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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雨村:一生真伪复谁知
——《红楼梦》边缘人物论之五

2022-10-22江苏田崇雪

名作欣赏 2022年28期
关键词:红楼梦

江苏 田崇雪

引言:大伪似真

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其实金玉裹败絮。他横溢才华,风雅自命,其实格调并不高。他清高自许,洒脱不羁,其实功名心特重。他自作多情,情场得意,其实是一场误会。他高谈阔论,运劫正邪,其实都是空对空。他官运亨通,仕途开挂,其实多投机钻营。他宦海沉浮,全身而退,其实并未真觉醒。……

你说的是贾雨村,对,就是他。一个玩转人生的高手,一个假之集大成者,一个浑身上下自始至终没有一丝真味儿的人,一个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的主儿,一个虚伪到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的人,一个你永远叫不醒的装睡的人。

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最后一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大起大落、大开大合转了一个大圈儿终于一切清零又回到起点的贾雨村,经历不可谓不丰富,感受不可谓不深刻。按理说,在“学而优则仕”的时代,作为“儒林之俊杰”“知识之精英”的贾雨村“今遇大赦”,侥幸得脱牢狱之灾,是该为自己的人生算算总账,反思、反省和总结的时候了,可是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看到的是这位贾雨村先生却依旧睡眼朦胧,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急流津、觉迷渡、茅草庵,这是他与恩公甄士隐一别之后的第二次相见。一番机锋之后,甄士隐“拂袖而起”(他要去超度自己因难产而殒命的女儿英莲),他竟然“恍恍惚惚……睡着了”,直到空空道人再次将《石头记》抄录一遍之后想“寻个世上清闲无事的人,托他传遍……直寻到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复又使劲拉他,才慢慢的开眼坐起。便接来草草一看,仍旧掷下道:‘……你须待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到一个悼红轩中,有个曹雪芹先生。只说贾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说毕,仍旧睡下了。”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细细想来,时下流行的这句话用在贾雨村身上何其切也!

是的,这个人的一生都在伪,都在装,都在瞒,都在骗。伪到赢得了一系列贵人的信任或慷慨解囊,或扶辕架梯,或骑上马再送一程,使其人生接连开挂;装到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使其人生跟头踉跄枷锁加身;瞒过了《红楼梦》的铁杆粉丝脂砚斋,骗过了众多后世红学家。

大伪似真,诚哉斯言。但毕竟,还是有人能够洞若观火,目光如炬,洞穿其麒麟皮下露出的马脚来的。譬如贾宝玉,譬如贾琏,譬如平儿,譬如贾府某个无名的仆役等。

在汲汲于功利的漫长人生中,贾雨村曾经有过三次闻道觉悟的关键时刻,一次是第一次罢官,做西宾于林府,智通寺漫游,面对那副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他似懂非懂。面对那位齿脱发落正在煮粥的龙钟老僧,他避之唯恐不及,错过了开悟的最佳时机。一次是急流津月迷渡茅草庵,他与恩公甄士隐二次相遇,在甄士隐的启蒙之下他本可以得道开悟,却急于渡河勘察田亩,再次错过了。最后一次也是最后一回,同样是急流津月迷渡茅草庵,他与甄士隐三次相见,却在甄士隐拂袖而去的当口呼呼睡去,空空道人将其唤醒,请其将《石头记》问世传奇,他却推给了曹雪芹,复又睡去,再次错过了为空空道人开悟的最佳时机。

纵观其《红楼梦》中的一生,不止最后一回,他一直都在装睡,睡眼惺忪之间,做的不是得道觉悟的梦,而是东山再起的梦。是的,贾雨村的一生都在做着“重整基业”东山再起的梦,但凡有碍于此梦者,一律踏平,凡其过处,寸草不生。

贾雨村既是《红楼梦》中的实体人物,又是一个观念人物,有着极强的隐喻、符号和象征功能。其作为实体人物的一言一行都说明着现实生活的丰富复杂——善与恶的伦理交织;其作为虚拟人物的隐喻、符号和象征都说明着艺术哲学与人生哲理的相辅相成——真与假的哲理辩证。

