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民主发展的“西方化”前提
2022-10-22林毅
文/林毅
引论:反思民主发展的“西方化”前提为何重要?
民主之所以被赋予了“西方化”的前提,其根源就在于西方民主作为一个系统性力量的强大。作为一种政治霸权和文化霸权的结合,西方民主既由其现实的政治影响力,特别是美欧等强国的硬实力所支持,也具备一个由其核心理念、议题设置、传播与教化体系所组成的庞大深层意识形态结构。就其功能而言,文化霸权意义上的西方民主同时扮演着内部秩序的稳定者、对外运用实力攫取利益行为的辩护者和抵御外部影响的守护者这三重角色。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文化霸权的论证加持,西方民主才能在其国家载体的政治霸权相对衰弱的情况下,依然长期保持着对民主解释和运用的垄断权。这种垄断权的重要表征之一,就是使许多后发国家的民主问题研究者形成了对西方知识和西方问题的高度依赖。
同时,在不加选择地接受“西方/西方化国家=民主国家,其他国家=不民主国家”的前提假设下,也会导致一些学术研究以“科学”的形态,在客观上起到佐证和强化意识形态偏见的作用。这类问题的大量出现,不仅仅表现出非西方国家的人们“为了自己”使命感的缺失,还带来了一系列更严重的政治后果,妨碍民主在非“西方化”方向上的创新发展。
对于后发国家而言,其对本土发展方案的自我低估往往会带来民主发展中的“冒名顶替综合征”(impostor syndrome),导致一切衡量本国民主发展的标准,必以求证于“西方正典”为要,进而最终沦为“西方理论的试验场”,招致民主与治理绩效下降的“自我实现预言”(selfˉfulfilling prophecy);对于西方国家而言,不再面临另一种民主形态的挑战,也将使其失去深究“民主衰败”现状,进而失去寻求制度性革新的动力;而对于民主本身的发展而言,非西方选项的缺失,则可能意味着人们不得不接受一种不但不完美,而且已经开始腐败变质的民主作为“唯一可行”的民主形态。但如果人们不愿意受缚于此,则民主发展“西方化”前提就必须得到系统的反思与超越。
批判“失效的民主”:反思民主发展的“西方化”前提的经验性维度
在此前相当一段时期内,包括中国在内的非西方国家在批评民主发展“西方化”前提时,更多采取一种防御性策略,即侧重强调民主发展需要与一国国情相适应,不能简单地移植或照搬他国民主制度与发展道路。但是,单纯的防御性策略并不足以为反思提供持续有效的论证,我们有必要在反守为攻的思路启发下开辟新的战线,首先从西方民主“民主失效”的角度入手,尝试建构起一个经验性的反思维度。
(一)需要通过追溯民主思想与实践的历史演变,来澄清人们对于西方民主的一些误解,以树立起其对非“西方化”民主发展前景的信心
我们应该明确指出,古典民主作为一种政体探索走进“死胡同”的产物,并不意味着西方民主拥有历史起点方面的显著先发优势。同时,古典民主与近代民主间的巨大差异,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西方民主并非“一脉相承”的事实。而在实现了祛魅的基础上,我们还应该更全面地看待西方民主所经历的演变过程,认识到西方主流的民主理论与实践也一直处在不断变化当中,所以也并不存在唯一的、“赢在起点上”,并始终保持“正典”地位的民主制度与民主认知。
(二)应该通过给当代世界政治发展中一些既具有普遍性,又不被西方主流民主理论认可的趋势正名,来说明为民主发展设定“西方化”前提的谬误
比如,关于行政国家模式的扩张与强化,虽然这一趋势在西方主流民主理论那里备受批评,并被认为构成了对强调“个人自治”原则的民主的侵蚀。但我们应该指出,西方主流民主理论拘泥于“小政府”与分权制衡戒律,本质上其实是一种认知改变滞后于现实改变的反映。相应地,对于后发国家乃至于所有国家而言,依靠更加有为有效的政府来发展民主和实现善治,则应该成为一种基本常识。同样,强化人们对于当前意识形态斗争与国家、阶级利益博弈彼此交织,制度博弈加剧格局的清醒认知,也是十分必要的。简言之,与历史反思的视角配合,阐释好“西方化”逻辑之外发生的政治发展趋势,都指向论证民主发展“西方化”前提的狭隘性,同时也在为更深入开展对西方民主本体及其“民主化”过程的批判做好前期思维铺垫。
