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对德国古典美育思想的批判与超越
2022-10-22朱立元
文/朱立元
马克思美育思想是从他那个时代的社会实践出发,对整个西方美育思想传统,特别是对德国古典美学、美育思想批判的继承和发展,达到全面超越的结果。德国古典美学、美育思想内容极为丰富,唯有深入历史哲学层面,考察其重要代表人物美育思想的根基,才有可能更加深刻地揭示其内在本质。也只有站在历史哲学的高度,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马克思对德国古典美学、美育思想超越的根本性和革命性。
康德的美育观基于历史乃是人类整体自由的实现的历史哲学
康德美育观的出发点是“人是目的”,其基本内涵是人有自由和道德。在人身上,自由和道德是二位一体的,是人之为人的根本,也是“人是目的”的核心依据。自由在康德的认识论、伦理学和美学中有不同层次、不同程度的内涵。在美学中,康德在研讨审美判断力的自由问题时,强调了审美具有本质性和优先性,并宣称对审美判断力的批判是一切哲学的入门。就此而言,审美承担着人通往自由和道德的最初使命,它最终指向的依然是作为目的的人的存在。
康德认为历史有一个确定的目的或终点,人类的行为是向着那个目的、终点不断前进的。在康德看来,人类历史的统一性在于,历史在整体上是一个合乎规律的发展过程,而这一合乎规律的发展过程是朝向一定目的的。这个目的不是来自人的主观设定,而是大自然的一项隐秘计划。这是其目的论的历史哲学的根本理念。在康德那里,整个历史的展开乃是目的论多层次的推进和深化,自然意图作为最初也是最终目的,在历史中的实现落实为人逐渐社会化、世界公民化:在个人层面,赋予人理性和自由意志;在人类社会层面,保证个体与他人的自由能够共存;在共同体和共同体的国家关系层面,则确保不同的社会都能实现公民宪政,在更大程度上保障每一个个体的自由权利。由是,我们可以把康德的历史哲学概括为历史乃是人类整体自由的实现。康德自信地认为,按照这样一个目的论的历史哲学来观看纷繁复杂、充满矛盾斗争的人类历史,就不会陷入迷茫和困惑,就“能够对于如此纷繁混乱的人间事物的演出提供解释,或者对于未来的种种国家变化提供政治预言的艺术”。
康德目的论的历史哲学的另一个重要维度是,对人类历史的未来发展持乐观向善的预测。他从自然目的论出发,把人类这个物种的历史发生和演进看成从动物的野蛮状态过渡到自由的人道状态,进而走向完美状态的进步历程。这一进步史观集中体现为把人类历史总体上看成根据“天意”(即大自然计划)、逐步向善的历史。他说,“哲学所探讨的一部人类最古老的历史的结论便是这样:应该满足于天意,应该满足于人间事务全体的总进程,这个进程并不是由善开始而走向恶,而是从坏逐步地发展到好”。这里目的论在人类历史发展中,指引着人的理性不断地超越“自然的本能”,走向道德,走向善,而没有终止。
康德建立目的论的历史哲学,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有他的现实意图。他是想要以此目的论历史哲学为导向,强调培养人的理性精神和善良道德,这就推出了他的道德哲学和文化哲学。
首先,最值得重视的是康德提出的“教化、文明化和道德化”的“三化”原则,这是他的历史哲学在道德哲学和文化哲学中的落实和深化。更重要的是,他突出了实施“三化”原则主要通过文化的途径,即我们今天说的以文化人。康德认为,在自然禀赋充分发挥最终迈向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的整个历史进程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乃是人类从受感性支配的粗野的动物性进入道德义务所支配的自由的实践行动,这个过程就是文化。其次,康德从文化哲学的维度详细阐发了审美活动对人性情的陶冶,由此在整个历史哲学中赋予了美育以极高的地位。人得到教化,进入成熟的文化状态,离不开审美活动。康德将审美的价值和作用提升到使人摆脱野蛮和蒙昧从而进入文化的地位,着重强调了鉴赏判断和审美活动在整个历史进展和文化形成中的教育意义。再次,康德还具体分析了鉴赏判断和审美活动如何起到促进文化的效果。审美和鉴赏对人通往整个历史“向善”的终点而言,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
席勒的美育观根源于其世界历史乃是对人的教化的历史哲学
席勒不但是“审美教育”(die Ästhetische Erziehung)概念的提出者,而且是西方现代美育理论的创立者。他的美育理论,对当时直至现在西方美育思想的发展,都产生了并将继续产生深远的影响。
