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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者的精神隐蔽所
——评张惠雯小说集《飞鸟和池鱼》

2022-10-21斯炎伟许志益

当代作家评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池鱼飞鸟幻想

斯炎伟 许志益

张惠雯的写作是出众的,她擅于从平实的日常事件中淬炼出极致细腻的内心情感,即使是看似“俗套”的故事形态,经过其颇具诗意的笔墨点染,以及灵动明净的语言叙述,也会具备一种独特的美学内涵,每每于平常处见深意。作为一名新移民作家,张惠雯在小说集《飞鸟和池鱼》里集中书写了“还乡”的故事,其中的故乡文化形态和人物隐微的精神思绪等,则都呈现出种种耐人寻味的特质。

一、“回忆”与“幻想”:疏解沉重现实或逃逸委顿生活的方式

在笔者看来,小说集《飞鸟和池鱼》中的10篇短篇小说的内在关联性比较高。这些小说的艺术结构颇为相似——往昔印象与当下现实的对视与碰撞,并造就一种强烈的张力景观。在这种尖锐的碰撞下,小说中弥漫着一种普遍的情绪氛围,这种情感意绪,要而论之,就是人物对失意现实、迷惘当下和庸俗中年的抵拒,以及对温暖记忆、轻逸幻想和美好青春的渴求。人物在失意的生活中,尝试建构一处精神的隐蔽所。为了对抗现实的沉重,他们或沉浸于过往柔软的记忆,或漫游于幻想的虚境,从而一次次疏解了来自沉重现实的重压,或一次次实现了对委顿生活的逃逸。

首先,小说人物对沉重现实或委顿生活的疏解和逃逸,往往通过“回忆”来完成,在记忆的回溯中,他们重返并抵达过去某个有着美好体验和温暖印象的时空。同时,“回忆”在文本中还时常有着一种中年向年轻时光回望的姿态,并由此夹杂了叙述者复杂的心绪。在《良夜》一篇中,跌进了惶惑、颓败的中年的“我”,在一次与好友小安等人的重聚上,回忆起了20多年前的那个“良夜”,那个少女情窦初开、散发着浪漫气息的夏日夜晚,成为“我”刻骨铭心的记忆。然而“我”却不可避免地被屡次拉回惨烈的现实生活中——“我”离了婚,因此备受男性骚扰。因为长期服药,双手产生肿胀和斑点,这更像是沉痛现实的一则隐喻。但现实即便沉重与压抑,小说却依然弥漫着温情,小安在这两个夜晚所无意给予的温柔和善意,最终成为“我”疏解现实苦痛的温暖回忆。

《涟漪》中那位年近50的文学教授,家庭与事业都堪称稳定,但他难以抑制于日常生活中油然而生的那种乏味感,由此回忆起与一名文学女青年的“涟漪往事”。记忆拥有纤细、轻柔的质感,但显然这种纤柔的过往,映照的是冷硬的当下生活。《关于南京的回忆》是对一段南京往事的回溯:迈入中年之境的“我”,回忆起年轻时在南京与一名清秀的房地产中介的小情事。回忆中对绚烂青春的无限缅怀,映射的同样是当下中年的庸常和世俗。当然,这篇小说也不仅仅止步于情事回忆,由于夹杂着时光的区隔和现实的落差,这种回忆多少携带着某些“幻想”的性质。可以说,记忆在被唤醒时,也逐渐随着一种今昔生活的落差比对,被隐蔽地“修辞化”了。换言之,人物逃离沉重现实的意愿愈强烈,对记忆的“美化”痕迹也就愈加明显。

这种记忆的“修辞”和“美化”,在《涟漪》中得到了一种借喻性的解释——它接近于那块挂在墙上的椭圆形镜子,这块镜子如同一圈扁圆的水洼,任何物体在穿透它的时候形状都会发生改变,此时呈现出的视觉形象已然不是一种绝对真实,而是产生了绵延、虚幻之感——这无异于我们对记忆的“美化”。我们在回忆中重拾碎片,拼凑过往,又在回忆中虚构、编织一些细枝末节,将昔日时光“诗意化”,从而令我们心满意足。这种思维机制难以察觉,以至于让我们信以为真,坚信这就是过去发生的一切。

