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雪(下)
2022-10-22曾勇
曾勇
十一
对于本厂出售球磨机的事,副厂长严亚军心里早有小九九,并煞费“苦心”地设计了一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方案——
近些日子来,严亚军见张启文成天疲于讨债和躲债,便向张启文主动请缨由他负责出售球磨机的事。但严亚军心里想的却不是为厂里负什么责,而是为他自己谋利,他觉得厂子迟早要倒闭,希望借此机会捞些好处。待售磨机的价格虽已商定,但这里面却有空子可钻:按以往习惯,水泥生产主要设备之一的磨机在运转状态下指的是球磨机本身,但在停产检修时却又包括球磨机的附属设备,如电子秤、破碎机、传送带什么的。严亚军打算协助赵秋燕在购买本厂磨机的同时浑水摸鱼把那些附属设备一同运出去。那些东西价值约二十万出头。作为报酬,赵秋燕夫妇将付给严亚军八万块钱回扣。严亚军想,这样虽然会惹出麻烦来,但他有话搪塞:只怪你张启文事先没把事情说明白,只怨自己一时“糊涂”把大家商定的意思“理解错了”!这事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但却很难揪到他辫子。等到将来企业倒闭,树倒猢狲散,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一般都没谁去查个究竟。即使有人想查,双方死不认账,谁也没辙。关键是眼下怎么把提货单开出来,然后将东西从机电仓库运出去。经过多次商量,严亚军和赵秋燕终于把具体方案确定了下来。
依照事先设计好的办法,昨天半夜时分,严亚军就在被窝里给昌春派出所周所长去电话,举报李冲锋聚众赌博。作为多年的同事与邻居,他知道李冲锋平日爱玩麻将,同时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所以提供的时间、地点都很准确,不愁派出所的人逮他不着。现如今全城搓麻,赌博成风,派出所一般不会去管这些事,但有人举报还是要去管管的,何况这人是李冲锋!他和赵秋燕计划今天上午运走存放在机电仓库的那些磨机附属设备,其中最大的障碍就是李冲锋,因为事先张启文有过交代,机电仓库发货,一般情况下李冲锋必须到场;而李冲锋又很清楚此次厂里出售给赵秋燕的仅仅是磨机。现在有周所长及其下属牵制住李冲锋,第一块“绊脚石”就给踢开了。
今天早上找熟人一打听,李冲锋昨晚果然被昌春派出所的人带走了。接下来严亚军和赵秋燕便开始做吴芸的文章。去机电仓库提货,凭的是吴芸开出的提货单。与李冲锋一样,吴芸也知道这次出售给赵秋燕的只是球磨机,并不包括磨机车间其它机器设备。所以开提货单时,必须完全撇开吴芸,同时又得拿到她手里的财务专用章。严亚军与吴芸同住一幢宿舍楼,知道她儿子石头早饭后常和一些同龄孩子在宿舍楼旁的操场上玩。于是一个多小时前,由赵秋燕出面,瞒着吴芸把她儿子石头带到了厂区近旁的春山公园玩。为买磨机的事,赵秋燕这段时间常往厂里跑,还去过几回吴芸家,上门时少不了捎点吃的或玩的给她儿子石头,如此一来二往就和石头混熟了。石头听赵秋燕说是要带他去公园玩,很爽快地就跟她走了。于是,第二块“绊脚石”又给踢开了。
正如严亚军的设想,忙于找儿子的吴芸根据张启文的叮嘱将财务专用章给了他。严亚军拿过公章回去填好提货单,将本未列入此次出售计划的磨机附属设备一同提出了仓库,“大功”终于告成。
十二
张启文中午没回去,就留在了母亲家休息。
午餐母亲特意做了几个张启文爱吃的菜。张启文却依然胃口不好,老想呕吐,但他还是强吃下去不少。倒不是为自己考虑,而是怕母亲担心。一顿饭吃罢,总算强忍着没呕出来。没料想饭后坐在沙发上休息时,电视里正播一个治疗胃病的广告,偏巧这时候又打了个饱嗝,弄得他忙不迭冲进卫生间,呕了个天翻地覆。所幸母亲出门倒垃圾去了,没发现这事。
午睡前就出售磨机的事向严亚军打了电话,严亚军回答说事情已经办妥了,按照事前的约定,这边货一装上车,赵秋燕他们厂就给划了八十万块钱过来。再给吴芸去电话,询问她寻找儿子和赵秋燕他们划款的事。吴芸说石头没事,原来他被赵秋燕带到公园玩去了,刚不久才被送回来;还说她刚刚去银行查了,厂里出售磨机的八十万块钱已经打到了她帐上。两个人还就严亚军和赵秋燕的关系议论了几句,说赵秋燕对严亚军的信任还真不同一般,一桩八十万元的买卖,由着他操办了就是。
张启文午觉一如既往没睡着,不过毕竟是在床上休息了一个多小时,起来后身体感觉倒是比预料的好些。这让他想起了昨天邱医生的话,患这病最好的休养方式就是躺着,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上午下立窑摔跤那一阵,张启文一度起念头下午要去医院透析,这时他便打定主意不去,心想只要多躺着休息,也许还能拖上一两天,等把几笔外债要到手,凑齐一百八十万再去医院。于是给杨静去电话,谎称自己眼下在省人民医院,上午因为医生正给做检查没听到她的来电……
然后又给李冲锋去电话,不料他那手机还是在派出所的人手里。于是打了个出租车去昌春派出所,正好碰上周所长在那里。听张启文说明来意,周所长一本正经地说,这事我可不敢乱答应,到时哪个去上面告我,说我擅自释放疑犯怎么办?接着又解释道:其实李冲锋涉赌数额并不大,主要是近来靠你们厂那边有一段电信部门的电缆被盗,我们怀疑与他有关,因为原先几个同类案件全是赌徒所为,眼下暂时把他扣在这里并且暂扣他的手机,主要是担心他跟外面的同伴联系转移赃物。张启文一听就知道李冲锋没犯多大事,只是对方在有意捉弄他。于是赔着笑脸向周所长求情,请他帮忙放了李冲锋,说回去一定严肃批评他,还说根据自己对李冲锋的了解,他应该不会涉嫌偷盗……周所长这时便顺水推舟,答应放了李冲锋,说你张厂长大驾光临,还能不给面子……
十三
中午时分,有一条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飞遍了整个生活区。最早传出这条消息的是黑牯。今天他当班守仓库。他早就听说厂里要把球磨机卖出去,价钱是八十万,没想到今天上午严亚军帮赵秋燕他们提货时,把破碎机、电子配料秤和传送带什么的全给拉走了;更没料到他急火火找到张启文通报消息,张启文竟不把这个当回事。黑牯由此断定是张启文他们集体贪污。中午下班后跟人一说,大家都认为这里头有猫腻,很可能是贱卖厂里的机器设备,从中捞取巨额回扣。消息传出,群情激愤。愤怒的情绪蔓延到了生活区每一个角落,并迅速滋长,到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终于爆发了。人们三三两两走出家门,有意无意中汇集到了厂办公楼前,站在那里咒天骂娘发泄不满。
张启文和李冲锋从派出所回到厂里时,办公楼前已经聚集了两三百人,众人正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该去哪里上访,有人要去工业局,有人要去市政府,还有人建议大家凑份子出钱选代表上省城。一场大规模集体上访的事件一触即发!
