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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田娒的婚礼

2022-10-26见忘

辽河 2022年8期
关键词:班主

见忘

这段时间来,马晓慧觉得心里堵得慌,便想着回娘家问溪村住上几天。 她收拾了一拉杆箱衣物,就一个人到汽车南站坐快客回去了。

马晓慧在温州已经待了二十多年了,与老公徐敬业一起打拼,在温州龙湾那边也买了房子,虽说是房产证不全的农村自建房, 反正也没想着卖出去,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日子过得也还算踏实。

马晓慧是属于能吃苦持家的女人,徐敬业在酒店里做厨师,马晓慧除了做家务,还在家里摆了个裁缝铺子,生意寡淡了后,就接些缝裤脚、钉纽扣、熨烫衣服的零碎活,细水长流,也是一笔收入。

马晓慧有一儿一女,学生期间成绩都一般,马晓慧倒也不是很操心,本着“一条露水一条鞭,儿孙自有儿孙福”的想法,转眼间,儿子徐友福已是娶媳妇的年龄了。 儿子先是在厂里打工,后来又跟徐敬业的朋友学厨师, 人倒是忠实,就是不见交女朋友。 催促急了,儿子也会发脾气,把自己关进房间里,抱着手机不出来吃饭。 女儿徐莉莉职高毕业后,进了一家美容店学做美容,新交了个男朋友,男朋友样貌倒是不错,却将头发挑染成墨绿色,还戴着耳环,一看就知道不是踏实过日子的人。 带回家时, 小伙子话不多, 倒也还算礼貌,问起,是四川绵阳那边的,马晓慧听了心就咯噔一下,知道遇上麻烦了。

马晓慧的母亲叶丽萍也是四川人,被人带到问溪村后, 嫁给父亲马万顷,按现在的说法, 则有点儿拐卖的意味,但在那个年代里,也是普遍的现象。 马万顷是个勤快人,虽说长得黑,有点儿显老,对老婆却是百依百顺,家里也是吃用不愁。 叶丽萍生了孩子后,也就收了想法,一门心思扑在家庭上了。 马晓慧是长女,后面还有两个弟弟。 在她八九岁的时候,母亲曾带她回过四川外婆家, 那是因为有电报发给母亲叶丽萍,说“母亲病危,速回。 ”马万顷也是纠结了好久,才同意放叶丽萍回去,让马晓慧也跟着,授意无论如何要带着妈妈回来。 马晓慧懵里懵懂地应承着,当她们赶到外婆家时, 外婆已经去世入土了,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而让马晓慧记心头的,一是路途遥远太难走了,从问溪村坐拖拉机出发, 到镇里坐客车到县城,再转车到温州,再到金华坐火车,到成都后又转好几次客车、拖拉机,最后走了半天山路,脚都走起泡了,才到了外婆家。 还有就是妈妈在外婆坟前号啕大哭的样子,哭昏过去了,吓得马晓慧也大哭起来,妈妈醒来后,抱着马晓慧又大哭起来。

女人啊,可千万不能远嫁。 这个念头,在马晓慧生了莉莉后,就愈发强烈了。 马晓慧平日里有意无意地也没少灌输,开始也只是敲边鼓似的,说,年轻人谈恋爱,讲人好、讲感觉,也是正常的,不过要考虑老实, 以后结婚过日子,是很现实的,人品啊,家庭啊,才是最重要的。徐莉莉说,晓得晓得。马晓慧知道女儿有嫌她唠叨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说道,你看外婆,嫁得太远了,一辈子也没几趟走归啊! 徐莉莉提高了音调, 说,妈,我晓得些啰!

看女儿这样说, 马晓慧不再说什么。 让马晓慧上火的是,没过多久,女儿竟跟她说今年要去男方家那边过年,看看人家啥样。 马晓慧说,你婚都未订,就去男方家那里过年, 人家怎么看你啊!徐莉莉说,现在不都这样嘛,你怎么还这么老封建啊! 马晓慧顿时急了,说,别人家女儿这样我不管,我家女儿这样我就要管。 徐莉莉说,现在法律规定婚姻自由,你管不着。 马晓慧说,我就要管怎么了?徐莉莉说,那你管啊!说完就摔门而去。

