夫人起家的? 问得赤裸裸了,可张尔格找不到委婉的说辞。
那可不是,怎么说呢,于总两口子是白手起家, 我听我姐——于夫人说,他俩刚结婚时,连一床完整的被褥都没有呢!
张尔格心疼了一下。 空气不知怎么变得混浊了。 张尔格喝了口水压下心疼,问,我知道于总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现在都干什么呢?
知道啊,他们都被于总供到大学毕业了,现在弟弟是工程师,妹妹是大学教授。
张尔格的心更疼了, 莫名其妙地疼,不可名状地疼,连续不断地疼。 她还想问什么, 女秘书的电话却响了起来,她听了几句,脸色大变,快步出去了。
趁这工夫,张尔格平复了情绪。 餐厅顶灯散发着迷离的黄色光,空气变得甜美起来。 她走到窗前,凭窗远眺,母校双海大学的全貌看得很清楚。 于正飞的温泉小镇,就建在大学北边靠近山脚的地方。 那天,胡杰发飙说,于正飞,等小镇建成了,你按成本价,卖我俩一人一套! 于正飞笑着说,不,我一人送一套。张尔格相信,于正飞没有开玩笑,可有什么用呢? 吴维不会接受的,让他住进于正飞赠送的房子, 简直相当于杀了他。 为什么老迁就他呢? 婚姻之河已然决口,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沙石横陈的河床了。 人生苦短,来日方长,如果有可能,还是早做打算吧,即使没有什么结果。 在那个山脚下,有双海市最豪华的温泉会馆, 来之前张尔格想好了,要是饭后有时间,她想请于正飞游泳,但到底是说,我们去游泳吧,还是说,我们去洗温泉吧,她一直没有拿定主意,不过现在她拿定主意了,她决定说,让我们去洗温泉吧,这话非常富有弹性,可以理解成单纯地游泳,也可以理解成……
女秘书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 说,大姐,对不起,今晚的饭局取消了。
于正飞的短信进来了: 张尔格,工地出现安全事故, 我必须去现场处理,对不起,下次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