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家
2022-10-16□禹风
□禹 风
一
谁都有几个颓废朋友,这么些年来,我也有。
我关心赵晋,他是我大学校友,历史系的,后来我们在某报馆当过同事,他编辑过我的国际报道。
赵晋实在太颓废,他从报馆辞职,回母校当讲师,始终默默无闻。听说他很久没在课下开口,油腻了满头长发,戴多年不擦洗的黑框眼镜,也没听说他热衷于沐浴。他还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家里只剩三套换洗衣服,洗衣机生锈不肯转……一句话,赵晋停滞了。
我想我得关心一下他,于是我开车去城市东北部的校园探望。
找到赵晋并不困难,他习惯在上班地点枯坐终日,绝不辜负他那份工资对应的出勤率,哪怕课时少得可怜。
我敲敲赵晋敞开着的办公室木门,快乐大喊“晋兄”。
已多年没见的这个男人缓慢抬头看我一眼,明显愣住,这是他“主机启动”的延时,我微笑着耐心等待。
赵晋终于笑了,露出黑牙和发炎的牙床:“你小子从哪里冒出来?”
我假装没看出他可悲的变化,接过他递来的中华烟,掏打火机先给他点,再点自己的。我坐到他办公桌边的椅子里一起吞云吐雾,乱扯杂七杂八的共通人事。
完了我想归入正题:“别人都铆足劲头挣钱,买房生孩子搞移民,你连老婆也不讨一个?”
赵晋嗤一声:“那个,没劲。我烦死了。”
他目光并没打趣之意,也不狡狯,更没热情。
“热热闹闹是一天,孤孤清清也一天。你过一天别人过一天,怎么省力怎么过,不好?”他反问。
我回答不了这问题,只好说:“你他妈的历史系毕业,又不是哲学系!”
他说:“哲学倒算了,历史系学的是历史,谁读谁心凉。”
如此,我同他便没什么好讲了。我履行了一个旧友的义务,其实我来前也不抱希望,我只愧对他从前对我的照顾(他倾向把我的报道永远当头条发)。
我轻松下来,真诚而快乐地邀请他:“大学教师又不坐班的,走吧,吃午饭,喝点酒。”
赵晋整理整理桌子,沉吟片刻,站起来准备出发。凡颓丧之徒,没一个听酒不馋的。酒能让人睁着眼做好梦,何乐不为?
我站着翻他桌上乱堆的书,都是些周易和碑帖类,竟还读 《资治通鉴》!
在电梯门前等电梯,我瞥一眼,对着电梯的那办公室有个门牌:《经济学家》 编辑部。
嗯?是 《Economist》 的驻华机构?安在高校里?
倒也合适。
我才要问,电梯门开了,赵晋扯住我一起挤进去。
他和熟人寒暄,我把要问的话忘了。
和赵晋这种人吃饭喝酒,谈的扯的都是偏离时代的话题,他身上持续散发一种个性化的酸味,我盼着重庆火锅能弥漫起盖住他体味的花椒气。
“你小子最近干啥大买卖?”赵晋问。
“我?”没必要跟赵晋打太极呀,“从没做过买卖,我又不是生意人。我就是少吃点少用点,不买名牌货,写写闲文,靠稿费混日子。”
“怎么这些年都没你声音?”赵晋盯着服务生摆下各色鱼虾牛羊肉,“猜你不是坐牢就是出洋了。”
“你说对了,没坐牢。”我回答,顺手启开我自己带的五粮液。
“去美国了?也不找个洋妞生几个混血儿?”赵晋咧嘴笑,黑牙红龈。
“我去的是巴黎。”我一字一顿告诉他。
他一下子肃然起敬:“哦,那你档次高!”
我们碰杯喝酒,捞肉吃。成都火锅就是香,遮盖了某些不卫生状况。
“你晓得我想念什么,一次次做梦梦见?”我悠然神往地倾诉,这下子终于找到一个知音。
赵晋茫然看我,牙齿在替一只大头虾剥壳:“什么?想念什么人吗?你失恋过几回?”
我挥挥手,想制止他无聊:“我想念我们一起下 ‘四国大战’ 的那些周末!”
我俩一下子静默了,眼前的白色蒸汽盖不住记忆中“四国大战”鲜艳的棋子:工兵沿轨道飞,引爆别人偷偷摸摸从营房掏出来害人的炸弹;或出其不意飞地雷上,挖掉地雷,顺势奇袭对方军旗。
……
我趁赵晋吃饱了剔牙,问他们楼层那 《经济学家》 编辑部的事。
赵晋点头,说是系里引来的外资项目,有几个老外常在那里,也有说“境外普通话”的华人怪老头在,成天组织不成规模的学术研讨,怡然自得。赵晋还代表系里常去送水果瓜子茶叶蛋陈皮,表示房东的热情。
我买了单,我高兴见赵晋,坚决阻止了他抢单子的动作。
我又说:“哥们,这阵子闲得很,我倒愿意出席那种研讨会。不瞒你说,我在巴黎念的是经济专业。你若方便,带我去那编辑部认识认识!我想去走动。”
赵晋淡然道:“这有何难?随时可过去。那边没美人,全是些老朽!”
