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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不故乡

2022-10-22周书华

火花 2022年7期
关键词:大凉山彝族老家

周书华

城市的夜空,清寒深邃,一轮半月嵌在深蓝的空中,洒下一片银光,月亮周围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圆晕。时令已进入最寒冷的节气,应朋友相邀,携妻到滨江路一家名曰“彝韵大凉山”的火盆烧烤店小聚。在阴冷的天气里,围炉烤肉,食物通过炙烤后香气一点一点渗透出来,满心的等待与期盼,品咂小酒,身子骨不一会儿就暖和起来了。

夜幕下,城市琼楼玉宇,灯海璀璨,如火树银花,成簇成片,五彩缤纷,灿若繁星。极目远眺,灯火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脊线,急隐忽现,南北两岸,高楼林立,灯火密密匝匝,疏密有致,流光溢彩。不远处的大桥桥面千红万紫,宛如游龙,动静有别,似不夜之天。万家灯火,层见叠出,构成一片高低井然、错落有致、曲直相映、远近互衬的灯的海洋。车辆舟船流光,不停穿梭于茫茫灯海之中,远处江面传来阵阵汽笛声和邻桌女孩子发出的欢笑之声,给夜山城带来丝丝温暖。

品着美食,慢慢小酌,和朋友山南海北地闲扯着,自是一种人生快意。酒过三巡,年轻帅气、谈吐温文尔雅的店老板阿超前来敬酒。言语中得知其老家在四川大凉山。从他夹杂彝汉的话语中,能感受到他对生活的赤诚、对家庭父母的感恩,对重庆这座城市的热爱以及对社会的责任。

桌上的朋友,一番推杯换盏下来,相互间已找到了许多共同的话题,便亲切了起来,聊着工作生活中的人和事,不时发出笑声。阿超沿着桌子挨个敬酒,彝汉话混着说:“噢莫莫,讷拉稀摆带木塔子,才一口酒莫。”他端着酒杯,说这酒跟邛海比,那算得了什么?酒嘛,水嘛,一口的小事情罢了。同时,唱起了一首他们老家原汁原味劝酒的彝歌,其中有一段歌词是:阿老表端酒喝,阿表妹端酒喝,阿老表喜欢不喜欢也要喝,阿表妹喜欢不喜欢也要喝,喜欢勒也要喝,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看这歌词多霸气。酒似乎是彝人的灵魂,面对酒的时候,灵魂就该豪放洒脱,不能温柔。

阿超说,在他们当地有句话形容彝族人的酒量,“一斤二斤漱漱口,三斤四斤润润喉,五斤六斤墙倒我不倒,七斤八斤什么都不知道”,可见,彝族人酒量很好。一个热情的大凉山彝族汉子。有如此这样热情的山歌做鉴,桌上被劝酒的朋友丢不起面子,赶紧举了酒杯一口喝干。还要特意把杯子倒过来滴一滴,显示杯底空空。

在喧嚣繁华的闹市,在酒桌上遇到这样真性情的人,让每个人都兴致盎然。看着路旁的街灯,不禁感慨万千,心绪飘然。那些心动的过往,显得如此平静。我生于大山工作于此地,童年、青春、梦想……都曾在不同的地界生根发芽。如今回过头来,淡然处之。原来总想清醒一辈子,如今却难得糊涂,总想回到大山的老屋,不再出来。

伴着彝家歌声,看良夜美景,此情此景,人生几何?酌金杯,且酩酊。从故乡来,方知故乡事。兄台几人对酌烈酒,一杯一杯复一杯,任它渝城两轮明月否?但愿两江之水,尽向杯中流。此处就是故乡,忘了除非醉!今把酒话滔滔,心潮似浪高。个个劝兄更进一杯酒,如其大山有故人,可以慰风尘!推杯换盏间,品人生多少滋味!一群友、一些事、一杯酒、一辈子、一个地方,无拘无束,沉醉不知归途。

彝家火塘,是凉山彝民在适应自然、改造自然的过程中、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创造出来极富特色的民俗。火塘与彝族人民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的出现与彝族的居住形式及其居住环境的自然条件密切相关。阿超说,开这家店就是源于其老家凉山州的彝族人家平日里粗狂简朴的民间饮食。大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这种脱胎于彝家的“火盆烧烤”,便开始出现在凉山州西昌的街头和邛海景区湖边。那时的烤具设备很简单,一张中间被挖空的矮木桌,桌下放置一个搪瓷盆便制成了简易火盆,桌面上再放一张铁丝网,于是所有的食材都可以放在铁丝网上炙烤了。

