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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二题)

2022-10-26邢庆杰

辽河 2022年8期
关键词:老蒋介绍信科员

邢庆杰

怀念老蒋

昨天,以前的同事打来电话,说老蒋去世了。 这个电话,把老蒋这个在我记忆里沉淀到虚无的人物复活了。

认识她, 是我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 那是一九九四年,老蒋已经四十有五,属于资深美女了。 她自十八岁参加工作起就在我们单位,已经兢兢业业地奉献了二十多个春秋,实际身份仍然是科员一个。 之所以加上“实际身份”四个字,是因为老蒋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科员,很多不明真相的基层工作人员也不认为老蒋是个普通科员。 我刚上班那一阵子,因这间办公室就我们两个人常在,一天到晚,经常听到她抱怨,大叹生不逢时,世道不公,令她怀才不遇。我也很为她愤愤不平了一阵子。 可熟悉她之后, 我就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一切皆有因由。

老蒋的特点非常明显,她这人干工作很热情,很负责,并且很有积极性和主动性。 但什么事情都有个“度”的问题,一旦过了“度”,量变带来质变,结局就不同了。 老蒋就属于对工作负责得过了“度”的人。 她对工作和与工作无关的事,都太喜欢负责。 久而久之,人们背后便叫她“蒋负责”。

和蒋负责同龄的人几乎大大小小都熬了个职务, 名正言顺地负点儿小责,只有她至今还没有职务,没有职务就不能名正言顺地负责,这是她一直耿耿于怀的事。 但她的优点是很善于自我实现。 不是没人让我负责吗? 我自己负责! 于是,凡是她能沾边的事,她都要抢着负责,争取负责,变法儿地负责。 有时竟连我们办公室主任的责也敢负,因为她是老同志,一吵闹起来又是一副生死不怕的样子,主任也拿她没办法。

我刚来不久,一个印刷厂的业务员来我们办公室联系印稿纸、 信封的事,恰好主任不在。 一进门那个业务员就直奔蒋负责所在的办公桌而去,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主任”。 本来,蒋负责对这类送上门来的不速之客特别反感,已经皱起了眉头,但业务员一声“主任”,叫得她心花怒放, 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她露出了笑脸。 业务员很小心地问:“看来,您是这儿的负责人了? ”蒋负责见无人注意她,就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业务员就极迅速地掏出一些稿纸、信封的样品,开始向她游说。 本来蒋负责主不了这事,想几句话打发他走的,但后来业务员说了一句很关键的话:“我一进门就知道您说了算, 只要您说一句话,就等于照顾了我们这个半死不活的小厂了。 ”当时我用眼睛的余光从她的侧面发现她激动得后脖梗都红了。 后来,她就真的作主在那个厂子印了五百本稿纸,两千个信封。 这件事主任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稿纸和信封都印好,送上门来,主任才瞪大了两只眼睛问:“是谁让印的? ”蒋负责很负责地阴着一张脸说:“我让印的。 ”主任当即就火了:“你有病啊! 咱库里存的还够用两年的,印了放在那里招虫啊! ”蒋负责却不着急,只是紧紧盯着主任问:“反正已经印了,你说,怎么办吧? ”这种事蒋负责不止办过一次了,以前主任都忍了,这次他是再也忍不下去了,他说了声“谁让印的谁拿钱吧”,就拂袖而去了。

第二天,蒋负责就向主管经理请了病假,然后整整三天没上班。 这一下可不得了了。 为什么,并不是离了蒋负责我们就没法活,是因为她还负责着女厕所的钥匙呢。

我们办公楼上只有一个女厕所,因为单位临街, 又是在一个繁华之地,经常有附近的小商小贩来办公楼里上厕所, 弄得女厕所使用频率很高不说,卫生还很差,于是女同志们就纷纷表示不满,主管机关工作的经理被大家叨叨烦了,当着大家的面说了一句话:“买把锁把门锁上,不是本单位的一律谢绝。 ”大家都没把这句话当真, 蒋负责就扔下笔,直奔街对面的商店而去,一会儿她便买回把锁,把女厕所锁上了。

第二天,会计科的科长刘晓兰来问蒋负责:“你买的锁是几把钥匙的? ”蒋负责面无表情地说:“三把。 ”刘晓兰说:“那你给我一把吧,我们科女同志多。 ”蒋负责冷冷地说:“就剩一把了,那些全丢了。 ”刘晓兰只得悻悻而去。 从此,办公楼上所有的女同志上厕所都要来给蒋负责讨钥匙。 每当有人来向她讨钥匙时,她都会磨蹭一会儿才给,让人家像给领导请示工作那样在她的桌子前站上一会儿,让她过一过“负责”的瘾。 如果她因事外出,办公楼上的女同胞可倒了霉了,她们只有去街对面很远的地方去解决问题了。 时间长了,女同志们都有意见,就在一起商议了一下,打算把女厕所上的钥匙多配一些,达到人手一把,这样既方便又不用麻烦别人。 这个提案通过刘晓兰对蒋负责说了以后,蒋负责什么话都没说,阴着脸回了家。 第二天就谁也没再提这事,因为大家都知道,谁再提这事谁就是成心不让人家蒋负责“负责”,就等于把人家往死里整。

