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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沙坑的男孩

2022-10-22杨启云

剑南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沙坑平原学校

□ 杨启云

读五年级的时候,屈平原从会仙村小学转到了乡小。乡小是个老叫法,实际上官方都称镇中心小学了,但老百姓就是不改口。

第一天上学,屈平原就把一个假期积攒的新鲜劲儿消耗掉了。一个是路太远,一个是路太烂。桃源镇倚着涪江,半山半坝,会仙村在最偏远的山里。早上五点过,爷爷就把他从床上叫起来了,到新学校的兴奋始终撑不起沉重的眼皮,早饭几乎是闭着眼睛吃完的。换新衣服的时候,鸡终于打鸣了。半夜才停的雨仿佛被鸡鸣唤醒,唰唰唰又来了。爷爷倒是习惯了,四川的气候嘛,八月底九月初打稻谷,天老爷是不会给好脸色的,得抢,抢晴的间隙。一路泥泞,屈平原脚下的水靴被扯掉了好几次。一直下到坝子边缘,上了石子路,才好些。十二里路,爷孙俩走了三个小时,几乎算是最后一批到学校的。好在第一天是报名,没人批评屈平原迟到了——当然,后来两年时间,屈平原就没有这么幸运,因为迟到罚站、罚搞清洁的时候就没少过。

小孩子的热情不容易被打压。几天之后,屈平原就恢复了热情,这个动力既不来自于高大明亮的教室,也不来自各式各样的新鲜面孔,它来自于操场角落的沙坑。因为下雨的缘故,整个九月的体育课几乎是内堂,莫说学生郁闷,连老师都上得百无聊赖,干脆将体育课时间赠送给语文、数学老师。沙坑因此就空闲了下来,四周长满了杂草。屈平原是拔杂草的时候发现沙坑的。哇!他很兴奋。他们村上有人修新房,而且是那种砌砖的房子,才能看到河沙。在沙堆上滚来滚去,那是何等的惬意!唯一遗憾的是这里的沙坑不是用来滚的,那些老资格的乡小学生像模像样地奔跑、跳起来,然后落进沙坑,屈平原的兴奋一下子就被抑制了。好在像他一样的学生还不是少数,当时为了提高升学率,所有村小五年级的学生都集中到镇上上学。几个胆大的学着奔跑、跳跃,奔跑虽然别扭,但差距不大,跳跃简直就难看了,顶多只能叫跨,有些人干脆就是跑进沙坑的。屈平原壮着胆子跑了一回,他不算最糟糕的,勉强算跳起来了,但是地心引力好像对他矮小壮实的身体特别偏爱,“跳了可能有一鳰高”。这是他后来回想起这段生活的自嘲。而且,落入沙坑后,他根本没站稳,估计也不想或者不习惯站稳。他斜跌进去,然后打了一个滚——很惬意,他真想多滚几下,可惜,后面的人像下饺子似的跳过来了,有人就撞在他身上,并且觉得抱歉,自己爬起来,还非要把他拉起来,不经意就坏了他的美梦。

沙坑有些潮湿,沙子沾了一身,有人还吃进嘴里,那种硌牙的感觉就不好了。不少人吃过一次亏就不跳了。国庆节一过,体育课正常了,沙包、跳绳、乒乓,还有各种球类,沙坑就愈发被人疏远了。然而,总有那么一小群人,喜欢嘻嘻哈哈在沙坑边乱跳一气,并借机在沙坑里打几个滚。屈平原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初二。屈平原的个子并没有往上长多少,跟他的成绩一样。这个真不能怪屈平原,不管是长个子还是读书,他觉得自己都是努力了的,无奈先天不良。没到镇上读书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有人居然能奢侈到每天吃肉。每周吃一次肉,他觉得这就是美好生活的上限了。至于成绩,他倒也不惭愧,他们村上的第一名,下课都不出教室,不也是排在十名以后吗?