才貌风度:开挂人生的通行证

《红楼梦》中,开卷头回,贾雨村甫一亮相,就赢得了满堂彩。在一般看官心目中,贾雨村绝对称得上是有理想、有抱负、有学问、有才华、有胆识、有美貌的六有青年,唯一的遗憾就是穷了点,穷到卖文为生,穷到没有路费赴京赶考。

我们来看作者怎样写他。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开卷头回,作者就交代了贾雨村的籍贯、出身、履历、现状等,虽然没有具体年龄,但我们完全可以从名、字、号等诸多信息中得出贾雨村业已成年(旧时汉族传统,男子20 岁冠礼,取字。女子15 岁及笄,取字。),至少20 岁。强调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它意味着贾雨村的人格业已养成,更兼出身于诗书仕宦之族,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等诸多信息均可表明,作为成年人的贾雨村家道中落的窘状使其早已尝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再次表明其人格的业已养成。为什么如此强调“人格业已养成”呢?因为遍览红学文献,我们发现绝大部分专家学者在评判贾雨村的时候都会说到贾雨村之道德败坏并非“一开始”就坏,而是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强调其人格的业已养成是想说明,更是想反驳或者想澄清:《红楼梦》中的贾雨村之“坏”并非是后来“变”坏的,而是从“一登场”就坏的,如果真的是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那也只能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的“发展变化过程”,而不是一个从“一尘不染”到“腐败不堪”的“发展变化过程”。

紧接着,作者借助于甄府丫鬟娇杏的眼睛,交代了贾雨村相貌、气度,借助于中秋节甄士隐盛情邀饮,贾雨村借酒逞才,交代了贾雨村的才华、理想和抱负。很多红学家们,包括《红楼梦》中人,之所以认为贾雨村起初并不坏,愿意慷慨相帮,多半也是凭其不俗的相貌、气度,出口成章的一律、一联、一绝所表现出的才华、理想和抱负。窃以为,这是一种严重的误读:以貌取人,以言代行。

我们知道,“以貌取人”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不绝对;“以言代行”“言为心声”也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与“以貌取人”相比就更不靠谱。品格与相貌、谈锋非但没有绝对的对应关系,而且对那些惯常“以貌取人”“以言辨人”的人来说,外表俊朗、能言善辩就更具有欺骗性。贾雨村后来之所以能够一路绿灯、官运亨通、扶摇直上,与爹妈给的一副好皮囊、与自己练就的那一副好口才有着绝大的关系。这真是没办法的事,美丽、健谈本身的确就是生产力。如果单单从三观上看,淡泊名利、“神仙一流人品”的甄士隐是不可能与利欲熏心、“有奶便是娘”的贾雨村成为好朋友的。甄士隐中秋节之前之所以结交贾雨村,更多的是被其形象气质所蒙蔽;中秋节之后之所以看好贾雨村,更多的是为其“一律、一联、一绝”所展现出的才华、抱负所蒙蔽。倘若甄士隐能够预知贾雨村后来的龌龊行径,我想,不要说他能进士及第,即便是面南背北,照甄士隐的为人,他断然不会与贾雨村结交的。贾政接纳贾雨村除了看重妹夫林如海的面子、举荐,就更是凭着贾雨村的形象气质和能言善辩,书中交代得非常明白:“(贾政)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

那么,我们看贾雨村的一律、一联、一绝的水平到底如何呢?

在分析和欣赏《红楼梦》诗词歌赋的时候,我们得首先确立一个前提:《红楼梦》中的诗词歌赋虽然都是作者创作,但此创作非彼创作,作者只是代拟,作者不能甩开膀子逞才使气尽情发挥,他必须考虑到他笔下所塑造的人物自身的出身、教养、学识等,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把作者笔下所塑造的人物的艺术水平与作者本人的艺术水平画等号,他只是量身定做,按头制帽。当然,量身定做也见功夫。

有鉴于此,我们先看贾雨村的一律: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平心而论,此时的贾雨村是穷,但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也就是说,为前途而奋斗中的贾雨村还是比较励志的,虽然穷,尚未酸。