是啊,怎么管呢? 马晓慧稍微冷静下来,就觉得这是一个大难题。 跟徐敬业商量,徐敬业老实大伯一个,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还相互抱怨了一通,都说对方把孩子宠坏了。 离过年就一两个月时间了,马晓慧坐立不安,思来想去也只有回娘家再商量商量了。

马万顷家就在村口的位置,马晓慧下了车,沿路边往上走一截斜坡就到家门口了。 喊了声妈,叶丽萍就从洋房屋里小跑了出来,嘴里念着,哎呀呀,怎么不早些打个电话来啊? 马晓慧说,打了好几个了,你都没接呢。 叶丽萍说,哦,刚才在烧火,没听着。 马晓慧把拉杆箱拉进门,往墙边一靠,说,爸呢? 叶丽萍说,你爸烧灰去了。

后半间飘来梅菜干炒肉的气味钻进马晓慧的鼻孔, 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叶丽萍说,你晓得否,晓娟走归了。马晓慧觉得心里好似被啥东西戳了一下,有点儿难以置信,说,晓娟走归了?叶丽萍说, 昨天夜里迟些才走归的,我也是天光才晓得的。

马晓娟是马晓慧的堂妹,比马晓慧就小三个月,老公是福建那边人,当时家里不同意他们来往,闹得很僵。 马晓娟相当于是逃过去的,马晓娟的父亲马百顷更是在村里声明,从此断绝父女关系,不认这个女儿了,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锅灶间,叶丽萍炒菜,马晓慧烧火。煤气炉也是有的,但叶丽萍觉得还是老锅灶用得习惯。 两人正感叹着马晓娟的事, 就听到外面响起了马万顷的大嗓门。 马晓慧连忙起身迎了出去,她也有大半年没见着自己的父亲了。

马万顷戴着斗笠, 挑着一担空簸箕,驻住锄头走进门来,后面还跟着个八九岁模样的男孩, 穿着青色旧棉褂头,脸黝圆的像个红枣,眼睛眯眯的,仔细看,角落里皱纹深刻,还是有些上了年纪,分明就是庆田娒了。

见着庆田娒,马晓慧便不由自主地欢乐了起来。 每次回娘家都是来去匆匆的,算起来,她也有两三年时间没见着庆田娒了,跟父亲打了番招呼,就低下头问起庆田娒:“庆田娒, 你还认着我不? ”

庆田娒抬起眼,咧嘴一笑,说:“认着些,认着些,你是慧姐姐。 ”

听到庆田娒叫自己慧姐姐,马晓慧不由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是从心底发出来的,马晓慧已好久没这么笑过了。

事实上,庆田娒的年纪比马晓慧还要大上许多,至于大多少,估计没有人知道, 反正马晓慧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庆田娒就差不多是这样子了。

也没人知道他名字叫啥,他自己说来自邻近县的庆田乡,娒在问溪村是男孩的意思, 叫男孩子都是娒啊娒的,于是庆田娒的称呼就这么传开了。 庆田娒智商大概停留在普通人四五岁的样子,手头式却不笨,帮着干活,至少能顶半个劳动力,只要给口饭吃就行。 村里不少人有忙不过来时,就会把庆田娒叫来帮忙。 没活时,庆田娒端个饭碗出来转悠一下,也会有人给口饭吃。 至于睡觉的地方,大多是牛栏楼,能铺个被窝就行了。

在马晓慧的少年的记忆里,庆田娒给她印象最深的,倒不是干活,而是唱曲。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的,什么时候学的,马晓慧小的时候,就经常听到庆田娒唱曲。 有时是大人逗着他唱的,有时是小孩儿哄着他唱的,也有时,他是自个儿就唱了起来。

“庆田,唱一个呗。 ”

“那,那有啥奖励没? ”

“奖你五股栗好不好? ”

“不要不要, 五股栗打人痛些痛噶。 ”

“那你要什么奖励? ”

“唱好给我拍拍手,好不? ”

“好好好,唱元宝。 ”

“元宝我不会,唱个《天仙配》吧。 ”

在一阵阵哄笑声中,庆田娒直了直腰身,清了清嗓子,捏了兰花指,面容一整,就开腔唱了起来: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带笑颜。 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 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可以说,庆田娒最早进入马晓慧印象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马晓慧觉得庆田娒唱得真好听,就用力地拍手,她得多给庆田娒一些奖励,那样,庆田娒就会唱得更久些。

