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新武侠小说中的“乌托邦”叙事空间
2022-10-21曲俐俐张文东
曲俐俐 张文东
新武侠小说作为20世纪中国乌托邦文学的代表,其最为重要的乌托邦特质之一在于重新建构与定义的“乌托邦”叙事空间——“江湖世界”,并由符合大众审美的、具有现代意义的侠客形象呈现,成为20世纪“文学乌托邦”中一抹独特的东方色彩。
由此可见,经过不同时代的演变,“江湖”的内涵已经从指代具体地理方位、泛化地理范围,以及现实社会中的真实存在,逐渐发展成文人笔下表现隐逸之情的特定空间存在,大大丰富与提升了“江湖”的文学与文化价值。20世纪之后,“江湖世界”成为新武侠小说空间概念的特指(即江湖作为武侠小说的故事背景,其地理意义逐渐消失,文化意义被凸显出来),小说内部空间(江湖)与人物(侠客)关系、“江湖世界”的场景建构及其正反两面性等,都彰显了新武侠小说“乌托邦”叙事空间的独特意义。
可以说,新武侠小说世外桃源般的空间想象,延续了中国古代文学“乌托邦”传统中重要的“桃源情结”,是作家与读者心中对理想社会的设想,是借江湖世界寄托对公平与正义的愿望。
二、新武侠小说叙事空间的“乌托邦”特质
无论从小说背景与其内容的展开,还是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发展与行侠目的,20世纪中国武侠小说都离不开神奇而独特的“江湖空间”。新武侠小说中各具特色的“江湖场景”是“乌托邦文学”区别于现实世界、不为人知且与世隔绝的想象性空间的重要代表。那些美好又险恶的江湖之地显示出正反两面的“乌托邦”特性。这种想象性空间继承了中国文学传统(如理想乐土、桃源想象等),也借鉴吸收了西方“乌托邦文学”关于理想社会与制度建构的理念,是新武侠小说“乌托邦文学”的意义体现——“空间”之“离心力量”和对个体生存方式的质疑、反抗与批判的“寻找他性”精神,以及现代“乌托邦”的娱乐精神。
作为20世纪“乌托邦文学”的重要分支,发轫于50年代的中国新武侠小说中“江湖世界”的建构理念更为集中地体现了“乌托邦文学”区别于现实世界、不为人知且与世隔绝等特质,是“乌托邦文学”的叙事特质。新武侠小说“江湖世界”的想象性来源于中国古代文学中“不存在之地”“理想乐土”“无何有之乡”等传统描述,又来源于以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为代表的关于“桃源幻境”的永恒想象。
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无论是《逍遥游》中“无何有之乡”的理想社会环境与人际关系的描述,还是《诗经》中对“怀旧式”美好往昔的遥想,抑或是《孟子》中对“仁政”的理想化政治设想,都是中国文学最早的“乌托邦想象”范例,展现出典型的“文学乌托邦”特性。到陶渊明写作《桃花源记》时,创造了这个“与世隔绝”且“不可说不可知”的世外之地。首先在空间上展现出与世俗生活对立的隔绝与自在,营造出一种时间的静止状态,这种封闭却自足自乐的“桃源幻境”被永久地根植于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之中。钟嵘在《诗品》中强调其个人化“隐逸”描写之高超,并盛赞陶渊明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作品呈现出颇具想象性的社会生活构建与社会制度创新。正因此,陶渊明的“桃花源”成为中国“乌托邦”精神的重要代表,展现了中国的“乌托邦文学”独特的空间意义。近代以来,康有为在《礼运注》中谈及“大同理想”成为“乌托邦思想”中最为重要的中国化实践,又在《大同书》中建构了一个没有家国、没有阶级与私产、重视教育、两性平等且追求个性解放的“大同世界”。这一承袭了中国文化想象中源远流长的“大同”思想,是中国“大同”理想与西方“乌托邦”思想的一次现代化融合。与中国传统观念遥遥相对的是西方“乌托邦文学”关于叙事空间的想象。从“乌托邦”的概念提及的“理想之地”与“幻想之地”,到“乌托邦文学”对完美理想社会的设想,都是新武侠小说叙事空间的“乌托邦”特质的真实写照。