正在这时,几近失控的人群见到了张启文和李冲锋,于是情绪激动地围上前来质问他俩:
“你们几个留守的厂领导今天发财了吧?说说看,各人都分到了多少赃款?”
“口口声声卖设备是为了筹钱进原材料复工生产,哄鬼去吧!”
“那样着急地把车间里那些机器设备搬进仓库去,说是怕小偷盗走,原来是方便你们几个监守自盗啊!”
“我们搬包水泥、拆个窗框回去都叫偷,你们这就不是偷了……”
张启文今天明显减少了尿量,从早上起床到现在,还没解过一次小便,并且毫无尿意。与此同时,身子却肿胀得厉害,尤其是小腿部位,一按一个坑;再是心慌气短,肚子发胀,让人连说话都觉得累,病情显然加重了。但这时张启文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大声说话,向大家询问事情原委。人群中立刻有人嚷:“装什么蒜呀,谁不知道你们趁卖磨机把破碎机什么的都送人了啊!”
张启文心里猛一惊,忙问:“这话是哪个人说的?”
“我说的!”黑牯拗着脖子从人群中站出来,“张厂长,昨天你们去看望了我爸爸,我谢谢你们,但私是私,公是公,你们今天这样偷偷摸摸在出售磨机的提货单上填写其它设备,把厂里的东西白白送人,我就是看不惯!”
说话间大家又愤愤不平地嚷起来,说你们这些留守干部的心也太黑了,厂里职工医保没缴、养老保险欠费,你们却不管不顾,借口筹资进原料贱卖机器设备,从中谋取私利!有的人干脆就恶语相向,说你们贪了大家的养命钱迟早要遭报应,还骂他们不要脸皮、黑了心肠、坏了良心……
张启文很快猜出了事情的来由,心里暗自叫苦,但李冲锋却呆愣愣的依然回不过神来。张启文这时也没空跟李冲锋说那么多,只叫他赶快去机电仓库,看看赵秋燕他们究竟从那里拉走了哪些东西;一边强忍着全身的不适向众人解释,稳定人心,制止职工上访。不料这时大家已商定一同到两公里外的市政府上访去,说这样人多势重,容易引起重视。嘈杂中也没谁听张启文的劝阻,只叫着嚷着一齐往厂门口那边走。张启文只觉得胸前发闷,全身的血直往头上涌。他一阵晕眩,几乎摔倒,但他仍坚持抢在大家到达前赶到厂门口,把那扇铁栅栏门给合上,背倚大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时,众人已闹哄哄地走了过来。张启文连忙恳请众人不要出去,说他有话要讲。但这时场面已经失控,谁还顾得上听他的?走在前面的几个人三两下便将本就身体虚弱的他推搡到了一边。
张启文又是一阵晕眩。胸前的憋闷瞬间变成了强烈的膨胀,一股甜中带腥的温热液体迅速地往上升,喉咙里随即生发出一阵难以遏制的痒,刚咳出一声,那股温热的液体便喷涌而出,染红了眼前的一滩雪,乍一看就跟正燃着的炉火似的。张启文只好就那么满嘴是血地靠在那锈迹斑斑的铁门上,嘶哑着声音喊道:
“各……各位叔叔伯伯……各位大娘大婶、兄弟姐妹们……请你们收住脚,听……听我说……多年来,我始终是……是在心里把你们当作自己的亲人,作为一个党员,同样也作为你们的亲人,我张启文向你们承诺,我一定会为你们负责的!眼下我想求你们的是,请……请你们无论如何相信我,请给我们时……时间……”
正喧闹着的人群霎时静了下来,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紧接着,人们一齐拥向了张启文,一边急切地询问:“启文、启文,你这是怎么啦?”
……
十四
劝散打算上访的人群,张启文已是身心俱疲,全身上下就像被什么掏空了似的,没有一点气力,软蔫蔫就近蹲在厂办公楼扶梯下避风休息,刚刚把气喘匀,李冲锋急火火跑了回来,说严亚军还真是胆大包天,帮赵秋燕他们把磨机、破碎机、电子配料秤,还有传送带什么的,全都拉走了!接着吴芸又打来电话,说她有急事找他。张启文问她有什么事。吴芸说电话里三两句说不清,要当面说,还说她正在烧成车间考勤室等他。
两人来到烧成车间考勤室,吴芸正在那里坐立不安地等着。进屋后屁股还没落凳,吴芸就把一个鼓鼓的白信封搁在张启文面前的办公桌上,说她中午在家收拾屋子时,忽然发现茶几上多了这么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整整两千块钱!今天她家没来别人,就赵秋燕上午送石头回家时进来过,这钱一定是赵秋燕送的。吴芸满脸焦灼地说:
“张厂长、李科长,我打赵秋燕的手机她不接,一下子又寻不到她,没办法还,现在我把这些钱交公,你们以后要为我作证。”
张启文刚刚爬上立窑,软蔫蔫地靠在椅背上歇息,心里则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该如何挽回因严亚军与赵秋燕里应外合变相偷盗本厂财物所造成的损失。这时李冲锋也没回吴芸的话,只接上刚才在路上说过的话继续责骂严亚军,一边问吴芸知不知道严亚军乱填提货单帮赵秋燕他们多拉走厂里设备的事。吴芸闻讯倏地站起来,说难怪赵秋燕上午送这钱给我呢,原来他们搞了个这么大的鬼!接着苦着脸对张启文说:
“张厂长,严厂长今天开销售发票的财务专用章可是你叫我给他的,这事丑话说在前头,你得给我写个证明……”
张启文正为严、赵合谋“偷盗”的事烦着,见吴芸既不知道职工闹上访的事,也不怎么关注严亚军乱填提货单给厂里造成的损失,只一门心思担忧自己的清白,心里不由得火冒三丈:“吴芸,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好不?我会给你写证明!今后出了祸我担着,轮不到你!”
