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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以待

2022-10-16侯德云

文学港 2022年10期
关键词:咸鱼小白菜表哥

□侯德云

在我出生以前的很多年,它已经坐在那里等我了。等我爹从山东地界踉跄而来,等我爹经人撮合与我妈结成一段姻缘,等我的兄长们先我而生,再等我生于斯、长于斯。等我磕磕绊绊长到十八岁,旋即用尽浑身力气,挣脱它的怀抱,义无反顾,远走他乡。

它叫卡屯,一个芝麻大的村庄。偏踞辽东半岛东南端,守望黄海之波涌。往东北,去丹东市,二百二十公里;往西南,去大连市,一百公里;往西北,去沈阳市,三百三十公里。

卡屯隶属皮镇管辖。某日把玩 《皮镇志》,翻开首页便愣住了。首页是皮镇地图。这地图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读高中之前,自己的生活空间,竟是那般狭小。屈指算来,只涉足过皮镇和周边的五个居民组。居民组,早年叫生产小队,也就是屯。从地图上看到:由卡屯往北,我到过前哨、修屯、唐屯;往南,到过凉水湾;往西,到过北姜子;往东是海域。周边海域,二岛二砣四礁,我去过蚂蚁岛、牛眼砣,以及平礁和老母猪礁。有一回光脚上了平礁,刚走几步,脚底全是血口子。平岛、韭菜砣、大礁、二礁,都不曾光顾。我喜我怒,我哀我乐,我忧我悲,都只在这区区弹丸之地,说来叫人好生惭愧。

记忆里,卡屯只有数十户人家,二百左右人丁。

卡屯现已不存。城市化的嘴巴几乎将它全部吃光,只余一点残渣黏在嘴角,不定什么时候,会被一张纸巾轻轻抹掉。

二百左右人丁也渐渐散去。一些安眠在山坡,与草木相伴,听风声雨声鸟声虫声。一些住进楼房,怀揣一腔发财梦,整日争斤论两,忙忙叨叨,俨然活出城里人模样。后者有个颇为庄严的称呼,叫失地农民。

这么多年,在我的乡村记忆里,有父母,有兄弟,有童年,有少年,有山有海,有春的繁花,有秋的冷月,有夏夜蛙鸣,有冬日寒霜,却偏偏漏掉了一些别样的灵魂。他们是一些已经冷却或即将冷却的名字。他们都有过悲摧的、或不那么悲催的人生经历和情感经历。他们不流芳,也不遗臭。

且让我掬起这一捧浅薄文字,重返旧日时光,对这些名字,温柔以待。

尖把梨

尖把梨,不是梨,是绰号。此君姓马,叫马武艺。

卡屯流行过一段顺口溜:“马武艺他爸,得了高血压,脖子粗,卵子大,一出门就爆炸。”

其实谁都说不清楚,马武艺他爸,到底得没得高血压。脖子粗不假,因为老马是厨师,在皮镇一个什么单位的食堂里掌勺,吃得好不好不知道,至少是吃得饱。换成两氏旁人,想粗也粗不成。

顺口溜的最后一句,那什么大不大,同样谁都说不清楚。老马是个瘸子。好端端的平地,让他走成山高路陡,两瓣屁股之间,关系很不协调。顺口溜没拿这事开涮,挺仗义。

当年老马找对象,媒婆许二仙设计让女方到食堂去见他。老马当年是小马。小马倚着锅台炒菜,天热,只穿一件红背心,姿态颇为潇洒。姿态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背心又紧,半隐半现的两扇胸大肌,鼓楞楞地博人眼球。上臂的三角肌、肱二头肌,有节奏地鼓缩,让人眼乱。从整体上说,瞅着不亚于为国争光的运动健将。姑娘被上半身深深吸引,心都要化掉,眼仁不舍得往下瞅,没看出小马腿脚有毛病。姑娘对人满意,对彩礼更满意。既然满意,那就啥也不说了,赶紧办喜事。婚礼那天接新娘,小马骑一头骡子,无论如何不下地。迎亲队伍到了卡屯,小马不能不下地,刚一下地,就露了腿脚上的别扭。新娘一瞅,我的天,顿时一阵嚎啕。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小马是厨师,特别擅长将生米做成熟饭,且臂力过人,他连锅台都能扳倒,还扳不倒一个丫头片子么?

