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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之忆语

2022-10-22江剑鸣

剑南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冬青树娃子冬泳

□江剑鸣

冬青

朋友说今年冬天将是七十年一遇的大寒天气,我却无厘头地想起了冬青树。寒冷的冬日,忆起冬青树,便有一丝暖意涌上心头。

庙湾沟半边岩的岩崖上,悬挂着几簇冬青树。周围山坡上的树木早就被砍光了,一到冬天,四下里只有枯黄的茅草和刺藜,显得格外苍凉。只有这几簇冬青树,依然如故。偶尔有岩鸽从树前边掠过,偶尔有山雾从崖上抹过,冬青树始终紧紧贴在坚实的岩壁上。它们云朵一般的树冠,造型奇特,分几个层次,依次起伏。旁逸斜出的枝丫,厚实而墨绿的卵形树叶,独具风姿。它们映在苍灰色的石崖上,简直就是出自大手笔的一幅绝妙油画。

黑冬青又叫岩冬青,属于灌木,长不高大。但它那墨绿的叶子,在那苍黄的山梁下,在灰暗的岩石背景里,能够显示出独具生命力的色彩。它们悬居于壁立的岩崖,给人顽强坚韧的印象,挥之不去。

读初中那阵,我曾在半边岩的岩崖边上,砍到过几棵冬青树。那是上好的烧火柴。黑色的树干上,一层黑色的灰尘,一刀砍下去,灰尘便迎面扑来,扑我一头一身。树干上有油脂,捏得一手黏糊糊的。糊在衣服上,洗不掉。那树叶有些臭气,牛羊都不吃。但这种树做烧火柴,特别易燃,就是鲜湿的柴棒子,丢进灶孔,立马就会噼里啪啦燃烧起来。

岩崖中间那些树,只能作为风景欣赏,人无法攀上去砍伐。

现在城市行道树的那种白冬青,属于乔木,可以长得很高。道路两旁,亭亭玉立,挺拔向上,装点城市,净化空气,美化人们的生活。不过它们还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女贞,属于木犀科植物,又名叫爆格蚤、白蜡树、鼠梓子。

女贞子这名字,还真显几分高洁,有几分诗意呢!宋代诗人刘窸就在《女贞花》里这样赞美女贞子:“巴妇能专利丹穴,始皇称作女怀清。此花即是秦台种,赤玉烧枝擅美名。”清人戴亨也在《古意》中赞美女贞:“嘉树植中庭,号为女贞木。岁寒色不凋,霜雪从相酷。”

女贞子是中药,性凉,味苦,归肾经和肝经,有滋补肝肾、乌须明目、滋阴益寿的作用,主治阴虚内热、头晕耳鸣、腰膝酸软等症状。

女贞树的树干通常是白灰色,同样是卵形树叶,叶面青绿,叶背略带灰白,嫩叶略带鹅黄。树叶比黑冬青树叶略微薄些。春天,树颠开出絮状的白色小花;夏天,结出串状的青色小果;秋天,浆果成熟,呈紫色,比黄豆粒略小一些,是众多小鸟的美食。因而小鸟常常在树上筑巢生活。夏秋季节,人们如果把汽车停在树下,几个小时后,车上就会铺一层黑紫色的鸟粪。

冬青,唐人顾况在《行路难》里描述:“冬青树上挂凌霄,岁晏花凋树不凋。”虽然没有被列入岁寒之友,但顾名思义,冬天里仍然青青葱葱,满眼绿意,已然是非常令人鼓舞了。家乡人把冬青之“冬”,读着“冻”,第四声,是突出天寒地冻的意思。冬天里的许多树木,都被寒风刮落了叶子,光秃秃地戳在那里,痛苦地煎熬着时日。只有冬青,紧贴在岩石上,从容不迫,勇敢地对抗着寒冷。

寒冷和温暖比较,人们总是喜欢温暖而厌弃寒冷。但四季轮序,炎热酷暑和寒冷冰冻往往又不可避免。这时,我想起了冬青树。不论是庙湾沟岩崖上的黑冬青,还是城市里道路旁的白冬青,一年四季都是绿叶,无论寒风凛冽,无论霜雪冰冻。