屋里霎时静下来。许久,李冲锋嘟哝着说:“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出卖我,把我打麻将的事告到派出所去———这年头两块钱一局还算赌?他妈的周所长也不是个东西,有意报复!”
“张厂长,这事跟你一点关系没有,你也是上了严亚军的当。”吴芸这时开了腔,“以后查起来,全得由严亚军负责!”
李冲锋说:“可不就得由他严亚军负责嘛!别再挨时间了张厂长,我们赶紧报案去,趁早追回赃款,治他个受贿罪!——那些破碎机、电子配料秤什么的,少说也值二十万,赵秋燕他们白得这么些东西,给他的回扣还会少?”随即动身要走,说是上检察院去。
张启文瞪李冲锋一眼:“李冲锋,你发懵不是?!告他受贿,你有证据吗?打官司是要证据的,他们双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凭什么告他受贿?人家才有证据呢,销售的机器设备一项项白纸黑字写在提货单上!”
听张启文这么一说,李冲锋和吴芸便一齐哑了声。
张启文渐渐冷静了下来,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要赶紧把严亚军找来谈谈,看能不能做通他的工作。当务之急不是追究他的责任,而是要尽量挽回损失,如果把这么多东西白白送了人,自己难以向厂里职工交待倒是小事,先前拟定的还清南庙煤矿欠款以便再次向他们赊欠原煤的计划也会彻底落空。
正想着该怎么跟严亚军谈这事,包里的手机响了,拿起一听,正是严亚军打来的,说是赵秋燕要请他吃饭,紧接着不等张启文多说话,严亚军已将手机转到了赵秋燕手上。张启文不愿跟赵秋燕罗嗦,只叫她让严亚军听电话。张启文说:
“严亚军,你赶快到办公室来一下,我们几个人都在这里等你。”
严亚军说:“晚上大家一起吃饭吧,有什么事吃过饭再说。”
李冲锋和吴芸很快听出这是严亚军打来的电话,都脸色凝重地看着张启文。李冲锋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几次想开口说什么,都被张启文打着手势止住了。
张启文见严亚军不肯过来,便忍不住在电话里质问他为什么出卖厂里的利益,帮着赵秋燕他们拉走并未列入出售范围的机器设备。严亚军自然是装憨、撒赖,说他并无大的过错,只是当初没理解准确大家的意思,在对磨机及其相关设备的划分上跟大家有偏差,好心办了错事。
张启文不想听他这种苍白无力的解释,只再三要求他马上过来面谈。严亚军自然是不肯听张启文的,只顾讲着他自己的“理”,并一个劲地邀张启文“过来吃饭”,张启文忍无可忍,终于鼓起眼睛骂了起来:
“吃饭、吃饭,吃你娘个头!”
接罢严亚军的电话,张启文气咻咻立刻就给刘局长去电话,想把这事汇报给他。不巧那边正在开个什么会,刘局长接通后,还没等张启文说上几句就打断了他的话,叫他半小时后再打过去。但后来张启文却把这事撂下了。原因是闲聊中吴芸无意提到这么一件事,说是赵秋燕今天上午送石头回去时,在她家坐了一会儿,期间支支吾吾地接过一个电话,双方像是讨论去哪家银行开账户的事,赵秋燕叫对方把账户开在农行。张启文闻讯眼睛一亮,说这个电话肯定是严亚军打给她的,这说明严亚军还没把回扣拿到手。既然如此,我们就还有可能把这笔钱给收回来。于是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商讨起了对策……
十五
市郊六家岭一带蕴藏着丰富的地热资源,以温泉泡澡为主打产品的六家岭特色旅游风靡省内外,近年被开发为省级旅游区。号称本省旅游宾馆大哥大的六家岭温泉山庄,容纳了数百名搓澡工,其中不少人是来自城里的下岗职工。毛头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他原是市轴承厂的车工,家住水泥厂近旁的昌春街。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晚上,这家伙趁月黑风高进厂偷盗,被当班的保卫人员抓了现行。张启文闻讯赶来时,大家正准备将他扭送派出所。张启文问他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做贼,毛头说是家里生活困难,想偷点东西换钱给重病的老娘拿中药,还说他这是头一回做贼。派人去他家一了解,还真是这么回事。张启文教育了他几句就把他放了。为此毛头很是感激,还告诉大家他在六家岭温泉山庄做事,以后去那里搓澡尽管找他。毛头没料到今天下午张启文他们果然找他去了,但不是找他搓澡,而是请他帮忙偷拍照片,拍严亚军与其情人在一起的照片。——根据大家掌握的情况,赵秋燕住在六家岭温泉山庄;而住进六家岭温泉山庄的人,一般都会去那号称人造海洋的温泉池里游泳。又据与严亚军同住一幢楼的吴芸了解,严亚军老婆这些天被所在单位派往外地学习去了。老婆不在家,又与赵秋燕合谋办成了这么一件“大好事”,今晚严亚军还能不去找赵秋燕?毛头自然是满口答应,但说只能拍到浴池外的,按宾馆规定在浴池里面不许拍照,否则会开除。李冲锋将自己那带有摄像功能的手机和严亚军的照片交给他,毛头只拿了手机没要照片,说他以前见过严厂长。
这事主要是张启文策划的,目的还是想把赵秋燕他们给严亚军的回扣给堵截下来。具体说来,就是要搞到严、赵两人的偷情照,并将它送到赵秋燕老公那里去,使他改变主意把那笔钱转交给厂里。这么做虽有不妥,但事到如今,为尽快挽回厂里损失,只得出此下策。
傍晚时分,毛头打来电话,说他已经拍到了严亚军和赵秋燕的合影,一共好几张;是在浴池门口偷拍到的,两个人身着泳衣走在一起,手里拎着洗浴用品,看样子蛮亲昵。
张启文谢过了毛头后,软塌塌地回了家……
又是一夜没睡好。与以前不同的是,昨夜不光失眠,还觉得胸前闷闷的总是喘不过气来。前天在医院看病时,邱医生曾告诉他,尿毒症患者由于排水功能障碍造成心包积液,夜间睡觉时可能出现胸闷、呼吸困难等症状,这时应尽快透析。张启文想,无论如何,今天得先和李冲锋他们去一趟明山市,跟赵秋燕老公会个面,亮出“杀手锏”,看能不能为厂里挽回些损失,然后再上医院透析去。
上午刚过八点,张启文他们便赶到了明山市赵秋燕他们家那水泥厂。赵秋燕老公袁老板在那新建成的办公楼里接待了他们。矮矮胖胖的袁老板态度很不友好,一见面便以攻为守率先嚷开了,说你们今天来到了我这里就是我的客,要吃要喝我管够,但昨天那笔已经做成了的交易就免开尊口别再提,亲兄弟,明算账,那事已经是钱货两清了!一席话呛得李冲锋脸红脖子粗,吴芸那神情也很是焦急。张启文见状连忙使眼色不让他俩开腔,只是叫李冲锋将那几张严亚军与赵秋燕的合影交给对方,说袁老板你先看看这个,看完我们再谈别的事。袁老板接过照片一看,面部表情霎时复杂起来,随即将那些照片逐张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起身疾步走向窗前,面向着屋外“哈哈”干笑了几声。好一阵,袁老板终于转身返回,一脸平静地说:
“张厂长,你们有什么事就直说,别绕弯子哈。”
张启文说:“别的没有,还是我们厂卖设备给你们的事。听说你也是水泥行业出来的,那些东西究竟值多少钱你心里是有数的……”
“哎哎哎,别扯这些别扯这些!”袁老板摆摆手打断张启文的话,“我刚才说过,这事已经钱货两清了。———我只想知道,你们今天打算从我这里拿走多少钱。”
张启文一时摸不到对方的底细,于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就要看你这大老板开恩不开恩了,对我们这些‘贫下中农’来说,钱这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啊!”