而当这种对记忆的虚构走向偏执时,它便成为人物逃逸沉重现实的又一种方式——“幻想”。通过这种方式,幻想者对记忆进行彻底的再编造,在他们的认知中,亲人的生死被颠倒,想象中的事件也因为细节的填充而变得真实可信,甚至能够凭空臆想出一个虚构的人物而不自知。《临渊》中“我”和蔡老师的偶遇,实际上是两位现实失意的幻想者的相遇。在蔡老师的精神世界中,他的在美国被杀害的女儿得到了假想的复活,而当蔡老师提出要将女儿介绍给“我”时,也唤醒了“我”内心深处对初中前排女生的虚构性幻想。对于“我”和蔡老师来说,这种精神幻觉虽然是几乎一触即碎的“浮沫”,却是他们免予坠入生活深渊的重要精神支柱。在《寻找少红》中,屈指可数愿意善待二爷的女人“少红”,同样是二爷在受尽故乡人粗暴的对待后,通过精神幻想而编织出来的虚构性人物。

毫无疑问,这些通过幻想所建构的虚构性人物具有独特的隐喻意义。他们既是幻想者应对绝望现实所构建的精神寄托,也是幻想者寻求现实突围的具象载体。幻想者建构了虚构性人物,而他们又为这些幻想者提供了精神隐蔽所。现实深渊的逼迫和精神世界的失衡,使他们进入一种近乎“病态”的认知状态,而这种“病态”则恰恰折射了委顿现实下个人的精神困境。

这种精神方面的“病症”,在《飞鸟和池鱼》中“我”的母亲那里体现得尤为突出。她同样是一名幻想者,还会表现出“神游”的特征:她的思想往往不在此地,而是神游于另一个世界。由于这种“神游”,她的日记几乎成为表意的迷宫,文字间遍布着诡异、阴险的蝙蝠从她意识里群飞而过的痕迹,如父亲的鬼魂、窗户上窥视的小脸、雨地里的透明人……种种失序的意识所塑造的抽象事物,其实便是幻觉的一种编织。

总体而言,张惠雯笔下的人物通过“回忆”和“幻想”两种方式,试图疏解现实的沉重,或逃离委顿生活的宰制。站在现实深渊的边上,这些人物通过“回忆”和“幻想”建构了一处精神隐蔽所,虽是弹丸之地,但对受困于现实重压的人们来说,它如同荒芜沙漠里的一隅绿洲,悬空牢笼里的一尺天堂,为他们的心灵提供了短暂安栖和创伤疗愈。这种精神的救赎,成为黑暗里的一道亮光,并为小说染上了温暖与善意的底色。

二、移民视界下的“原乡想象”与“故乡追问”

宏观地看,我们会发现小说集《飞鸟和池鱼》中的作品大多存在一种“还乡者”视角。也就是说,这些小说除去前文所述的昔日印象和当下现实的对视与比照之外,它们还时常掺杂着叙述者从“异乡”到“故乡”的迁移与复归的心绪,而且这种今昔记忆和还乡经验往往互相纠缠,共同融入张惠雯的叙事之中。

这种还乡叙事的趋向,可从张惠雯的创作生涯中觅得痕迹。纵观其创作,张惠雯的早期作品如《水晶孩童》《徭役场》等,往往以寓言化的叙述,对人性的宏大命题进行思考与批判。此后陆续发表的小说《两次相遇》《一瞬的光线、色彩和阴影》《在南方》等,则逐渐摆脱了那种巨型话语的钳制,并将叙事的重心稳稳落在了平实的日常生活之上。可以说,这构成了张惠雯创作的重要转型。但这些作品之间也存在着差异。《在南方》讲述的是华人移民的故事,而《两次相遇》则与小说集《飞鸟和池鱼》更为贴近——都有相似的还乡主题,也更像是一条脉络下的写作。在《飞鸟和池鱼》中,张惠雯较少去书写“离去”的故事,即讲述故乡如何影响了中国人在异国的生存,而是集中叙述“回归”的故事,即游子归来后如何来审视故乡。同时,这种还乡视角、今昔碰撞的故事形态也获得了颇为集中的发掘和呈现。

倘若我们更进一步思考,便会发现:通过这种原乡想象和还乡叙事,张惠雯也在无形中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深刻疑问——当故乡已然难以成为还乡者的心灵栖息之地并接续还乡者内心的理想期待的时候,我们该如何维持与故乡之间的关系?我们能否割裂与故乡的“脐带”,通过“回忆”与“幻想”,另辟一处精神的隐蔽所?