从那天起,直到死,尖把梨他妈都没搭理过许二仙,别说见面打招呼,连正眼瞧她一回都没有。许二仙却因这件伟绩丰功,名声鹊起,一跃成为卡屯公认的首席媒婆。跟尖把梨他妈正好相反,马武艺他爸一见许二仙就眉开眼笑,就差搂住亲一口。

有那么一段时间,屯中的小玩闹,整天把那段顺口溜挂在嘴上。听者抿嘴,笑意涟涟。尖把梨从来不笑。他一听就火,撒腿就追,追上就打。有时会把人打得鼻青脸肿。

屯中跟尖把梨年龄相仿的小玩闹,没被他打过的,极少。我是那极少数中的一个。

奇怪的是,不少小玩闹一见尖把梨,就陡然唱得冲动。远远地唱,害得尖把梨气喘吁吁去追,有时追得上,有时追不上。他再豪横,也不至于追到谁谁家里去打人。

但离得太近时,没人敢唱。尖把梨冷不丁一绊子,就能把人撂倒。

尖把梨是不是真的练过武,我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他刚走出小学校门,就甩了卡屯的小玩闹。他瞧不起他们,甚至可以说,他鄙视他们。他到皮镇闯天下。

当时的形势是这样的,用古词来说,倘若卡屯是“江湖之远”,那么皮镇就是(或接近于)“庙堂之高”。我们在地上,在山水间;他们在天上,在祥云里。不说别的,一个城镇户口,就让卡屯的兄弟姐妹喘不上气,一辈子深深低下自卑的头颅。那时不像现在。那时城镇户口的好处,你得把手指头和脚趾头加在一起才能掰扯出来,或者说,加在一起你也未必能掰扯出来。而当时的我们,包括我们的父母,谁都看得见,今天的小玩闹,就是明天的农民。今日回想,就是这么个情况,我是其中唯一的另类。

一个小学毕业生,敢把自己的未来,直接拴系到皮镇身上,这愿望本身,就让我好生钦佩。当年钦佩,现在依然。这叫胸有大志。遗憾的是,尖把梨的手段,似乎不太正当。他整日在皮镇打架,有时会被那些天上的孩子打得鼻青脸肿。

有那么几年,尖把梨打人或被打的消息,在卡屯连一点点新闻性都没有。要是他长时间没打人或没被打,才会引起村民的警觉,咦,这瘪犊子走人道了?

此外还有关于尖把梨“进去”的消息,在卡屯也没多少新闻性。

读小学时,尖把梨就进去过一回。他用铅笔,在一个大人物的宣传画上,打了一个×。不料刚刚×完,就被人举报给校长。全校为之震惊,师生无比激愤,一齐动手,将他五花大绑,直接送进了监狱。进去不到半年,那个大人物突然不是大人物了,于是有关方面立马把他给放了。放是悄默声地放,一点动静都没有。

后来一次一次又一次进去,都是因为打架。

有一年搞“严打”,尖把梨又进去了。这回时间长。进去时,我刚读高中,等他出来,我已大学毕业。

此后尖把梨的种种行状,对我而言,都是耳闻。我从未见过成年的尖把梨。

尖把梨出来之后的第二年夏天,我回老家,在村口遇见表哥。表哥再三邀请我去他家里坐坐。按说我应该先回家看望父母才对,但表哥执拗,只好随他。好在去他家,不过多走几步路。

在表哥家客厅,我坐掉两个多小时。

坐下没几分钟,我就觉察到,表哥不是跟我叙旧,相反,是灭我的威风。说他蓄谋已久,伺机报复,可能性不大。他很可能是在遇见我的第一瞬间,陡生奇想,搂草打兔子,随手给我一家伙。

几年前,我曾毫不客气,给了表哥一家伙。不是主观故意,是客观事实。我和表哥同年参加高考。我很努力,他也很努力。结果我努上去了,他却努下去了。表兄弟俩人的一上一下,在屯中,引来许多异样的目光,以及异样的叽叽喳喳。我能想象得出,相当长时间内,表哥见谁都抬不起头。

跨进表哥家客厅的那一刻,我并不知道,他在卡屯的地位已经发生逆转。他羽化成蝶,变为卡屯为数不多的骄子。我说的是,那种人人注目的经济骄子。

表哥给我倒一杯茶,随后笑眯眯地、详细地询问了我的经济收入,以及我在瓦城的住房情况,而工作情况、人际关系情况、婚姻情况、婚外恋情况、暗恋情况、一夜情情况,等等,他一概不问。那时候我和表哥,都新婚不久。表嫂我见过,该表嫂的面容、肤色、体魄、臀围、腰围、胸围等各项指标,均高于贱内,是以在婚姻的擂台上,我已先败表哥一招。住房,我老老实实承认,是表哥的大。这就败了两招。收入一项,表哥听完我的汇报,很大度地将手一挥说,差不多,咱俩差不多。

表哥在皮镇开一家熟食店,猪头猪尾猪杂碎,能卖的都卖,生意兴隆,其利润,完全可以碾压我的微薄工资。他说差不多,是故意放我一马,不想让我输得太惨。

表哥的手挥得很有特色,不是一挥而就,而是就势在房间里滑翔一周。房间四壁,都靠墙立着,或坐着,新铮铮的,高矮不一的木质家具。我的眼神不由自主被他的手势牵引,在那些木质家具上,也高高矮矮地滑翔一周。

表哥说:“都是红松的。”

我说:“噢。”