袁老板将手里那沓照片像打扑克牌似的“啪”地甩在办公桌上:“那就这样,给你们八万。”
张启文心里一喜,并立即猜出这笔钱一定是他们准备支付给严亚军的回扣,但他却不说破,只赔着笑脸求袁老板帮忙多给点。李冲锋和吴芸这时都明白了过来,也一起赔着笑求袁老板“帮忙”。
袁老板不置可否,回转身重又踱到窗前,背对着大家默默地想起了心事。
张启文见对方的态度有所松动,连忙向他诉起苦来:“袁老板,我们厂的人可怜呀,原先虽然工资不高,但职工的生老病死都有企业管着,日子还算过得去。现在就不同了,企业一垮,各人都得自谋生路去,年轻人好歹总能找个饭碗,那些上了年纪又没什么技术的人可就惨了,想打工没人要,想做生意又没本钱,得了病连医院都不敢进。不瞒你说,我们现在就指望出售闲置设备的钱进原料复工生产呢,为这我们还真是做了恶人:有几个老职工,得了病没钱治,眼看着就会死;还一个刚过世的,送到了殡仪馆,家里穷得连丧葬费都凑不齐;就这样,我们都还是狠下心来,没从财务上支走一分钱……”
“你们送来的这些照片只怕是假的吧,”袁老板忽然转过脸,打断张启文的话说,“听说现在的电脑技术发达得很,想要一张跟布什的合影人家都有本事帮你做出来。”
李冲锋和吴芸一听这话都急了,忙说这些照片绝对真实,还说不信我们可以把那个拍照片的人叫来。
袁老板冷冷一笑:“而今这个世界,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你舍得花几个钱,请人做个这样的假证有什么难!”
张启文很快揣摩出了对方的心思,不紧不慢地问:“袁老板,不晓得我来作这个证做得不?”
“有你张厂长亲自出马当然做得啊!”袁老板阴郁着的脸霎时晴朗开来,顿了一下,又说:“就怕你面子大,到时候请不动你呀!”
张启文心想:赵秋燕啊赵秋燕,事到如今你就莫怪我老张太黑了,我这也是没办法呀!于是把身上的身份证、工作证什么的一齐掏出来:“这样,我把这些零碎东西全押在你这里,以后如有食言,任你处置……”却把东西一直捏在手里,不给对方。
袁老板瞄了一眼张启文手里那些证件,“嘿嘿”干笑两声说:“那……那怎么办呢?别人的话可以不信,你张厂长的话我总得信啊!”接着板正着脸问,“张厂长,你就明说吧,你们还想要多少钱?”
张启文不假思索地答:“十二万!”
袁老板眨着眼皮想了想,狠狠地说:“好,那就依你,再给你们十二万!”说着走上前把张启文手里的那些东西一并接了过去……
十六
上午十一点,张启文他们就办完事回来了,正好碰到局里刘局长的车驶进厂里。刘局长去市郊四阳工业园检查工作,顺便来这里看看。一见面,刘局长就问张启文昨天下午找他究竟要反映严亚军什么事,怎么之后一直没给去电话。张启文想出售磨机及其附属设备的事已基本挽回损失,而严亚军以往工作都还不错,只是这回鬼迷心窍动起了邪念,便有意帮他打圆场,说刘局长你别这么严肃,严亚军好好的能有什么情况?我昨天是要代他向你报喜呢。这家伙有才呀,上个月刚刚在市文联举办的书法大赛上拿了个三等奖,前些天还有一幅摄影作品上了晚报。刘局长说,我知道他这些方面有特长,我是问工作上的事。张启文说,严亚军做事不错,精力饱满,脑子也比较灵活……一番话让站在一旁的李冲锋和吴芸听得直发愣。
送走刘局长,三个人一起上了立窑。这时大家又很是兴奋地议论起了刚刚结束的明山之行,说这一趟真是没白跑,想不到事情会解决得这么圆满,还说袁老板这个人很不错,算起来让他们多拉走的那些设备也就值二十万出头,按说交易做完了,人家耍赖硬是不给钱你也没办法。说话时张启文再次给袁老板去电话致谢。对方这时候更显豪爽,说我们朋友之间谢什么呀,其实我也应该感谢你们,不是你们及时通消息,我这顶绿帽子还不晓得要戴到什么时候呢!现在有你们提供的这些证据,我经济上也吃不了亏,到时跟赵秋燕离婚时,起码少给她一百万!还夸了一阵张启文他们,说他这些年没少跟国企领导打交道,像你们这样尽心尽力为职工着想的人还真是不多。挂断电话大家又盘算起了还南庙煤矿货款的事。算来算去,还差十九万多,于是重新打起了磷肥厂那笔欠款的主意。张启文说这笔债只要能讨回一半,那我们就能把南庙煤矿那边的钱结清,然后进煤点火生产!