在诗词格律乃才子文人本色当行的时代,总体而言,此诗用典平平,韵律平平,意境、格调更是平平。但却符合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贾雨村的心境和水平:对爱情的忧患,对前途的焦虑,对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自怨自艾;同时,在忧患、焦虑和自怨自艾中还有着那么一些憧憬和期许,如此而已。

至于紧接着的一联:“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无非是说自己是块料,伺机而动,待价而沽,谁不识,谁就是有眼无珠,如此而已。

至于那首七绝:“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就更是赤裸裸的自白、自供:我就是天上的那一轮明月,光耀苍穹。你们都是芸芸众生,只有仰视才见。诗贵含蓄,忌直白。此诗虽然是借月抒怀,但较之前人,并没有翻出多少新意。

总而言之,就诗而论,贾雨村的这一律、一联、一绝所表露出的抱负不浅、野心不小,格局不大、格调不高。但符合人物身份,恰如其分地反映出贾雨村的人品、才华和学问。

同时,我们还不能局限于一隅,就诗论诗。还必须将这一律、一联、一绝放置在整部书中去看方能领会作者为其笔下人物量身打造的良苦用心:一律、一联、一绝不单单是贾雨村自身心灵、人格的写照,还是整部书中人物、情节的牵引、预言、谶语,这就非同寻常了。

那么,从哪里看出贾雨村“一开始”就假、就坏、就虚伪不堪呢?不是言,而是行,是言行不一。

“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被很多红学家们解读为贾雨村的“诚实”“不做作”“不虚伪客套”“英雄本色”,连甲戌本的脂砚斋评点都是:“写雨村真是个英雄。”实则大谬不然。单单从这一句描述上也许能得出作为穷途末路的贾雨村落难英雄的不做作、本色。然而,只要稍微放开眼光你就会发现作者写人的妙处,你的结论立马就会翻个儿。我们接着看作者接下来的叙述:“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说明什么?说明宾主酒逢知己千杯少。再接着往下看: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三更散场,五更就启程了。说明什么?说明贾雨村一夜未眠,说明贾雨村兴奋异常,猴急猴急急不可耐,连起码的辞别礼都顾不得了,说明吃酒的时候 “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都是装的,故作镇定,他“介意”得很。如果真像他说的“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他又何必在乎那几个时辰,难道晚了几个时辰就耽误了大比之期不成?即便套用《鸿门宴》樊哙的“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也无法为贾雨村貌似“洒脱不羁”实则“无礼轻薄”而开脱。因为其进京赶考并非千钧一发、生死一线的“大行”“大礼”。50两银子2 件冬衣的馈赠,一来说明甄士隐的慷慨,这的确是一笔巨资啊!(到底有多巨?对比一下贾府中的小姐每月只有2 两的薪水就知道了,换算一下就知道了,1 两白银=人民币200 元,1 石米=1 两白银,清朝六品官员年俸45 两白银=清朝的局级干部,年薪9 千元。)二来说明,甄士隐想资助贾雨村蓄谋已久。送人衣裳,必须量体裁衣,必须加工赶制,这都需要时间。三来也许还可以说明贾雨村的“小人之心”:唯恐甄士隐中途后悔变卦索回馈赠,毕竟,那是酒酣耳热之际的慷慨,很可能酒醒之后后悔,倒不如一走了之溜之乎也,不给甄士隐后悔的机会。如此的慷慨解囊,竟然换不来贾雨村的一句道别。我想,当甄士隐晓得贾雨村不辞而别的那一刻,他应该若有所悟的吧?作者写得云淡风轻:“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读者读得异常沉重(至少我读得是比较沉重):“人心怎么可以凉薄如此?”翻开浩瀚的诗文名篇,书写高山流水、知音难遇的篇什可谓是汗牛充栋。对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来说,那一夜的开怀畅饮,那一夜的无话不谈,那一夜的雪中送炭,该是多么刻骨铭心!对贾雨村来说,来自甄士隐红泥火炉般的友情一点都不逊色于来自娇杏“行去几回头”般的所谓爱情吧?

还有一点能够说明贾雨村的虚伪。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在与于冷子兴相会畅饮的时候冷子兴与贾雨村谈起贾家是贾雨村的“贵同宗”,且看贾雨村如何言语:“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嘴上说的是“不便去攀扯”,实际上“攀扯”了没有呢?

