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居笔记

刘铴

花园和菜园

老家的院子里有三块空地，心形的那块作了花园，另外两块作了菜园。花园在进门的位置，占地虽小，却极具美感，从春天到秋天，里面总开着不同的花：春天是牡丹，一株粉的，一株白的，若是碰上雨天，花朵上沾满细密的小雨珠，看着更让人怜惜。夏天花的种类繁多，紫红的鸡冠花在风中摇曳，像蓄势待战的雄鸡的冠；金色的百合压弯茎秆，绽放处伸出几根褐色的雄蕊，像一段年代久远的铁丝；红色的凤仙花整齐分布在花园的边缘，像卫士般挺立；淡紫色的西洋参花如散落在园子里的繁星……清秋时节有菊花和桂花，将整个院子笼罩在芬芳中。菜园虽其貌不扬，但保证着家里的蔬菜供应，因此也颇受重视。

一条水泥小径将花园和菜园隔开，犹如棋盘上的楚河汉界。每逢夏日，菜园的作物总要使出浑身解数与对面的花争奇斗艳。黄瓜和丝瓜迅速抢占架杆的制高点，黄色的花扶杆直上，成为地里最高的存在，势压百合；南瓜则另辟蹊径，悄无声息地扩张自己的势力，短短几天生出大片的绿蔓，南瓜花也随之驻扎在领地各处，有一段藤蔓越过菜地边缘，尖端直指花园，大有进攻之势，倘若不加阻拦，几日后必将成为“过河小卒”；西红柿和茄子凭借或红或紫的果实为己方加油助阵。相比之下，另一块菜地的花生则与世无争，既没有美丽的花儿绽放，也不见累累硕果，矮小的它们紧紧挤在一起，只在地下默默积累和酝酿；墙角的扁豆郁郁葱葱，淡紫色的花成串绽放，扎根墙角的它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经过多日的努力，得以爬上墙头眺望远方。

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繁密处还有一位隐者———西瓜。清晨摘丝瓜时意外发现菜园边伸出一小段特殊的藤蔓，拨开遮蔽其上的枝叶，一枚鸭蛋大小的西瓜呈现眼前，瓜皮上的纹路清晰可见，也不知在我眼皮底下长了多久，之前竟从未发现。出于怜惜，每天清晨总要多舀一瓢水关照它。原以为最终会得到一个大西瓜，怎料一周后，这枚备受呵护的西瓜竟然裂开了，裂隙处露出红色的瓤，才巴掌大小就成熟了？我半信半疑地将它摘下切开，黑色的籽镶嵌其中，确实熟了，切下一小块品尝，汁水饱满，味道与买来的大西瓜无二。偶生的西瓜来源于一颗籽，它在泥土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果实中孕育了更多的籽，它们是生命的延续。

夏日多疾雨，厚实的云层让光线暗了许多，站在二楼窗前，看雨滴打湿作物和地面，不得不说，没有了阳光的照耀，绿色的叶和红色的花不再夺目，反而是黄色的花依旧明艳，给人以高贵感。而在所有黄色的花中，丝瓜和黄瓜的花颜色略淡，个头也稍小，显得秀气；南瓜花颜色稍深，花朵也更大，像一尊皇冠，突然想起黄色是古代的帝王色，只有皇族才能拥有，再看南瓜花时，心中多了份崇敬。雨滴拍打着叶和花，洗去附着其上的尘埃，雨过，叶子新得发亮。走进园子，松软的泥土抓住难得的机会附着在鞋上，随我的脚步迁游他方。指尖轻触花朵上的水珠，感受它赠予的清凉。