然而,偏偏有人为他的成绩着急。初二的时候新换了班主任,叫吴娟,是个漂亮的女老师,短袖衬衫牛仔裤,齐肩发,短刘海,一副眼镜衬出文质彬彬的飒爽气。吴娟是本地人,以优异的成绩从本地初中升入县师范学校,今年毕业就分配回来了。漂亮的新老师通常都有特别的亲和力,吴老师对他们是真心的好,特别希望每个学生都优秀,包括身体,包括习惯,包括成绩。

吴老师是温柔而严厉的,她和男生打乒乓,和女生跳绳、踢毽子,有时候体育课打篮球,她也敢加入进来。但是,有人违反纪律,她就不客气了,会用一根黄荆条打手心。乡下孩子皮糙,顶多呲一呲牙,也就过了,下了课依旧嘻嘻哈哈。屈平原自然挨过手心,有时候走神,还被吴老师掷过粉笔头,但大多数时候都没有打中他,不是打空,就是打到旁边人身上了。这时候,教室里一片轻笑,并没人觉得是受了侮辱。

屈平原属于“踩线生”。“踩线生”这个概念是他初三才听说的。顾名思义,努力一点,就在线上,懈怠一点,就在线下。屈平原懈怠了很多年,早已经把自己定位为线下的那一部分人,初中毕业,学个砖匠或者木匠的手艺,然后就可以出去打工了。爷爷奶奶无所谓,他们认为只要身体健康,哪里都可以找饭吃。父母出去打了两年工,深知知识的重要性,每次回家,都表达了希望孩子将来读大学的殷切希望。

将来怎么样,这个有点远,不如在沙坑里打个滚来得轻松惬意。吴老师跟他私下交流过几次,每次的鼓励大概能管半天。屈平原也想努力,但一想每年能升学的,也就三分之一都不到,自己就是中下水平,大家都努力了,自己还不是中下水平?这就是眼界,他只是着眼本校,没有高瞻全县,升学的名额是可以争夺其他学校的。

吴老师虽然年轻,但深谙心动不如行动的道理。她组织了一个学习小组,有二十多个人,每天中午午饭后到下午1:40 上课前,到教室上一节自习。成绩好的,自己会找事,成绩实在差的,反正也没有什么希望,反而得以侥幸维持快乐的学校生活。

效果自然是明显的,到期末考试的时候,他们班的总成绩就跃居全学区的第一名。屈平原也慢慢习惯了午休时候关在教室里,虽然习惯性地被操场上午休学生的热闹牵动眼球,但内心漠然,早已没有了刚开始的焦躁。

第二年春天的太阳开始变得浓烈的时候,效仿吴老师的班级就多了。操场里从容的学生少了,很多学生就赶在午间进教室之前疯狂一把。和屈平原滚沙坑的学生大都被压缩到了这个时段,时间忽然变得紧迫,滚沙坑变成了一场资源抢夺战。

那天不知道是抢夺得太忘形忘了时间,还是吴老师提前到了教室。总之,吴老师在教室里清点了一圈,然后站在教室的后窗望向沙坑的时候,屈平原还在沙坑里疯狂打滚。

有人使劲拉扯了他一下,指着窗口对一脸懵逼的他说:“喏,你们老师在叫你。”他扭过头,看见吴老师额头抵在窗棂上,眼神刀一样从镜片后刺出来:“你!站那儿,别动!”吴老师一只手伸出窗户,指点着他,声音有点歇斯底里,透着一股狠劲。

他望了望四周,还有很多人在操场里悠闲地晃荡。他定下心来,掸掸身上的沙粒,抓起丢在沙坑旁边的棉袄,慢慢往教室走。

吴老师把他堵在了教室转角。臂弯里夹着棉袄慢吞吞走过来的屈平原把吴老师惹火了,她逼视着他的双眼,他发鬓下垂的汗滴、眉毛上夹着的几颗沙粒硌疼了她的眼睛,愤怒瞬间湮没了她。“回去,继续跳。”她冷冷的语气中夹着不由分说的坚决。

屈平原垂下头,没有动。他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应该还没有迟到,就算迟到,也不是学校规定的上课时间,是被老师占用的休息时间而已。他只是在老师的侵犯下稍稍挣扎了一下而已。况且他的低头就算是默认了自己的错误——本没有错误,给老师一个面子而已。

屈平原的理由只是用来支撑自己的不以为然的,吴老师除了体会到他的抗拒,显然无法感受他内心的想法。“回去!继续跳!”吴老师一把抓住他的肩头,针法粗糙的家织混纺毛衣轻松地被拉出一个三角形。他感受到颈部被线条拉扯的疼痛,他不想动,但颈部更大的力量传来,让他的头逼着偏向发力的方向。看似文弱的年轻女老师的爆发力量不可小觑。屈平原放弃了挣扎,被颈部的毛衣重新拉回到沙坑边。

“跳!”吴老师松开手,简洁地发布命令,语气中透着一股狠劲。

他没有动,他还没有发觉老师的异样。

“跳!”吴老师一脚踢在他的腿弯里。他趔趄了一下,借机跨进了沙坑。卧在沙坑里的孩子翻身起来,退出了沙坑,远处正准备奔跑过来的孩子止住步伐,他们在远处围了一个圈,成为沉默的看客。

