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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2022-10-26魏振强

辽河 2022年8期
关键词:光棍伯伯大姐

魏振强

司家仁

司家仁是个光棍, 和我外公同为“家”字辈,外婆让我叫他“家公”,村中其他“家”字辈的,我也叫“家公”(“外公”的意思),比我外公低一辈的男性,外婆就让我叫“舅舅”,别人要是不明就里, 肯定会纳闷我怎么有那么多 “家公”、那么多“舅舅”。 其实,我的家公、舅舅我从来没见过, 他们早就去世了,用母亲的话说,骨头都化成灰了。

家仁比我母亲小十岁左右,他虽然比我母亲的辈分高,但一直叫我母亲大姐,外婆在世时,他也叫她大姐。 他的父母啥时去世的我不知道,我见到家仁的时候,他已做了很多年的孤儿。 他的家和我外婆家直线距离不过十来米,中间隔着一条窄巷子和一个菜园子。 菜园子四周是用木栅栏围着的,防鸡、鸭、猪、狗进去糟蹋,家仁在木栅栏上开了个口子,用树棍扎成一个门,他从家里出来,走几步,推开木门,穿过菜园子和巷道口,就到了我外婆家门口。

家仁的家只有孤零零的一间房,稻草顶,泥巴墙,里面摆放的东西一眼就看得清: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口装米的缸,一口灶、一只便桶、一条长板凳、一条小猴子板凳。 他家的碗筷是不是一套我没留意,反正所有的东西差不多只是供一个人用的。 也不奇怪,村中光棍的家基本上都是这样子。 他平时很少待在家里,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出去串门。 我有时晚上躺在床上,没睡着,听到门口的巷子里有脚步声打在青石板上,再“哒哒哒”地往巷子那边传,就知道是家仁串门后回家了。

家仁家的门老是锁着的,我偶尔遇到他家大门敞开,也没兴趣去——家仁不识字,不会刮经(说故事),不像其他的年轻人有趣,我跟他一个年长我近二十岁的光棍玩什么呢?

印象最深的,是在我七岁的那年冬天,村子里的人闲着没事,围在他家的桌子边赌牌九,有人坐在床上,有人坐板凳上,更多的人站在那里,他们大呼小叫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跑过去看热闹,在人缝里挤来挤去,家仁不知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把嘴巴上叼着的香烟拿下来,对我扬了扬,说,吃不吃烟? 我就接过来,放在嘴里,猛吸一口,没想大声咳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我急得想哭,又哭不出来,眼泪和鼻涕横流着跑回家, 在门口吐出一口带血的痰,小姨娘当时正好从婆家回来了,她看到我的狼狈样,问我怎么搞的,我就告诉她家仁给我吃烟的事, 她二话没说,领着我到了家仁的家,大声质问他,“为什么要害我家小强子”, 旁人也帮腔责怪家仁, 家仁不停地跟我小姨娘赔礼,又从桌子上拿过一毛钱,递给我,对我小姨娘说,先翠,你千万别跟胡大姐(我外婆)讲,她要晓得,肯定要跟我拼命。 小姨娘大概也怕把事情闹大, 也就把我“吃烟”的事瞒过了外婆。

在村子里, 光棍们大抵都是 “狠人”,他们“出门一把锁,进屋一盏灯”,来去无牵挂,拖儿带女的人家都会含糊他们三分的。 家仁有些犟,时不时地会跟别人较劲,甚至打架,队长司有早不知是怕他还是要照顾他,就给他派了个看林场的活,但他死活不去,我外婆就劝他:看林场就是睡大觉,多轻巧,旁人的眼睛都瞪绿了,抢都来不及,你还不去! 家仁却摇摇头:胡大姐你不晓得,我年纪轻轻的看林场, 旁人会笑话我的,我不想占那个便宜。