不等水珠消失，木蜂已开始忙碌，它们似乎更钟情于黄色的花，肥大的身躯在花朵上扭动着，我不禁为花儿们担心起来，生怕被木蜂摧残。然而，这份担心是多余的，臃肿的木蜂也懂得怜香惜玉，它们在花朵上的动作很轻，总是小心翼翼地进出，离开时还不忘帮忙将花粉带到远方。望着园子里的果蔬，有时觉得奇妙，一粒微小的花粉不经意间搭乘蜂或蝶的便车远赴他乡，又因为偶然落在另一朵花的雌蕊上，于是，新的生命开始悄然酝酿，历经几个月的积累长出果实，修长的丝瓜、硕大的南瓜、表面奇特的苦瓜……看似千差万别，过程却都一样，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我不禁感叹自然的神奇。

白天，这里是蝴蝶和各种蜂儿的乐园，这些小精灵穿梭于花叶之间，为园子增添了几分生气，它们互相嬉逐的景致是一味良药，能驱散观者心头的阴霾，找回生活应有的趣味和美。夜晚，园子则是夏虫们的露天舞台，它们以地为台，以夜为幕，星月是天然的灯光，有了这些，它们开始尽情演奏自己擅长的乐曲，或独奏，或合唱，让生命的赞歌在天地间回响。夜晚的虫鸣是我的安眠曲，熟悉的节奏、熟悉的音调，轻柔而不乏活力，纷繁却不失韵律，令闻者舒心、安心，催人入梦。朦胧中，我仿佛看到叶片在鸣唱中舒展，花朵在虫语里绽放，待天亮，园中又多了几朵娇艳的花，多生出许多翠嫩的叶，瓜果也变得更加饱满诱人。

作为一个常年求学在外的人，回乡的时间很少，但心中对家乡的感情很深，我爱这里的山山水水，熟悉周围的一草一木，对于三块园地更是情有独钟。记忆中不知多少次，我站在屋檐下望着它们出神，幻想自己能成为旁边墙上一块普通的砖，纵使风吹日晒、雨淋霜盖，却能始终守候在这里，与故乡的日月山川同在，在四季更迭中默默无闻地老去……

可惜在家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夏的炎热还未消退，又到了离开的时候，跨出大门的一刻，转身回望，绿叶在风中轻摇，花儿则努力开得更加明艳，似乎为了让我将它们铭记，它们的告别声传进我心里，充满留恋和无奈，我也在心中默默回应：暂别了，约定下一个假期，再见！

故乡的樱桃树

记事开始，老家院子里就种着一棵樱桃树，从根部向外发出三根碗口粗的枝干，不仔细看准以为是三棵树长在了一起。由于生长环境潮湿，枝干上还长出了青苔。

六年级以前，五一还放七天假，回到老家，正是樱桃成熟的时节，原本挺立的枝头被压弯，上面挂满红宝石般的果实，看着十分诱人。鸟儿抢先一步享受这一年一度的盛宴，果实不仅吸引着灰椋鸟、乌栋、白头鹎和领雀嘴鹎，就连红嘴蓝鹊也时常光临，有时现场吃还觉得不满足，飞走时还不忘衔一颗大红樱桃。为了多给我留些樱桃，祖母总是提前扎好稻草人，配上花花绿绿的塑料袋绑在树上，远远看去仿佛站着一个人，刚开始，这招吓住了贪吃的鸟儿，一连几天都不敢靠近。时间稍久，聪明的鸟儿就看出那些是摆设，胆大的它们经不住诱惑蠢蠢欲动，趁院子里没人飞到树上饱餐一顿。不论它们怎么啄食，树上的樱桃总有很多。

早晨天刚亮，我的美梦就被院子里红嘴蓝鹊的叫声打断。拉开木门，吱地一声，这些山林里的精灵听见动静急忙飞到旁边的白杨树上，看看樱桃树，又看看我，犹豫是去是留。吃过早饭，祖父搬来木梯靠在平房的檐上，我拿一只大碗和一根带钩的木棍攀梯而上，在房顶采摘成熟的樱桃，很快就能装满一碗。摘得快吃得更快，吃完又摘，短短的四五天，樱桃是吃够了。暑假再回去，只剩一树繁密的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发亮。