“去,从那边跑过来,跳!”吴老师指着跑道远处,眼神里似乎弥漫着无穷无尽的悲哀与愤怒。

他垂着头,紧抿嘴角,无声地站在沙坑里。

“快去跳!”吴老师手指戳着他的额头,有些歇斯底里。这时候,他感受到了老师的恶意。

绝大多数的农村孩子其实都是在打骂中成长起来的。这些打骂主要来自于父母。没有精力,没有文化,打骂是最简单有效的教育方式。但是,他们只有对孩子不争气的愤怒,他们的打骂会适可而止,那些不受控制的责打,往往都包含着父母的伤心和绝望,最后的结果,常常是母亲抱着孩子一起哭。

爱之深,责之切。有伤害,但是没有恶意。

但这不意味着屈平原没有感受到人的恶意。他五岁多的时候,参与了一次疯狂的游戏。村落边的李家兄弟,人虽吝啬,但种得一手好桃。桃子临近上市的时候,他们组织了一场游戏。那天刚好是雨后,桃园旁边的排水沟里集了半沟水,七八个小孩子挽着裤腿站在水沟里蓄势待发,他们的目标是水沟尽头的一根木柱上摆放的一枚白里透红的桃子。规则很简单:李家兄弟喊“跑”,孩子们沿着沟冲过去,谁先抢到就是谁的。屈平原没有任何收获,他最接近胜利的一次是手指已经触及桃子了,但是,因为用力过猛,插在水里的木柱被撞歪,桃子掉进了水里,按照规则,必须重新开始。一个小时后,有三枚桃子成为奖品,屈平原的母亲忽然杀出,一把将他从水沟里拖起来,恶狠狠地瞪了李家兄弟一眼。李家兄弟因此讪讪地宣告游戏结束。

屈平原浑身泥水跪在堂屋里,他心中还残留着盎然的兴趣,也有些遗憾: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抢到桃子了!他以为罚跪的原因,只是因为弄脏了衣裤。

母亲烧好一盆热水,就将他从堂屋里叫出来,让他脱光了泡在热水里。母亲一边帮他洗掉头上的泥污,一面潸然泪下。这时候,屈平原才知道,这件事还有比弄脏衣服更严重的后果。

“娃啊,人穷志不能短。你想吃桃子,妈赶场去给你买。”母亲的话里满是酸楚。

现在,屈平原从吴老师恶狠狠的命令中感受到了和当年李家兄弟恣意的笑声中相似的味道。沉默委屈的土壤中渐渐滋生了愤怒,他依然垂着头,但骨骼、肌肉甚至于脸皮,都有一种绷紧的感觉。

“快去!”吴老师忽然一抬手,一耳光扇在他脸上。她的脸有些扭曲,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猝不及防的耳光带来莫名的恐惧,死死压制了屈平原的愤怒。就像夏天的骤雨,第一滴掉下来,第二滴第三滴马上就紧跟其后,耳光失了控,接二连三扇到脸上,屈平原伸出双臂抱住了自己的头。

骤雨很快停歇,吴老师看起来比屈平原更痛苦,她喘着粗气,右手掌通红,嘴角溢出泡沫,几缕发丝披散在脸上。围观的学生默默散去,他们教室的后窗,不时出现几张震惊的面孔,静默中夹着惊恐、疑惑、不安、哀伤,停留片刻,赶紧闪过。

屈平原在办公室站了一下午,吴老师一直没有出现。既没有来批评他,也没有来给他一个挨打的充足理由。上课下课的老师、抱作业本的值日生来来往往,屈平原收获了不少好奇或者怜悯的目光,还有好心的老教师的几声叹息:“娃呢,又不听话了。”

到下午课外活动的时候,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下定了决心,昂然离去,混在通食生的队伍里出校门回了家。

正是桃花谢菜花初放时,一路都是蜜蜂嗡嗡裹挟着花与青草蓬勃的气息,走着走着,屈平原紧绷的身体松弛了,恨意渐渐消退,离家愈近,脚步反倒迟疑起来。

磨磨蹭蹭到了家,爷爷正在院坝边喂牛,听见脚步,一回头,满脸都是疑惑:“你怎么回来了?”

