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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底层“文青”的上下求索
——赵树理的思想构成与早期写作

2022-10-21段崇轩

当代作家评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文青赵树理文学

段崇轩

小 引

承传五四思想

赵树理真正的文学创作,是从国民党的监狱里开始的。1929年,长治省立第四师范还未毕业的学生赵树理,以“共产党嫌疑”被捕,关入“山西省自新院”。这是一座专门关押、改造进步和革命青年的监狱,美其名曰“自新”。这年赵树理24岁。“自新院”有令,“自新人”罪过轻者,写出表示“悔改”的文章,在院方主办的《自新月刊》发表,即可获准出院。文学青年赵树理,一连写了4篇作品在院刊发表,其中有小说《悔》《白马的故事》,古词《赠出院自新人词并序》,短论《读书·做人·革命》。这些以“忏悔”为主题的作品,表现了底层青年赵树理对人生乃至社会的迷惘、探索,却并没有任何反共的内容。这些作品显得晦涩、幽深、新异,自然也显出不成熟,但在题材、人物、手法以及语言上,表现出浓重的五四文学风貌和特点。赵树理此前也写过一些作品,但从未发表,这4篇作品的发表,也算是开启了赵树理的文学生涯。最终,这些作品骗过了“自新院”的狱吏们,赵树理获准出院,他在此被囚13个月。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一面是社会动荡、军阀混战、外敌入侵、民不聊生,一面是新旧交替、革命四起、文化更新、新潮激荡。五四运动的发生,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抗日战争的爆发,深广地影响、改变着中国的命运。赵树理就成长、探索在这样一个时代。

赵树理1906年出生在晋东南沁水县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如果在既往的时代,他会像无数的农家后代一样,务农成家,终其一生。但开明的父亲在他15岁时,突然转变念头,让他上了榼山高级小学。父亲的愿望无非是“在家种地没有出路”,希望他“学而优则仕”。这一年是1920年,五四运动刚刚过去,但运动的余波,已然波及封闭的晋东南沁水县。赵树理20岁时,长治省立第四师范招生,父亲再次支持了他,他报考中榜,用一条扁担挑着简单的行李步行到了这所更高一级的学校,这一年是1925年。但聪明、好学、爱思考的赵树理,并没有像父亲期待的那样,安分守己,熟读圣贤。在榼山小学,他不满学校的教学,带领学生签名罢课,且巧妙地用碗沿画线,在圆圈周围签名,使校长查不出领头人。在长治四师学习期间,他不仅在放假时到农村进行革命宣传活动,在学校还与进步同学成立“晋山研究社”,阅读、研习新思想和新文学。特别是在四师学生开展驱逐姚用中的学潮中,赵树理是策划者、领导者之一。校长姚用中贪污腐败、欺压学生,经过艰难、严峻的斗争,校长终于被罢免。赵树理就在这时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但也因此被国民党当局监视、追捕。

赵树理是以知识分子“文青”的姿态开始创作的,五四文学的精神奔涌在他年轻的生命中。《悔》《白马的故事》两篇短篇小说,确实有“悔悟”“回归”的意思,但其蕴含的内容思想又复杂、深广得多。前一篇描写了五年级小学生陈锦文,本来聪明、上进,但因顽皮、捣乱,被学校开除,一路胡思乱想回到家里的情景。小说着重描写了两个人物形象:儿子陈锦文,一个格外聪慧、会作文、会画画、有志气的好孩子,但天性贪玩,喜爱恶作剧,屡教不改,被学校开除,他一路自责、流泪、悔恨;父亲陈先生,有文化、思想新、脑子开明,把自己和家庭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但校长给他的除名致歉信,使他的理想顿时破灭,方寸大乱。小说呈现了一个耕读之家的日常生活,两代人不同的生活和人生观念,特别是一个13岁的少年面对人生挫折的茫然、害怕、自责的精神状态。联想赵树理的求学经历,可以发现,这些情景是有一定真实性的,特别是作品中的父亲形象。后一篇小说写的是一匹白马与它的主人张四哥的故事。放马人与他心爱的白马,正在草木葱茏、万物寂静的松林中休息、吃草。突然间风云突变,惊雷四起,暴雨倾盆,人跑马奔,惊慌失散。白马在山谷、山坡、乱石中奔跑,在暴雨、洪水中疾驰,主人却不知所踪。直到第三天早上,张四哥才在一个湖边找到白马,本想痛打它一顿,但看着马伤痕累累的样子,又变成了用刷子温柔地刷洗马身。小说描写了人与马走散之后的团聚,突出地表现了大自然的变幻不定与暴虐,人与马在残酷的自然环境中显得渺小无力。小说折射的是赵树理当时的一种精神状态:世事多变,现实严峻,小知识分子的软弱无助,苦苦寻觅。古词《赠出院自新人词并序》,由一则长序一则短词组成,书写了青年人乘筏漂流,在海上遇到暗夜、风浪,没有航标灯的情景。同样表达了与两篇小说相似的主题,作为青年知识分子探索的艰难、挫折,对新的前途、家园的期望寻找。读者不难发现,两篇小说有着五四小说的浓重色彩,它们表达的都是作者内在的感情、心理和思想,具有一种强烈的浪漫主义意蕴,并充分运用了景物描写、心理刻画、象征主义等现代小说的叙事形式与方法。当然,作为作家早期的创作,又处在监狱的特殊环境中,这几篇作品构思的粗放、人物描写的虚浮、语言运用的不精,也是在所难免的。