家仁也经常到我外婆家玩,有时是吃饭时端着饭碗来的,我外婆就让他夹点儿菜吃,家仁总是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我有菜,我有菜。 他的碗里其实没什么菜,他自己懒得种蔬菜,旁人家给他一点儿,他才能吃上一点儿蔬菜,他有时会提着条丝网,在水塘、水库里捕点儿鱼,实在没有菜的时候,就烀几根山芋当饭吃。 他虽然有些懒,但不像别的光棍那样邋里邋遢的,身上的衣服还算干净,家里的东西摆放得也整齐。

一个冬天的下午,外婆到四五里路外的大队去碾米,天黑的时候还没有回来,我就拎着盏马灯,走出家门,准备在半道上等外婆。 我可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刚出村口,遇到家仁,他问我到哪去,我告诉他外婆碾米还没回来,他说,我带你去吧。 他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走到两里外的一个塘口时,外婆正立在那里喘粗气。 家仁接过我外婆的担子,大步流星地往村子里走。 到了家门口,他放下担子,对我外婆说,胡大姐,我跟你讲过多少回了, 你要有什么重活,就跟我打个招呼,我来帮你做。 你这么大年纪,还有个外孙子跟着你,你要是闪了腰、崴了腿,怎搞哟!

外婆是个不愿欠人情的人,过了一会儿, 她从家里拿出两个鸡蛋送给家仁, 算是感谢, 家仁很快又送了回来,说:“大姐, 我要你的东西, 雷不打我啊? ”

矮胯子

“矮胯子” 这个名字我坚信是别人“送”他的,做父母的谁会给自己的儿子起这样的名字? 大司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姓“司”,只有少数的几家是外姓,他家便是其中之一。 我猜测他们家应该是从外地迁来的,受到排斥和挤兑也不奇怪。

当然, 也不能光怪村民们小心眼。矮胯子一家有点儿怪,他家的房子坐落在山坡上,似乎有意要与村子的其他人家拉开距离。 他家有两个男主人——他父亲,还有他终生未娶的大伯伯。 这两个男人很少说话,整天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矮胯子七八岁的时候,他大伯伯每天早上就训练他举石锁,立举、蹬举、仰卧举……每种举法都要练几十次。 练完了, 还要他拎着石锁往山上跑几里,再往回跑。 十来岁的时候,我到矮胯子家玩过一次,看那把石锁在他手中上下腾挪,呆了,试着拎了拎,虽然能勉强举到肩上去,但手臂却怎么也伸不直。 他大伯伯在一旁笑了一下,走了。 我也有些敏感,看着自己的腿,想:长这么长的腿有什么用啊?

矮胯子家的房子简直就是个窝棚,低矮的土墙,黑咕隆咚的,但他家就是不砌砖墙,也不修窗户、做新门,钱全给了三个男孩念书。 他大伯伯经常握着书坐在一边,让矮胯子他们背课文,几兄弟轮番上场,反剪着手,一个一个背。 他大伯伯其实一个字也不识,但只要发现矮胯子他们的嘴巴打磕绊,就毫不犹豫地甩过去一耳光,然后罚他们重背。 这种魔鬼训练法自然收到效果。 五年级下学期全公社统考,我一向稳拿的语文科目第一名, 这次却落到矮胯子的手里,语文老师气得不行,狠狠地抽了我一棍子。

初中毕业的那年,矮胯子击败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对手,获得了全公社的中考状元,不幸的是,他离县里的重点中学还差三分,只能委屈地和我们同到一所普通中学读书。 有段时间我觉得他的行踪有些诡秘,晚自习之后我们都到寝室里睡觉去了,老是不见他。 一天晚上,我留了个心眼,教室里的灯熄了之后, 我发现他悄悄地翻过学校围墙,出去了。 我跟着他走了一截,猛然叫他,他立住了,说,你也想看书吗?我说,想。他说,那你跟我走。

我跟着他走过了几条田埂,到了镇医院门口。 医院大门紧闭,他率先翻了过去,很轻松。 我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翻过去了。 走到一个厕所边,他说,这儿好吧,有路灯。 我才明白,他每晚是在这儿看书的。 虽然灯光昏暗,臭气不断,但还算能看清字, 我心里对他也有些感激。 只是我搞不明白,他是怎样发现这块“风水宝地”的呢?