二
我走到那个曾熟悉的街区,发现它变化了,变得陌生。过去我父母住龙华寺对面小区,秋天有庙会,专售便宜但不至于伪劣的百货和食品,空中飘满劣质油炸火腿肠的气味。现在廉价痕迹消失,视野里矗立起近似市中心风格的玻璃幕墙大楼。
路面结构是公路工程项目中的重要内容之一,其质量的高低决定了整体通车的安全及稳定性。因而在高速公路路面防排水设计过程中,必须要对防排水设计内容进行深入研究,找出影响防排水效果发挥的因素并且采取有效的措施进行优化,保证高速公路路面质量满足设计要求。
我走进其中一座大楼,直接进电梯。可笑的是我找遍几乎每一个楼层,找不到我想找的那家公司。
下楼时才明白那又是一个需实地考察才能揭发的骗局,我有点气恼。电梯门打开,我发现自己竟走进了地下停车场。
跟我一起出电梯的几个妇女熟门熟路,马上走得不见了,我却找不到出口。这停车场里没车,仿佛是个被废弃的大空间,周围以红砖墙勾勒界限,墙头有阿拉伯风格的镂空曲线。不过,室内空间里砌墙,我平生第一回见。
终于从一道不起眼的影壁后发现了狭小出口,我踏台阶走上街头。街头落叶纷飞,正是凉意沁人季节,身上汗水瞬间变凉。
顺路朝我印象中父母旧居的方向走,我不能保证方向感正确,但还有强烈的感觉,感觉这方向有价值。
不明白为什么那瞬间我想起自己曾拥有不少精致细腻的手帕,过去我把洁净手帕放在衣袋里,愉悦而感到富足。现在我早已不用布料手帕,我回忆不起将它们存放在哪里。哪怕找出一条来放鼻下嗅嗅,也能缓解我迷路的焦虑。
我斜穿过十字交叉的大马路,看见了聚集在窄弄前的一小群男女。
信步走过去,我认出那条窄弄。这窄弄位于旧军用机场正门和一栋扇形居民楼之间,傍着那条断头小河汊。
人们欣喜地抬头看花。在弄堂民居一侧,围墙上开满蔓藤植物的异形花朵。花朵紫白色,有强烈立体感,好似一只只虚拢玉指的嫩手。我一开始以为是大型扁豆花,仔细看花型却像十字花科的醉蝶花,当然也不是醉蝶花。
有个妇女抱着小孩看花,那胖头胖脑的小孩不爱花,反笑嘻嘻探出肥成馒头的手,想抓我衬衣领子。我扭头就走,出了窄弄。
之后那些路段我重觉陌生:旧机场经改造成了新街区。我望见一家欧式咖啡馆,有很多室外座;跑堂的白衬衣黑围身,托住圆盘,出来送饮料。我过去要了杯热清咖,坐到竹椅子里,想好生歇会儿。
旁座有位穿套装西服脚踩新皮鞋的老外在喝咖啡看杂志,我只一眼,就明白他读的是《经济学家》。
从前我当记者时自掏腰包按期买这本英文杂志,它好在不艰深,不像理论期刊,是给普通人看的严肃读物。这么说可能还不够明白,意思是这杂志不想赶走学术界之外的人,谈谈时髦的经济现象,聊聊政治背景,算通俗经济类读物。难得态度严肃不轻佻,酷似那种禁用筷子的西餐馆。
我怅然忆起那尚有闲暇到咖啡馆或酒廊读《经济学家》 的青葱岁月,我喜欢的并非杂志本身,是那种优越感。彼时懵懂、开放到一半、摸石头过河的城市里,凡识洋文断洋字的青年才俊,爱阅读专业外文杂志……
那时,我敢追求任何落入我视野的高挑美女,毫不畏缩,哪怕人家名花有主……那是我阅读这本杂志最投入的时光。有时我还把读到的华章译出来,投稿给其他报纸,赚到不少稿费。
那老外意识到我在打量他,他抬头,彬彬有礼一笑:“先生讲英语吗?”