“不想读了!”屈平原努力装出气冲冲的样子。

“不想读了?”爷爷很诧异,声音一下子就高起来了。他丢下手里的牛草,跟着屈平原进了屋。奶奶也从灶房里过来。“孙儿,在学校受气了?”她的紧张语气触动了屈平原心里的委屈,他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谁打你了?这么狠,你看这脸上的手指印。半边脸都肿了!”奶奶眼尖,惊诧诧叫了起来。

“吴老师。”屈平原忍住眼泪。

爷爷奶奶愕了。“老师也不能这么打,学生又不是罪人,哪个都要犯错的。”挤牙膏一样从屈平原嘴里挤出事情经过,奶奶愤愤不平。

“快去烧水,给娃儿热敷一下。”爷爷显得冷静些。

奶奶心疼的抱怨、妹妹放下作业跑来围观的震惊和怜悯所带来的尴尬,完全压倒了屈平原脸上的疼痛。

“都莫说了,烦不烦!”他自己的英雄气概倒出来了。

这事真不能善罢甘休,一次迟到,也被打得这样,那今后怎么办?真的不上学了?那是万万不行的——如何面对儿子媳妇!爷爷奶奶在饭桌上商量了一晚上,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找吴老师的父母,毕竟直接跟吴老师掰道理风险太大,万一年轻人气势太盛不讲道理怎么办?还是迂回吧,让她父母管教,这是最好的办法,也算给了吴老师面子。

早上屈平原睡了个自然醒——其实也比放假时候醒得早多了,毕竟习惯了在学校上早自习。刚吃过早饭,爷爷回来了。

“谈得咋样?”奶奶心急如焚。

“哎!”爷爷叹口气,把手里提着的一只用稻草缚着双足和翅膀的老母鸡丢在地上,自去阶沿上抽出插在土墙裂缝里的烟袋,裹了一锅,深吸一口,这才开口。

说起来,吴老师的爸爸跟爷爷算是熟人,他是个编竹器的手艺人,爷爷赶场还买过他编的背篼、撮箕。所以,爷爷表达得很委婉。吴老师父母也是明白人,她爸爸陪着爷爷抽闷烟,妈妈则不停地在旁边赔不是。“娟女子最近完全变了个人。脾气暴躁,三两句就吵,连我们都要吼。以前有空就回家,现在倒好,起码有一个月没回来,去学校看她,她还不耐烦。我们找旁人问,才听说是感情出问题了。”

吴老师初中毕业后,和一个男生好上了,她读师范,男生就在斜对面的县高中。她爸爸妈妈本来是反对的,自己的女儿毕业就是教师,是铁饭碗,读高中考不上大学回来还不是农民?无奈女儿坚决要喜欢,把学校发的伙食费和父母给的零用钱省下来给斜对门的高中生。这男生还硬是争气,去年高中毕业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可惜,才读了半年书,就给吴老师写了分手信。说是跟吴老师一直只是同学情谊,感谢吴老师的支持和帮助。

“你说都是本乡本土的,感情我女儿是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你让孩子今后怎么见人?”吴老师的妈妈眼圈一红,眼泪就出来了。

话说到这里,爷爷心里也明白了,人家女娃子遇到这么大的事情,心情不好发点气也正常,都怪自己娃娃运气差。吴老师的父母恐怕也只能旁敲侧击,希望今后吴老师不再乱发脾气。吴老师的父母满怀歉疚,非要捉一只鸡,让爷爷带回去给孩子养养身体。

关键是——娃娃觉得这个面子丢大了,怎么做工作让他去读书?两位老人倒真是头疼。

“先放一放吧,让他在家里吃几天苦,把事情淡忘了,自然就想去学校了。”爷爷也只有出此下策。

屈平原既然不告而别,也就打定主意,读不读书无所谓。不读书也没有什么不好,帮忙放牛砍柴,他还是能做的。所以,他也懒得多想,干脆独自跑后山上掏鸟窝去了。

偏偏车到山前自有路。等屈平原从山上屁颠屁颠跑下来,猛然发现院坝里停着一辆自行车,原来是教数学的赵老师来了。

赵老师是代吴老师来道歉的。赵老师说,吴老师是个好老师,责任心强,工作努力,虽然处理问题有点过激,但确实是为娃娃好。她打了娃娃,自己关在寝室里哭了一下午,等她发现屈平原离开学校了,也很着急,可是,天晚了,路远,又不熟。要不是今天一上午的课,吴老师就亲自来了。

爷爷奶奶一面欢喜事情意外解决,一面又觉得麻烦老师上门,实在过意不去,非要从柜子里翻出一块腊肉,扯了几根莴笋,留赵老师吃午饭。午饭后,屈平原坐赵老师的自行车回学校,爷爷奶奶把他们送上机耕道,直到他们背影消失在山湾处。