三人正兴高采烈地计划着,严亚军忽然来了。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紧蹙着眉头,两眼阴阴的,进屋后低沉着声音叫李冲锋和吴芸出去一下,说他有事要跟张启文单独谈谈。待他俩出屋,严亚军便顺手合上门,随即转过身问:
“张启文你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张启文说:“这话言重了吧亚军,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害你了?”
严亚军阴沉着脸坐在张启文对面那木条椅上,不拿眼睛看张启文,也不答话。
张启文说:“亚军,你有些话说得还是有道理,现在像咱们这样的国有企业,确实是很困难;厂里停产后,职工失去工作,断了经济来源,日子大都过得比较紧巴。但正因为如此,我们这些留守干部才更应该想方设法复工生产呀!只有点燃炉火,重新生产出高标号水泥来,大家才会有饭吃,企业拖欠的医保、养老保险才能慢慢缴清,将来的生活才会有希望啊!”
顿了一下,张启文又说:“咱们水泥厂的职工不容易啊。特别是那些老职工,在厂里辛辛苦苦工作大半辈子,他们把青春、把健康、把自己一生最好的光阴都奉献给了这个厂子,现在老了、病了,也不贪图跟有钱人那样吃喝玩乐、购房买车、四处旅游,就只盼个病有所医、老有所养,这难道过分了吗?如果企业彻底停产倒闭,他们的医保和养老金就没有着落,生活就会陷于困境,对此别人可以不闻不问不管,我们能这么做吗?眼下厂里出售闲置设备的收入,可以说是全厂职工的救命钱。就这钱,你还下狠心去捞,你怎么下得了手?你就不怕人家戳脊梁骨骂?!再说厂里重新投产,你继续当你的副厂长,工资照发,奖金不少,将来企业盈利后补缴医保和养老保险,同样也有你一份,我怎么就害你了?我害你什么了?”
“那你也不该把事情捅到赵秋燕老公那里去!”严亚军很是恼怒地说,“你们这样做,也太黑了!”
张启文说:“这也是被你逼的,不这么做,你会甘心情愿把钱拿出来?”
“好,好,翻来覆去尽是你的理,我没理!我心狠!我腐败!我从今往后不当这个副厂长了你们总该放心了吧!”严亚军说着起身就走。
张启文看严亚军这架势真是要不干了,连忙赶上前拉住他:“亚军,眼下你可不能做缩头乌龟,你做事有头脑,我又身体不好……”
“去去去,少给我戴高帽子!”严亚军猛地一甩胳膊将张启文推开,“我严亚军也不是三岁小孩子,由着你哄!”
张启文身体原本虚弱,昨夜又没休息好,起床后到现在头一直昏昏沉沉的,冷不防被严亚军这么一甩,便踉跄着往后倒去,所幸后面正好是那张木条椅,结果一屁股跌坐在条椅上,但头还是在椅子后面的墙上重重地磕了一下。
严亚军见状愣了一下,随即拉开门扬长而去。
十七
今天中午还是在母亲家吃饭。做娘的心疼儿子身体虚脸色不好,张启文一进屋她便匆匆出门,说是去东风超市买块新鲜精肉来汆蘑菇汤。
母亲走后不多久,前天上午在立窑车间锯扶梯的杨师傅忽然端着个瓦钵走进来。张启文起初还以为杨师傅找母亲有什么事,没料想杨师傅是来看望他的。见面后尽说些关切问候的话,还揭开盖子叫他喝里面刚刚炖好的乌骨鸡汤。张启文自然是不肯接受,说好好的你炖鸡给我吃做什么?杨师傅说:
“启文,你就不要瞒我了,我女儿在省卫校读书,眼下正在市医院肾病科实习。刚才听她回来讲,她前天下午看到你在那里透析呢!你得了这样重的病,还在忙着为厂里职工办事,真是不容易!我别的也送不起,炖只鸡你吃,好歹是一份心意……”
说话间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批人看望张启文,都是与杨师傅同住一栋楼的职工及家属。黑牯娘一进屋就塞给张启文六百元钱,见张启文推辞,黑牯娘说:“启文,这钱你一定要收,许你来看我家老聂,就不许我们还人情来看看你?再说你都得了这么大的病,我们哪好意思花你的钱?”还有一个在大街上摆自行车摊的男职工,硬塞给张启文一沓皱巴巴的纸钞,里面有一元两元的,还有五角一角的……所有的话语都是那么诚恳和真挚,所有的眼神都是那么亲善而且充溢着温情。那一瞬间,张启文心里百感交集,鼻腔直发酸,他连忙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门刚一合上,两行热泪便禁不住涌了出来。本打算午睡过后就去透析,让李冲锋和吴芸去磷肥厂讨账,此刻,在抹着脸上泪水的时候,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下午替换吴芸跟李冲锋一起讨账去,他怕他俩心眼不够,又让马大巴掌给耍了……
返回道谢之后,张启文再三恳请大家帮忙莫把他生病的事传出去,尤其是不能让他母亲知道,说他下午还得去外面讨一笔账,若是母亲知道了他的病,就不会让他去,并让大家放心,说自己这病眼下没什么大的危险,还抗得住。
十八
水泥厂离磷肥厂不远,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为了防止马大巴掌逃遁,张启文他们一如既往事先不给去电话,径直将车开到他家所在的那幢住宅楼前,随即上楼按门铃。里面磨蹭了好一阵才开门,是他老婆,还没等张启文他们开口,这女的就先开了腔,说她家老马不在家,具体去了哪里她也不清楚。张启文说我们是你老公的朋友,很久没见面,特意来看看他,还说:老马不在家不要紧,反正他是会回来的,我们可以在这里等,说话时涎着脸挤进屋坐到了沙发上。对方很有些不高兴,但也没赶他们,由他们呆在一边,自己照旧坐在取暖器前取暖。张启文涩涩地坐了一阵,便起身四下里看看,说是参观参观他们家的房子。那女的没好气地“嗤”一声,也不理他。“参观”中,张启文发现卫生间的门关着,便由己及彼估摸马大巴掌也是躲在这里头,于是一边推门一边说是要进去方便一下。对方见了赶紧冲过来,说她女儿在里头。张启文看她那神色越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便再推门,不料里面真的传出女孩子的声音,女孩虽然只问了声“谁呀?”就没再吱声,但外面孩子她妈却因此很不客气地责怪、数落起了张启文,直至最后把他们“送”出屋。