马晓慧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这般喜欢听曲,特别是庆田娒唱的,感觉比上间屋的落牙仙还要好听。 落牙仙年轻时待过戏班,听说还演过小生,后来门牙落了两个,村里传是跟人争相好的被打的, 他自己说是做戏时掉下戏台摔的,但不管怎么说,都只能回家种田了。 落牙仙还会拉二胡,他唱曲都是边拉边唱的。 落牙仙一唱起曲儿,住在下间屋的马晓慧就会竖起耳朵,即便是与伙伴在玩耍, 也会停下来木呆呆地怔在那儿。有时,马晓慧还会跑到上间屋去听。 看到有小孩儿围过来,落牙仙就会拉唱得更加起劲儿。 什么 《天仙配》《碧玉簪》《红楼梦》, 还有什么 《高机与吴三春》《十五贯》,都会来上一段。 有时,还会停下来给孩子讲讲这曲里的故事。

对于庆田娒的唱曲,有时落牙仙远远听到了,就会摇摇头,说,可惜了可惜了。 马晓慧也有见过几次,多是落牙仙拉唱的时候,有人哄着庆田娒也唱了起来,大概落牙仙也听到了,便会停下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有孩子会向着庆田娒的声音跑过去, 但马晓慧不会跑,她的耳朵真会竖起来,和着眼皮微微抖动着, 恍惚有一只鸟儿从心里跳出,随着曲调起落蹦跶到全身。 而对于落牙仙嘴里说的可惜了, 马晓慧不是很明白,直到一天站在她身边的马晓娟问:“可惜什么啊? ”

“可惜了一副好嗓子啊。 ”落牙仙长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道,情绪饱满,拿捏到位,这腔调啊,就是祖师爷赏饭吃,比一般戏班的角还要好呢,可惜是个呆儿啊。马晓娟问,那比你怎么样?落牙仙愣了下,干咳了两声,说,要是在以前,我,我也不会比他差。

落牙仙从不要求庆田娒在他面前唱曲。 不过,在落牙仙临终前,曾交代儿子马世好, 让庆田娒在他灵前唱一曲。马世好是叔伯里名义上过继给落牙仙的,按村里的说法,就是给落牙仙那一支留个后脉。 丧礼上,马世好考虑到让个呆儿唱曲,不是很合体统,就让庆田娒跪在灵前哭几句,没想到庆田娒任你怎么说就是哭不出来,一急之下,马世好在庆田娒的头顶狠狠敲了个五股栗,才听到庆田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落牙仙去世的时候, 马晓慧也还小,这里面的故事也是后来听大人说起才晓得的。 不过落牙仙对庆田娒唱曲的评价,得到戏班班主的肯定,是马晓慧亲眼见的。

那个时候,问溪村每年正月都会在祠堂里做几天大戏,说是做给老祖宗看的,保佑村里太平顺潮顺水。 村里还没电视机的时候,看大戏可以说是村里最大的娱乐项目。 而做大戏的所需花费,是每户人家凑出来的。 出钱的出钱,出米的出米, 吃一般是安排在一起的,住就分开了。 也不晓得是哪一年,马晓慧家也派了一个人,还是戏班的班主。 第二天一早, 马晓慧就听到班主问他父亲,老师伯,昨天晚上在旁边间唱曲的是什么人,你晓得不? 马万顷说,唱曲的,那应该你们戏班的吧。 班主说,戏班唱的,我都能听出来,不可能的。 这时候,一边的马晓慧说道,我知道,是庆田娒唱的。 班主眼里放出了光,蹲下来对着马晓慧说道,囡,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他看看?

马晓慧当然是乐意,屁颠屁颠地带着班主找到了庆田娒,当马晓慧把坐在敞间板凳上吃早饭的庆田娒指给班主时,班主愣了一下,说,啊,你说昨晚唱曲的就是他? 马晓慧点了点头,又对庆田娒说,你能不能给我们唱一曲? 庆田娒咽了口饭下去,说,等我饭吃个先,好不好? 马晓慧说,好吧,你吃紧咧。