说完马上知道,自己又输一招。

随后不知为什么,表哥话题转移,不用过渡,一下跳到尖把梨身上。曾经,在村民眼中,我跟尖把梨,是卡屯两个极端。我算人才,他是人渣。表哥在我面前谈他,细品,还是灭我威风。

表哥话里的意思是,人渣出息成人杰,堪称皮镇翘楚。

表哥说:“尖把梨把皮镇渔港给霸了,小贩卖鱼卖虾,都得给他提成。还有港中的渔船,他说把鱼虾卖谁,就得卖谁。谁敢不听,刀棍伺候。”

表哥顿了一顿,说:“尖把梨,钱多得包里装不下。”

说这话同时,表哥抬右手,拇指、中指、食指,三个手指肚聚在一起,蹭了几蹭。

我瞥一眼表哥的手指头,心想,尖把梨那厮是不是香港电视剧看多了?

他的两个女秘书,叫大花和二花,一个胸大,一个腚大,街上一走,香味飘出五米。表哥继续说,尖把梨走哪把她俩带哪,晚上一张床上睡。

表哥咽了口唾沫,再次抬右手,竖起两根手指头,盯着我说:“两个呀,啧啧。”

我暗中撇嘴,尖把梨这么整,早晚还得进去,这厮指定是脑子坏了。

转过年再回老家,跟大哥一起捏酒盅,耳热酒酣,大哥突然说一句:“尖把梨死了。”

我一愣:“怎么死的?”

大哥说:“到望海楼舞厅跳舞,让舞厅经理一枪打死了。”

怎么听着真就是香港电视剧?我瞪大眼睛,瞅大哥。

是这样,大哥补充说,尖把梨经常酒后到舞厅闹事,把那经理气得肝疼。经理发狠,费了老大力气,还有好多钱,七拐八拐,从黑道弄到一把手枪,找人传话给尖把梨,再来闹事,有他好看。偏偏尖把梨不信邪,扛着一把大刀就去了。

于是,大哥说,砰!

说这话时,大哥右臂向前屈伸,拇指食指张开,其余三指收拢,做手枪状。

后来呢?我问。

尖把梨的尸体被三个亲兄弟给冻在冰柜里了。大哥说,三兄弟到镇里县里市里,到处闹赔偿。

我说,噢。

尖把梨的故事到此结束。翘楚不是翘楚,还是人渣。故事的尾声是,三年后,大哥告诉我,三兄弟平分十万赔偿金,乐得屁颠屁颠。

从三兄弟屁颠屁颠到现在,不知不觉,又逝去二十多年。不知当年卡屯的那些小玩闹,是不是还有人会偶尔想起一个名字:马武艺。

牛 眼

钟家老三,绰号牛眼。眼珠子大,还圆,不是瞪眼胜似瞪眼,不是牛眼近乎牛眼,于是得名。

牛眼家有故事。先说牛眼他爹。

卡屯三大穷,牛眼家排第一,其余两家,一个是我家,一个是尖把梨家。我家穷,缘于瞎折腾。爹的老家,在山东掖县。爹有一年不知受了谁的蛊惑,拉家带口奔山东。动身前,卖房子,卖家具,都贱卖。在掖县生活没几年,妈又开始折腾。妈跟奶奶处不好,动辄一人气哄哄上路,往来时的方向暴走。爹怕出事,咬牙跺脚,举家迁回卡屯。再次卖房子卖家具,都贱卖。如此这般,不穷才怪。尖把梨家穷,是他爹不着调,好赌。只有牛眼家,穷得没有来由。父母和姐弟六人胳膊腿齐全,无不良嗜好,怎么就穷得掉底?尤其他爹,早年还当过大队干部,一个当过大队干部的人竟然穷得出名,让人殊不可解。

某年,牛眼他爹借了我家三张豆饼,一直没还。小时候,我听爹念叨过。那时,豆饼一张五十斤。平常日子,豆饼是猪食,饿狠了,人也吃。牛眼他爹借豆饼,是对付人嘴。

牛眼他爹犯错误被免了职。消息传出,没几天,家里闯进一人。那人抡着一把镐头,进门就把火炕给刨了,取走一块炕石板。临走,嘴里还说炕石板当初是借给牛眼他爹的,妈了个巴子,竟好意思拖着不还,现在自家急用,只好来取。牛眼一家八口人,瞅着火炕中间那个黑洞洞的坑,感觉特别他妈的。据说那人是南边凉水湾的,姓菊,武艺高强,能飞檐走壁。当初尖把梨要拜他为师,他不干。

牛眼到了婚娶年龄,却无媒婆登门。牛眼他妈厚着脸皮,挨个去求人。碍于老亲古邻的情面,有人挺身,为牛眼牵线。可女方一见牛眼,就倏然把脑袋缩回,说妈呀,那一对大眼珠子,能吓死人。

一连吓走三个女的,卡屯的媒婆个个死心,连许二仙都没辙,任牛眼他妈怎样嚼舌头,始终不为所动。牛眼他妈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用衣襟擦眼。