随后他们去厂办公楼。鉴于前天下午的教训,张启文预先下车守在了楼后那杂草丛生的水沟边,然后让李冲锋把车开到前面去,再楼上楼下逐个房间找人。正是化雪天,气温并不比以往雪封冰冻时高。阳光虽然明媚,但却很难感受到它的温暖。屋檐下刚刚融化的雪水滴答个没完,让人心里平添几分寒意。张启文双手插进衣袖,畏缩着脖子蹲在那里胡乱地想着心事。约摸二十分钟后,李冲锋才转到楼后来见张启文,说整个楼都是空空的,就跟死绝了人一样!见张启文软耷耷地蹲在墙根下,连忙扶他起来,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张启文说没什么事,我这是因为失眠休息不好,搞得老是打不起精神。
接着回到车上。两个人一个在前面主驾位坐着,一个在后排座位上躺着,讨论起了马大巴掌及其同伴的去向,聊着聊着,张启文突然从后座坐了起来,拍着脑门直叫糊涂,说我们两个人真是木头脑壳,马大巴掌他们能往哪里藏?还不就是跟我们一样往生产区躲呀!李冲锋一听也醒悟过来,说他们肯定是在生产区,还说原先生产时,他那在磷肥厂工作的战友曾领他到几个车间参观过,据他判断,马大巴掌他们的秘密办公室一定是设在高炉车间。
磷肥厂的高炉车间比水泥厂的立窑车间还高,可以俯瞰整个厂部办公楼。此刻,厂长马进财和一个陆姓女出纳就在那由高炉观察室改成的临时办公室里。两个人站在窗前居高临下“观赏”张启文和李冲锋在厂办公楼前寻后堵地瞎忙碌,“哈哈”笑了半天。直至看到他们开车离去,这才重新坐下谈起了别的事。不料坐下不久,张启文他们竟寻了上来……
十九
喊穷叫苦好说歹说磨了半个多小时嘴巴皮,马进财总算答应归还一半欠款。几个人走下高炉准备上街办理转账手续时,马进财忽然提出回家一趟,说是有件事要跟老婆交代一下。张启文猜出他想借机开溜,建议他去个电话。马进财说这事电话里说不清,得见面说。李冲锋这回反应挺快,说我有个战友就住马厂长后面一栋楼,我想去看看他,正好跟马厂长同路。剩下张启文和陆会计等在那里。没多久,那陆会计说了声“我去趟厕所”便疾步离开。张启文这时便顾不上难堪,抹下面子跟了她去,却因为心慌气短两腿酸软怎么也追不上对方的步速。好在不远处就是个公共厕所,张启文见了便喊:“哎,哎,陆会计!那不就是厕所吗,还往哪里去啊!?”陆会计无奈只得进了那厕所。陆会计进厕所后,张启文马上绕着厕所转了一圈,确定并无别的出口,这才蹲在女厕所入口旁那棵法国梧桐下叭烟歇息。
正是化雪天,树上不时有刚融化的雪水滴在身上甚至脖子里,但张启文却不敢走开,怕万一陆会计出来后追她不上。就这样一边吸烟一边无意识地缩起脖颈抵御着树上滴落的雪水时,留守在厂区的吴芸忽然打来电话,说是她刚刚得到一个消息,建行信贷部的刘经理被双规了。张启文闻讯大惊,心想这样一来上任厂长朱丙联授意财务科做假账骗取工行贷款的事随时可能暴露,到时银行以此为由截留本厂出售设备的收入冲抵债务,所有的计划就将泡汤!于是告诉吴芸他们这边追债已经有了眉目,磷肥厂有可能归还一半欠款,让她带上相关资料就近去往水泥厂旁边的市工行昌春营业厅等候,一旦这边追债成功,立马将原有的一百六十万连同这笔钱一并转给南庙煤矿,随后向厂里职工发出复工通知,并告知严亚军,让他尽快回厂工作!
接着二人电话里就复工后可能遭遇的问题讨论了一阵。说话间依旧不见陆会计出来,张启文心里猛一颤,赶忙停止通话起身绕厕所重新察看了一圈,返回时,刚好碰到急匆匆从女厕所出来正欲逃遁的陆会计。两个人一时都笑了起来,陆会计打趣说:
“张厂长,难怪你身上没肉啊,原来你是喜欢帮女厕所守门,让屎尿给熏瘦的!”
张启文这时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笑着说:“陆会计算你说对了,我还就是爱好给女厕所当‘守门员’。”又说,“我还以为你们磷肥厂创造发明,做了个男女相通的厕所,让你从男厕所出去了呢!……”
正说着话,马进财和李冲锋也一起过来了。一见面马进财就说:“他妈的张启文,让你们李科长盯得我这么紧做什么?我又不是犯人!”
四个人一齐坐着厂里那“桑塔纳”上了街。汽车开到秀水茶楼时,马进财忽然叫停车,说是邀他俩下去喝杯茶。张启文迭声拒绝,说要喝茶也得去银行转完账再来。马进财不依,拉拉扯扯地硬是把他俩拖下了车。
一切正如张启文所料,接下来坐在茶楼里喝茶时,马进财从他那黑提包里拿出两个鼓鼓的信封,分别塞给张启文和李冲锋。张启文将那信封拿在手里掂了掂,说:“你看看你看看,出手这么大方,还说你们没钱呢!”说罢把信封递还给马进财:“这样,你先代我保管着,等转完账回来,我一定‘笑纳’!”
从茶楼出来,马进财又要回家,说刚才忘了把储物间那罐煤气搬上楼去,他得回去搬一下,否则老婆没法做晚饭。于是掉转车头重回磷肥厂。原以为马进财又要耍什么花样,没想到他家厨房的煤气还真是烧完了,要换一罐煤气上去。这使得张启文心里有些愧疚,觉得自己误解了对方。许是愧疚心使然,这时张启文便抢先进入楼下储物间,一使劲扛起那罐煤气走了出来。马进财见了叫起来:
“哎,哎,伙计,哪敢劳你的驾呀!”
李冲锋连忙走过来接他肩上的煤气罐:“张厂长,你歇着,还是我来扛吧!”
正欲将煤气罐转移到李冲锋肩上,陆会计忽在旁边补一句:“张厂长,你就莫充硬汉了,凭你这面黄肌瘦缺气少力的样子,哪有本事把这罐煤气扛到三楼去呀!”