枝繁叶茂的樱桃树曾为小鸟提供了绝佳的住所，初二的暑假，每天总看见一只小山雀飞进飞出，出于好奇，我走到树下，抬头发现树冠最茂盛的枝丫上筑着一个精致的鸟窝。过了几天，山雀的活动更加频繁，隐隐还能听见小鸟的叫声，我知道，山雀夫妇正在辛勤地喂养它们破壳而出的孩子。又过了一周多，小山雀开始练习飞翔，我终于有机会看清它们，但这也意味着分别。寒假再回家时，樱桃树的叶子已全部凋零，光秃秃的枝干上留着一个鸟窝，却是鸟去巢空。本以为第二年夏天还能看见它们，然而，那年春天，家里决定拆掉老屋修新房，樱桃树正对着新房的大门，民间说法这不吉利，加上院子的地面后期需要硬化，樱桃树只好忍痛砍掉。伴随着三声闷响，三股粗壮的枝干重重砸在地上，樱桃树只剩一个木桩。抬走前，我用手抚摸粗糙的枝干，心中充满无奈和怀念。本以为樱桃树经此浩劫已经死去，不想第二年春天，它又挣扎着从根部发出几根细枝，生出褐红色的嫩叶来，但这些努力注定是徒劳的，打水泥地面前，树根被挖出，像一颗长满发须的苍老头颅，它被丢在路边一处荒地上，在岁月里慢慢风干和腐朽。

硬化后的院子比以前更宽阔、平整，却再无生机，盛夏站在昔日樱桃树所在的位置再也感受不到阴凉。去年冬天劈柴时，我从柴堆下翻出几段枯朽的木头，一眼认出是被砍掉的樱桃树，我叹了口气，把它们一一劈开，而后投进火炉。看着火苗一点点将其吞没，脑海里回想着和它有关的一切，半个小时后，只剩下和寒冬一样冰冷的灰烬——那是它存在过的最后证明。清晨，我把灰烬洒在花园里，来年春天，那里将开出美丽的花朵，就让它们将樱桃树的灵魂延续。

时隔多年，每次看见路边绽放的樱花，总会想起那棵被砍掉的樱桃树，想念樱花满枝的美艳，想念饱满樱桃的甜美，想念一树碧绿的生机……可惜，在樱桃树倒地的瞬间，这些注定是永远的怀念。多年过去，我依然喜欢吃樱桃，买来的樱桃虽然更大，却不如自己摘下的新鲜，也吃不出熟悉的味道。后来，我渐渐明白，那不只是一棵普通的樱桃树，它承载着那个时代的欢乐，更承载着我的童年。

堰渠

千百年来，渠为农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提到渠，人们更多会想起“世界第八大奇迹”——红旗渠，这条修筑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人工天河”曾造福无数人。

故乡也有这样的渠，只是名气不及红旗渠。它们发源于各个水库，依山而建，有的甚至绵延百里，大家称之为堰渠。这些堰渠和红旗渠的修建时间相近，过去，水利工程尚不发达，遇上旱季，许多村子缺乏灌溉的水，经常为争夺水资源发生冲突。为解决这一问题，各个村子在上个世纪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兴修水利，堰渠便是这一时期的杰作。民众多日的辛劳换得满渠清澈的水流，于是，庄稼得到滋养，迎来一个又一个丰收。

四季中，盛夏的堰渠最容易发生悲剧，对危险缺乏预判的孩子下去游泳或洗澡，结果不幸溺水，堰渠也因此被列为孩子们的禁地，但这消除不了他们的好奇。每到夏天，大人们总是再三叮嘱自己的孩子远离堰渠，这才减少了悲剧的发生。

盛夏是用水的高峰，水库的闸门打开，清澈的水流沿着蜿蜒的堰渠穿行，又灌满沿途的每一条小渠，似一条条血管滋养着大地上的农田。从高处俯视，水渠里波光粼粼，农田被一张巨大的“水网”覆盖，这是收获的重要保障。