矮胯子终究不是铁打的,由于睡得晚,又起得早,他上课时不时会打瞌睡,有时,他一激灵,又立马抬起头听课。 有一回我终于发现了他的秘密,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针,对着自己的大腿扎了一下子。 又过了一些天,我看到他洗澡,胳膊上和大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

矮胯子高中毕业后补习了好几年终于考上了中专, 毕业后分到了省政府机关。 我后来巧遇过他读中专时的英语老师,一提矮胯子的真实姓名,他就说,哦,太刻苦了,每天早晨都坚持跑步……

我曾把电话打到过他的单位,接电话的人说,哦,他请假了,半年没上班了。 我不解,多方打听才知道,他是生了重病,回家休养去了。

后来我听母亲说,矮胯子的大伯伯去世了。 因为正逢大雨,他家门口积了太多的水, 矮胯子请村里的人帮忙,临时挑了一条土路,终于把他大伯伯的灵柩抬上了山。

摄影师

我的第一张照片是在小学五年级时拍的,因为保存不当,已经相当模糊,不过那模样还大概能辨得出:胖乎乎的我,穿着棉袄,腆着个肚子,其实不是营养过剩,而是营养不良。 当时因为紧张、害羞,眼睛睁得老大。

照片是镇上来的一个人给照的。 那人原是一个“小混混”,但脑子好使,他买了个照相机, 走村串户给人家照相。20 世纪70 年代末,他这么干,不光是有眼光,也有胆量。

那天很冷,我往村西头的一户人家门口走去,看到一大群小孩跟在一个穿着很精神的男人后面,那人手里拿着个东西,不停地对着小孩子摆姿势,引得他们都跑过来看,我后来才知道那玩意儿是照相机。

男人是村西头那家的亲戚。 他大概是为了引来生意,先要免费给那户人家的大女儿照相。 那女孩当然不明白啥叫照相,男人就走进她家屋子,指着墙上的电影海报说,呃,拍出来就跟这画中的人一样。 那女孩终于弄懂了,又在他的叮嘱下梳头、在脸上涂雪花膏。

男人把女孩带到了塘边上,那里有棵松树。 他让她靠在松树边,说,笑一笑,但她脸涨得通红,就是笑不出来,眼睛也不敢看他。 男人有点儿着急,嘴巴不停地说着,眯着眼朝镜头里看,他弓腰屈腿的姿势简直和我在电影里看过的拍照姿势一模一样, 我这才明白,照相的人都是这样的姿势。

女孩的相照了之后,有其他小孩蠢蠢欲动,开始往家里跑,向大人要钱照相,有得逞的,也有死皮赖脸缠着大人,但最后落得一顿痛打,鬼哭狼嚎的。 外婆听我说了要照相的事,就回家从箱子底下掏出钱,我兴高采烈地拿着去了。

男人给我照相的地方是一户人家的墙壁前,石头砌成的墙。 他让我笑,我也笑不出来, 但后来他还是照了下来。过了很多天,他来村里送照片。 我拿到那张照片时很不高兴,因为我的眼睛是闭着的。 外婆也很不高兴,她说花了那么多钱,照出来的却闭着眼,不吉利。 她这么一说,那个男人只好说,那就重新照一张吧。 这回他很慎重,带我到了一片竹林里, 而且不停地提示我别眨眼。照完后,他也不大高兴,说没赚到钱,吃了亏,外婆不好意思,回家拿了几个鸡蛋追出来, 跟在他后面喊:“照相的,你拿几个鸡蛋给你家伢子吃吧。 ”男人不肯要,却笑了:“我们不是照相的,我们是摄影师。 ”摄影师这个词就这样深深扎进我的脑海。

那张照片现在虽然很模糊,但价格我至今记得非常深刻——五毛钱,相当于我外婆四五天起早贪黑挣得的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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