张启文说:“陆会计你不要看扁了人哈,我张启文五十公斤一包的水泥能扛两包,还扛不起这罐煤气?”说罢任他们留在那里说话,扛着煤气罐径自走进门洞。
然后上楼。从一楼上到二楼时,感觉还勉强,虽然心慌气短腹胀腿软的,总算走上来了。但接下去就不行了,除了原有的不适外,头忽然间晕得厉害,胸腔也特别闷,老喘不过气来,似乎随时会窒息。为节省体力,每爬一级台阶,张启文都得扛着煤气靠墙歇息好一阵。就这样拼尽全力,一步又一步,爬到距三楼还差五级台阶时,他忽觉得胸前猛地一胀,喉咙里随即涌出一股腥甜的液体来,同时腿一软倒了下来……
还在外面闲聊着的三个人忽听到楼道里“嘭”的一声响,连忙赶了上来,就见张启文惨白着脸倒在楼梯上,两边嘴角溢着血,那罐煤气则被他用背靠紧在墙上。
大家很是惊慌,忙将张启文扶起来,一边埋怨他不该逞能扛这煤气罐,一边说怎么嘴里出血了,应该去医院看看呀!
“都怪夜里总失眠,搞得人精力不好。”张启文用手抹去嘴边的血,一边不无尴尬地解释。
马进财这时没说话,只默默地望着张启文,眼眶里不觉湿润起来;好一阵,他忽然转过脸对陆会计说:“走,去银行转钱给他们!”
……
二十
吴芸接到张启文电话后,立刻赶到了市工行昌春营业厅。大约一个小时后,张启文再次来电,告知磷肥厂已归还欠款二十万。吴芸闻讯喜不自禁,立刻起身来到服务窗口,将本厂拖欠南庙煤矿的一百八十万货款悉数转了过去,接着急匆匆赶回厂里。
远远的,就见生产区门口聚集着黑压压一群人。原来,吴芸先前往昌春营业厅时,正好与上街买菜的黑牯妈同路,因为抑制不住涌动在内心的那份期盼和欢喜,吴芸将自己此行的目的透露给了她。同样是因为抑制不住心里的期盼,先吴芸回厂的黑牯妈又忍不住把这消息泄密给了邻居,结果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便传遍了全厂。这时大家用热切的目光迎接着吴芸的归来,还不等她走近,便有人高声发问向她打探情况,听说拖欠南庙煤矿的货款已经还清,厂里明天就将复工生产,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欢呼和掌声。
随后就有人往生活区那边跑,伴随而去的是一路欢快地呼叫:“复工了啊!明天厂里要点火复工了啊!”
也没留意是什么时候,黑牯和他妈将聂师傅扶到了吴芸面前来。
“吴……吴科长……”聂师傅的身体明显没有恢复,两腿颤巍巍的,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咱们厂这……这次真能搞……搞起来吧?”
吴芸禁不住一阵感动,湿着眼眶答:“聂师傅你放心,咱们厂这次一定能搞起来!”
现场又是一片喝彩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抢着说:
“聂师傅,你就踏踏实实回家躺床上歇着去吧,往后按月领你的工资就是!”
“还有奖金,也少不了你的!”
“还有医保,也会有的!”
吴芸说:“大家说得对,只是咱们要共同努力,尽早扭亏为盈。张厂长起草了一个企业改革方案,这次投产后要裁减机构,提高生产效率……”
众人听了就又抢着发言:“好,我们支持!你们这届领导不像朱丙联他们,真正是为企业着想,我们大家都听你们的!”
“没错,以后再不能吃大锅饭混日子了,就得一个萝卜一个坑,做好工作,不能砸了自家的饭碗!”
……
接下来听吴芸简单介绍完复工后的工作安排,人们立刻“提前上班”奔向各自车间忙开了:打扫卫生、整理工具,那些拆卸过车间门窗的职工这时也不怕人笑话,彼此吆喝着往家赶,要把拆走的东西拿来重新装上。烧成车间的杨师傅更是早有准备,吴芸去往暂设在他们车间考勤室的厂部办公室时,他已经先行到了那里,正拉开架势准备把他当初锯掉的楼梯扶手焊接上去。见了吴芸,杨师傅指着那戴着防护镜帮助焊接的中年男人介绍说,这是我小舅子,在市职校当老师,专教电焊,技术一等一的好,今天刚好来我家串门,让我抓来帮忙了……
随后来到烧成车间考勤室,居高临下俯瞰整个生产区,吴芸这才发现远远近近都有人在忙碌,这样那样的声响将眼前这片死寂多时的世界渲染得分外热闹而又生动。进厂十几年来,厂里职工如此自觉自愿、不计报酬地卖力工作,吴芸还是头一回见到。她知道,职工们如今真正是把这厂子当做自家的衣食来源了!
于眼前这片生动而又感人的画面里,吴芸忽然发觉汽车队那边陆续有汽车驶出来,心想停产后车队大门一直封着,此刻是谁擅自解封把车开出来的?于是忙不迭拨打车队队长汤光荣的手机,没料想汤光荣就坐在第一辆车上。汤光荣说,下午她去工行营业厅办事那阵子,他获知此番厂里有可能还清南庙煤矿货款,当即联系了队里那些暂未外出打工的司机,叫他们做好准备,随时出车去往南庙煤矿拉煤。吴芸说:
“你这么急干什么,虽说结清以前的货款了,但派车去拉煤还得跟南庙煤矿那边打招呼啊!”
汤光荣说:“这事我已经找过我表哥了,他在南庙煤矿当销售科长,他帮我们问过他们矿长了,现在可以过去拉煤!”
吴芸闻讯很是感慨:“嘿,想不到你把这事做到我们前面去了!”想想又问,“这都快天黑了,他们那边还会发货?”
“会!”伴随着大货车的轰鸣声,汤光荣爽声答,“我表哥安排好了,让装卸工加夜班!”