好像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如果你不注意屈平原刚踏进教室时大家偷偷瞟过来的眼光的话。晚上读报时间,吴老师走到屈平原面前,见他一直垂着眼帘,迟疑了一下,也没有说什么。

从此之后,屈平原像变了个人,除了闷坐在教室里读书,就是闷坐在教室的后阶沿上,和几个耍得来的小个子男生下“六子冲”(一种棋类游戏)或者“狗卵子”棋,没人的时候,他就自己跟自己下。除了上课答问,他再没有跟吴老师说过话。

在爷爷奶奶看来,重新进学校的屈平原变乖了,两个老人很高兴。上街赶场的时候,屈平原爷爷背上吴老师家的老母鸡,又从自家柜子里捡了二十个鸡蛋,从地里扯了一捆莴笋,送到吴老师寝室。吴老师红着脸推拒,他爷爷按住老师的手说:“小孩子皮糙,打几下没事的。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自在。”吴老师嗫嚅着,终于没说出什么。老母鸡物归原主,爷爷也就如释重负。

初三毕业,屈平原顺利踩在了线上,可惜只考上了县里的三流高中。父母心里面遗憾,但电话里的声音还是很高兴的。为了兑现这份喜悦,父母特地赶回来,要请老师吃饭,以示感谢。这个时候屈平原刚蹿了个头,长得和他父亲一般高,嘴角有了髭须,不再是小孩子模样。他自然是不赞同父母意见的,父母只好折了中,背着他买了礼物去见吴老师,还带回了吴老师回赠给他的一只英雄钢笔、一个漂亮的笔记本。“你们的老师好客气哦,你真是遇到了一个好老师。”母亲把钢笔和笔记本给他送到房间的时候,激动得脸色发红。他挨打的事情没有人告诉父母,除了他,估计家里人都忘了。母亲出门后,他就把桌子上的笔和本子丢在一个旧鞋盒里,然后扔到了床下。

屈平原就读的五中在县城以北四十多公里的山里,算是最偏远的高中。去了之后,居然很快有了优越感,原来来自坝里学校、又靠近县城的学生,在山里孩子眼里,都是些见过世面的。

高一上了一学期,老师就开始给学生精准定位:哪些是重点照顾对象,哪些是踩线生,哪些是能忽悠毕业的,哪些是提前要撵走的。屈平原就像春天里拔节的麦苗,个头偷偷地又窜了一截,壮实的影子虽然不见了,但看着还结实,加之有速度,弹跳也不错,老师就跟他谈,要他加入学校运动队,当体育生,将来走体育专业还是很有希望的。

毕竟大学的诱惑在那儿摆着,但是进训练队要交训练费,还要买运动服,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屈平原心里就有些打鼓。老师为了帮助他实现心愿,让他把电话给父母打通,自己帮着给他爸爸妈妈做工作。父母希望他上大学的心情自然比他还迫切,当时就答应寄钱回来。

根据他的身体素质,老师给他选的体育专项是跳高。训练跳高的是高三的谢教练,谢教练是个老资格的体育教师,四十多岁,身体壮实,眼神凌厉。热身跑的时候,他的目光在屈平原身上扫过几次,让屈平原如芒刺在身。接下来是每个人试跳,动作各式各样,有跨过的,有滚过的,有翻过的,甚至于有人一脚踢翻了木质的立架。学生们嘻嘻哈哈,教练的嘴角紧抿,板着一张生铁似的脸,眼神在沙坑边编织出刀光剑影阵。

屈平原是最糟糕的那一个,没有之一。他在跳高杆面前划了两次弧线,都没能跳起来,那根细细的斑竹杆像是横亘在他面前高不可攀的陡壁,他轻松的助跑就成为最后落荒而逃的反讽。第三次他终于撞进了沙坑,周围无形的压力就像推土机,而他,像被推进沙坑的一堆土,斑竹的横杆自然跟他一起跌落沙坑。

谢教练估计也是忍无可忍了。他刚从沙坑里坐起来,谢教练就远远地指着他说:“那个学生——你那叫跳高?你那叫猪拱白菜地。就算你没学过,前面那么多人跳,没吃过猪肉你还没见过猪跑?别跳了,跑五圈!”