《飞鸟和池鱼》这篇小说对“故乡追问”这一话题的探讨相当深刻而精巧,原因在于它将“还乡者”与“故乡”之间的关系外化为“我”与“母亲”关系,并从一种情感伦理的维度去探讨归乡人在故乡中的困局与出路。小说中,“母亲”的奇怪病症和昂贵的药费开销,于“我”而言是物质和精神的双重重压。在某种程度上,“母亲”可以被视为故乡的一种隐喻,身在其中的还乡者感觉如同“池鱼”一般被囚禁于此。然而在张惠雯的笔下,尽管故乡落后、封闭,但她始终念念不忘那份浸润于故乡之中的温情伦理。最后,“母亲”的坠楼只是虚惊一场,当“我”走上阳台拉住“母亲”的手时,犹如暗无天日的死寂中射进的一线光芒——这是温情伦理的力量。在小说中,故乡中的这份温情能够使那些还乡者获得另一种向度上的自由,家的囚笼可以转换为精神自由之地,而拘囿于此地的“池鱼”也能够获得一种精神上的飞翔。

三、今昔交映、感官叙事与诗性语言

在叙事方式上,小说集《飞鸟和池鱼》也有诸多值得称道的地方。首先,小说集中的多个篇目都采用了一种今昔交映的叙述时态,即小说设置两个叙事时间点,一今一昔,二者互为嵌套,叙述者“我”在回忆、幻想和现实之间频频折返、跳跃,进而营构了虚实相生的景观。在笔者看来,张惠雯是属于很会讲述故事的一类作家,她对于叙事时间以及叙事视角都有着相当熟稔的把控力。

在《涟漪》中,这种今昔交映的叙述技巧有着相当纯熟的运用。文学教授“我”出入于各种研讨会,看似忙碌充实,内心却时时感到巨大的“空虚”和“乏味”,“几乎就完全掉进那深渊里”。然而,叙述者往往会借助某个物件、故人或者街景等的刺激,如同火柴突然擦亮,用它来照亮“我”内心深处连接往昔的幽暗通道。与文艺女青年“涟漪往事”的泛起,使“我”漫游于往昔和当下之间,而这些记忆使现在的“我”有了真切的“活着”之感。但“我”仍然不得不折返回黑白色调的庸俗现实,强烈的落差也使得叙述者的内心愈加失落。《良夜》的故事也是在今昔互嵌的时间结构中展开的,在“六人帮”的重聚宴席上,“我”屡屡试图将往日美妙的夏夜回忆与眼前觥筹交错的餐厅景象勾连起来,并于今昔之间穿梭往返。这种今昔交映的叙述,一方面折射出还乡者在面对委顿现实时的心灵映照,另一方面也使张惠雯笔下的叙述者自带了某种怀旧气质,并且由于昔日的不可复得和今日的现实围困,文本中的感伤意绪变得更加强烈,由此强化了某种“破碎”的美学意味。

张惠雯的感官叙事对于文本而言有着诸多功能。首先,它在很大程度上唤起了读者的感官参与,并且实现了与第一人称叙事视角的相辅相成——在我看来,这也是为什么读张惠雯的小说比较容易“读进去”的原因之一。当然,光影、温度、气味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对读者感官的激活,更在于对回忆和幻想的润色,这种润色给人物原本梦境般的回忆和幻想抹上了一层真实的光晕。回忆本就不是绝对的客观,幻想则有着更多虚构的成分,然而光线却点亮了原本黑白枯寂的回忆空间,同时也让我们意识到,在小说人物的认知中,那些看似荒诞不经的幻想,却真实得如此不容置疑。而这样的技法,无疑也使主题得到了深化。

不难发现,张惠雯的语言具有一种贴实感。作为一名新移民作家,她几乎没有沾染上丝毫西式书面语表达的负累。她并不追求艰涩的表达,在语词的选用中,张惠雯往往会选择最简洁明净的那个词汇,而这种语言上的化繁为简,恰恰使得她的叙述不刺眼、不生涩,具有一种朴实纯净的美感。这在新移民作家群体中显然是相当难得的,因而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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