蒋负责很爱记仇, 谁若得罪了她,她一定会变着法儿地报复你,让你不得安生。 有一年评先进,主任把办公室里唯一的一个名额给了我,这一下可不得了,她当即和主任吵了起来,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历数她参加工作以来对公司所做的贡献, 直到主任躲出去为止。过了几天,正好搞党员考核,填票时我和蒋负责挨着坐,见她在我们主任的名字后面选择了“不合格”。 于是主任成了本年度党员考核中唯一一个有 “不合格”票的人。 事情还没完。 从此,蒋负责每天上班都迟到半个小时,对室内外卫生更是从不插手, 对我也是横眉冷对。有时赶上忙, 主任吩咐她干点儿活,她就咬牙切齿地说:“我又不是先进,你让先进去干吧! ”主任知道再说下去她又会没完没了,干脆不再理她。 直到下一年主任把先进的名额给了她,她才恢复了正常。

我和蒋负责只闹过一次小别扭。 那一天,保卫科的小贾领着一个男孩来办公室打电话。 见蒋负责忙着,小贾就指着那个男孩对我说:“这是我同学,在这里打个电话。 ”那时候电话少,我们公司机关三十多个人,直拨电话只有我们办公室的一部,又因公司临街,平时经常有本单位的人领着非本单位的人来打电话,我已经习以为常,就说:“打吧。 ”谁知,那男孩打了不到一分钟,蒋负责就过去把电话给切断了,然后阴着一张脸说:“这是公话,不对外! ”一时间弄得我和小贾都很尴尬。 过了片刻,小贾领着他的同学走了。 而蒋负责这里还没完,她像个领导一样对我说:“以后外单位的人来打电话一律不准许,我们这儿的电话费月月超支, 领导怪下来谁负责? ”当时我很生气,我想说“领导怪下来有主任在也轮不到你负责”, 我还想说“以前那么多来打电话的只要给你说一声让你过过‘负责’的瘾,爱打多长时间打多长时间你都没管过。 ”但我最终什么也没说, 一个人坐在那里生闷气。这件事过去大约十分钟后,蒋负责的几个老乡来找她, 蒋负责就喊我:“小刘,快沏上几杯水。 ”平时,蒋负责的朋友、同学来了她都坐着不动,指使我为她跑前跑后地伺候,以便在她那个朋友圈子里显示一下她的地位, 满足她的虚荣心。 平时,我都会让她如愿以偿,但这次我正生着气,就当听不见。 她就又重复了一遍。 我带着气说:“你自己沏吧! 我没空。 ”如果她这时悬崖勒马,还不至于使自己那么难堪。 但她不想在朋友面前掉面子,就板起脸来说:“你先沏上水再说。 ”我见她这么霸道,也火了,我站起来,强压着火说:“第一,你这不是公事往来,是私人交往,我没有伺候你的责任;第二,你和我同是科员,地位平等,你没有权力命令我。 ”我刚说完这番话,她就急赤白脸地站了起来。 我知道我的那句“你和我同是科员”肯定是一枚重型炮弹,让她在同乡面前有了“穿帮”的危险,她肯定会大发雷霆。 但我不想和她吵,就大踏步出了屋。

稿纸和信封的事最后以折中的方式处理了,稿纸和信封都留下了,但钱没付, 什么时候用着了什么时候再付。为这事,她一年多没理主任。

蒋负责最终“负责”出了点儿事。 我们公司管计划生育的同志退休后,一直没安排人选。 但因为我们单位人多,经常有职工和职工子女结婚,到公司来开婚姻介绍信。 可能因为我是操笔杆的,这事主任就安排给了我。 凡来开介绍信的都是要结婚的人, 不好意思空着手,每人都带着糖果、烟什么的。 每次我都把这些东西和同科室的人分享,包括蒋负责,但她看了仍然心里不舒服。 于是,她就跑到分管经理那里说, 我初来乍到,不了解公司的情况,开介绍信太随便,这样早晚会出事。 于是,在分管经理的授意下,很快这事就被蒋负责“负责”了。

公司里一个家在农村的职工,没领结婚证就结了婚,并且有了个女孩。 但他一直瞒着公司,想再要个男孩。 在“名人”的指点下,他走了这样一条路:以未婚的身份领结婚证,领了结婚证后再申请“准生证”,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再生个孩子。 这个职工就给老蒋买了二斤糖,骗走了婚姻介绍信。 后来他如愿以偿地生了一个男孩, 但却被人举报了。计生委的人一路追查下来,就查到了蒋负责这儿。 开始,蒋负责还想往我身上推,可一查介绍信上的日期,她就没了话说。 这一下,问题就严重了,那时候,计划生育问题是“一票否决”制,即只要计生出了问题,其他的所有成绩一律清零。 计生委的人咬着不放,要公司有个处理意见,公司迫于压力和对蒋负责这人的反感,就先停了她的职,后又劝其提前退休了。 这一次蒋负责倒没怎么闹, 她明白计划生育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出了这事,她就“负责”到头了。