周围一阵哄笑,屈平原脸腾地就红了。他慢慢从沙坑里爬起来,走上跑道,然后慢慢开始跑起来。不是他笨,也不是他不想跳,是沙坑拒绝他。他每一次跑近沙坑,就心生怯意,仿佛沙坑变成了一堵巨大而坚实的墙,他跳起来,就会撞得头破血流。

他有些郁闷,自然在跑道上边跑边走神,在教练偶尔瞟过来的余光中,他懒洋洋的身影刺激着教练的耐心。

“滚过来!”跑到第三圈的时候,他听到了谢教练的吼声。他自然不会滚过去,一个高中学生应有的尊严他还是要坚守的;而且,他并没有像小学时候,一听到老师的吼声就赶紧奔跑过去,他是走过去的,他的高而略偏瘦的体型成功地制造了误会,他并不慢,但关健是步幅大而节奏慢,全没有矮小学生走路时看起来快速积极的样子。

“看你龟儿那懒洋洋的样子,你是被人抽了脚筋还是梦游没醒?老子最见不得你这种又散漫又自以为是的学生!你这个样子要是能训练出来,鸡公都会下蛋了!”谢教练没等他走到面前,一顿怒骂已经劈头盖脸而来。

我怎么了?你凭什么骂我?屈平原抹掉溅在脸上的口水,直视着教练,满脸的不服气。

“你还不服气?你这个态度,还训练个屁,滚!”谢教练话音很冷,声调却并不高,明显控制了自己的暴怒。伴随着一个“滚”字,屈平原感觉大胯上挨了一脚,力量不大,却让他打了个趔趄。

学生们都没吭声,高二高三的学生知道谢教练从前是练足球的,曾代表县足球队到省上参加过比赛,这一脚,算是客气的了。

但屈平原不这么认为。有什么了不起,不练就不练,老子还不稀罕呢。说实话,屈平原对自己升大学的事情没有那么执着,愿望主要是父母的,如果说他还抱了一点希望,大约也就像夏天的晨雾,若有若无的,风一吹,也就散了。

所以,屈平原冷冷地瞟了教练一眼,扭身就走了。

“回来!”谢老师一声闷喝。他没想到屈平原真敢“滚”。按照以往的模式,学生低着头挨训,等到老师脾气发完了,训练继续。说实话,农村学生考大学实在不容易,老师也不愿意轻易就剥夺了他们的机会。屈平原不按套路出牌,谢老师面子上就挂不住了。

屈平原站住了。

“训练队不是茶馆酒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五圈跑不好,就一直跑!”谢老师见屈平原停下,心里也松了口气。他的语气依然强硬,但其实已经色厉内荏。

可惜屈平原没听出来,他听到的依然是威胁,所以,他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回头,直接回教室了。

晚自习的时候,班主任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你有好多羊子吆不上山(土话,意思是好多骄傲的本钱)?”班主任语气不善,“学校、老师想方设法给你们创造条件,希望你们能考上大学,改变命运,结果呢?你们一点也不领情!教练脾气直,偶尔惩罚一下不努力的学生,也是正常的。你倒好,脾气比教练还大!”

老师时而呵斥,时而语重心长,说了半天,无非教练很生气,只是看在和班主任多年同事的份上,同意接受屈平原道歉,然后让他回到训练队。

屈平原不想道歉,就算他不努力,也不该换来羞辱。如果这事情都不再提,他还可以勉强接受重返训练队。

班主任盯了他半天,像看怪物似的。

“我懒得跟你说,你好好反省。”班主任把他扔在了办公室里。

这是一个初春的夜晚,屈平原孤零零地站在老师的办公桌前,四周阵阵凉意传来,也夹杂着山区里各种野花和青草的气息,不自觉唤醒了屈平原身体的记忆,那个沙坑边挨打之后站在办公室的下午。他的心里弥漫着心酸,与那次不一样的是,他长大了,变得更果决。

半个小时之后,屈平原离开了空荡荡的办公室,他在寝室里简单收拾了衣物,穿过老师宿舍楼下时,一脚踢翻了谢老师的蜂窝煤炉子,在学校门卫专注看电视剧的侧影映衬下,昂然离去。

他半夜到家的时候,爷爷奶奶吓得不轻。但这一回,爷爷束手无策。放在从前,高中生都该算秀才了。秀才的老师,你如何找他理论?老师的父母,爷爷当然更是无缘相识。

父母专门赶回来,要送他回学校,还四处托人去斡旋。屈平原坚决不回学校。父亲忍无可忍,将就房背后的黄荆条一顿抽,又喊他在堂屋里跪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屈平原双目凛然,神情决绝。母亲抚着他背上的淤青,大哭了一场。一家人从此断了再让他去上学的念头。