装清高,装不在意,装视金钱如粪土,装不去“攀龙附凤”……贾雨村,这是一个冷酷到骨子里的伪君子。甚至连《红楼梦》的资深评论家脂砚斋都被其瞒过,在此的眉批竟然是“写雨村真令人爽快”,说他“豁达”“气象不俗”等。当然,脂砚斋也点到了他的“奸雄”本质,有“莽操遗容”等,但我们认为,那是作为《红楼梦》的第一个读者的脂砚斋在阅读完全书之后的评价,是据后推前,并非洞幽烛微。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对贾雨村来说,堂堂的相貌、侃侃的话风,就是他的通行证!

情爱生涯:自作多情的大误会

“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再也无法忘记你的容颜。”这是流行歌曲《传奇》中的一句歌词,借来形容贾雨村的恋情既比较恰切,又比较反讽,正因反讽,愈加恰切。照歌词原意,用在娇杏身上可能比用在贾雨村身上更恰切,因为的确先是娇杏“多看了一眼”贾雨村,而非贾雨村多看了一眼娇杏,这是错位。但是,后半句则是更大的错位,“再也无法忘记你的容颜”指贾雨村可能比指娇杏更加合适,也更加反讽。为什么呢?因为——

这是一场艳遇,但这是一场单方面的艳遇。这是一场恋情,但这是一场单相思的恋情。这是一场婚姻,但这是一场纯误会的婚姻。很多红学家们用贾雨村的这场艳遇、恋情、婚姻来证明贾雨村说到做到,信守承诺,有情有义并非忘恩负义,进而证明贾雨村的情爱生涯可圈可点,原本是个好人,至少在对待恋情上还比较认真专一。我们认为,这同样是一大误读,既误读了贾雨村和娇杏的这场兑现而且又比较“美满幸福”的婚姻,同时也误读了作者曹雪芹的良苦用心。

还是先来看原文: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那天约二更时,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册作正室夫人了。

这便是《红楼梦》中“最完满”的一场情爱与婚姻。

那么,该如何分析和认识贾雨村的情爱生涯呢?为什么说它是一场大误会呢?

先来看雨村眼中娇杏的容貌和雨村心中对娇杏心理的揣测:“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雨村眼中的娇杏用今天的话来说,长得虽然不很漂亮,但非常具有女人味儿。作者在此用了一句是非常搞笑的描写“雨村不觉看的呆了”,“狂喜不尽”。如果雨村在作者心中是个比较正派的人物,作者是断然不会如此描述的,如此描述只能说明雨村在作者心目中与那些窃玉偷香的浪荡公子在灵魂上没有本质区别,如此描写将前面加在雨村身上的一切美好的形容都消解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心理,雨村的心理和雨村所揣测的娇杏的心理才是关键:“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一切都是“自为”,也就是一切都是“自以为”,都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单方面主观地认为人家喜欢他,而且据此将对方更加美化,将自己主观心造的幻影强加于对方。这是一种自恋情结的典型表征。

再来看娇杏眼中雨村的形象和娇杏在此形象基础上形成的心理:“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但看娇杏眼中雨村的形象,的确是美好的,但也是客观的,既没有美化,也没有丑化。也就是说,娇杏眼中雨村的形象并没有多少两情相悦的那种感情色彩。何以见得呢?一是娇杏接下来的心理:“雄壮”“褴褛”,前一个词不错,带有一定的感情色彩;后一个词虽然感情更强烈,然而对贾雨村来说却是负面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和怜悯,并没有任何“相悦”的成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倒是写出了娇杏对贾雨村形象和气质的肯定,但也只是用来证明其主人甄士隐平常对贾雨村的评价而已,何曾看得出是两性间的那种欣赏和肯定。再就是前文已经说过的,在贾政心目中贾雨村的形象也是如此的,也就是说,贾雨村高大魁梧的形象并非仅仅存在于娇杏心目中。因此我们说,娇杏心目中贾雨村的形象是比较客观的,而非主观的。