(三)有必要重点关注“选主”形态的当代西方民主的实践困境
第一个问题就在于民主功能的窄化。西方民主是建立在资本主义、自由主义与民主“缝合”基础之上。应该承认,资本主义确实在一定条件下推动了平等化进程,但问题在于,这一进步也正是被资本主义后续的发展所否定和逆转的。由于资产阶级利益与社会整体利益的分殊,资本主义的发展不一定对应持续的经济繁荣,更不一定会带来大众福祉的普遍改善。而出于巩固阶级分化社会结构的需要,当代资本主义往往更倾向于抑制大众的自主决定权。
第二个问题在于竞争性选举制度运行中的弊端。除了显性暴露出的政治精英们更善于设计和操纵选举程序的问题之外,竞争性选举“择优”功能的衰减,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在过分聚焦于“选主”程序的民主制度下,竞争性选举本身就容易对政治精英与大众双方同时产生非民主导向的诱导作用。这种导向不会引导竞争性选举筛选出“更加胜任者”,却将为资本主义逻辑合法地深入政治领域大开方便之门。
第三个问题在于西方民主与良好治理之间的关系正变得日益脆弱。随着当代西方国家实力的相对下降,以及后发国家特别是中国沿着非“西方化”道路的崛起,以善治成绩论证西方民主的根基正变得越来越不稳固。从社会整合与进步方面看,无论在美国还是欧洲,西方民主曾经赖以自豪的支持宽容文化与社会和谐的功能也明显弱化了。在民主制度不变的情况下,源自经济不平等问题的政治极化现象却在其倡导多元化的表象下蔓延渗透到阶级、宗教、民族等各领域中,侵蚀着社会共识。而西方社会用以解决相关问题的身份政治、民粹主义与保守主义等几套方案,又进一步激化了矛盾。
第四个问题在于西方所推动的“民主化”浪潮严重损害了民主的声誉。“民主化”的“西方化”前提使得所有非西方的民主发展方案在初始阶段就被排除了;同时,“民主化”理论将“经济增长”的指标有意地置换为市场化的“经济改革”或“经济自由”指标,也将经济增长没有带来预期中的“民主转型”或“民主巩固”的现象归咎于地区性差异;还根据西方国家的现实需要,将不同性质的“政治转型”区分为受到鼓励的“民主转型”和所谓“反民主的威权复辟”。此外,“民主化”理论还通过设计和运用“民主测量体系”,试图印证西方中心主义的“合现实性。
同样,在现实影响的维度上,“民主化”也带来了一系列反民主的弊端。首先,它以自由与民主之名遮蔽了导致现实“民主化”进程的外部动因。其次,“民主化”给后发国家的发展普遍带来了负面影响。在“民主化”过程中,常见的情形便是,“民主化”并不是真的在“迫使所有国家更加接近美国或西方的民主理论和实践”,而是在引导各国的民主形式上更接近于西方民主的同时,又通过进一步放大存在于西方民主内部的不平等和绩效下降问题,创造了西方国家从“民主化”进程中榨取利润的空间。
“反民主的民主”:反思民主发展的“西方化”前提的理论性维度
在继续沿着“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路推动非西方国家本土化理论创新的过程中,我们也有必要认真思考这样几个问题:(1)西方民主的问题仅仅是“实践中的偏差”,还是有其必然性的观念根源?(2)如果这种观念根源存在,它是如何强化了西方民主反民主的倾向?(3)面对着“民主反对民主”的倾向,西方民主是否具备充分的自我反思与修正能力?通过对这几个问题的探究,我们应该认识到,我们需要深入溯源到西方民主理论中蕴含的“反民主”性质,从而为反思和超越对民主政治冠以“西方化”前提的思维定式提供更加充分的依据。具体而言,这一维度上的反思包括以下内容:
(一)发现西方民主理论体系中内含的反民主矛盾及其深层原因
“西方的民主文明是复杂的,既有对民主的推崇,亦有对民主的批判”。但在民主思想史的发展中,两者间的矛盾很大程度上被一种经过矫饰的选择所掩盖了。尤其是非西方世界的人们在谈及西方民主时,往往并不会意识到他们是在选择一种本质上反民主的民主理解。
西方民主的最大问题在于使自由成为一种理想,而使不平等地行使自由权利成为一种不可改变,也不应被改变的事实。这充分证明了,自由主义者并不只是“未必有兴趣争取所有人平等享有自由的权利”,而是从根本上反对这一点。
其次应该注意的矛盾是民主与资本主义的矛盾。实际上,资本主义的核心逻辑便是保障有产阶级基于财产权的特权,而在基于所有权为主轴所确立的民主政府与人民间的关系中,公共利益的实践空间也必然总是处于拥有财产特权者的不断挤压中,这就带来了政治的公共性与私人性之间的一种永恒张力。