从此,屈平原的生活在学技术和打工之间转换折腾,几年之后,他同亿万农民工一样,挤上漫长的绿皮火车,在打工的轨道上渐行渐远。

耍朋友、结婚、生孩子,他继续踏上父辈的道路。爷爷去世,奶奶佝偻着身子,再也带不动孩子,母亲从打工者队伍中退出来,肩负起带孙子的重任。

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那就是屈平原夫妻都算是有一点文化的人,更加知道文化的重要性,所以,孩子一定要读书,读大学——这点早已成为家庭的共识,毋庸置疑。但是,屈平原还有个要求,那就是不受气。他要强调这个,母亲自然就想起他小时候,难免心酸,带孙子的时候特别注意。有一次,孙子在学校跟一个小女孩拉扯了几下,脸上带着抓痕回来了,他母亲是个老实人,多年的打工生活养成了埋头苦干、任劳任怨、不与人争吵的好习惯,孙子受气,急在心里,辗转一夜,天明的时候想了一个笨办法,把孙子的指甲剪尖,期望下一次抓扯的时候是对方受伤或者起码持平。结果第二天就被老师发现了,打电话给他,他哭笑不得,又加了一条——基本的道理还是要讲。

儿子渐渐长大,一起长大的还有屈平原心中的痛点。牛奶、水果只是让儿子身体强壮,但内心的强大、知识、能力和未来却缥缈难测。他知道,孩子跟在父母身边、上好学校预示着最好的结果,但以他羞涩的收入,不过是在纠结之中,儿子从镇中心小学毕业,然后进入了镇初中。

屈辱之余,他也找到了欣慰点:儿子不仅有着超越同龄孩子的强壮,而且成绩也比他从前好很多。母亲说,按老师的说法,只要孩子成绩不滑坡,毕业考上县中是没问题的。

县中是国重,换在以前是不敢想的。屈平原读初中的时候,学校要隔一两年才会有一个学生考上县中。这几年镇中与时俱进,学校管事的找过好几次风水大师,后来校门改向西方,再后来又向着东方。估计要不是南边是栉次鳞比的居民,校门还得向南改一回。然而,改过之后,学校果然一帆风顺,年年都有升上县中的学生,后来愈来愈多。校门一改,屈平原每年春节回家的时候,就只能看看学校的侧影。学校是屈平原出远门的必经之道,从会仙村出来的公路抵达学校面前,然后拐上县道,奔县城。学校校门先前向北的时候,屈平原抵达镇口,迎面给他的,就是学校的正脸。

不过,管它正脸侧脸,屈平原毕业之后就从未再踏进校门。每次经过学校外的时候他心里都是疙疙瘩瘩的,但又忍不住会向里面瞟几眼。他读书的两层木楼早已经拆除了,替代的是一幢高大敞亮的四层砖混大楼,明晃晃的玻璃窗映照着蓝天白云。香樟树被砍掉了,替代的银杏树高耸出围墙,可惜每年春节回家,只看到光秃秃刺向天空的丫杈,从未见过一地金黄。

既然儿子大概率能上县中,他的心中也就释然了不少,对镇中多多少少增添了一点亲切感,甚至于对妻子手机上的微信家长群偶尔也关注一下。

春节回家的时候,母亲希望他去拜访一下老师——他儿子都初三了,还有半年就毕业了——重要性不言而喻;况且,班主任很关照孩子的。他本能地拒绝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本身就迟疑,像是鼓足了勇气,他的回绝似乎也在母亲的意料之中。

其实,他看似不假思索的回绝背后,是难以言说的煎熬。以他对孩子的期望,见老师、送红包应该是必经之道,然而,他的面前横亘着一座山,这座山就是孩子的班主任——那个曾经打他耳光的吴娟老师。得知吴娟教他的儿子,他憎恨过“无巧不成书”“缘分”“命运”等扯淡的词语,甚至思考过转学转班。然而统统不成立,况且,他也听到过各种有关吴娟老师的描述:学校最好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市优秀;性格温和,对学生好;有好多次调进城的机会,甚至新成立的外国语学校专门请过她,她都拒绝了。

他选择了沉默和回避。

母亲早已在他床下的鞋盒里发现了丢弃的钢笔和笔记本,但她不相信岁月不能让儿子释怀。她不挑破,但会故意向儿子转述吴老师的种种好。儿子保持了沉默,话说得多了,他就烦躁起来。

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春节出门不到一个月,屈平原胆囊发炎,回家做了胆囊切除手术,休养的时候正值儿子二诊考试后的家长会。母亲这回有些生气,一个大男人,屁大点事情老是藏在心里,难道比孩子升学的事情还大?母亲说,你儿子初中都快毕业了,父母就没去开过一次家长会,没在家还可以理解,在家也不去,让儿子怎么想?我一个老太婆,每次去见了老师都唯唯诺诺,老师说什么也不懂。你一个当父亲的,就不能给你儿子点面子吗?