这一切都说明:贾雨村对娇杏是动心了,而娇杏对贾雨村却无动于衷。最初的相见,只是一种单向的感情倾注,而非双向的情感交汇。

那么接下来的进展呢?已经是贾雨村金榜题名、旧地为官、夸官亮职的时候了。

毫无疑问,自从那一日的邂逅,男对女是种下了情子,但碍于主客观因素无从表白,只能将其压在心底,等到条件具备再作打算。这期间应该有一段漫长时光。在这一段漫长的时光里可以推测男女之间并没有书信的来往互动,也就是说感情依然只是单向度的。何以为证呢?当贾雨村的仪仗过处,娇杏对大轿中的贾雨村“发怔”“面善”“似曾相识”“丢过不在心上”为证。说明娇杏早已把后花园中肩宽背后的贾雨村忘记了,二次相见只是对旧日一面之缘的模糊回忆。

再接下来呢?再接下来就是贾雨村的不容分说、急不可耐;就是娇杏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地做了新娘。这“幸福”,于娇杏来说有点太突然了,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何以为证呢?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

有学者说贾雨村够仗义的了,甄士隐资助他的是50 两银子、2 套冬衣;他回报甄家娘子的是2 封银子、4 匹锦缎,从量词上就可以看出了那是加倍的偿还,怎么说贾雨村忘恩负义呢?其实,贾雨村的那2 封银子和4 匹绸缎哪里只是报恩呢,分明是彩礼嘛。作者用笔的狡黠之处就在于此,不细读如何读出。紧接着“答谢甄家娘子”之后的是“一封密书”,转托封肃讨要娇杏做二房的求婚信。结果自然可想,婚嫁双方急不可耐到何等程度?“乘夜”“一乘小轿”“送进去了”。

自始至终,我们没有看到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娇杏的情感心理如何,一切都是被动的、安排的,而且是那样的匆忙、急不可耐的。

自始至终,我们看到的都是贾雨村的急切、急迫、急不可耐。是的,作为丫鬟的娇杏可能没有任何自主权来面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但这不是贾雨村可以如此草率地对待一个自己所属意钟情的女性的理由。怎么也得有点仪式感吧?尽管妻才可以娶,妾只能纳。

作者对这场婚姻瓜熟蒂落的叙述就更加意味深长:“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册作正室夫人了。”

有人以此就断定贾雨村和娇杏这场婚姻是《红楼梦》中最为美满,而且是唯一的一对有结果的婚姻——新生命的诞生。也许由于我本人的过于悲观,我看到的却是娇杏母凭子贵的背后——贾雨村嫡妻在娇杏为妾一年半之后的死亡。的确,《红楼梦》是个大悲剧,从始至终,美好的生命就在不断地死亡,而且几乎没有新生命的诞生,独有贾雨村和娇杏是个例外。那么,为什么作者偏偏让贾雨村这样一个形象后继有人呢?

话题似乎扯远了,还是让我们回到正题上来。

为什么说贾雨村的情爱生涯是一场自作多情的大误会呢?为什么说那些认为贾雨村在情爱生活上可圈可点的读者是一种误读呢?这就要回顾一下作者曹雪芹之所以如此书写的良苦用心——用贾雨村和娇杏的情爱来反讽才子佳人模式,来对比贾宝玉、林黛玉真正的爱情。

虚假的爱情是如此荒诞不经:单向、隔膜、速成,而且还生生不息。

真正的爱情是多么长途漫漫:双向、共鸣、煎熬,而且还空谷绝响。

开宗明义,作者对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是厌恶的,是批判的,甚至是愤怒的。可是作为一个有着丰富的文学艺术修养的作家不能只停留在厌恶、批判和愤怒上,他还必须用鲜活的实例告诉他的读者:传统的那一套才子佳人小说是多么的荒谬、多么的不近情理,不合人性、人伦、人道。于是,他为我们虚构了贾雨村和娇杏的爱情故事,虚构了这么一个“自作多情的大误会”的婚姻关系来“反讽”千人一面的才子佳人模式。看看,这就是你们所欣赏的才子佳人小说,多么虚妄,多么荒诞,甚至多么无耻。作为“才子”的男主人公贾雨村就是这样的质地和成色:自以为是、自作多情、自怜自恋、自欺欺人;作为“佳人”的女主人公娇杏就是如此的无动于衷、无可无不可、听天由命。

有人说贾雨村情场得意,他得意了吗?他娶回的不过是一个“误会”“陌生”“隔膜”,如果一个男人如此自以为是、自作多情、自作聪明、自我陶醉、自我感觉良好地理解爱情,也就注定了他对爱情的隔膜。

读不出作者的黑色幽默,看不出作者的绝大反讽,理解不了作者对爱情、人性的深刻悲悯,岂不是辜负了作者的良苦用心?

