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滞胀的历史及应对
2022-10-18贺洋齐晓萱谢天奕编辑孙艳芳
文/贺洋 齐晓萱 谢天奕 编辑/孙艳芳
美国在滞胀初期的应对思路仍未摆脱凯恩斯主义的影响,政府始终无法摆脱对经济稳定政策的执着。里根政府时期,通过结构性改革和严控货币增长,有效遏制通胀并实现经济复苏。
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到1973年,美欧等主要工业化市场经济国家经历了一个高增长、低通胀并存的“黄金时代”。1973年第一次石油危机后直至1983年,上述国家相继陷入到低增长和高通胀并存的滞胀阶段。这也是二战后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段全球性滞胀期。2020年以来,在新冠肺炎疫情冲击、欧美国家量化宽松、国际地缘政治冲突等影响下,能源及大宗商品价格持续上涨,全球经济复苏脆弱性进一步增加,欧美国家通胀率屡创新高,全球经济隐现滞胀风险。本文对20世纪70年代美国滞胀的历史和应对措施进行回顾,以期为当前应对滞胀风险提供启示。
20世纪70年代美国滞胀的典型事实
20世纪60年代中期,通胀成为困扰美国经济的主要问题之一,滞胀“苗头”开始显现。1966年2月至1968年12月,美国消费者物价指数(CPI)同比增幅从1.0%快速增至4.7%。到1969年末,CPI同比增幅已涨至6.2%。从1967年开始,价格过快上涨成为历年《总统经济报告》中持续关注的经济问题。1970年2月,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宣称通胀已开始“全面爆发”。通胀预期不断强化的同时,市场对政府能否掌控通胀的担忧也在增加。企业预期成本上涨相继加快投资,工人预期物价上涨要求大幅增加工资。通胀已经明显根植于大众的预期中,正如前美联储主席保罗·沃尔克所指出的,“那些日子,精美的艺术品,甚至所有可收集的品类,都成了主要的投资标的……”
若以持续的低增长和高通胀作为评判标准,那么美国经济从1969年起已进入滞胀期。只是在1973年之前,学界和决策者们仍对在凯恩斯主义框架下达成经济增长和价格稳定“双重目标”充满信心,认为高失业和高通胀存在“此消彼长”的替代关系,并不会长时间同步出现,忽略了已经显露的滞胀“苗头”。在1969—1982年共14年的滞胀期内,通胀率总体维持高位,在超过80%的月份里CPI同比增幅超过5%,均值高达7.6%,最高值触及14.7%(见图1)。
图1 美国通胀率与实际GDP增速(1960—1990)
美国在滞胀期内的经济增速和通胀率一直处于动态变化中,并非始终是“低增长、高通胀”状态。根据实际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速和通胀率变化趋势,可大致将美国滞胀期划分为1969年一季度至1970年四季度、1971年一季度至1973年一季度、1973年二季度至1975年一季度、1975年二季度至1976年四季度、1977年一季度至1979年一季度、1979年二季度至1982年四季度六个阶段。其中,在1969年一季度至1970年四季度、1973年二季度至1975年一季度、1979年二季度至1982年四季度三个阶段内,经济增速持续下滑与通胀率快速上涨同步发生,是典型的滞胀状态;在1971年一季度至1973年一季度和1975年二季度至1976年一季度两个阶段内,经济增速持续提升,通胀率有所回落。在1976年二季度至1979年一季度阶段内,经济增速在5%上下小幅波动,通胀率涨幅放缓。从上述六个阶段中经济增速和通胀率呈现的不同组合中不难发现,美国滞胀时期的经济运行特征远比各理论模型描述的更加复杂多变。1983年后,美国经济实际增速回升至4.6%,通胀率降至3.9%,失业率降至3.2%,正式走出滞胀阶段。
美国滞胀由多重因素共同推动
在凯恩斯主义主导下,政府频繁动用积极的财政政策和宽松的货币政策刺激经济,为滞胀埋下伏笔。20世纪60年代初,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开始正式被应用于政策制定。肯尼迪政府采纳了凯恩斯主义主导的“新经济政策”,1962年的《总统经济报告》明确倡导使“总需求与经济的基本生产潜力保持一致”的稳定政策。当时的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主要成员均为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如沃尔特·赫勒(Walter Heller)任主席,成员包括詹姆斯·托宾和罗伯特·索洛,保罗·萨缪尔森是非正式顾问。