每到夜晚,邀上三五好友,围坐火盆边,将高山土豆、玉米等放入火盆里烘烤,其间闲聊家常,或畅饮自家酿制的包谷酒,自得其乐。

大凉山民风古朴纯厚,人们热情好客。彝族,源于汉史记载中的“西南夷”(西南少数民族的统称)。根据《彝族源流》等书记载,彝族自称“尼”,古代汉语“尼”发音为“夷”,故汉文记载多称“夷”。1956年,彝族派代表进京见毛主席,毛主席了解情况和听取意见后给出建议,由于“夷族”之称带有贬义(蛮夷),将“夷”改为“彝”,意为房子(彑)下面有“米”有“丝”,即可理解为有吃有穿,象征兴旺发达,故把“夷族”改为“彝族”。经过多年的发展,如今的大凉山与以前相比,已有了很大的变化。

阿超说,当年从大凉山考进这座城市的一所大学时,还懵懵懂懂年少,面对眼前的事物满是新鲜好奇。完成学业后,喜欢上了这座城市,便选择留了下来。每一个地方,都应该有一道属于自己的特色烧烤,也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烧烤文化。于是,他便把极具大凉山特色的烧烤店开在了这里。

社会在发展,烧烤也在不断推陈出新,跟上了时代的脚步,迎合了现代人的饮食需求。但永恒不变的是,在夜生活里必须要有烧烤。这是一种现代人对烧烤从一而终的情结。在这里,阿超认识了很多人,对他事业发展帮助很大。在交流中,很多有趣的故事便从他的口里娓娓道来。

大凉山首府西昌,是举世闻名的太阳城、月亮城、卫星城,还被誉为离天最近的城市,因此,太阳、月亮就成了人们共同的心灯。这里的春天,山清水秀,满目苍翠,各种野花开满了山头,到处都是鸟语花香,白云不时地在脚下飘忽,仿佛生活在一个童话的世界。

阿超说,母亲是一名常年在阳光下、月光下翻山越岭、奔走在山里,到村村寨寨给人们放电影的放映员。他说在大凉山,生活在山上的乡民还是爱看电影,特别是村里留守老人,有一种电影情结,大山的人们需要这样一份精神食粮。露天电影成为他们人生路上永恒的文化印记和精神追求。

听着阿超讲述其母亲奔波在山里为乡民放电影的事迹,不由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巫山的大山里。那时村里的电影都在晚上露天放映。每到这时,不管大人小孩,全村出动,近的会自带凳子,远道时则轻装上阵。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在那种激情的驱使下徒步行走一二十里是常有的事,且乐此不彼。

其中、武打片和战争题材的电影最受大伙儿欢迎,如《少林寺》《桥》《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渡江侦察记》和《奇袭》等。那时候,大伙儿记性特别好,几乎过目不忘,即便第一次看一部电影,第二天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通过集体的智慧,就能从头到尾回忆出所有情节,模仿出动作,甚至能背诵大部分台词。

一块幕布、一个放映员、一束光、自己搬来板凳的人们,构成了露天影院的全部要素。

夜幕中,在宽敞的平坝上,交织着手电筒光,欢笑声、斥责声、叹息声、自行车铃声、少年的歌声……混成一片,人们交谈着剧情,沉浸在电影的乐趣中。

或许,科技发展迅速的今天,在很多农村,已很少看到肩挑背扛、走乡进村的电影放映员了。现在的人们大多在宽敞舒适的电影院观看各类大片,对露天电影、电影放映员可能非常陌生。但在大凉山的农村,如阿超母亲一样的电影放映员们从未远去,她们始终如一奔忙在乡村的路上,不忘初心,坚守责任,穿过光影的力量为山民们传播文化、文明,讲述时代进步的故事。

如今,生活在城市的我,远离大山,终日在高楼中奔波,在名利中疲惫劳累,虽然获得了较多的物质来安顿自己的“肉体”,可灵魂却因繁杂的世俗生活而彷徨,失落了很多东西。老家的乡间也再难现当年露天电影那般激情的场面,它就像一束烟花,绽开在那个年代,燃放过后,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让人回想无穷。

楼角月眉横,万籁尘嚣始渐宁。在异乡的夜里,重温老家的那些颗粒饱满的庄稼和陈年旧事,一种特殊的愉悦和淡淡的忧伤聚集胸中,就像重读一本爱不释手的书,精彩的章节时时诱惑着我的阅读欲望。不必担心分不清洋芋花和红苕花,更不用担心李子树花和梨子树花的区别。

生长的大山有着许多值得记忆的活蹦乱跳的生命,蜗居在闹市中的“山里人”有谁能割舍呢?一只鸡一个接一个地从奶奶菜园篱笆的缺口跳过去,在菜地里啄食着鲜嫩肥美的菜叶。它们也会去菜地外游荡着,乡村那么大,可它们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自家的田地,就像离家多年的游子,内心总背负着乡村的胎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阿超满怀自豪地说到,特别是乡村振兴让老家的乡亲们日子红红火火,越过越好。