最后应该注意的矛盾是民主与代表性—回应性间的矛盾。民主被化约为“选主”所带来的,必然是一种链式反应的后果,它使选举的择优功能变得不那么重要;相对地,精英间的利益共谋与彼此否决的几率却同时戏剧性地上升了。这体现出合法性压力减轻后西方民主精英们阶级理性诱导力量的释放。
总之,无论上述这些矛盾的具体表现如何,其根源都具有一致性,即都指向资本主义、自由主义与民主的“缝合”关系。
(二)检讨西方民主理论在价值导向、议题设置和观点引导等方面所刻意造成的误导
在西方民主理论所设置的一些重要“元问题”中,最值得关注的无疑就是所谓“多数暴政”和“民主的专制”的问题。正像巴伯尖锐指出的:“几乎所有的‘伟大政治理论’都倾向于精英统治论。”只不过,在现代西方民主政体的实际运行中,这种倾向被越来越好地隐藏起来,而其最常见的形态就体现为用抽象的“个人权利”反对“集体权利”。人民主权理论的反对者们总是用一些被不断重复、扭曲夸大的历史事例来告诫人们应该警惕什么,与此同时,他们却选择对更普遍、更长久存在的精英民主的“合法暴力”及其后果视而不见。正因为此,有产者及其代言人无论是反对大众民主,还是拥护精英民主,其实都是逻辑自洽的。“多数暴政”的问题一方面给失去平等的人们许诺了一个“自由的乌托邦”,另一方面又以“澄清对民主的误解”为名取消了先前的承诺,为“由那1%群体制定并为其服务的”政策扫清了合法性和伦理性的障碍。
总而言之,“多数暴政”以及“群氓政治”等问题实际上都更接近于一种话术,它建立在可疑的历史依据与耸人听闻的现实比喻基础上,通过简化问题而制造了一种二元思维的牢笼。因此,如果我们能够把解构西方民主话语的工作再向前推进一步,从关注“治理的民主困境”问题,延伸到关注西方民主所致力于保障的统治阶级理性与治理理性的背离,延伸到西方民主理论的繁荣与其主流民主理论反对真民主的悖论的层次,就有可能突破经验性反思维度的限度,从其深层结构上挑战西方化对民主的“冠名权垄断”。
未尽的议题:始于反思,迈向建构
毋庸置疑,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中,西方民主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而在这一过程中,西方世界的笔常常伴随甚至先于它们的剑与犁走向世界。从理论上看,西方民主的成功之处并不是依赖于对特定“圣典”的低水平唱和,而是形成了一套具有虚假的反思平衡表象的思想系统。但从历史的长时段上看,这种霸权终究有其边界,而这个边界就是西方民主不可能永远维系其比较优势。
思想的脉络总是映射出孕育思想的时代环境,同时也受限于现实制度环境提供的可行性边界。回到中国的视野,当我们坚定地宣示“民主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始终不渝坚持的重要理念”,并明确指出“民主不是装饰品,不是用来做摆设的,而是要用来解决人民需要解决的问题的”的时候,中国本土民主理论的理论自觉、文化自觉与致用自觉已经开始觉醒,这也标志着中国的全过程人民民主作为一种不同于西方民主的新民主形态,开始全面超越了以往“以中国之事证西方之理”的层次,进入一个自觉自为的新发展阶段。在这一时代背景下,致力于为民主赋予一个全新的“中国定义”,建构一个“中国标准”的人们,既需要在意识与能力两方面加速实现从对西方民主“深信不疑”到“敢于怀疑”再到“善于怀疑”的进步,始终保持着对西方民主的平视姿态,以进一步拉近人们对于民主的当代理解与真正民主的真实规律间的距离;更需要从正确、有效地反思西方民主过程中得到一些真正有益于中国民主发展的启示。申言之,就是要从西方民主的问题中总结教训,尤其是要从西方民主在话语霸权庇佑下逐渐丧失自我省视与批判的维度中总结教训,坚决做好坚持捍卫落实人民主权原则,坚持以平等为前提发展民主,以治理绩效和人民认同为基础检验民主建设成效的全过程人民民主大文章。而这将为中国走出一条成功的非西方民主发展道路提供一种强有力的激励,并更加彰显中国民主将好民主、真民主从西方悖论束缚中解放出来的世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