开篇用甄士隐一家的小荣辱小兴亡来预写、来隐喻着四大家族的大荣辱大兴亡这一点已经为学者所共识;然而,用贾雨村一家的伪爱情、装婚姻、假家庭来预写和隐喻贾宝玉、林黛玉等诸多男女的真爱情、无结果、更无来者这一点却鲜有读者能够发现。

宦海沉浮:改换门庭的投名状

贾雨村从一介寒儒起家,在甄士隐、林如海、贾政、王子腾等诸多贵人的襄赞提携之下,从大如州知府,到应天府尹,到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一路飙升,可谓是平步青云、火箭提拔。中间虽然也有几次罢官,但总的趋势如股票的牛市一样一路飘红,最后在“京兆府尹,兼管税务”任上因贪婪索贿罢官,削职为民。

回顾贾雨村的宦海生涯,不得不感叹此君仕途的牛市飘红,除了那一副好皮囊,除了惯于伪装,就是良心的彻底沦丧,把任何一个所能利用之人都当作做其登天之梯的一个台阶,随时改换门庭,随时缴纳投名状,用完之后,立即毁掉。不但过河拆桥,而且落井下石。

甄士隐,贾雨村的第一个恩公,其平步青云的第一个台阶。其复职应天府尹之后接到的第一个案子就是香菱拐卖案。按理说香菱是恩公的女儿,自己又有承诺寻人在先,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报恩良机,可是权衡利弊之后,在并没有多少外在压力的逼迫之下,“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毫无心肝地将恩公的女儿推进了火坑。然后,给贾政和王子腾各自修书一封,攀附邀功,递上了第一封投名状,为自己后来的继续升迁铺平了道路。这还不是最让人心寒的,最让人心寒的是第103 回,许多年后贾雨村与甄士隐相见于急流津觉迷渡茅草庵内,眼见得茅草庵失火,贾雨村却急着渡河,头也不回,只是委派了一个手下看看有没烧死就算完了,这种见死不救甚至连其妻子都看不下去,对其进行了责备。

林如海,贾雨村的第二个恩公,其官运亨通的第二个台阶。其能在林府做馆是费了一些心机的,虽然原著当中轻描淡写,说是托人帮忙进的林府。但是第一次罢官之后装作若无其事担风袖月游览天下的贾雨村,内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东山再起是毋庸怀疑的,怎么可能不做足了功课?他知道凭其现在的身份、地位林如海会请他,他也知道一旦进了林府,林如海也一定会帮他、能帮他。果然,目的达成,在接连遭逢子死、妻丧诸多变故之后的林如海只得将唯一的爱女林黛玉托付给贾雨村带到京城岳母家寄养。林如海为贾雨村的复职可谓是尽心尽力,既有亲笔信的大力引荐,又几乎包揽了其复职的所有费用。那么,贾雨村是如何报答林如海的呢?书中虽然没有明写,但却用了曲笔,暗写了林如海的遗产案与贾雨村脱不了干系。