屯东老赵家有个女儿,一条胳膊残疾,老大不小了还没嫁人。有人跟她开玩笑,说你嫁给牛眼好不好?话音刚落,残疾女的眼泪如小溪水般汩汩而出,还差点为这事去跳海。

听到残疾女要跳海的消息,牛眼立马就绷不住了,当即扔了手中的锄头,撇开众人,一个人来到海防林里,扯着嗓子干嚎,远远听来有如牛哞。

不久,皮镇电影院放映 《天仙配》,牛眼每晚都去。电影放了十天,他去了十回,故事情节自己都能背出来。十天里,牛眼不爱跟人搭话,常常望着东子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发呆。有人看出端倪,念了一段 《天仙配》 里的台词:“老槐树,老槐树,我要与这位大姐结为夫妇,请你为媒,开口讲话。”牛眼扭头瞪了那人一眼,气嘟嘟走开。

村花王淑芸嫁到皮镇,让整个卡屯深受刺激。为什么受刺激?只因淑芸嫁了个独眼龙。淑芸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要身段有身段,要弹性有弹性,卡屯的年轻男人哪个不对她垂涎三尺?但淑芸对他们瞅都不瞅一眼。人家淑芸发誓要嫁到皮镇,彻底摆脱在牛腚后边讨生活的日子。

卡屯一时议论纷纷,说那独眼龙不得了,特别特别有钱,第一次见淑芸,就拍出一千块见面礼。淑芸一见,浑身立马没力气,两条腿软绵绵,好不容易才迈出那人的门槛。工厂里的八级大工匠,一个月才挣八十八。卡屯就有一位,在县城上班,每月回家一次。屯中人见了他,目光里什么颜色都有。见他老婆也一样,也是目光里什么颜色都有。而那独眼龙,似乎比八级大工匠还要牛气,当时社会上流行的四大件,缝纫机、收音机、自行车、手表,八级大工匠家里三缺一,而他样样齐全,还都是响当当的名牌。

比打闪还快,淑芸结婚了。

牛眼从淑芸的婚姻里,嗅到一缕钱的香味。为此,他豁出去了,手脚越发不干不净。

牛眼从小手脚就不干不净,到农机厂偷几块废铁,到捕捞场偷几条咸鱼,是常事。至于偷瓜偷枣之类的勾当,更是不在话下。

牛眼把废铁或咸鱼卖了钱,买一兜子水果糖,嘴里嘎巴嘎巴,一路走,一路嚼。有时一群小玩闹,包括他弟弟小五瘩,都跟在他身后起哄。牛眼抓一把水果糖,往空中一扬,让小玩闹们去抢,然后再抓一把,塞给小五瘩。小五瘩跟我要好,每次都送我三两颗。

小五瘩行五,是他爹他妈的宝贝疙瘩。我俩是小学同学,一个班,坐前后座。我吃糖少,发育不好,坐他前排。他吃糖多,发育好,坐我身后。他身后是墙,墙上是花花绿绿的“学习园地”。

受独眼龙的刺激,牛眼的贼胆越来越大。以前偷鱼,是几条几条偷,后来改成一筐一筐偷,从几斤发展到几十斤。不光偷鱼,连渔网也敢偷。偷渔网那回,运气不好,被逮个正着。正逢“严打”高潮,“从重从快”,没几天就判了七年,到盘锦种水稻。

牛眼行三,等他从盘锦的水稻田里拔出腿,回家一看,四瘩已经有妻有女,而小五瘩正在筹备婚礼。

小五瘩在皮镇一家运输公司当装卸工,抽不开身,牛眼他妈连句客气话都没有,把筹备婚礼的种种琐事,统统交给牛眼去办。

牛眼他妈决策英明。此时生产队已经解体,家里只有两亩旱田半亩菜地,既无工分可挣,也无稻田可供牛眼展示技术,一个壮汉整天待在家里干嘛?练习一下筹备婚礼也好,兴许这本领将来还能用上。

牛眼很卖力,就像自己要大喜一样,一件件,一桩桩,都给小五瘩打点整齐。眼瞅着吉日降临,却晴天一声霹雳,小五瘩不能参加婚礼了。

头天夜里下过一场雨,早晨路滑,一个急刹车,小五瘩猝不及防,从卡车的货堆上掉下来。后边一辆卡车,司机没踩住闸,发生追尾事故。比追尾更闹心的是,小五瘩躺着车轮底下,谁叫都不吱声。

喜剧变悲剧。还没等给小五瘩烧完“七七”,没结成亲家的前亲家,纠集一伙青壮,吵吵巴火地打上门来。悲剧于是转成闹剧。情况是,小五瘩身手敏捷,在别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给准新娘下了种,此时已经显怀,再也藏掖不住,于是坦白。准新娘父母一听就坐不住了,疯癫癫来卡屯,找牛眼爹妈要说法。小五瘩死了不假,但人死不能赖账,总得有个说法才好。