席勒有自己独特的历史哲学思想,而且与他的美育观念有密切的关联。在德国古典哲学的历史哲学发展脉络中,席勒是推进康德的历史观、影响黑格尔历史哲学的重要人物和中间环节。席勒较黑格尔更早提出了“普遍历史”(Universalgeschichte)的概念。他认为普遍历史处理的是人类历史发展的整体过程,并第一次开创性地提出从当前出发回溯性考察人类过去发生的一切事件的历史学思路,这样一种以“普遍的世界历史”观念和“以今溯古”的方法来具体考察不同时期的历史、文化的发展,是席勒观念论历史哲学的基本内涵。席勒的历史哲学把精神性的“普遍历史”作为世界历史发展的根本原因,显然是一种唯心史观。
同时,席勒的历史观也沿袭了康德历史目的论的基本结构,但他“以今溯古”的思路更审慎地将世界历史视为朝向未来的尺度,由此他比康德更多洞见到了世界历史对人的教化(Bildung)作用。席勒提出人的本质或人道乃是普遍的世界历史培养和塑造的结果。这样一种普遍历史的教化观既是历史性的,也是培育、教养性的。将人“培养成人”的命题,具有深刻的辩证性,对于黑格尔、马克思都有重要的启示。在《审美教育书简》中,他按照自己设定的“要揭露时代性格的有害倾向及其根源”的现实批判目标,来揭露现代市民社会的人性分裂和社会分裂的严重状况,揭露现代社会对每个个体的人性的戕害、肢解和撕裂的种种触目惊心的现状,并明确提出以审美作为解决这一系列分裂的最佳方案。在他看来,通过艺术和审美这种教化方式,最终足以将人类(族类)整体“培养成人”,带向人性再完善的道路。这并非席勒完全天真地以艺术教育代替国家政治的作用,而是他坚信艺术能激发内在于人自身之中的完善性,从而让人得到自我教化。
黑格尔在“世界历史是自由意识的进步”的历史哲学基础上的美育观
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同康德、席勒一样,也是观念论的,是一种引领历史前行的“具体的普遍东西”,但其理论内涵的深广度远超席勒的历史观。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既考察抽象普遍的历史原则,又不脱离具体的人事,即世界大历史中各民族的具体精神,因此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历史乃是各民族在各个不同阶段按照不同历史原则而行动,不断向前发展的整体。
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核心理念是自由。他认为,历史的起点或历史得以展开的可能乃是自由,历史的进程由自由的各形态所规定,它的目的也是自由。在这一自由理念引导下,哲学的世界历史就是对自由意识贯穿于历史这一事实的揭示。而黑格尔意义上的自由首先是精神本身的自由,而非国家或个体的自由,但是精神的自由绝不是停留在普遍原则的状态,而是必须在人的活动中得到体现,也唯有通过个体的具体行动,精神才能在历史的展开中返回自身,获得真正的自由。
在自由、世界历史中的个体、历史在个体的活动中展开的基本架构下,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分疏了世界历史的划分,精神逐步意识到自由就是历史划分的标准,黑格尔由此得出了对历史发展的经典界定:“世界历史是自由意识的进步。”“世界历史是自由意识的进步”的历史哲学进一步展开,就是绝对精神三种基本形态即艺术、宗教、哲学的辩证运动。艺术也由此获得了崇高的定位,因为艺术作品是“第一个弥补分裂的媒介,使感性和精神、使自然和把握事物的思想所具有的无限自由重归和解”,而且,艺术不仅不是理念的空洞显现,它反而是比日常现实世界更高的实在、更真实的客观存在。伦理实体的目标是在知识和教育中使国家得到巩固,而艺术、宗教和哲学乃是最重要的教化媒介,使引导已经扬弃了特殊性的公民真正意识到自己是自由的,因此艺术的教化功能不能低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说出了以下名言:“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黑格尔对艺术、审美和美育的这个评价,可以说达到了至高的程度,他看到并承认艺术“作出了哲学所做的同样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与哲学平起平坐了。
历史是人的现实解放的历史哲学是马克思美育思想的奠基石