母亲是真气了,眉头紧皱,额上丘壑纵横,头上花白头发纷乱。屈平原猛然发现,母亲真的老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依从他,带着他进城买鞋买衣服,抱着他哭的年轻女人了。他眼里有些酸涩,知道这回是无法逃避了。

踏进学校大门,他的眼里自然全是陌生,房屋自不必说,原来的前后操场连成了一片,泥地变成了混凝土的篮球场。他的眼光定格在操场一侧,那里曾经有个沙坑,现在立着篮球架。

他松了一口气。二十五年未进校门,内心里疙里疙瘩的感觉是有点,但并没有一直绷着的那种紧张。

人更是陌生,老师大都是新面孔(对他而言),偶尔看见个老教师面貌依稀,但看他时眼神漠然。他自然也就心安理得不打招呼,免得对方去强力搜寻可能不存在的记忆。

“你是当年那个……那个……”他偶尔也能看到这样的一幕,他有些怜悯这样的尴尬场面。

儿子领他进的教室。家长坐自家孩子的座位,学生们都挤在教室后。

吴老师站上讲台的时候,屈平原心中喀喇一声,就像冰层解冻,完全释然了。台上这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完全被岁月折腾得面目全非。依然是齐肩发,但染过的黄色并不能掩盖鬓边额前蜿蜒的白发。个头全然不是当年印象中的高挑,是矮而微胖。瓜子脸被皮下脂肪撑得微圆,变成了被焦虑长期烘烤的土黄色。修过的眉毛像一条僵直的黑虫,卧在温和而疲惫的双眼上方。

吴老师的语气中充满堆砌起来的热情,温软空乏,让屈平原神情恍惚,完全无法还原出当年乒乓台边那个黑发飞扬笑声清脆的美丽女子,那个戳着他额头恨铁不成钢的飒爽形象。

“后面的同学,请安静点。”吴老师忽然提高了声音,温和中透着一点严厉。家长们忍不住往教室后望去,挤在一起的学生叽叽喳喳,有些骚动。

“你是不是给脸不要脸!”一个高挑时髦的漂亮女生忽然给了她旁边一个高个子男生一耳光。声音不响,马上就被周围同学的惊叫声和嘘声掩盖了。

“在干啥……在干啥!”吴老师怒气冲冲地从讲台上冲下去,屈平原的目光跟随她急促而微微笨拙的脚步向后移,自然就看见他的儿子一只手捂着左脸。

“杜巧玲,你发神经啊!”他儿子右脸一片急红。

他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杜巧玲是这样一个早熟的漂亮女生。儿子跟他说过杜巧玲,初一就给他递过纸条,被他拒绝了。“成绩差,不讲理,听说她爸还是操社会的,喜欢拿刀砍人。读小学时,跟人吵架,动不动就威胁说要叫她爸来把人杀了。跟个女操哥似的,谁敢跟她耍朋友!”他当时暗暗感慨儿子懂事,还忍不住调侃了儿子几句。

他不知道儿子跟杜巧玲发生了什么矛盾,但肯定是小事,按他的经验,老师已经急匆匆出面了,这个事情暂时就按了暂停键。

事情超越了他的经验。

“我就发神经,你能把我怎么样?”杜巧玲抬手又是一耳光。

要干啥?!他有些愤怒,他看见儿子伸手一推,杜巧玲一个趔趄,周围的学生往后一退,杜巧玲就跌倒地上。

“你们在干啥?!”吴老师避开几个后退的学生,声音急巴巴的。

一个矮瘦的男人忽然间从后排座位上站起来。

他手上有刀!屈平原心里咯噔一声,他看见那个男子面色阴沉,手一扬,就向自己的儿子扑去。糟了!他本能地一蹬腿,就要往后冲,胯骨忽然撞在左右的课桌上,哐啷啷一片响,脚下凳子一带,差点摔倒。

完了!他心里满是绝望和愤怒。

一片惊叫声中,他跳过凳子,看见吴老师伏在他儿子身上,后背上插着一把匕首,那个矮瘦的男人兔子一样跳出人群,眨眼间消失在门外。

这时候,屈平原才感觉到自己的两胯、脚踝疼痛,还有切掉胆囊的那个位置,那种沉闷的、被拉扯的、难以言说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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