眼看着汤光荣他们驾着车渐渐走远,吴芸这才想起严亚军来,于是拿出手机跟他通话……
此刻,张启文正背倚大树软蔫蔫地坐在秀水街的人行道旁,屁股下渐渐融化的积雪自外向内洇湿了他的裤子,感觉又湿又冷,但他却没气力站起来。他现在很有些后悔。一个小时前,与马进财他们办完转账手续时,他就打定主意要上医院透析去,马进财他们看他脸色不好,也建议他尽快就医;但接下来几个人一起来到汽车跟前时,出于对马进财他们的感激之情,他忽起念头让李冲锋先开车送马、陆两人回磷肥厂,说市医院就在与秀水街相交的中山路,离这里还不到两里路,自己步行过去就是。张启文没想到,这短短的一段路,他愣是走了整整一个小时都没走到。
刚刚与马进财他们分开时,张启文自我感觉似乎都还好,眼看着马进财等人坐着厂里那“桑塔纳”离去,他立刻拿出手机跟吴芸通话,把之前叮嘱她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才赶往市医院。行走间就觉得两条腿越来越沉,并且隐隐地有些喘不过气来,但还是能够坚持住。就这样走过秀水街,拐到中山大道这边来,这时他又想起了顶头上司刘局长,自打他毛遂自荐来到水泥厂担任厂长以来,刘局长一直支持着他的工作,期望水泥厂能重新投产、起死回生,此时此刻,他觉得有必要把相关消息向他报告一下,于是歇下脚背靠着路旁一棵法国梧桐树拨通了刘局长手机。对方得知水泥厂即将复工生产,很是兴奋,亮着嗓门又是祝贺又是鼓励地说了好些话。等到与刘局长通话完毕,张启文这才发觉自己的两条腿不知何时蹲了下去,头也晕晕乎乎的,接下来积攒了一阵气力试图站起身来,不料非但没能立起身子,反倒顺着树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无奈只得坐在那湿乎乎的雪地里歇着,路上时不时有行人停下来向他观望,其中先后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走近来跟他搭话,但他却恍恍惚惚听不清人家在说什么……
就这样昏昏沉沉的,也不知坐在那树下呆了多久,张启文的脑子渐渐清醒了一些。他知道凭自己的能力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市医院了,于是一鼓劲站起来,然后晃晃悠悠走到了马路边准备打出租车,看见不远处的交叉路口有辆“的士”正好亮着显示空车的绿灯向这边驶来,他不由地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也就是这一刻,张启文突然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倦怠,这倦怠无可抗拒地向他袭来,令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随之,一股寒意从那湿乎乎的臀部开始,迅速扩散、渗透到全身;于彻骨的寒峭中,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忽觉得一股温热、粘稠、微带着甜味的液体从喉咙口滚过……顿时,正喧哗着的街区骤然间静寂了下来,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原本晴朗的天空也很快暗淡、晦涩下来,随之越来越低、越来越暗……
二十一
严亚军是在秀水服装城门口碰到杨静和她那个女同伴的。那时候大约是下午五点左右,太阳早就被城市林立的高楼遮挡住了,唯有头顶上那条洁净如洗纤尘不染的蓝天让人感觉到天气的晴好。然而,严亚军今天的心情却与这天气形成反差,很是糟糕。一切都起源于本厂与赵秋燕他们家那桩交易。那交易在厂里和赵秋燕老公看来,基本上是合理和成功的。但对于他和赵秋燕来说,却是极大的失败。为此他俩先是共同商讨对策以应对可能发生的麻烦,而后又彼此指责对方没有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以致事到如今根本无从应对甚至难以收拾。特别是赵秋燕回去后,也不知那边闹成了什么样,这个今天早晨还和他在一起缱绻缠绵的女人转瞬间就翻了脸,一个电话打过来,张嘴就是埋怨、责骂,全然没有了往昔的情分。此后,相互间又通了几次话,赵秋燕依然如故,把个心乱如麻却又束手无策的严亚军急得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这时与杨静相遇,对方连叫了几声,严亚军才懵头懵脑地回过神来。寒暄过后,杨静笑着问他:
“怎么啦严亚军,我们是特意歇假逛服装城,你这样一个大忙人,怎么也有闲功夫转到这里来?”
严亚军不无沮丧地叹气道:“忙个鬼,我现在是社会闲杂人员了。”
杨静说:“什么闲杂人员,你不是还留在厂里当副厂长吗?”
严亚军说:“那个有名无实的副厂长,我不当了!”
杨静身旁那女伴这时候插话,问杨静他是哪个厂的。杨静告诉说袁河水泥厂。对方一听连声夸严亚军了不得,说她今天上午搭她家邻居、市工业局刘局长的便车去四阳工业园,途中车子顺路去了袁河水泥厂,你们那张厂长在刘局长面前把你好一通夸,说你多才多艺、办事肯动脑子、工作能力强……杨静大惊失色,忙不迭打断女伴的话问严亚军:
“要死,张启文不是到省医院治病去了吗,怎么还在厂里?”
严亚军说:“是在厂里呀,他有什么病?我怎么没听说?”
杨静说:“什么病?尿毒症啊!都病到了这种程度,随时随刻都可能晕在地下起不来,他还上什么班!”说着拿出手机给张启文打电话,但响了好一阵那边都没人接,于是火急火燎地催严亚军:“快,赶快找到他,他再不去医院透析,只怕命都难保!”
严亚军闻讯大惊,正欲打李冲锋手机,吴芸的电话却率先打了来:“严厂长你在哪里?张厂长让我通知你尽快回厂里组织复工生产……”
严亚军这时也不让吴芸把话说完,忙不迭问她是不是跟张启文在一起,得到否定回答后,立刻打通了李冲锋的手机:“李冲锋,你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跟启文在一起?”说话间就觉得喉咙口哽哽的。
李冲锋显然是对他称张启文为“启文”有些意外,迟疑着答:“我在市医院肾病科,张厂长到这里看病来了,可我却找不到他,这里的医生都说没见到他,也不知他上哪里去了……”
“你们是在什么地方分手的?!”
“市工行营业大厅。张厂长让我开车送磷肥厂马厂长他们回家,他自己步行来医院看病。”
严亚军一听急忙奔向街道斜对面的市工行营业大厅,见这边没有张启文的踪迹,便一路疾步往市医院那边赶。这时周秀英又哭着给他打来电话,说她下午帮张启文洗衣服时发现了他的病历,但眼下她却没能在市医院透析室找到他,打电话也不接……说话间严亚军已经走过秀水街来到了中山路。远远地就见前面聚着一群人,急火火冲过去,拨开人群,就见张启文面如土色口吐鲜血昏倒在雪地上。尾随赶来的杨静见状“哇”地就哭起来了。严亚军一蹲身抱起张启文,旋即发疯似地高喊:“出租车!出租车!我要出租车……”接着又“呜呜”哭着对张启文说,“启文,我的启文兄弟啊!你一定要挺住呀!……”
杨静和她那女伴干脆冲到那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去拦车求助。
严亚军见路上的大小汽车纷纷绕过她俩,而周边一时又叫不到出租车,便抱着张启文往不远处的市医院奔。
杨静她们也一齐跟着奔了过去……
雪地上,张启文躺倒过的地方,一坨嫣红正悄悄洇浸开来,看上去就像是一团燃着的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