肯尼迪之后的约翰逊政府始终强调“除了保护不可剥夺的权利之外,充分发挥各项资源的潜力是政府政策的最高目标”,在1964年的首次《总统经济报告》中强调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在1960年代取得了“科学上的统治地位”,对当时大多数研究者而言,“凯恩斯主义模型似乎是该领域中唯一的理论”。1971年,尼克松总统甚至宣称“我们现在都是凯恩斯主义者”。在凯恩斯主义影响下,每当经济危机发生政府便动用赤字财政、适度通货膨胀等反危机手段,减轻危机的破坏程度,避免企业大量倒闭,控制失业率,稳定社会秩序。这些手段虽然有效,却造成了巨大的财政赤字、高额国债和严重的通货膨胀,典型的案例如肯尼迪的“新经济政策”(1960—1963年)、约翰逊的“伟大社会计划”(1964—1969年)。1960年代政府支出规模占GDP的比重从1960年代的19.5%上升至1970年代的20.9%,在1980年甚至高达22.5%。规模庞大的财政支出在引发高通胀的同时,也导致宏观政策对经济的刺激效果递减,最终将经济循环逐步推向高通胀、低增长的泥潭。
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美元国际环流受阻,成为滞胀的重要推手。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初期,美国为缓解国际市场上的“美元荒”,在1948—1957年间,美国政府通过“美元赤字”策略,增加对他国产品进口、对外投资和贷款、对外援助、军事开支等,将美元从美国输出至其他国家。一方面通过美元购买境外廉价产品,形成“美元-廉价产品”循环,压低了境内物价水平;另一方面通过对外出口,形成“对外贷款输出美元-贸易项回流美元”循环,拉动经济持续增长。1958年后,国际市场上美元流动性开始进入供应过剩的状态。1960年代,美国国际收支的恶化进一步动摇了布雷顿森林体系初期美国经济金融循环的逻辑。1971年美国放弃美元与黄金挂钩后,美元持续贬值,经常项目和不含储备资产的资本项目呈“双逆差”。这既通过进口品价格渠道进一步推高通胀,也引发美国通胀向欧洲、日本蔓延。
供给侧冲击推动经济运行成本上涨,是引发滞胀的直接导火索。供给侧冲击主要有偶发性因素、制度性因素和外部冲击三个类型。偶发性因素影响较短,如1970年美国西部气候恶劣,南方出现新的玉米枯叶病,导致粮食价格上涨,但次年就逐步回落。制度性因素影响更持久,但力度相对温和,如1966年美国通过的《劳动法》修正案大幅提升联邦最低工资,形成“工资-物价”螺旋,带来成本推动型通胀。以两次石油危机为代表的外部冲击带来了成本的广泛上涨,往往被视为滞胀的直接诱因。以第一次石油危机为例,1973—1974年间,石油价格从4.1美元上涨至13美元,涨幅达217%,对依靠廉价石油的欧美主要经济体产生了巨大的成本冲击,引发了1973—1975年的战后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终结了战后经济景气。美国在1973年和1974年的CPI同比涨幅分别为6.20%、11.00%,生产者物价指数(PPI)同比涨幅达13.10%、18.90%。
通胀预期的自我强化成为摆脱滞胀的最大阻碍。越南战争加重了美国政府支出,据估算美国政府在越战期间直接支持高达1681亿美元。此后,美国通胀开始不断上涨,通胀预期不断强化。保罗·沃尔克在1979年8月6日就任美联储主席时痛陈美国经济痛点:通胀从未如此深入美国的国民意识,而作为一个民族,对于经济增长和稳定的实现,美国已然失去了15年前那种掌控全局的幸福感。通胀预期的强化导致凯恩斯经济学中的经典菲利普斯曲线失效,失业率和通胀率间的线性替代关系不复存在。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政府在治理通胀领域或失败或半途而废的做法,让市场高度怀疑政府的诚意,并把美联储视为总是“落后于形势”。宏观政策的紧缩不仅在政治上难以获得支持,在实践中也逐步“失信”于市场,通胀预期进入不断自我强化的上升通道。
美国应对滞胀的措施
美国在滞胀初期的应对思路仍未摆脱凯恩斯主义的影响,政府始终无法摆脱对经济稳定政策的执着。每当滞胀问题有所缓解,政府即推行新的经济刺激方案。实际上在20世纪70年代,凯恩斯主义理论已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攻击,以货币主义和新古典宏观经济学这两大理论为代表。里根政府时期实施的反滞胀措施很明显倾向于后两者的观点。如货币主义代表人物弗里德曼一直以里根总统的亲密顾问而闻名。1982年后美国彻底走出滞胀既与里根政府的一揽子结构性改革措施相关,也受益于当时国际政治经济格局的调整。