庆田娒三两口就把饭扒完了,打了个饱嗝,把碗筷放下,从板凳上站了起来, 看了看班主, 大概是有点儿怕生,说,我能不能转过去唱? 马晓慧看了看班主,班主说,好。

庆田娒就转了过去,对着板壁上的毛主席语录唱了起来,唱得照例是最拿手的《天仙配》: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带笑颜。 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 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班主眯起眼睛,脑袋随着曲调悠悠晃动着,等庆田娒一曲唱好,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庆田娒转过身问,我唱得好不好啊? 班主笑眯眯地说,好。 又接着说,你还会唱其它的吗? 庆田娒退了一步,说,你是干啥的? 班主说,我是戏班的班主,专门走来看你唱曲的。 庆田娒说,那我唱个《红楼梦》吧。

庆田娒侧了侧身子,唱了起来: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似一朵青云刚出岫。 ”接着音调变细,转为女声:“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 ”又转为男声:“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

这曲是庆田娒的压轴好戏,平时都是在围观者把气氛烘托到高涨时才使出来的。 班主眼睛慢慢瞪大起来,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一曲唱完了,又站了许久,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了,老天爷赏给一副好嗓子,却把其他家伙都给收走了。 说完,掉头就走了。

最终, 班主还是把庆田娒给带走了。 村里人说,班主看中了庆田娒的唱腔,想让他演个小丑,也总算有个着落了。 后来又听说,有人看见庆田娒在平阳那边上台演戏了。 但半年多后,庆田娒又回到了问溪村,问起,按庆田娒的说法是,戏班没自由,一不听讲就会吃五股栗。

从戏班回来后,庆田娒好似就唱少了,一般人逗他也不会那么主动了。 不过对于马晓慧,还是好讲的,没啥人的时候, 马晓慧会把糖分给庆田娒一粒,庆田娒也不急着剥开吃,放在鼻子前嗅嗅,又揣进袋兜里,也不用马晓慧讲,就会给马晓慧唱上一段。 还听不过瘾,马晓慧就会再给一粒糖,庆田娒就会接着再来一段。

就是现在想起来,马晓慧也还弄不明白,那时候怎么自己就迷上了听庆田娒唱曲。 糖大多是村里有人家讨亲嫁囡时分过来的,小孩儿去凑热闹,碰着热情的主人家就会抓一把塞到你袋兜里。马晓慧总是舍不得把糖吃了,但也会剥一粒尝尝味道,不过大多数还是会存起来分给庆田娒,马晓慧觉得,听庆田娒唱曲,比糖的味道还要甜。

当然,除了听,马晓慧也爱唱。 不过不像庆田娒一样,当着人唱,而是躲在楼中间,偷偷地唱。 当然,也不是就一个人唱,大多时候,是跟马晓娟、马晓玲她们几个堂姐妹一起唱,还分着扮演角色。

就在马晓慧被庆田娒勾起往事记忆之际,突然,一个似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叔啊,吃过了没? ”

一个穿着毛衣领绿色风衣的中年女人从门口迈了进来, 脸上抹着粉,嘴唇通红的,手里还提着给老年人吃的补品礼盒。

“你是? ”马万顷正放农具,一回头没认出来。

“我是晓娟啊! ”女人说道。

“晓娟,你走归了? ”

“嗯嗯,昨天夜里到屋的。 ”

“晓娟。 ”马晓慧迎了过去。 难怪觉得这声音这么熟悉, 又像是陌生似的,都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你是晓慧吧? ”女人凑了过来,两人手拉在一起,好一阵寒暄。

终于注意到了蹲在屋角落的庆田娒,马晓娟笑着问道,庆田娒,你还认得我不? 庆田娒看着马晓娟,又摇了摇头,说,认不着,认不着。 马晓慧也笑了起来,说,你连娟姐姐也不认识了,她还是你的媒人呢!

庆田娒的脸涨红起来, 黑红黑红的,接着就跪了下去,冲着马晓娟磕了个响头,说,娟姐姐,我的羊哈哈死了,我对不起你。

马晓慧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已经来不及了, 庆田娒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庆田娒,竟还想着那件事。

那还得从她们小时候说起,应该是读一二年级吧, 班级开展学雷锋活动,比谁做的好事多。 恰好有个同学拾到十块钱,交给了班主任老师,老师就在课堂上把这个同学表扬了一番,说她是小雷锋,让大家都向她学习。 这个同学叫马珍珍,住在下间屋,跟马晓慧、马晓娟,还有马晓玲,她们三个堂姐妹都不对付,常常拌嘴。 老师表扬马珍珍,她们三个自然是不服气的,正好那天是星期日, 她们三个躲在楼中间学做戏唱曲,期间不知怎么又说起马珍珍, 马晓娟说,要做一件大好事,超过马珍珍。 马晓玲说,怎么超啊?