冬瓜

说到冬天,就想起了冬字。

最早认识这个冬字,是一句字谜:“禾火二仙对面坐,夕阳桥下一对瓜。”于是,这个字,在我脑子里,最先扎根的,不是冬天的意思,而是瓜,两个冬瓜。

夏天,观音寺的院坝边,总是胡乱生长着一丛一丛的南瓜,厚实而肥大的叶子,乌青乌青,遮掩着肥壮的藤蔓,铺满沟坎,还往四周蔓延,向下面的稻田,向上面的三合土晒坝。红黄色的大花朵,总是招徕成群的蜜蜂,老远就能听到蜜蜂的嗡嗡嘤嘤。那些南瓜,小的拳头大,肚脐上还顶着花的残骸,大的有钵碗大、盆子大,有的有瓜纹,有的溜光,大都扁盘型——马腿状的长南瓜是后来才有的。有的青色,有的已经变黄,甚至表皮上还扑着一层代表成熟的粉灰。

而冬瓜,则必须长在周大爷搭的瓜架上。叶子青灰,没有南瓜叶厚实,稀稀拉拉地爬在架上。藤蔓仅靠细嫩的丝须吊着,丝须像螺丝般紧紧缠绕在搭架子的荆条上。周大爷说,冬瓜藤必须网在高处,沥水,透风,才结瓜。我认为,这就比南瓜娇气了。那花朵也没有南瓜花肥硕,金黄色,一小盏。当然,也能招徕蜜蜂和蝴蝶徜徉其间。结了瓜,有大有小,大的几十斤重,周大爷就得编个绳篮兜着。嫩瓜鹅黄,有白色绒毛。大瓜青绿,绒毛渐落。老瓜灰白,表面有厚厚的白色粉末。

我们常常吃到这样或那样的瓜果。南瓜,北瓜,西瓜,以方位名之。青瓜,黄瓜,以颜色名之。地瓜因其长于地下,丝瓜因其老而成丝,青瓜、黄瓜因其颜色,其命名尚可理解。南瓜、北瓜、西瓜,是否因其产地方位得名,我考察不出。冬瓜并未生长于冬天而为何名冬,我始终未解。单以方位,却没有东瓜,单以季节,却没有春瓜、夏瓜、秋瓜。对于这样的取名,我有些困惑。瓜非生长于冬而偏要称为冬瓜,估计是以讹传讹或者约定俗成吧。世上以讹传讹而将错就错的事情,又不止这一件。

小时候听到关于冬瓜的俗语不少。南瓜大肚皮冬瓜两头齐。房背上的冬瓜两面滚。这人霉得起冬瓜灰。冬瓜皮做衣领提不起来。冬瓜做甑子一蒸就要垮。长不像冬瓜短不像葫芦。那人长得像冬瓜圆不隆怂。这些俗语,似乎都是说冬瓜不怎么好,几乎是负能量。看来,在瓜果里,冬瓜不受待见。但我很为冬瓜鸣不平:同样是瓜,凭什么呢!

俗语里的冬瓜被贬被斥被嫌弃,但不影响它仍然是上好的食材。炒熬炖,煮溜蒸,和腊肉,和鲜肉,和虾皮,荤素皆宜,美味无比。连老瓜的厚皮,都很好吃。

国人崇尚食药同源。据说冬瓜还是很好的药膳材料。冬瓜里含有丙醇二酸,能有效控制体内糖类转化为脂肪,对于防止脂肪堆积,防止高血压,减肥塑身,很有作用;还有清热解暑、护肾利尿的疗效。

到了冬天,周大爷把瓜架子拆了,做了烧火柴。瓜藤被扯割下来,沤了肥料,做来年种瓜的底肥。收获的冬瓜,中间滚圆,两头齐展,粉嘟嘟的。周大爷把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边,满满一壁瓜墙。每天切一块,搭进饭食里煮,估计要吃几个月。

如今的人们吃冬瓜,或从美食角度,或因药用价值。但那时候的周大爷,包括和周大爷一样的张大爷、李大爷们,都不是美食家,不讲究烹饪学的色鲜味美,也没有且不会意识到冬瓜有怎样的保健功效和药用价值。在瓜果半年粮的年代里,他们仅仅是用冬瓜,包括南瓜、地瓜、黄瓜,甚至包括其他野菜和瓜果,填充饥饿的皮囊而已。他们吃冬瓜的时候,也不会计较那些关于冬瓜的俗语怎样说,说得好不好。人的饥饿感会战胜一切认知和判断。