为这事,两家反复纠缠几个月。准新娘早就生出打胎念头,可事情没谈好,必须保留证据。可肚子不懂事理,一天比一天膨胀,于是问题开始变异。谁都看得出来,再拖两三个月,那证据一定会离开母体。离开母体后会更麻烦。于是吵闹声愈发响亮。危难之际,许二仙挺身而出,这边咕咕咕,那边咕咕咕,居然让她咕咕成一件好事。像广告里说的,你好我也好,当事人双方,都有台阶可下。台阶是:准新娘不用打胎,而是再次扮演新娘,择日出嫁。那么谁当新郎?连傻子都想得出,除了牛眼还能有谁?至于肚子里的孩子,反正是老钟家骨血,谁当爹,还不都一样?牛眼的父母不在乎,牛眼本人,白捡一件大便宜,也就不好意思在乎,但人家新娘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老钟家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许二仙下令,在原彩礼的基数上,老钟家再添两万块,以示拳拳诚意。

于是闹剧又变喜剧。因为这,许二仙在卡屯的首席媒婆地位更加牢固,几乎坚不可摧。

等牛眼的儿子,确切说,是小五瘩的儿子,能满院子撵鸡,牛眼喜欢坐在自家门槛上,一边吸烟,一边凝视那孩子,此时牛眼的一双眼睛,真的像牛眼一样,注满水样的慈祥。

小白菜

张边外家前院,住着两户人家,一户是牛眼家,一户是小白菜家。

小白菜原先不叫小白菜。一天中午回家吃饭,嫌下饭菜不合胃口,他把闺女训斥一通,嗓门太高,让牛眼听见,这才变成小白菜。

小白菜老婆死得早,给他遗下两个雏,一个闺女,一个儿子。

那天中午,饭菜上桌,还是老一套,玉米饼子,玉米粥,都冒着热气,还有一盘盐渍萝卜条,和一盘刚出锅的小咸鱼。小白菜一见,顿生莫名之火,对闺女大吼,小白菜正在营养的时候,净吃些妈的小咸鱼。

闺女受不了这委屈,哇一声哭起来,从屋里哭到屋外。隔壁,牛眼站在自家院子中央,隔着一道矮墙,向这边张望,目光里全是柔情。

小白菜是卡屯的语言大师,“正在营养的时候”是他的口头禅。无论想吃个啥,章鱼、爬虾、海螺、猪杂碎,或者地瓜土豆,那东西在他嘴里,指定都是“正在营养的时候”。他说,牛眼蛤正在营养的时候,做个汤。于是闺女赶紧做汤,牛眼蛤菠菜汤。那汤,真的好喝。

小白菜还有一句名言,也在卡屯广为流传,“大哥,我是不是比你大一岁啊?”

训斥闺女的当日,一家三口,有了两个绰号,爹叫小白菜,闺女叫小咸鱼。

我听见小咸鱼恨恨地对别人说,都怪俺爹那张歪嘴。

小咸鱼长到二十几,还没有婆家。这事,跟她爹的歪嘴无关,而是跟她的个头有关。小白菜个头矮,儿女都跟着矮,无论谁谁,都习惯于俯视他们。俯视的直接后果是,小咸鱼在找对象的问题上,陷入困境。借用许二仙的话说,挑担水都打晃,怎么过日子?

小咸鱼心里有人,只是不敢说。那人就住在她家后院。那人便是张边外家的二小子,小珍的弟弟张立贵。那时候,三哥和小珍结婚已经四五年,卡屯的家庭成分观念,已普遍淡薄。小咸鱼生出这份心思,也算正常。

立贵的个头,不高不矮,膀子上有力气,是个干庄稼活的好手,也是打鱼捞虾的好手。这是招人稀罕的一面。另一面,恰好他的嘴唇上下,都生出毛茸茸的小胡子。小咸鱼一见那两撮毛茸茸,身子就软得不行,还水汪汪的,捂都捂不住。简直的,让人没法活了都。

小咸鱼人前人后跟立贵套近乎,立贵假装不知,看起来很傻很天真。

小咸鱼暗中生气。久而久之,让立贵给气得,呜呜呜,哭一场又一场。

一场接一场的呜呜呜,让小白菜对小咸鱼的情绪动向有了警觉。他用扫帚把,把炕沿拍得啪啪响,叫小咸鱼老实交代。经过多年斗争洗礼,小白菜的政治觉悟,比以往高出好多个百分点,动不动就拿党的政策说事。他肃着面孔,加重语气,对小咸鱼说,党的政策,你知道的吧?你知道,要交代,不知道,也要交代,听见没?小咸鱼受不了他的翻来覆去,只好交代。她对她爹说,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说了,你得从宽才行。

小咸鱼流着眼泪向她爹倾述她对立贵的百般喜欢。小白菜听完,长出一口气,默了一阵,扔下扫帚,去了海边。他站在悬崖边上眺望大海,整整一个下午。他觉得小咸鱼的选择,还是实事求是的,里边有相当的唯物主义含量。可是呢,这个事情,说一千道一万,还得去求许二仙。要是连许二仙都撮合不成,别人就不用找了,找也白找。