三人也没心思学做戏唱曲了,就在她们靠在楼中间窗门前叽叽喳喳时,看见庆田娒赶着一只羊儿, 一边唱着,一边从屋门前的路巷经过。

曲儿飘进楼中间, 马晓慧听得出神,忽然身边马晓娟喊了一声,有了。 马晓玲说,有什么了? 马晓娟说,有办法了。 马晓慧的思绪也被拉了过来,马晓玲说,快说快说,有什么办法。 马晓娟说,我要帮庆田娒做媒,我妈说,做成一桩亲,抵修十座桥。 要是帮庆田娒做媒成功,十座桥总比十块钱大吧。 马晓玲说,大是大,那谁愿意嫁给庆田娒啊? 马晓娟说,你不会没听说吧,庆田娒要讨那只羊哈哈当老婆啊!

马晓慧也明白了过来。 自从村里有人给了庆田娒一只羊儿,庆田娒就把它当宝似的,叫它羊哈哈,天天都赶着羊儿去溪边山上吃草, 羊儿愈长愈大,因为是只母羊,有人就打趣道,庆田娒,你对羊哈哈这么好,是不是要讨它当老婆啊。 庆田娒便呵呵地笑,说,男人都要讨老婆,当老婆也好的哦。 对方又一本正经地说,讨老婆是要做媒人的,没人做媒是不当算的。 庆田娒说,那你帮我做媒好不好? 对方说,好啊,不过看见做媒人是要跪下去拜的。 庆田娒听了跪下去就拜,等他抬起头,在一片哄笑声中,那人早就溜走不见了。

“那万一老师不承认呢? ”马晓慧心里觉得这是一件大好事,但还是有点儿担忧。 马晓娟说,你放心,庆田娒的羊哈哈就是老师的爸给的, 亲不亲一家人,老师怎么会不承认啊。 马晓玲说,对对对,如果羊哈哈也算人的话,老师跟它就是一家人了。 马晓慧无法反驳,也不想反驳,便提出,不仅要帮庆田娒做媒,还应该帮他成亲。

“好,要做就做大的。 ”马晓娟说道。那天,她们没有再做戏唱曲,而是开始了帮庆田娒做媒成亲的一系列计划。

首先,她们找到了庆田娒,以姐姐自居,提出要帮他与羊哈哈做媒。庆田娒被戏耍了几次后,还有点儿不相信,说,你们不会骗我吧? 马晓娟说,不骗你,骗你就是小狗。庆田娒说,那我要不要跪下来拜做媒人啊? 马晓娟说,不要不要,你听我们安排,到时拜堂就可以了。

做媒算是成了,接下来成亲就比较麻烦了,按照计划,订婚就省了,不过结婚要捡日子、扮新郎间、送新娘、入洞房、吃喜酒等等,这些重要的环节是不能省的, 否则就变成小孩儿过家家,不正式了。 为了让这次成亲能够正式起来,由马晓娟当头,三人进行了分工。

马晓娟嘴比较刁,需要联系人的事情就由她负责。 马晓慧手比较巧,扮新郎间这些事就交给她负责了。 马晓玲家里条件相对好些, 有需要用着的东西,主要由她负责。 成亲要先捡日子,马晓玲妈妈有本老黄历,放在抽屉里,三人溜进房间,拿出来偷偷翻看,发现除了日期,好多字都不认识。 马晓玲说,她认识结婚的婚字,她妈妈告诉过她,只要在日期下面找到那个婚字就可以了。 自然也不管是宜还是忌, 找到了好多婚字,挑了个日期最近的星期天,算是把日子定下来了。

至于送日子,碰着庆田娒交代一下就可以了。 而扮新郎间,则比较麻烦了,庆田娒睡的地方是一牛栏屋,那只羊睡在他边上,里面是稻秆堆与破棉被之类的,脏兮兮的,还发出阵阵难闻的羊骚臭味, 马晓慧捏着鼻子往里面溜了一眼,就被吓着了,说这样的新郎间实在是扮不出来。 马晓娟脑子快,说,新郎间可以换个地方。 马晓慧想起最近她爸正忙着把石头垟那个瓦窑洞整出准备当灰铺,拉着两人去看了看,觉得比牛栏屋干净多了, 就决定把新郎间选在这里,等婚礼过后再叫庆田娒搬回去。