冬瓜并非生长在冬天,但冬天里吃墙角里的那堆瓜,却能使周大爷以及王大爷、张大爷们,在那个缺少粮食的岁月,有了一点延续生命的保障,增添一点抵御寒冬的力量,多了一些生活下去的底气。

冬泳

东方红桥下,铁牛广场前,涪江岸边,几十个人,脱了衣服裤子,正在挥手甩腿,跃跃欲试,准备下水游泳。

这批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高有矮。男的穿着各色泳裤,女的穿着各色泳装,包括比基尼,还戴着各色泳帽,五颜六色,在江边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其时,天空低沉,乌云翻滚,空气里夹杂着丝丝雨粒。呼呼寒风从耳边刮过,耳朵便立刻有刀割之痛。红嘴鸥如白色的精灵,“嘎嘎嘎”地叫着,在江面上飞翔。芦苇的枯枝,在寒风里呜呜哀鸣,偶尔一片残叶,被大风卷到空中,打着旋儿,飞向远处。要知道,这是冬至前几天的日子啊!川西北最寒冷的日子——我感觉世界这时只剩下了一个字:冷!

“砰!”一声发令枪响,“噗通噗通”,那些人就扑进了涪江的水波里,或仰泳,或蝶泳,或蛙泳,或自由泳,花样不断,向着对岸,奋“泳”前进。

晚上的电视节目,报道了这场冬泳,说有工人参加,有干部参加,有退休老人参加,还有一个姓蒋的退休市领导参加。主持人热情鼓励广大市民,积极参加各种体育锻炼,全民运动,强身健体。

我们县里也有一批中青年冬泳爱好者,零下天气,还去游泳。起初在涪江里,后来在一家私人游泳池。他们时不时还举办比赛,听说某某某获得了第一名。涪江上游的平均气温,比市区要低三四度啊!我一个朋友,姓张,就是其中的积极分子。他喜欢各种锻炼,跑步、爬山、游泳,样样厉害,身体特别强壮。我问他:“大冬天的,不冷吗?”他说:“真的不冷。冬泳可以提高体能,增强肺活量,调整精神状态,调节血压血脂。天再冷,精神再不好,在水里游一阵,就会感到特别快乐。”可是我听的时候,都感觉自己周身在发抖呢。

知道冬泳,其实是在最近几年。之前,在我的认知里,游泳都只是夏天的事情。我们磨刀河一带,铁索桥塘、油坊塘、岩嘴塘、马家黑甕塘,几米宽十来米长深深浅浅的水潭,有许多。一到夏天,大人娃儿都能跳进去游几个来回,但就是没人敢在寒冬腊月下水,更没有听说过还可以冬泳。

磨刀河的人不叫它游泳,叫洗澡。大人们常常穿条火腰裤,或者直接就是长裤子——估计没有短裤,如果没有女人,干脆就光屁股下水。我们小屁孩,都是清一色“精勾子”,在河坝里疯跑,在水潭里疯玩。我们不讲究泳姿。我们也曾比赛谁游得快,但赢了也没有谁颁奖。太阳把潭水晒得温嘟嘟的,把石包晒得白晃晃的,把沙滩晒得热噜噜的,把人也晒得懒洋洋的。游累了,躺在大石包上晒太阳,或者在沙滩上堆小人、挖沙堰。再不然,我们还去浅水滩上捉麻鱼儿,吆二喝三,嘻嘻哈哈。每到这些时候,磨刀河就充满了快乐的气氛。

总之,在磨刀河里洗澡,是我们的最大乐子。但霜雪冰冻的季节,我们都裹着厚棉袄,烤着木炭火,从来就没有人想过,还可以下冰水里去游一番。

我曾经学过中医。中医提倡阴阳平衡,季节有序,寒热不违。身体属阳,冰水属阴,极冷极热的碰撞,叫血肉之躯如何吃得消?那些冬泳的人,以温热之阳,遨游冰凉之阴,是在挑战自然循环的轮序和生命阴阳的平衡,挑战他们自己的身体极限和异于常人的顽强意志,获得他们自认的快感,塑造他们的完美人生。这是一群何等勇敢的人啊!

我必须为他们点赞!