中国传统“乌托邦文学”中的理想空间区别于西方“乌托邦文学”,更多地表现出理想中的矛盾性。在《水浒传》中,施耐庵人为地取消了梁山泊的一切不平等(身份、等级与价值观念等),彰显出和而不同的理想化空间,也显露出这种绝对完美中潜藏的异质性。梁山泊的异质性是关乎人与人之间无法消除的身份、地位的差异;是关乎理想与现实的分歧与矛盾,隐藏在“义气”与“忠诚”的原则之中。但这份信任本身的危机与冲撞被作者有意忽略,或者说梁山泊从“背离朝廷”到“回归朝廷”,空间场景的异质化被淡化与代替了。梁山好汉在接受朝廷招安之后,梁山义军被改编为赵宋王朝的军队。自此,“空间危机”迅速转变为梁山泊义军与统治者之间的矛盾,最终指向了“叛逃者”代表的离心力量与颠覆力量的实践效果。而这股离心力量的实践效果终以悲剧收场。
新武侠小说中的三种江湖场景及其“自然地理环境中的奇观之所”主要承担了武侠小说转换叙事场景、丰富叙事情节的作用,而“人造世外桃源”与“人造法外之地”这两种江湖场景除了改变小说的叙事节奏之外,更为重要的意义是共同诠释新武侠小说“空间乌托邦”的正反两面性:既包含理想社会的憧憬与描绘;又将这种建构本身的险恶与危机暴露无疑。这种关于“空间乌托邦”的正反描写,恰恰是被夸大了的“正面乌托邦”与镜像式的“反面乌托邦”的彼此对抗。
三、新武侠小说叙事空间的“乌托邦”意义
新武侠小说的想象性“江湖世界”,不仅增加了中国“乌托邦”文类的叙事模式,更重要的意义是拓宽了“乌托邦功能”和“乌托邦精神”。
无论是个人选择还是环境所迫,都是“江湖世界”无法逃避的个人困境。这种困境暗合了读者在现实生活中的诸多无奈和不甘,看似是游移不定的逃避,实际上使读者通过侠客们的困苦回到自我世界,回到因为观照他性而深刻地回归自我的境况。正是这种能够将读者带回自我,使个人得以回观自身处境的文本实践,才是“乌托邦精神”积极层面的意义所在。
结 语
中国新武侠小说是20世纪中国“乌托邦文学”的重要代表,是对中国“乌托邦传统”的继承与发扬,也是对西方“乌托邦文学”的借鉴与突破,是一场借文字实践寄托想象的“乌托邦叙事”盛宴。在新武侠小说的诸多特质中,最能体现“乌托邦”特质的是空间之“新”。这里的“新”是“江湖世界”场景建构之新,是“江湖世界”规则突破之新,是“江湖世界”侠客个性独立自由之新,是继承中国文学“乌托邦传统”与突破西方“乌托邦文学”叙事模式之新,是“乌托邦”特质中国化的体现。
新武侠小说“江湖世界”的正面性与积极作用,即来源于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无何有之乡”“桃源情结”与西方“乌托邦”的想象性传统;“江湖世界”的反面异质性与消极作用,包含中国古典小说《水浒传》中“水泊梁山”的空间异质性延续与突破,又与西方“反乌托邦文学”的理念不谋而合。这一正一反的“江湖”特质正是“乌托邦”的“离心力量”与“寻找他性”的意义与价值所在。这种“离心力量”体现出作家和读者阅读武侠小说的潜在心理需求与情感发泄。
“江湖世界”的“空间意义”与“人际关系”的创造性建构,是读者反抗心理的变向表达,是“乌托邦”“离心力量”的彰显。新武侠小说中的“江湖世界”寄托了作家的想象和理想;承载了作家对生活复杂丰富的体验,对情感细致入微的体察,对生命热烈充沛的敬意。而读者可以“化身”性格各异的侠客隐士,在武侠小说的江湖世界中,体验各种极限情境下的爱恨纠葛,在江湖变幻中看尽人性的高尚与卑劣、复杂与多变,经历平凡甚至平庸生活之外的高峰体验。而这种作家与读者共同默许的约定,完美地暗合了中国人“拯救他人”与“被人拯救”的希望。这种希望成为20世纪武侠小说重要的精神内核,也是武侠小说最重要的“文学乌托邦”意义所在。而新武侠小说区别与20世纪前的“乌托邦文学”的重要特质,是其现代的娱乐精神,是通过建立在安全的距离之上的阅读,即借由文字带来的对现实世界的暂时摆脱,企图达到一种心理安全体验之上的愉悦感和想象性的精神满足。这是读者在现实中无法排解的压力、无法完成的体验,甚至是无法摆脱的迷茫与痛苦的变向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