许二仙坐在小白菜家炕头上,拧眉头,咬嘴唇,长时间不吭声。小白菜一声声大妹子,把自己的眼圈都叫红了,许二仙这才端起碗,一大口一大口,吃了小白菜孝敬她的一碗荷包蛋。

许二仙说:“我试试吧。”

许二仙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她坐在张边外家炕沿上,刚说出来意,就发现张边外,张边外老婆,还有立贵本人,脸色都不对了,都铁青。许二仙多聪明的人哪,她转瞬间想起来了,家里的猪还没喂呢,鸡鸭鹅,也都没喂,她得赶紧回去瞅瞅,亲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吧。

许二仙在回家喂猪之前,先去小白菜家,把张边外家的脸色,夸张了一通。

三哥说,当晚,小白菜家一点点声音都没有。都哑着,吃饭,熄灯,睡觉,谁都睡不着。小白菜眼里放光,往天棚上照。天棚上糊着旧报纸,上面有很多“最高指示”,可惜黑色太浓,眼光穿不透,那么好的指示,他一条也看不见。小咸鱼不想看指示,她只觉得脸上发痒,摸一把,一手眼泪,再摸一把,又一手眼泪,一把一把,摸到天亮。

蹊跷的是,一个月后,张边外家出事了。大女儿从北大荒写信来,一连三封,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说立贵的亲事。

我常去三哥家,这事是三哥跟我说的。边说边笑,小珍坐在一边,也笑。看样子,小珍才是真正的知情人。

大女儿在第一封信里说,咱家小立贵有对象没有啊?得赶紧找。俺在北大荒找大仙算命,大仙说俺没事,说家里人都没事,但有一样,小立贵今年必须结婚,不然有血光之灾。

第二封信里说,咱家前院是不是有个没出嫁的闺女?大仙说有,那就应该有。大仙说小立贵的对象就是她。要是真有,那就赶紧找人提亲,赶紧的。

第三封信里说,头两天,卡屯是不是下过一场大雨?大仙说下大雨,也不知是真是假,要是真下,赶紧让小立贵结婚!不然有血光之灾啊,你们不怕我怕!

张边外一家,让这个多年没见的大女儿给吓傻了。大仙说得对啊,前几天,卡屯真就下过一场大雨,院子成了水塘,差点把圈里的那头小猪给淹死。罢了罢了,小立贵和小咸鱼,是天作之合,是命!

张边外去求许二仙,客气得不成样子,连炕沿都不敢坐,一直猫着腰,站着说话。许二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既然张边外求上门来,那就得好好拿捏一下,至少,得把自己丢掉的面子找回来。

拿捏了半个时辰,许二仙终于答应,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就舍了这张老脸,替你们两家再串通一下,丑话说在前面,成不成是天意,不成的话,可不能怨我。

张边外嘴里含着蜜,再一次颠头捣蒜。

等张边外走远,许二仙猛拍一下大腿,扎撒着两条胳膊,一溜小跑,去小白菜家报喜,少不了,再享用一碗荷包蛋。

小咸鱼和立贵的婚事,不出两个月就办了。办得很好,新郎、新娘、新铺、新盖,还有糊了花纸的新房。张边外发话,该新的,都得新。婚礼当天,张边外穿一身新洗的衣裳,在自家院子里,也就是在那坑里,张罗了四桌酒席。屋里的炕上地下,也张罗了四桌。讨个四平八稳的口彩。连吴大疤都给面子,坐了婚宴的首席,还讲了话,话里头,一句阶级斗争都没有。小珍和三哥,在婚礼现场唱了一曲二人转,不是小拜年,不是猪八戒背媳妇,是农业学大寨,学小靳庄,都学得很起劲。在张边外看来,婚礼很圆满。在小白菜看来,当然也圆满。

圆满之后,张边外像他在生产队饲养的那些老少黄牛一样,一天天反刍这事,脑子里猝然一硌,觉得有点蹊跷,立贵他大姐,以前从不往家里写信,这回一连写三封,着实反常。何况那三封信,都是寄到自家院里的台阶上,连邮递员的影子都没见。

找出那三封信,细细端量,终于发现漏洞,我的天,邮票上没盖邮戳。

赶紧给立贵他大姐写信,把话往委婉里说,说立贵的事让你费心了哈,现已遵照大仙的指示办完婚事,考虑路远费用大,没叫你来参加婚礼。

一个月后,张边外收到立贵他大姐的回信,信中说:立贵的婚事,俺没操过心。什么大仙算命,全扯淡。俺也没往家里写过信。写信不花钱啊,没事写什么信……

说到这里,三哥笑得合不拢嘴。

我说,台阶上的三封信,都是小白菜写的,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小珍问。

猜的,我说。

立贵得知被骗,心里有气,有气就得撒气,于是夜夜捣鼓小咸鱼。三哥说,捣鼓一次不解气,再捣鼓,还不解气,就再再捣鼓。小咸鱼让他捣鼓得一夜一夜睡不成个囫囵觉。路上碰见小珍,忍不住诉苦。小珍却绷着脸说,得便宜卖乖,你掉进福坑里了,知不知道?