我离开那家公司已经二十多年了,蒋负责的真实名字, 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蒋负责大姐,一路走好。

爱的坚守

忽然接到她的电话, 她要来我所在的城市参加成人高考。

她是我的初恋,也是我至今都不能释怀的伤痛。

第一眼见到她,是我二十岁那年的一个黄昏,在一个冰糕厂门口。 夏天,庄稼地里没有活儿, 我就到这里提冰糕,然后去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蹲点叫卖。 这天的冰糕没有卖完,我要贮存到厂里的冷库里。 当时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 静静地站在一棵老枣树下,嘴角上挂着含蓄的笑, 那一双清纯、活泼的眸子顾盼生辉,使她的整个面部弥漫着一股迷人的神采。 发觉我在看她,她冲我轻轻笑了一下,刹那间,我的心差点儿从胸口跳出来, 大脑一阵眩晕。后来,我才知道,她就在这家小厂上班。此后,每次来提冰糕,我总是先透过窗口,看看她在不在,如果看到她忙碌的身影和笑脸,那漫长、枯燥的等待也变得充满了乐趣。 如果她没在里面,我的心马上就空落落的了,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虽然能经常见到她了,虽然彼此都知道了对方的名字,但我却没有勇气向她表白。 我觉得她是天下最美丽的、最纯洁的,面对她,我总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 是的,她生活在县城里,而我生活的村庄,偏僻而贫穷,我们之间的差异, 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差异,这些现在看来无所谓的差别,在那个年代, 却是很多人都难以逾越的巨大鸿沟。 每每想到这些,我的内心就充满了悲凉和绝望。

我深深地陷在单相思的痛苦里不能自拔,我多次暗暗告诫自己:这不可能! 这一厢情愿的感情绝对是没有结果的! 但我却无法控制自己,后来发展到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在大街上,在乡路上,在菜市场,在村庄里,在一切有人的地方,我都仿佛看到她的身影在我身边轻轻走过,我多次把和她背影相似的人当作是她, 因而弄出了很多误会和笑话。 这样苦苦地煎熬了半年之后,我拿出了背水一战的勇气,给她写了一封二十多页的长信, 向她倾诉了相思之苦。我选择在初次见她的那棵老枣树下,把那封情书递给了她,她吃了一惊,但还是接了过去,明亮的眼睛飞快地瞟了我一眼,问,这是什么? 我没回答,转身骑上自行车就逃了,连头也没敢回一下。

此后的几天, 我都没有去提冰糕,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她竟然来我常蹲点的路口找我了, 见面就嗔怪我,你怎么不去了! 我的心被巨大的幸福感膨胀得无比饱满,从她的神情上,我感觉到,她已经接受我了。

我们俩的事儿很快被她的父母知道了,她的家人都强烈反对。 后来,经不住她自己一再坚持,她的母亲首先松了口,表示“不管了”。 我知道后,高兴得一塌糊涂,每天都早出晚归。 我想尽快改变自己的经济条件, 为迎娶她做好准备。 但不久,她的母亲悄悄地来了我们村。 她是步行来的,所以,那十几里的乡路就显得那么漫长。 她在我家的门前转了一圈儿,不但看到了我家那破败不堪的土房,还知道了我早年丧父、家里兄妹四个、家庭极端贫困的事实。

她的母亲开始四处托媒给她找对象。

我们决定私奔。

那天深夜,我背着行李如约来到火车站,我们准备坐晚上十点的车南下打工。 可我整整等了她一个晚上,她也没有出现。 她没有来的原因一直是个谜,事后我并没有苦苦地追问她。 有些事情,没有答案,本身也是一种答案。 后来,她就在父母作主下订婚、结婚了。 我陷在失恋的痛苦中煎熬了两年, 那两年,我做什么事都走神儿。 两年以后,我才慢慢地恢复到一个正常人的心智。 我决心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那搁浅的作家梦,又在我心中涌动,我拿起了久违的笔……

接到她电话的第二天,我一早就开车来到火车站。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和富有神采,体形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角有了细细的鱼尾纹。我心潮起伏,几乎不能自已。她看到我,眸子里也充满了欣喜。

第二天下午,她考完试,决定住一晚,明天一早走。 我把她接到一家西餐厅,为她饯行。 那晚,我们喝了很多酒,共同回忆了相识以来的前前后后,都感慨不已。 一直到晚上零点,我才送她回下榻的宾馆。

我把她送进房间, 给她倒了杯水,说,明天一早,我来送你去火车站。

我刚转过身,她就在背后把我抱住了:别走了,行吗?

我摇了摇头,想掰开她的手。 她却抱得更紧了,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我用力将她的手掰开,逃出了她的房间。

回到车上,我给她发了微信:你是我心中唯一的净土,很多时候,我都依赖对你的回忆来净化自己, 激励自己,让我们共同守住这片净土吧。

她回复了我: 以前每次想起你,我都满怀愧疚,从现在开始,我恨你。

第二天一早,我去宾馆接她,前台告诉我,她昨天晚上就退房了。 我怅然若失,但我知道,她最终会原谅我的,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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