因为,我格外欣赏他们善于挑战的勇气,敬佩他们不畏严寒的精神,佩服他们在凛冽寒风中奋“泳”前进的行为,虽然我自己年老体衰,不敢参与他们的冬泳。

冬娃子

立冬,冬至,到了冬天,我便想起了一起洗澡的“精勾子”娃儿冬娃子。

磨刀河的人起名字特别简单。除了叫孩子牛娃子狗娃子外,就是出生在春天的叫春女子,出生在秋天的叫秋娃子,出生在腊月的叫腊娃子,出生在冬月的就叫冬娃子。也有尽可能把孩子名字取得贱些的,比如讨口子。我儿时的玩伴里,还真就有这些名字。当然,读书时,老师要让他们给孩子取一个比较冠冕堂皇的书名。古人起名,还要起字起号,我们则把读书前那个“娃子”,叫做小名,后来读书那名,叫大名。冬娃子父母没有文化,给他起名,恐怕也不晓得这字该写作季节之“冬”还是方位之“东”呢。

冬娃子家姓杨,其父是木匠,但我从来只看见他在生产队做活路挣工分,没有看到过他做木活。那时候以粮为纲,副业往往被当作资本主义打击。冬娃子长大后,也没有子承父业做木匠。

夏天,我们一起在油坊塘疯玩,扯“撂把子”,浮“狗刨骚”,捉麻鱼儿。起先几年,十几个娃儿,大家都打着光屁股,谁也没有关注谁有啥异样。后来,冬娃子就穿一条短裤,大人裤子改做的。我们只认为是他家富裕,或者是他怕羞了。

他跟我一起读书,但读到四年级,他就不读了,回生产队挣工分。到了初中,寒暑假时,我也回生产队挣工分。队长只给我评五分,而冬娃子已经可以评到七八分,跟队里的妇女同志一个级别了。有一次,县革委派的巡回医疗队来公社,驻了很久,给社员们做计划生育手术,也兼治各种病痛。一天,冬娃子一家人都没来上工。第二天,他家大人来了,他还是没来。我悄悄地问唐哥,唐哥却大声武气地回答:“冬娃子昨天去割了气包卵!”挨着唐哥的冬娃子姐姐瞪了唐哥一眼:“屁话多!”啊!原来冬娃子有气包卵?可当初我没有注意过他的胯下赘物有多大呢。难怪他洗澡时不打光勾子了哦!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离开了那个生产队。再后来,我离开了磨刀河。对于冬娃子和他家的情况,知道得很少。他有一个姐姐,就嫁给了那个唐哥。他自己,也娶了本队一个甘姓女子。至于他是不是还有弟妹,我竟然也不晓得。偶然一次在乡街上遇上,他似乎长得比我高一点胖一点,穿得伸伸展展,精神状态不错。因为有事,互相打了个招呼,就各忙各的了。前两年我从他的一个邻居那里,知道他的一点情况。他大多数时候在家里务农,种点包产地,偶尔在近处打点小工。做过手术的人,劳力有限,没法出门挣钱。他养了俩子女,都在外打工,也结了婚养了孩子。日子过得不起不落,和大多数人一样平凡平淡。可是,他刚刚当上爷爷,就得了癌症,熬了些日子,花了些银子,没有到花甲之年,就走了。

跟冬娃子一起回生产队劳动的,还有小春女子。小春女子姓李,父亲是公社干部,但他没有读完初中。现在,给儿女带孩子,在县城里生活。大春女子姓张,初中毕业后回生产队劳动,后来接班当了警察,现在退休在市区生活。秋波娃姓李,结婚离开了生产队,现在在绵阳城郊,生活得很幸福。腊娃子姓蒋,比我们小几岁,儿时偶有接触,现在的情况不清楚了。讨口子姓赵,一家人在乡街上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只有冬娃子,已经离开了人世。

农村老人认为,孩子出生在春天,命苦,因为青黄不接,常常饿肚子。生在冬天命好,因为粮食都收回来了,有吃的。孩子名字起大了,容易逗波扎(生病),起得贱,顺遂。冬娃子生在冬天,名字也起得贱啊!他的气包卵治好了,癌症却治不好。人的生命,有长有短。他的命好不好,人生顺遂不顺遂,只有看用什么标准去衡量了。

冬娃子是这样,磨刀河畔的春女子秋娃子腊娃子们,如今都六七十岁了。到了冬天,我常常想起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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