新郎间是必须要贴红双喜的,甭说是剪,这红纸去哪里找呢? 马晓玲说,她家里也没见着有红纸。 又是马晓娟给出了主意,说对面山学堂边有户人家刚结婚没几天, 贴在门窗的红双喜肯定还在,去撕两个过来就可以了。 当然得偷偷去撕,先去踩点儿,发现玻璃窗门上确实贴着红双喜,放学后,三人从学堂后门绕了过去, 由马晓慧动手去撕,其他两人在屋前后放风,瞧着没人,马晓慧抖着手准备去撕,却发现这红双喜竟是贴在窗门里面的。

行动只能以失败告终。 就在三人垂头丧气回去时, 路过一路巷的墙角时,马晓娟忽然站住了,说,你们看到什么没? 马晓慧被吓了一跳,以为遇到蛇鼠之类的,马晓玲却已经喊了出来:“胭脂儿! ”

胭脂儿是草名, 通常生在墙头角落,长有一种果子,用石头锤开后就会流出紫红色的水来,涂在指甲上,便像是涂了胭脂一样,女孩子常会去采来玩儿。墙角上那一簇,确实就是胭脂儿。马晓慧愣了愣,也终于想明白了,如果把胭脂儿锤出来的水涂在白纸上, 晒干后,白纸就成了红纸了,有了红纸不就可以剪红双喜字了吗。

从画画本上撕下两张白纸,用胭脂儿做成红纸,马晓慧回想着以前从大人那里看过来的剪法,一阵琢磨后,就剪出了一对红双喜,用饭粒当浆糊粘在瓦窑洞的壁上。 至于结婚拜堂时必须用到的红蜡烛, 三人各自在家里翻找了,只有白蜡烛,就想着用涂胭脂儿的方法把红蜡烛涂出来,却发现蜡烛上根本沾不了胭脂儿。

又是马晓娟想到了办法, 马晓娟说,我跟班里同学说一下,让他们提前把贺礼交上来,这样就可以把缺的东西给凑起来了。 说到做到,距婚礼还有一天时间,马晓娟通知大家伙当天下午在瓦窑洞集合。 班里同学来了一大半,七嘴八舌的,把婚礼需要做的都分工落实下去了。

马世强家是开店的, 马世强说,红蜡烛他可以想办法拿两根过来,但不能拿多,怕大人发现。 马晓娟说,两根也够了。 马兰花说,她有一盒彩带,是她姐结婚时剩下来的, 可以拿到新郎间挂一挂,不过挂好了要拿回去。 马大尚说,他爸是打铳的,他可以把铳拿过来。 马晓娟说,那声音擂天响的,吓都吓死了,还是不要了。 瓦窑洞里大家哄笑了起来,马晓娟接着说,要是有火炮儿,拿几个过来还差不多。 马大尚说,好,那我回去找找看。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伙就活动开了。按照马晓娟的安排, 先把庆田娒请到窑洞里坐着,给他换了件红棉褂头,在胸前别了一枝月月红。马晓娟当媒人,马晓慧梳了梳羊毛, 往羊哈哈脖子上套了个用绿毛藤编起来的花环,打扮停当,从牛栏屋里赶出让马晓娟牵着, 马晓慧与其他三个女孩则跟着当送姑, 尽量顺着没啥人走的小路往瓦窑洞走去。

快到瓦窑洞了, 便有人喊了起来,说新娘子到了。 马晓玲等几个接姑马上推着庆田娒走出瓦窑洞,准备迎接新娘子,几个男孩子还放起火炮儿。 羊哈哈受到了惊吓, 忽地便往路边跑去了,马晓慧没抓着绳子, 羊哈哈窜下了路坎,就往溪边跑去了。

“快追。 ”马晓娟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家伙追了好一阵,最终还是庆田娒把羊哈哈哄住了,慢慢地牵了回来。

终于到了拜堂仪式了。 由马晓娟主持,马晓娟说,一拜天地。 庆田娒牵着羊哈哈,跪了下来,冲着门前坑拜了一拜。瓦窑洞前一阵哄笑。 马晓娟说,二拜高堂。 庆田娒也不知父母是谁,就冲着马晓娟跪下来拜了一拜, 哄笑声更大了。马晓娟涨红了脸,说,夫妻对拜。 庆田娒又冲着羊哈哈跪下拜了拜,哄笑声久久不绝。