现代文化与文学同古典文化与文学,是两种不同谱系、不同时代的文明成果,存在着深刻的差异与矛盾。赵树理用现代思想观念批判传统文化与文学中的糟粕,保留和发扬传统中有生机的精华,努力使传统实现现代转化,这使得他早期的文学创作呈现出现代与传统并行、混杂、交融的复杂景观。五四文学的精神、思想,已成为他文学世界的理想之光,而传统文化及其表现形式,变成他文学世界的坚实土壤。

回归农村农民

可以发现,赵树理的文学创作已经发生了脱胎换骨的蜕变。这种变化是从内容到形式到语言的全方位变革。他20年代的新文学作品,大多表现的是个体的,特别是知识分子的生存、精神、心理等内容;30年代的大众化文学作品,表现的是农民的生活、奋争,乃至斗争,他把农民形象隆重地推上了历史舞台。前一阶段的创作,重描写、重风景、重心理,更带有新文学的静态特征;后一阶段的创作,重叙述、重故事、重行动,更富有大众文学的动态特色。叙事语言上,前一阶段是一种阅读的书面语言,细腻、抒情、晦涩;后一阶段是一种说故事的口头语言,朴素、鲜活、畅达。当然,新文学的思想艺术,依然有形无形地渗透在他的大众化文学创作中,而作品的风貌、构架、手法等,更多呈现出民间文艺、古典文学的风格与精神。

赵树理酷爱戏剧,特别是家乡的上党梆子,他认为戏剧是农村农民文化生活中的重镇,其影响远大于小说。他觉得戏剧更能表现自己的生活积累、思想探索和艺术才华。或许上党梆子高亢雄浑的艺术风格,与赵树理的性格、精神有一种契合和共鸣吧。1939年,他一连写了三个戏剧剧本《韩玉娘》《邺宫图》《慈云观》,均为新编历史剧,歌颂中国历史上勇敢抵抗外族侵略的英雄人物,揭露封建统治者对民众的奴役、欺凌,都意在激发广大农民的抗日斗争意识。这些戏剧在革命根据地演出后广受好评,是赵树理通俗化、大众化文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成为革命干部

赵树理已然成为党的工作干部。不管是当区长,还是做编辑,根据地乃至全国的政治形势,特别是抗战动态需要了解,农村的抗日斗争和革命生产需要熟悉,党的各种路线、政策和理论需要领会,农村的文化建设和文化生活需要参与,农民的生存、生活,以及思想、心理需要体验……他已逐渐能从全局的、政治的层面,观察和理解社会、生活,以及人生了。那个时候,党的理论、路线、政策,往往来自社会现实和广大民众,因此二者是相通的、合拍的。赵树理心情舒畅,大显身手,在行政工作、副刊编辑、文学写作上,可谓顺风顺水。

董大中主编,大众文艺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赵树理全集》,煌煌6卷,是编年体体例,从1937年到1943年,即从赵树理参加革命到以文学成名,共收录作品约200篇。这些作品的文体包括时评、政论、通讯、人物小传,诗歌、散文、杂文、小说、评论,相声、快板、故事、歌谣、鼓词、戏剧,等等。这些作品都发表在抗日根据地的报纸刊物上,如《华北文化》《抗战生活》,多数发表在他自办的《中国人》副刊上。这些作品绝大多数带有鲜明的政治性、新闻性、时效性,急就而作、短小精悍,发挥了难以估量的现实作用。其中部分作品,新颖别致、自然天成,在当时是优秀篇什,在今天依然具有艺术生命。这一时期的作品,凸显出赵树理成名之前的政治意识、社会思想认识,以及文学上的多方探索、实践。但学界对此的研究,几近空白。