大凉山气候特征明显,亚热带、温带和寒带“三带”。因光照、温度、水、气构成的“黄金组合”,铸就了“大凉山”特色农产品优质、错季、绿色、生态的独特品质,被誉为“大自然的恩赐、人世间的珍品”。浓密的树林,青翠的山水、朴素的泥土给祖祖辈辈生活在山里的人们带来满足和快乐。

让他难以忘怀的是母亲菜园的黄昏。向西方仰望,夕阳西坠,一片林子的树梢背后的天际,大片大片红色的云霞,任意在天幕挥洒,成堆,成层,不规则的形状,构成了一幅幅美丽奇特的画卷。菜园旁边长着稀疏小草的土地上,十多只黑色、白色和杂色的鸟雀在啄食乡民遗落在地上的粮食。有时会突然发出唧唧咕咕的鸣叫声,拍着翅膀,向夕阳的方向腾飞。父亲抽了几口烟的功夫,那群在低空飞翔的鸟雀便快速地自然地拐弯,往山顶的树林飞去。即使离家多年,这样的场景一直萦绕在脑际,挥之不去。

现在通往山区的道路修好了,很多家庭的生活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有一部分人还自购了小汽车,山里人家出行就更加方便了。他说,以前从重庆回趟老家大凉山很不容易。中途要转几趟车,有时时间没把握好,误了转车的时间节点,回到家里往往会花费好几天的时间。他问我老家在哪里,我说在巫山。他不无感慨地说:“听店里来就餐的人说过,以前巫山到重庆主城区也很辛苦,要么坐船、要么坐长途大巴车,中途要两天左右才能到达。现在交通发展很快,高速路通了,还可以乘坐飞机回去,真是太方便了,马上高铁通了,回家应该更快了哦。”

是的,山村变化太大了。阿超说,在老家,现在乡亲们人手一部手机,村里也有网线了,很多乡亲用上了wifi,学会了使用微信。他举了个例,伯伯家的堂哥在山里放牛,堂嫂要他回家吃饭,以前是站在山头喊,后来是用手机打电话,现在变成微信语音了。他说,小时候,山里人家照明点煤油灯,有时连煤油都很难买到。现在村里大多数的乡亲家都有彩电、冰箱、洗衣机、打米机了,不少家庭还买了小车。以前村子里高中生都没几个,现在大学生都很多了,有的还读硕士、博士了。回村里,还发现村里的生态环境比以前更好了,不仅河水清澈得可以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可看见成群的鱼虾,那些多年未出现的野兔、野鸡、野山羊、野猪在山里又出现了。

阿超说的这些,在我的老家巫山又何尝不是呢?

漫步乡间小路上,目睹老家变化,处处呈现喜人景象。乡亲们的生活条件改善了、生活富足了,更令人欣慰的是,乡亲们懂得如何珍惜和保护赖以生存的环境,开发和利用美丽的自然生态资源。站在村子的最高处,欣赏着让人心情舒畅的美丽乡村,我想,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乡亲们从点煤油灯到用上wifi,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但我更相信,在今天这样一个伟大的新时代,新农村建设及乡村振兴计划,必将给我国广大农村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必将给广大农民带来前所未有的福祉。

“少小离家老大回……”山嶂远,水苍茫。当我们离家久后,会离老家越来越远。当故人已经故去,自己也有了一把年纪的时候,老家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故乡。老房子的门和窗户集体关闭,将在时光里开启一段漫长的尘封之旅,再回家,或许能找的人越来越少了,能记得自己的人也越来越少。乡音不改,却无叙话之人。再次打开,唯有通过记忆这把钥匙了。可是多年以后,人们还是会忘记它们,就像是忘记树丫上曾经挂着的那截枯枝,忘记它也曾有过吐出嫩芽的芳华。

这样一个时节,让我清楚地认识到,再也不可能安静地享受故乡一个完整的冬天。这样一个时节,也让我清楚地认识到有一个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叫做远方;永远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

古今多少事,随波尽东藏。旧年的时光已渐渐地被新年的气象淹没。南山月照一篷雪,百里波光如烂银。月光洒在他乡,也洒在故乡的红土地上。我想,父亲的老房子一定是安静的,灰色的瓦面洒满了银色的月光吧!在这么一个平淡而寒冷的冬夜,听着熟悉的彝族歌曲《索玛花》,沐浴着月光,牵着妻的手静静地行走在城市的夜空下。心,早就浸润在一片温暖之中。

孤月长天苍穹间。城市的夜很静,但歌声依然。月光如洗,透过树丫的缝隙间洒落在地上。能够时时刻刻有圆月点亮心灯,感受着生活的愉悦和美好,如我、阿超一样的客居者就算身在他乡,又算得了什么呢?故乡只是一种叫乡愁的情绪的象征,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怀旧罢了,就如一坛陈年佳酿,酒还未入肠,人却已醉。

吾心安处,他乡即故乡,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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