“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马晓娟提高音调喊了一嗓子。 马晓慧与马晓玲就推着庆田娒与羊哈哈走进瓦窑洞。 点上一对红蜡烛后, 马晓玲交代庆田娒,要在里面睡上一觉才能出来。 庆田娒说,睡不着怎么办? 马晓玲想了想说,睡不着的话, 羊哈哈就不会成为你老婆了。庆田娒连忙说, 那我一定会睡着的,一定会睡着的。

马晓慧与马晓玲从瓦窑洞出来后,几个男孩子把边上的破板门抬了起来,盖在洞口上。 接下来,就是吃结婚酒了。酒是真的酒,家酿的红酒,是马晓娟从他爸酒缸里偷出来的,装满了两个空酒瓶。 酒杯是马丽琴、刘尚方从家里拿过来的,马晓娟倒了一杯,学大人的样子,端起来说,来,我敬大家一杯。 又说,不对啊,今天应该是新郎新娘敬酒吧。 马晓慧说,好啊,那你去喝新娘子的羊尿吧。 哄笑声中,大家伙都先后举起了酒杯。 有的扭捏说不喝,结果被哄笑着,皱着眉头也喝了进去。

两瓶红酒很快就分完了。 马晓慧把所有的糖都拿出来分了, 糖还没有啜完,红酒就没了。 马晓娟觉得不过瘾,就问道,酒喝完了,谁还有酒没? 就听到刘尚方说,早上我拿酒杯时,看见间橱里有瓶白酒,你们在这等下先,我去拿过来。

白酒是五十二度的江西特曲,这一喝就喝出问题了。 马晓慧觉得就像一团火灌进了喉咙,直往肚子里钻去,捂着嘴巴咳了好久才缓了下来,又试着啜了一口,又一口,慢慢地,马晓慧就感觉迷糊起来,隐隐约约中,还听到有人在唱曲,像是庆田娒唱的,又不像是庆田娒唱的。

马晓慧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摸黑了。 转了转身子,发觉自己已躺在床上,不由地喊了一声妈,叶丽萍拿着盏煤油灯走进房间, 听妈妈讲起她才晓得,自己在瓦窑洞边上的草蓬窝里睡着了,是爸爸把她背回家的。 那天晚上,差不多是整个村子的人都出动了,才把那些醉酒的孩子逐一找回来。

第二天早上上学的时候,马晓娟还得意地说,是自己走回去睡觉的。 但第一节课时,就被老师严肃地批评了。 老师没有提大家帮庆田娒结婚的好事,只是说喝酒的危害,说小孩喝酒会影响发育长不高,会影响大脑让人变傻,读书就更读不来了。 还点了马晓娟的名。 为了表示惩罚, 全班罚抄生字五十遍,没去的同学也要抄, 马晓娟罚得最重,抄一百遍。

从这件事后,马晓慧便自觉地跟庆田娒疏远了,有时想听曲了,也会把念头打消,或许是长大懂事了,晓得不好意思了。

大概三四个月后,听说庆田娒的羊哈哈吃了打了药水的蚕豆叶,死了。 连续好几天,马晓慧都能不时听到牛栏屋里传来庆田娒哭骂的声音。

从那一后, 庆田娒的嗓子就沙哑了,一直没有恢复好,此后,说话都是带着哈腔的。 自然,也很少听见庆田娒唱曲了。

说巧不巧,马晓玲也在那天下午回了娘家。

于是,马晓娟就叫了马晓慧与马晓玲一起到她那吃黄昏。 马千顷与马万顷都已经搬到洋房屋了,就马百顷还住在老屋。 三个堂姐妹凑巧都是同年的,小学又在同一个班级学习,自然也就比其他兄弟姐妹更讲得来。

问溪村是山头地,冬天阴冷,以前不少人家吃饭的桌下就生了火炉,叫火炉间。 一般是用泥砖搭个四方架,把用旧的铁锅搁在架子上,要取暖时,先在铁锅里放上一定量的木炭,从锅窟洞里拨出烧饭时落下的炭火撒在上面,再盖上一层炉灰,火热就慢慢地烘出来了。