这里就有必要补充分析交代林如海为什么非得把林黛玉托付于贾家寄养。虽然书中写得依然是云淡风轻,没有明写,然而,读者却断不能也云淡风轻地滑将过去。

我们认为,正常情况下,林如海把林黛玉送走、托付的理由并不充分。

林如海的出身世家自不必说,他自己也是前科的探花,更重要的是在此基础上,林如海的官衔非常显赫,这种显赫的意思是:并非品级一定有多高,但绝对都是要害关键部门。在翰林院编修、“兰台寺”“巡盐御史”三个头衔中,最厉害的是“巡盐御史”。在清朝,盐运使一般是由内务府安排皇帝最亲信的人去干,其监督机构就是所谓的盐政院,盐政院的首脑就是巡盐御史,简称盐政使,清朝礼制为从三品。主要是监督盐官、盐商,以及所有涉盐的管理机构,一旦发现弊端,直接上报皇帝本人,所以这个官职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作用:皇帝放在江南的耳目。书中提到林如海的江南职务用了三个官职“盐课”“盐政”和“巡盐御史”,其实就是三而一、一而三,而且特别点名了是主管“两淮”。多大的恩宠!多大的肥差!熟悉曹家档案的读者大概能推测林如海的原型是谁了。

这么一个位置和差事,而且书中在不长的篇幅内就不经意间交代了林家的家破人亡。按理说,纵然是子殇、妻亡,林如海也没有理由非得要把唯一的女儿送出去(物质条件自不必说,子殇、妻亡就更需要家人的情感抚慰,哪里还能将骨肉外送的道理?)。能解释林黛玉被送出去的唯一理由就是特殊情况发生了:大祸临头,危机关头,危在旦夕,危如累卵,子殇、妻亡只是林家悲剧的前奏,果然,不久,林如海也去世了,林家彻底走向了败亡。

林家是败亡了,可是林家的家财呢?遗产呢?虽然也许可能被抄没了一些,被族人贪占了一些,然而,任何一个正常的官僚都不会束手待毙,坐等家产悉数被抄、被抢,一定会做一些转移的打算。那么,林家家产被转移的那一部分都去了哪里?

书中虽然没有明写,但却暗表了,只是需要细心的读者才能发现。

大家有没有注意到:贾雨村竟然有两次护送林黛玉进京的独特经历。一次是林黛玉第一次进京,贾雨村作为老师,尾随着林黛玉的船只,护送(实则依附)着林黛玉进京。一次是林黛玉父丧之后贾雨村竟然又一次随林黛玉一起进京,虽然这一次贾琏是主角,但贾雨村的配角身份也是非常可疑的。林家的遗产,就在贾雨村与林黛玉的两次进京里被悄悄地转移了,转移到了贾家。问题是,为什么要写到贾雨村如影随形呢?显然,在林家遗产的转移中,在林家做过四年家教、掌握了林家一定隐私的贾雨村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从贾雨村后来与贾府的频繁交往热络到成为座上客即可推测一二。作者没有明写,我们只能推测:贾雨村在林家遗产案上肯定是上下其手的,无论林如海是心甘情愿还是无可奈何。

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林家的部分遗产业已被贾雨村向贾家,甚至王家纳了投名状的。

门子,贾雨村的第三位帮忙者,虽然这忙帮得并不地道。但是作为事主的贾雨村就更不地道,因其“知道得太多了”而寻了个理由将其发配了。虽然赶走门子无须需向谁缴纳投名状,但这种过河拆桥却为自己最后削职为民埋下了伏笔。1987 版电视剧让贾雨村披枷带锁,让门子坐在大轿之内两人擦肩而过的镜头设置是颇堪玩味的。

最后就是贾政和王子腾,这是贾雨村更大的恩公。正是傍上了贾家和王家,贾雨村才得以坐上了应天府的位置。然而,贾雨村是如何对待这两大家族的呢?

一天包勇在街上闲逛,听见两个人说话。一个说,贾府怎么会败?与贾府来往的都是王公大人,“便是现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的一家”。这些人难道“还庇护不来么?”听了这话,另外一个人说:“你白住在这里!”“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结果这个贾大人“本来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非但不回护,反而“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听到这些话,包勇心下暗想“天下竟有这样负恩的人”,恰好这时听到喝道之声,原来是贾雨村过来了。包勇便趁着酒兴大声说:“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雨村在轿内,听得一个 ‘贾’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便不理会过去了。”作者借贾府奴仆包勇之口写明了贾雨村对其仕途帮助最有力的所谓本家落井下石。