三哥说的捣鼓,让我迷惑了挺长时间。当时还纳闷,一夜夜捣鼓,立贵那厮,累不累啊。

前年清明节,我回老家给父母上坟,途中遇见小咸鱼。她来给她爹小白菜上坟。两家坟地相距不远。等上完香,烧完纸,磕完头,她主动过来,跟我说话。她明显见老,脸上皱纹密布,真的像小咸鱼一样,有脱水后的抽巴感。她说她家的房子已经动迁,年内可能会住上楼房。她还说,张立富、张立贵、张立刚三兄弟,合伙出钱,买了一块坟地,她不用担心死后没住处。

临别一瞬,小咸鱼说的那句话,我至今不忘。她说,活着能住楼,死了有坟头,这辈子,值啦。

趾 六

趾六就是六趾。乡下人喜欢正话反说,含一缕戏谑意味。

趾六姓柳,是个木匠。屯中老少,当面都叫他柳木匠,背后都叫趾六。

五岁那年,趾六他爹,瞅着儿子的六趾,直愣愣,特别闹心,一狠心,拿起菜刀,将多余的一趾,切了。

切了也叫趾六。

活到二十出头,趾六结婚生子。婚前郑重其事,让新娘脱了鞋,反复打量她的脚。一二三四五,很好,一共十个脚趾。趾六对新娘表示满意。婚后数年,接连两个女孩来家中报到。没想到都是六趾。趾六对女孩并不反感,对六趾却难以忍受。他像他爹一样,瞅着也闹心,也拿菜刀,将多余的一趾,都给切了。

趾六当木匠,颇有名气,周边十里八村,都知道有他这一号。他有绝活。一是盖房子,会唱“上梁歌”。“鞭炮连天满地香,打开八卦定阴阳。今日上梁,大吉大昌……贤东赐我一匹棉,我把栋梁缠几缠。左缠三缠生贵子,右缠三缠中状元……”诸如此类,变着花样唱,嗓门亮,词也好,午宴必坐首席。二是棺材打得好。乡下人活得粗糙,死后却要精细。所谓精细,是孝子在活人眼前挣的面子。棺材是重要一项,不可马虎大意。此外还有纸车纸马,吹打唢呐,等等哩哩啰啰。趾六知道轻重,手下留了分寸,沁出一身汗水却从不计较鸡零狗碎,故而名声鹊起。

趾六有一把大锯,是他师父临死前传给他的。那把大锯,他师父用了整整五十年,锯过无数棺材板子。趾六常对人讲,大锯通灵,谁家夜里有丧事,打发人请他做棺材,来者尚在途中,挂在墙上的那把大锯,便会铮铮作响。大锯一响,趾六即刻起身,穿戴整齐,走出家门,喊他的助手。等来者到达,这边已经蓄势待发。这话是趾六自己说出来的,有人信,有人不信。某一天,趾六醉酒,说了实话,不是大锯铮铮作响,是他做梦,梦中大锯铮铮作响。这回都信,啧啧称奇。

趾六不光会唱上梁歌,还满嘴都是俏皮嗑,光“四大”我就听过好几种,至今我还记得两段,一个叫 《四大黑》:“黑锅底,黑炕洞,铁匠的脖子,包文正。”还有一个 《四大红》:“庙上的门,杀猪盆,大姑娘嘴唇火烧云。”诸如此类,张口就来。

我二哥结婚那年,趾六创作了一段新词,让小玩闹们唱,我也跟着唱:“竹板一打一根棍儿,侯二奎娶了个小媳妇儿……”

有人说“马武艺他爸”那段,也是趾六整的。趾六闻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说扯淡扯淡。

趾六的故事,我耳闻得多,目睹得少。主要是大哥和三哥对我讲。

我上初中那年,深秋的一天,放学回家,见大哥坐在院子里,一边脱鞋一边唤鸡。喽喽,喽喽喽,几声过后,鸡都围拢过来。一个个不疾不缓,犹如闲庭信步。大哥扬起手臂,将一只解放鞋在空中翻转,掉出二三十粒玉米。那些黄澄澄的、沾有脚汗和脚臭的玉米,有如按钮,让鸡群秩序大乱。它们咯咯咯,扑棱棱,张开翅膀,你冲我撞,还边吃边点头,像是对大哥的善举表示嘉许。待眼前的紧张局势稍微平缓,大哥拿起另一只解放鞋,又从中掉出二三十粒玉米,鸡群再次秩序大乱,再次冲撞,再次点头,再次嘉许。大哥漾了一脸涟漪般的笑意。

我拿来一把杌凳,坐在大哥对面,看鸡。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在既得利益面前,人群也如鸡群,秩序大乱,你冲我撞。