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总体上以人的现实解放为宗旨,以“现实的人本身”为出发点。这里要强调的是,唯物史观的正式确立依赖于现实的人,依赖于现实个体的感性生存,《巴黎手稿》中真正以现实的人为出发点的历史哲学展开的逻辑路径,集中体现为:人的自我异化→异化的扬弃→人的解放。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工人要消灭异化劳动造成的资本家与工人之间的奴役与被奴役关系,唯有诉诸人(类)的解放。而人的解放在历史中的具体实现被马克思概括为消除异化,这种对异化的消除也构成了政治革命、政治解放和人的解放这一世界历史的总目标。马克思主张不但要在思想上(对黑格尔的继承),而且要在实践行动上对异化劳动的现实进行积极的扬弃(对黑格尔的超越):对异化的扬弃“只有通过付诸实行的共产主义才能完成。要扬弃私有财产的思想,有思想上的共产主义就完全够了。而要扬弃现实的私有财产,则必须有现实的共产主义行动”。因此整个人类解放的现实历史以人道主义为价值尺度,从而真正实现对资本主义阶段异化劳动的扬弃,最终达到“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的共产主义运动的现实目标。由此,共产主义就是“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由此可见,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本质上就是实践的唯物主义即唯物史观,以及在此基础上彻底消除人的异化、实现人的现实解放的共产主义的主张。
马克思对德国古典美育思想的革命性超越
第一,马克思关于培养自由而全面发展的个人作为共产主义最终目的的学说是对康德“人是目的”思想的超越。马克思从唯物史观出发,其共产主义学说的核心主张是,把培养、塑造“自由而全面发展”的个人和建设由这样的个人组成的人类共同体,看作是批判和推翻资本主义私有制,解放全人类,建设未来共产主义社会形式的最高理想和终极目标。这个终极目标,当然也是整个教育、包括审美教育的根本目标。
第二,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自由观是对席勒自由观的审美乌托邦主义的超越。马克思强调,只有消灭了资产阶级的自由以及滋生它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才能实现无产阶级即全人类每个人的个性和自由。这也是马克思为审美教育确立的根本目的,即人以全面塑造和提升自身的精神素质和自由全面发展的能力为目的。这也是马克思对康德“人是目的”观念的更高层面的超越。
第三,马克思自由劳动时间论是对席勒“审美无时间规定”论的超越。马克思论自由王国问题时提出了“自由劳动时间”的全新概念。在共产主义条件下,最大限度缩减必要劳动时间,不是像在资本主义社会中那样,为了更多地获得和剥夺劳动者的剩余劳动,而是给劳动者(主体)腾出自由时间,以自由全面地发展他们的个性。自由时间超越了谋生劳动所必需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成为人的自由个性和全面发展的实现条件。
第四,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现代社会异化劳动造成的社会和人性的分裂的批判,超越了席勒对人性分裂的揭露和黑格尔对市民社会的批判。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异化劳动使工人降低为奴隶,甚至降低为动物,这种异化劳动造成工人物质和精神的双重丧失,使人的“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感觉都被这一切感觉的单纯异化即拥有的感觉所代替。人的本质必须被归结为这种绝对的贫困”。马克思这样一种深刻批判基于唯物史观,不但远远超越了席勒局限于精神领域对人性分裂的批判,而且大大超越了黑格尔对市民社会的批判。
第五,马克思关于个体和人类共同自由发展的理想是对康德、席勒偏重于“族类”发展思想的超越。在马克思看来,如果没有每个个人的自由,一切人的自由也是不可能的,个人自由如果淹没在所谓类的普遍自由中,实际上也就同时丧失了这两种自由。这一点,显然是对康德、席勒偏重于“族类”发展思想的创造性超越,同时,也是在历史观高度上,对黑格尔承认个体自由思想的辩证性超越。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马克思对德国观念论美育思想的革命性超越,立足于他把“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归结为“革命的实践”,他把推翻旧制度的社会革命与工人阶级自身的精神建设统一起来。这就从根本上把康德、席勒、黑格尔三人的唯心主义历史哲学模式及其美育观颠倒过来,指明了人的解放,包括精神解放的现实道路。
从以上五点,可以看到,马克思以人的现实解放为根本目标的历史哲学,实际上也设定了审美教育的根本目的,那就是通过审美和艺术鉴赏,培养人的审美能力和素养,全面提升人自身的精神文明素质和自由而全面发展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