那么,贾雨村对本家的落井下石又是向谁提交的投名状呢?我们说,贾雨村能执掌应天府那是贾家的帮忙,但是贾雨村能直接进入朝廷中枢权倾朝野,日渐颓势的贾家可能就帮不上什么忙了,能帮上的只能比贾家更厉害的主儿。贾雨村落井下石的目的未必只是出于撇清,更大的动机在于攀爬,攀爬就需要投名状。

列位看官可能会疑惑,贾雨村如此之假,难道就没有看透他的人吗?有,肯定有,看透贾雨村也并不需要多高的智商。

第一个看透贾雨村的是贾宝玉。贾宝玉最烦的就是贾雨村,这是基于三观的激烈冲撞。

第二个看透贾雨村的是贾琏。贾琏提醒林之孝:“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贾琏看透贾雨村与贾宝玉看透贾雨村的原因正好相反:两个贪婪之徒互相提防只能说明分赃不均。想想看林黛玉第二次进贾府的时候是谁陪同的?

第三个看透贾雨村的是平儿。书中交代,在贾琏被他老爹因为弄不来石呆子的扇子嫌他无能而一顿大嘴巴之后,平儿心疼贾琏,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平儿的看透贾雨村是出于感情的偏私。

其实,那些一路帮助他的人也未必不是看不透,除了甄士隐可能是出于真心欣赏、爱才惜才之外,多半都是利欲熏心、利令智昏、互相利用罢了。

面对官场,世人多半知道官官相护,但贾雨村的投名状行径也让人看到了官官相踩,无论相护还是相踩,都是出于利害的考量。

余论:贾雨村的“人性论”

贾雨村与冷子兴在演说荣国府的时候,关于贾宝玉的评价,引出了贾雨村一套关于人性的理论:大奸大恶、应运应劫、治世乱世、正邪两赋等。并且还列举了很多例子,开列了一长串名单来佐证。有很多论者就此而认定贾雨村是个了不起的思想家,是真懂贾宝玉的人,是除了林黛玉之外的第二个知音等。

平心而论,贾雨村的人性三分说,较之正统儒家的人性二分说还是有进步的,在善恶、君子小人的基础上看到了人性更为复杂的一面:非正非邪、亦正亦邪,而非非正即邪。而且,《红楼梦》中的很多人物也是秉承着这一原则来塑造的,而且是非常成功的。

那么问题来了,贾雨村的人性论是不是作者的人性论呢?换句话说,作者在借贾雨村之口阐发人性论的时候是认同还是反对呢?是部分认同还是部分反对呢?

很多权威的红学家们所达成的基本共识是:作者是认同的,也就是说,贾雨村的人性论就是作者的人性论,证据就是作者借助这一理论成功地塑造了一大批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那么新的问题来了,如果是认同的,那么按照这一理论,贾雨村属于哪一类人呢?前文业已论述,这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反派。是理论本身的局限呢,还是作者不自觉地违背了自己的理论?

我们认为,贾雨村的人性论的确可以看成是作者的人性论,作者在塑造贾雨村这一角色的时候也的确违背了自己所提出的这一套人性论。之所以如此,一方面说明人性更为复杂,一方面说明形象永远大于思想,还有一方面,说明作者在创作上的强势和理论思辨上的弱势。如果仔细研究我们就会发现,贾雨村在阐发这一套人性论的时候总给人以高谈阔论、夸夸其谈的感觉,缺乏实实在在的生命体验,缺少内在于心灵的深刻反省,缺少知行合一的伦理实践。所以,总给人以大而无当、虚浮空泛的印象。大概作者也不想把贾雨村写得那么坏,所以才让贾雨村现身说法,为自己的坏预先准备了一套说辞:看,我是迫不得已,我的坏是有理论根据的。殊不知,这样一来,贾雨村的形象就更是坏上加坏:早已为干坏事准备好了一套理论。这不正应了当下比较流行的一句话: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一为文人,便不足观。在“文官合一”的体制之下,一为官人,便更不足观。贾雨村就是这种文官合一的伪君子、真流氓。

聪明是一种天赋,善良是一种选择。

浓眉大眼,道貌岸然,高谈阔论,人格分裂,精致利己,实践上非常能干,品质上非常卑劣,理论上的器识却又与真理隔着三层。这就是贾雨村,一个任谁都叫不醒的装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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