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仁”实践工夫的社会化开显与落实
——《罗汝芳学谱》序
2022-10-25张新民
张新民
(贵州大学 中国文化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一、王艮与颜钧:两位泰州学派的先驱
证道或入道的根本方法,在颜钧看来,当在“体仁” 而非“制欲”。以身为载体涵养出无限的生机,其本身就是仁体充塞流行的表现。身的创造活力的唤醒、培养、展开和实现,自然也是生命的意义充分展开和具体落实的生动表现。正是以此为工夫实践手法,他才成功接引了罗汝芳,表现出一种时机化的直觉证量助人智慧,成就了一段颇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儒门心学有趣公案。
与王艮、颜钧两位泰州学派的先驱类似,罗汝芳也特别重视觉悟与践履的交互并进,认为 “觉悟透则所行自纯,践履熟则所知自妙”。所谓“觉悟”即是工夫久久熟透而调适上遂证入本体的“践履”,而“践履”亦为本体豁然开显而能神感神应的“觉悟”。无论“觉悟”或“践履”,都不离本体发用流行之活机,不断互动,彼此增上。因此,也可说“觉悟”是“践履”化了的“觉悟”,“践履”是“觉悟”化了的“践履”,“觉悟”即“践履”,“践履”即“觉悟”,体用不二,知行合一。“觉悟”与“践履”构成了生命的学问的两大维度,既催生了泰州学派特有的个性或风格,也表现为师门学问接力式的再继承和再发扬,不仅在工夫或实践方法上丰富了个人心性体证的经验内容,而且也在民众接受或传播的范围上扩大了心学思潮发展的社会空间。泰州王学作为传统中国一种特有的心性本体实践之学,其妙义精髓尚有大量的解读空间可供发覆。
二、制欲与求仁:艰难的心路跋涉历程
消极负面的“制欲”与积极正面的“体仁”,作为两种不同的工夫进路,如果稍加比较,则可说“制欲”主要是在后天意念层上对治或克服各种私欲杂念,然后再逐渐恢复先天固有的心性本体光明;“体仁”则当下直接地在先天固有的心性本体光明上立根,并同时将后天意念层上的私欲杂念净尽扫光。因此,“制欲”固然有助于人们从外部形迹世界的粘滞中超拔出来,能够摆脱物欲的控制而回归本真心体,但人为的强压也会斩断心灵神感神应的无穷妙用,丧失了良知灵动通物的神明能力,毁掉了仁体活泼起用的创造生机,排斥了人与世界交往必有的道德实践生活,不仅本体呈露变成光景玩弄,即一派活机亦退转为僵硬死结。而“体仁”则直接从经验意识层翻转提升跃入超越层,并彻底调适转化内在自我生命,从超越层向下直贯进入经验层,从容应对改造外部人间各种纷杂事务。具见超越层的立根挺立乃是第一义的,经验层的廓然大公则为第二义的。二者尽管彻上彻下,不离不二,毕竟在工夫论上又有先有后,轻重有别。一旦尽扫枝叶,专意本源,真在本体论上以先立其大的方法有所挺立,心灵本来即有的神感神应的妙用必能当下开显,良知之光亦必遍照一切而使无一物不具价值与意义。透过仁体涵养沛然涌出的天机活力与生气,顺其涌动弥天盖地展开生命本有的刚健劲挺之力,亦必能最大化地实现人的创造潜能和创造价值,丰富人类道德实践多姿多彩的生活内容。所以,“求仁”本身即内涵透过良知灵光的返照,自觉仁体生生创进不已的大义:一方面人必须尽心知性以知天(天道、天理、天命),回归寂然不动之原初天性本体;另一方面更要由天(天道、天理、天命)而性并作用于心,激活纯真本心流行发用之活机,不仅在良知的自明性光照中与万物相通相感,而且透过仁心的活泼起用领悟生命或生活应有的价值与意义。
罗汝芳既得颜钧的当机指点,在工夫论上另辟新路而身心受益,遂心悦诚服地向其纳拜称弟子,不仅自己的大病不治自愈,工夫日趋圆熟,生命气象有了大跨度飞跃式的变化,而且尽得师门心法密旨,从此以儒家道统自任,坚定了以 “体仁”方法激活生命、创造活力的决心,踏上了开出圣贤学问和圣贤工夫新天地的人生之路。
由此可见,他一方面在思想资源上广泛吸收了各家学说,折中阳明学与白沙学而自成一体;另一方面也在工夫见地上步步踏实深入,生命境界越至晚年便越臻圆融通透。但毕竟颜氏是他早年最重要的开悟师,故一生执弟子之礼不敢有任何松懈或怠慢。他后来在回答别人“于心性,如何用工”之问时,亦曾有总结式的大段回忆,文字虽长,但颇值得引录:
以上所云,实为难得的儒家学者心性逆向体证,层层破除各种执相迷障,又层层提升生命境界,一路艰难跋涉而终有所突破,以为作圣终极目标必可实现,从而谆谆告诫立志圣学必有可成,出自切身实证体认经验的一段重要自述文献。据此不难看出,其生命悟觉境域的每一次提升,都决不以暂时所得为满足,而是不断透过工夫证入本体,又不断凭借本体开出工夫,本体与工夫不断良性循环相动,生命的各种困局也就不断突破或超越。其中固然一度得力于“高人”指点,即所谓“外道”(老释)方法论的启示,然而更受益者仍为儒家圣言量的感染,虽主要的途径仍为典箱文本的解读,也有颜均等一类过来人的当下现量直指,却浃肤沦髓般地完全内化为生命的经验真实,是自身踏实工夫一步一步证取的必然结果。而最要者依然为自己始终未曾放弃成圣的终极志向,以及由此源源滚滚不断沛然涌出的上进动力,特别是能够随时调整修正并做出补弊纠偏行动的内在直观智慧。这正是一切悟道者必须具备的内在精神品性,能够不断地转化为可见诸行事的实践性活机或灵动性力量。
三、归宗性地:人天一体境界的开出
由此可见,在迈向终极目标的路途上,如果只是玩弄概念游戏,贪恋光影,妄自比拟,即使不是自欺,亦必为自愚,乃至满身习气病相,永世无从消除。幸亏罗氏痛加反省,勇于彻底否定,以致“惊惕惭惶,汗流浃背”,表明虽为心性形上本体之学,即在身体行为上也会有所反映。而用功既久,机缘必熟,终于契入人天一体,无我无物,一派空明透脱之境。所谓“六合之中,上也不见有天,下也不见有地,中也不见有人有物,而荡然成一大海”,所谓“一团神气,充运海中,且尤未尝一处或有纤毫而不玄洞虚通”,凡此种种,均不过是用隐喻或象征的方法,传递或暗示了孔子所罕言的性与天道一体不二的形上信息,显示生命己契入了必须以无分别智来表征的万物一体新境。
四、觉悟与实践:真谛与俗谛的彻底打通
五、以学为政:乡村社会秩序的建构
今日大家到此,听高皇帝圣谕,叫起孝父母、敬尊长等事,句句字字,触着各人本来的真心,则谁无父母,谁无兄弟,亦谁不曾经过孩提爱敬境界?今虽年纪或有老的,或有壮的,或尚幼的,固皆相去赤子已久,然一时感通,光景宛然,良知良能,如沉睡忽醒,则中心耿耿,便于血肉形躯顿尔作得主起。虽是旧时耳目,而视听却分外聪明;虽是旧时声口,而言辞却分外和顺;虽是旧时手足,而动止却分外敬谨。故自然不待拘检,而静定胜如官府在上,岂止一身受用!且其天机活泼,生生不已。坐间看着乡里,便大众思要和睦;看着子孙,大众思要教训;看着清平世界,大众思要安生乐业,以共享太和。只一心既收,便万善咸集。此善政所以不如善教之得民,而政刑所以不如德礼之有耻且格也。何况此心良知,人人皆同,处处皆同,闻得有场好事,无不喜做,闻得有场不好事,无不羞做。
六、儒学下乡:基层教化实践活动的开展
七、明明德于天下:民间社会秩序建构的代言人
八、理想与关怀:《罗汝芳学谱》的现实意义
侯外庐先生及其学术传人的相关研究成果,尤其是对所谓“异端”思想的研究,引起了学术界多方面的关注。由于其成果前后相续不断涌现,又多有相同或相似的研究范式,遂赢得了侯外庐学派的美称。毫无疑问,黄宣民先生与陈寒鸣教授,无论以其合撰的《中国儒学发展史》为评判依据,抑或以已问世的多种泰州学派研究成果为衡量标准,都可说他们是这一学派发展过中崛起的人物。而寒鸣教授虽最年轻晚出,但早在弱冠即由黄宣民氏引荐,当面拜谒请益过侯外庐先生,其学问取向始终不离人本情怀,实亦因黄宣民先生之教而矢志恪守。又其相关研究成果数量已不少,治学风格明显表现出侯外庐学派的特点,因而将其置于其中加以观察,当是适宜或客观准确的。
寒鸣教授继承侯外庐、黄宣民两先生的学术传统,长期从事泰州学派的研究工作,以为儒学深入民间,进入平民阶层,不仅是士大夫安身立命获取精神力量的专门学问, 同时也是普通庶民移风易俗吸取思想资源的重要凭借。就传统中国的思想世界与历史实际而言,儒家的义理价值与百姓的生活日用,二者本来就存在高度粘合的可能,泰州学派无疑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历史例证。以“平民儒学派”的概念来加以定义或概括,显然是十分允当和妥适的。今天如果要重建符合时代需要的平民儒学,泰州学派的理论主张及社会实践活动,作为一种有用的思想遗产或文化资源,当然也是值得认真总结分析和批判继承的。
我读寒鸣教授之书既竟,殊感受益颇多,以为是书之梓行问世,必能嘉惠士林。青年朋友如能取此书与程玉瑛之《晚明被遗忘的思想家:罗汝芳诗文事迹编年》、吴震之《罗汝芳评传》、罗伽禄之《一代思想大师罗汝芳》,同置案头,时时比较对读,收效必更深更巨。而泰州学派学术思想及工夫实践之创造性重新诠释,亦必因此书之出版发行而多得一重现实助缘。至于如何了解、把握和继承传统平民儒学的丰厚遗产,从而推动其朝着现代性的合理方向转换或发展,乃至能够具化为活生生的人文事实,并为制度的良性安排提供必要的借鉴资源,则是蓄积在寒鸣教授心中而有待共同解决的时代问题。我屡受其请而勉力撰成此序,亦望世之君子读其书而知其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