在凯恩斯主义主导下,美国先后实施过两轮应对滞胀的一揽子计划,虽在初期取得成效,但均因政策反复再度陷入滞胀。第一轮为尼克松政府时期。一是相机进行需求调节。在1969年大幅缩减政府支出规模,从往年的年均200亿美元增幅缩减至90亿美元。1971年通胀问题有所缓解后,出台刺激政策推动经济复苏。二是严格控制货币供应量,1969年上半年的货币供应量年化增速从1968年的7.0%降至4.4%,到1969年下半年进一步降至0.7%。三是1971年8月通过“新经济政策”实施工资和物价管制,具体包括为期90天的工资、物价和租金的冻结,建立生活成本委员会、物价委员会和薪酬委员会。1970年2月至1972年7月,物价水平持续降低。1973年初经济开始回暖,因价格管制产生的供应短缺推动物价进一步上涨。当年10月第一次石油危机爆发后,价格上涨再度失控。第二轮应对为福特政府时期。福特政府将抗击通胀作为首要任务,放弃了价格管制措施,主要通过紧缩货币政策遏制通胀。此时的美联储也将货币政策的重心转移到了通胀上。1975年1月,M1环比增速下降至-0.11%的低点。1974—1976年CPI持续下降,并一直维持到1978年4月(见图2)。卡特总统上台后,以1978年“充分就业和平衡增长法案”为代表,美国经济重回刺激增长的老路,叠加第二次石油危机冲击,再度陷入滞胀。
图2 美国CPI与M1增速
里根政府时期,通过结构性改革和严控货币增长,有效遏制通胀并实现经济复苏。在1982年里根总统任内的第一篇总统经济报告中,将“经济计划的基本观点”阐述为“政府必须尊重、保护和强化个人的自由与独立。经济政策的目的应当是创造出一种能够鼓励私人机构自主活动的环境。应当鼓励公众拥有自行确定其行为、地位与成就的权力与责任。”可以发现,里根政府的经济政策明显受到供给学派、现代货币主义等非凯恩斯主义的影响,未在提及以经济刺激为核心的稳定政策。所实施的反滞胀措施主要包括以下五个方面。一是削减政府开支,减少政府对经济的干预。1981年将联邦政府财政支出削减121亿美元,1982年进一步削减350亿美元。二是积极推行减税政策。1981年推出的《经济复苏税收法案》,对于企业所得税下调两档税率,17%档税率下调至15%,20%档税率下调至18%,同时允许企业慈善捐赠抵税,加大研发扣除力度;对于个人所得税,逐步下调税率,1981—1984年间先后按15%、10%、5%的比率三次降低个人所得税率;对于资本利得税,最低税率下调至20%,最高税率下调至50%。三是放松经济管制。放松反托拉斯法的实施,如1982年美国司法部反托拉斯处撤除了对国际商业机器公司(IBM)、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的长期诉讼。1981年,颁布行政命令,取消了对石油和汽油价格的管制。对限制美国汽车工业的规章条例进行全面的审查,环境保护署和运输部宣布对34项有关规章予以重新考虑。1982年,修订《戴维斯·贝肯法》,减少了对劳动力市场价格的干预。四是紧缩货币政策,严格控制货币供给、大幅提高贴现率、联邦基金利率。1980至1981年间,联邦基金利率多次突破20%,一度达到22%的历史高位。1980年3月,在政府的支持下,美联储启动了“特别信贷限制计划”。五是大力支持创新。通过立法不断鼓励企业创新同时保障企业创新成果,如《小企业创新发展法》(1982)、《国家合作研究法》(1984)、《联邦技术转让法》(1986)、《综合贸易与竞争法》(1988)密集的法律文件的出台促进了技术转让、技术推广以及技术应用。
20世纪80年代国际政治经济格局的调整为美国走出滞胀创造了良好的外部环境。一是美国借助石油危机冲击,在全球范围内创造出美元新需求,吸纳了大量美元流动性。1974年美国与沙特阿拉伯秘密签订石油贸易“不可动摇协议”,并与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以下简称“欧佩克”)其他成员国逐一达成协议,明确美元在欧佩克国家出口石油时作为唯一的计价和结算货币。这导致全球能源进口国均需囤积美元保障能源进口。同时,美国逐步放开国内金融市场,推动产油国及其他国家积累的美元外汇储备投资于美国国债及其他美元计价的金融资产,构建“美元-美元计价金融资产”环流。二是20世纪80年代后全球化快速发展,中国等新兴市场国家逐步融入美国主导的全球经济大循环,廉价的产品持续不断地供应至美国,进一步降低了美国的通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