吃完玉米,鸡们站在原地,歪着脑袋,瞅大哥,见他久久没有动作,才一个个将翅膀收紧,模仿小队长吴大疤,背起手,迈方步,缓缓走开。大哥的目光从鸡身上收拢回来,不紧不慢,卷一支喇叭筒旱烟,点火,深吸,吐一团浓浓的烟雾。

大哥在烟雾里说话。大哥说,趾六,穿一双大号农田鞋,一回能装一斤玉米,或者大豆,或者高粱,回家洗了,晒了,当口粮。

一天装两回,一个秋收季,大哥说,趾六能倒腾几十斤粮,全家人吃一个月不止。

话里话外,大哥似乎对自己脚上的解放鞋很有意见。

解放鞋,类似当年解放军标配的黄胶鞋。农田鞋,跟解放鞋材质一样,差异在鞋帮,前者鞋帮高于脚踝,后者鞋帮矮于脚踝。谁都看得出,同样鞋码,前者容量大,后者容量小。可是鞋帮偏高,价格也就偏高,眼眉浅的人,很少有人穿,几乎都穿解放鞋。我也是。

趾六的肚子,看着不大,却特别能装东西。除了上梁做棺材,很少有他吃饱的时候。说是木匠,但要经过吴大疤允许,才敢出去混饭。而吴大疤只允许他干两件事,一是上梁,二是做棺材。可这两件事,哪能天天都有?

于是生产队的广阔田野成为趾六的半个食堂,凡是能摸索到的,可以入口的,他都吃。茄子辣椒,黄瓜西红柿,白菜萝卜,等等,对它们,他从来都不客气,就连生豆子,生玉米,他照样大嚼特嚼。

秋收季,趾六在自家吃饭的次数明显减少。

很多年后,关于趾六,三哥也跟我讲过一段。

皮镇一个什么单位的头头,跟吴大疤有交情。头头让吴大疤找人给他干点木匠活,管饭,但不给工钱。吴大疤派趾六去。不能只让他一个人去,得带个助手。助手是吴大疤的小舅子。这事不算旷工,生产队这边记工分。

趾六和小舅子,两人整整干了一天,干得利利索索。头头高兴,晚上弄了一桌好饭菜。主菜是猪头肉,满满两大盘,饭是大米干饭,管够。

吃得那叫一个好!

踩着夜色回家。两人并肩走,都不说话。正值深冬,一股疾风袭来,掀掉趾六的火车头棉帽。趾六止步,想弯腰,却碍于身上背着工具袋,弯不下。稍顿,他扭头,瞅小舅子。小舅子也止步,扭头,瞅他。两人还是都不说话。僵持两分钟,或者三分钟,趾六像是跟谁赌气,飞起一脚,将帽子踢到前边,走几步,再踢。

当晚,趾六把棉帽一直踢到自家院子里。跟小舅子分手时,他嘴里呜噜呜噜,说,你这人,太不够意思。小舅子愣愣地,眼睛瞪得溜圆。

第二天一大早,小舅子抱一只大南瓜,上门向趾六道歉,说对不起啊柳木匠,我不是不想帮你,是帮不了。抿抿嘴唇又说,你比我厉害,你能说话,我昨晚不光弯不下腰,连话也说不出来。

趾六晚年有个心愿,给自己做一副好棺材,为卡屯制造佳话。早年,日子过得艰难,村民普遍用柳木殡葬,久之成为惯例。他不,他打破惯例,用松木。松木耐腐,不像柳木易烂。烘干,脱脂,开工。给别人做,他都是一两天做完,给自己做,他做了半年。抄古书,在棺头刻了篆体“福”字。请画匠,在棺身画了八仙过海。他渴望死后日子能过得逍遥,像那些神仙。末了,他请最好的漆匠,漆了三遍。三遍都是红色。红色象征长寿,是喜丧的标志。做完这些,再前后左右打量,找不出一点瑕疵。这时,一个爆炸性消息传到耳边,说殡葬改革利国利民,上级划出红线,本年农历八月初一之前,死者可以土葬,过了这条红线,无论是谁,哪怕天王老子,也必须火化。听到消息时,离八月初一还不到十天。

趾六闷闷不乐,到屯东海防林转悠一整天,脑袋里全是火光。晚上回家,一句话不说,操刀杀鸡。此后三天两头杀鸡,吃完一只,再杀一只。吃到七月三十日中午,酒肉之后,他往房梁上挂根绳,把自己吊了上去。没成想,绳子不结实,呼嗵一声,跌到地上,崴了脚。

趾六躺在炕上养脚。躺到第三天,一夜无话,无疾而终。

趾六是卡屯第一个火化的死者。出殡那天,全村男性,凡是会走路的,都上山送他。当地民俗,女人不准送殡上山。

不少老人感叹,可惜那具上好的松木棺材,就装了几把骨灰。

连续多年,一提这事,大哥嘴里都啧啧有声。三哥也一样,嘴里啧啧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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