吃饭时,马百顷热了壶红酒,说自己身体有毛病不能喝,让她们三姐妹多喝点儿。 一开始,马晓慧与马晓玲还客气着不敢多喝, 等两个老人吃完下桌后,在马晓娟的张罗下,也就不自觉地喝开了。

酒喝多了,话自然也就多了。 马晓娟这时才说出,他爸的病不是一般的毛病,而是比较严重的病。 前两天去县人民医院检查,怀疑是肝上长了不好的东西。 医生让家里人带他去温州或者杭州的大医院再查查, 马百顷死活不肯,就闹着回来了。 他说,要去温州、杭州查的病肯定是死症了,一大把年纪了,反正也活够了,就不浪费钞票了。 这个情况还是她小近姨打电话给她讲的,马百顷的三个儿子在外地做小生意都不在家,医院还是小近姨带他去看的。

马晓娟说,这次回来她其实也有过犹豫,毕竟由于婚姻的缘故,她爸都说了断绝关系的狠话,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她已经想好万一大人不想见她的情况,没想到她爸见了她,什么重话都没讲。 马晓玲说,大伯以前讲的都是气话,二十多年了,哪有大人不想孩子的。 马晓娟说,也是,可能年纪大了,气也就顺了,生这种病,也不晓得还能活几天,以前我还放不下,现在想起,应该早点儿走归看看。 马晓慧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走归也不迟。

又小半碗红酒下肚,火炉间里三人的脸都红扑扑的,马晓玲说,这次怎么不带俊巧一起回来? 马晓娟说,他呀,一摊子事走不开, 家里老的身体也不好,最小的还在上小学呢。 马晓玲说,人啊,真想不着,俊巧也恁会当家了。 马晓娟笑了起来,说,老早是白面书生,现在是乌面大伯了。

马晓慧打心底是佩服马晓娟的勇气。 那封信还是她读给马百顷二老听的,读那封信的时候,马晓慧就在想,如果她是马晓娟的话, 敢不敢这样做呢?马晓慧跟在徐敬业结婚前,也偷偷谈过一次恋爱,男方也是外省人,在温州打工时认识的,但没多久就分开了。 分手是男方提出的,马晓慧委屈地哭了一夜后,反而觉得解脱了。 马晓慧觉得,谈恋爱也没想象的那般美好, 也或许是,她一直都是被动的,她没有真正喜欢过那个男人。

马晓慧表示认同, 在酒精的作用下,马晓慧也不由地抱怨起了自己的男人,讲出了烦恼多时的心事。 三姐妹边喝边聊, 马晓玲忽然提起了庆田娒,马晓玲说,做人都不容易啊,还是庆田娒好,无忧无虑没心事不用愁。 马晓慧说,你也碰见庆田娒了? 马晓玲说,今天黄昏边有碰见,跟老早一色,都没老去呢。马晓娟说,对了,庆田娒晚上就住在老屋,原来晓玲住的地方,我去把他叫过来,给咱们姐妹唱个小曲。 说着,就站起来要过去。

不一会儿,马晓娟就把庆田娒带到了火炉间。 屋外天气冷,觉起耳朵能听到风呜呜地响,庆田娒站在角落,缩着脖子,手插在袖筒里抱在胸前,咧着嘴,眼睛眯眯地看着姐妹三人。

“庆田娒,走来,坐坐,喝酒啊。 ”马晓玲舌头有点儿大了。

“不喝不喝,我酒喝不来噶。 ”庆田娒摇头。

“好好,那你就站在那儿,唱个曲儿吧。 ”马晓娟晃了晃身子,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我喉咙哈了,唱不起啦。 ”庆田娒张开嘴巴,给马晓娟看。

“庆田娒, 你, 连我的话, 都不听了? ”马晓娟皱起眉头,假装生气。

“那,那我唱《天仙配》吧。 ”庆田娒把手放了下来,直了直腰身,清了清嗓子,捏了兰花指,面容一整,就开腔唱了起来……

马晓慧眯了眼睛,竖起耳朵,小时候听庆田娒唱曲的情形就在眼前冒了出来。 恍惚间,耳边的声音愈飘愈高,愈飘愈高。 马晓慧的身子也飘了起来,脑子却明明白白的,人这一生世啊,总是烦恼不断,不过有时候,也是可以放一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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