相比于堰渠，小渠的水流更快，若是再碰着陡坡，则如离弦之箭。有一次翻山越岭，路边遇到一条顺坡而下的小渠，时值盛夏，酷热难耐，我习惯性地在渠里冲凉，谁知脚刚伸进去，拖鞋就被水带走了，不等我反应过来，鞋已经被冲至山下的水塘，留下我在原地懊悔。至今仍记得光脚走在瘦石嶙峋的山路上的感觉，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童话里美人鱼上岸后承受的痛苦。

堰渠不仅会带来水，有时还会给人惊喜。长久的冲击使得坡底形成一个水洼，奔涌急速的水流在此处变缓，这里也是被水裹挟而来的鱼的临时落脚点。也有鱼随水进入稻田，但都是小鱼，数量也很少。鱼的发现者往往是孩子，他们为此欢呼雀跃，虽然这样的事极少发生，一旦遇上，收获总不小，半尺长的鱼能装一小萝筐，拿回去给每家分一两条，于是，欢乐传遍村子。

小时候，走亲串友的路上免不了走渠坎，我也因此熟悉村子周围的每条堰渠。由于经常被人踩，那时的渠坎光秃秃的，很宽阔，即使在缺少光亮的夜晚，我也能保证不踩空。后来修建了村村通工程，出行方便许多，走渠坎的时候越来越少，踩出的路渐渐被野草蚕食占领。

除夕的下午，我沿着后山的堰渠散心，渠里的水浅而缓慢，没有了盛夏的匆忙，要过年了，它们也将节奏放慢。在夕阳的映照下，水面金光闪闪。正当我陶醉于眼前的景象，一片黄叶闯入视野，上下翻飞的它似乎想借风的力量迁居对岸，可惜它失算了，终归没能跨过去。飘落时，也许是希望被留住，它曾三次与渠壁相碰，但这注定是徒劳的。水流托住了它，激起的薄薄涟漪很快被渠壁吞没，黄叶的远行就此开始。我能想象出它在星空下游历的样子，浪漫而孤独，待第二天黎明，也许碰巧经过某个村庄，新年的鞭炮声是对它最好的欢迎，此后，它还会到许多地方，遇见许多有趣的人和事，直到有一天缓缓沉入水底，融进泥沙……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这只黄叶是幸运的，相比于那些终老山林的同伴，它因一次偶然远游他乡，见到外面异彩纷呈的世界。远去的黄叶让我陷入沉思，那些背井离乡、在外漂泊闯荡的人，不正像这片黄叶吗？但他们又是幸运的，总还能“叶落归根”。

十几年前，堰渠仍发挥着重要作用。夏天的夜晚，祖父常扛着锄头掘开小渠平时被堵住的地方，将水引进农田，有时我也跟着去，月光下的堰渠亮晃晃的，映出一轮跳动的月亮。如今，许多堰渠已经淤塞干涸，成为杂草的乐园，被水流裹挟而来的石块静静躺在渠底诉说岁月的沧桑。走在草深没膝的渠坎上，心头感到一丝悲凉，一个时代谢幕，也带走了堰渠的辉煌。对面山坡上的渠坎荆棘密布，两只白头鹎正呼朋引伴，它们的存在带给渠坎一丝生机。

没多久，茂密的杂草阻碍了我行进的步伐，前路更加荒凉，这似乎也预示着堰渠未来的命运。当年为解决灌溉难题，村民集体修建了这条堰渠，每一寸都凝结着他们的汗水，也是人们用智慧改造生存环境的最好证明。不想仅仅几十年，堰渠便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当年参与修建的许多村民也已作古，留下这条渠在无人问津的半山腰渐渐老去。落叶铺了一层又一层，在不远的未来，它将被枯叶和野草吞没，成为一段回忆。

许多堰渠虽已废弃，但最古老的那条依然发挥作用，从过去奔流到现在，再涌向未来。它传唱着古老的歌谣沿连绵的群山向前延伸，在曲折中通向太阳升起的东方。它不只输送着水，也延续着传统，更传递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