认真阅读、研究赵树理这一时期各种文体的作品,让人有穿越历史、回到那个年代的强烈感受。先看两种常见体裁的作品,一种是人物小传。这一时期赵树理写了多篇人物小传,如写平津著名教授、后来成为晋冀鲁豫边区政府主席的杨秀峰的小传;如写北京大学毕业、先从政后从军,被选为边区政府临参会议长的申伯纯的小传。这些人物小传,篇幅千把字,择取人物复杂经历中的关键与亮点,充分显示了作者的语言功力。特别是《傅青主先生的伟大人格》,不仅写了传主的主要经历,更刻画了人物被逼进京“应试”,因伤心悲愤而晕厥的细节。作者在文中质问当时的汉奸:“对着青主先生坚贞伟大的人格,作何感想?”有人物、有细节、有议论,可谓小传力作。另一种是政论文章。这类文章,并非赵树理所长,但他运用形象的比喻、通俗的语言,使政论平添了艺术趣味。如《忠恕之道》《救救孩子》,评述的都是抗战问题,深入浅出,给人启迪。如在1941年的《中国人》报连载10日的长篇政论《漫谈持久战》,把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从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角度,用鲜活的实例、巧妙的比喻、大众的语言,解读得活灵活现、明白晓畅,堪称一篇艺术化政论。

散文杂文写作是赵树理这一时期创作的主要文体,有70余篇。如《抗日根据地打官司》以新政权与旧政权的比较,表现了抗日县政府的为民做主和办事效率;如《地雷和烟袋》刻画了农民面对日本侵略者的机智、勇敢;如《阿Q精神》用鲁迅的思想和笔法,揭露了日本军国主义在文化宣传上的“精神胜利法”。这些都是艺术性较高的篇章。诗歌创作同样是赵树理这一时期的常用文体,约30篇,代表作有《茂林恨》《孔子道》等。他的诗歌熔古典、现代、民间诗歌于一炉,通俗而古朴,厚重而浪漫,有杜诗神韵。

赵树理多重融合的思想构成,在特定的时代和环境中,达到了高度融合,开放出灿烂的文学之花,但这种融合是一时的,到1948年他在中篇小说《邪不压正》里,表现了“土改”运动的偏差与实情时,激进评论家的批评便接踵而至。从此,他的人生、文学就走上了一条崎岖坎坷的“山路”。

在矛盾中坚守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作家,赵树理的思想与创作,保持了一种启蒙的、理性的、理想的精神性高度。在以主流政治思想为主、农民文化思想为根基的框架中,现代思想文化已然占据三分天下的重要位置。中国现当代作家中,具有赵树理这样坚实、丰富的思想体系的作家,是极少数。马烽等“山药蛋派”作家,其身份和思想同样是“三位一体”的,但农民及其思想、党的干部及其思想是作家的主体,现代知识分子及其思想不能说没有,但要薄弱得多。这就是他们同赵树理的根本差别。当然,赵树理的现代文化思想,在时代的发展中,在自我的反思中,也受到了某种制约、改变,但依然顽强地存在着。在赵树理那里,现代文化思想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社会人生中封建主义的揭示与批判。《传家宝》中婆媳之间的矛盾纠葛,就是围绕着旧式家庭的传统礼教、伦理道德展开的;《登记》里由艾艾与小晚的自由恋爱,展示了家庭、村里、区里的封建习俗,两对青年人对自由爱情的追求,经过曲折的斗争才获得成功。革命胜利了,但封建残余的影响依然根深蒂固。另一个是对农民身上国民劣根性的批判。鲁迅对国民劣根性的揭露,深刻地影响着赵树理的思想与创作。《小二黑结婚》中满脑子封建迷信的二诸葛、三仙姑,《李有才板话》里奴性十足的老秦,《“锻炼锻炼”》中自私刁钻的“小腿疼”“吃不饱”,《三里湾》里一心想发家的“糊涂涂”、胡搅蛮缠的“常有理”、精于算计的“铁算盘”、愚昧霸道的“能不够”,等等,都折射出国民劣根性的种种侧面,是对鲁迅国民性思想的承传与发展。赵树理对他笔下的每一个农民都满怀真情,但他又不能容忍他们的愚昧、无知、落后,可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揭露、批评他们,就是为了“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使他们尽快成为合格的现代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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