我当然要解释我的冒失(打量别人必须有理由),我指着杂志说这曾是我年轻时每期都精读的刊物。
我俩于是很随意聊起当期杂志所谈论的时髦事件,我对福岛核泄漏感到悲观,这事对东亚经济的影响不会仅停留在海产品出口或日本的海滨旅游业上,我有点想了解太平洋海流的分布,推测污染物何时到达上海或纽约,诸如此类。
老外很高兴地扩展议题,他觉得福岛最终有可能挑起中日两国乃至中美间的军备竞赛,毕竟,日本人想摆脱核污染,只能把球踢开,踢家门外头去。万一邻居不答应,难免大打出手,而美国承诺过要在军事上保护日本,云云。
他是个健谈、有阅读量、讲话逻辑性还挺强的小老头,我们交换了姓名和联络电话,他在美孚石油公司担任地区经理,说欢迎我作为自由撰稿人到美孚的写字楼找他采访任何非敏感信息,并再次同他喝咖啡。
我说好的,认识你非常高兴了,加里森!
我记得很清楚我正是那天认识了美国人加里森,他当时在读他的经济杂志。但我们事后都潇洒地忘怀了这小小的邂逅。说到底,这并非俊男靓女间的邂逅,缺乏后劲。应该彼此原谅。
因此,当赵晋带我晃悠进 《经济学家》 编辑部,正要说什么,我一眼看见了坐在一张办公桌后翻阅文件的老加里森。而老加里森看见我,也目不转睛盯着我,拼命发动他有点靠不住了的记忆力。
加里森终于翘手指指着我,喊出了我卑微的、早已被新闻纸媒读者忘怀多年的名字。
我笑呵呵说:“再见到你很高兴,加里森!”
他可比从前老了一圈,当时我见到的是一颗葡萄,现在是葡萄干。
从加里森眼里我看见了自己,如果当初我是蝌蚪,现在正是一只癞蛤蟆。
日月如梭,我们见过一回,又见了第二回。奇怪的缘分不晓得预示什么。
三
加里森作为一个美国人赖在东亚的城市不回国,想来或曾与本地有什么男女瓜葛?我是这么判断他的,该不会跟事实相差十万八千里吧。
我打过交道的外国人多,熟能生巧。
不过,我最不喜欢八卦的就是本地女人同洋人间的那些事。你要是惹急我,我也不怕直说:既然我们土生土长的男人是些巨婴,女人难道就不能试试洋人?主要解决心理上的问题。
对女人来说,我认为心理问题的解决比生理的更重要。这事,我们巨婴一般帮不上。
我很快同加里森聊了几回,都是我打车去他的编辑部找他。好玩的是他挂着经济招牌,跟我聊个没完的常是哲学问题,有时从哲学偏到文学的边际。
他那大办公室坐着好几个老头,有洋人有华人,洋人居多。每次我去,那些老头子一个个笑嘻嘻都很和善,给我一种他们全体憋得慌的感觉。
我咽喉容易干,不喜欢多说话,也不善于把话说重说响,我总等加里森站起来,一起下楼找地方喝咖啡。
只要喝上咖啡,我挺享受听加里森老头儿设置伪命题,或编派些靠不上岸的幽灵船似的奇谈。他颇有钻研,我则听此不疲。
举个例子吧,有例子便不至于让人误会太深。那天,我俩在咖啡店聊有关狮子的事,聊得惊心动魄,以至于聊不下去,我和他都聊到了透心凉的地步。
加里森说:“喂,弗兰克(我的英文名),你知道,我昨晚梦见了两头狮子。”
“什么征兆?”我喝我的咖啡。
“是这样的,弗兰克。我在梦里并不怎么快乐。”加里森解释。
我喜欢对老外冷淡些,既然他们把我们对比成了巨婴,那他们的耐受力就该多受考验从而维护他们的形象。我耸耸肩:“加里森,日本人说四十岁比三十岁难,五十岁比四十岁难,六十岁比五十岁难,七十岁……”
“我明白,越老越难。”加里森也耸肩,“我的故事重点不同:梦里的世界由不得我说了算,那两头狮子是我喂大的宠物。”
他说:“有人要给我点教训,你明白,就是长时间看我不顺眼了,得让我知道知道,给点颜色(他原话:show me their true color)。于是,他们既然有能量,就绑架了我的两头狮子,一雌一雄。”
哦,是么,我想了想,这还挺有场面感,这故事也许不错。如果让我讲故事,我会让那几个具体实施绑架的家伙当主角。加里森太老太平凡,他只是个编辑经济新闻的。
“梦里我寻找狮子,找了很久很久,终于探听到狮子们被关在一道丘陵半腰掏空的洞里。我立刻冲去解救,一点不耽搁。”加里森说。
“加里森,救宠物和救孩子到底一样不一样?”我打岔,“我经历过这个城市的防疫,很多人受到管制者的具体威胁,就把宠物猫狗都放弃了。”
加里森耐心等我说完,也许他想强调他说的才是正题,于是就瞪着我沉默了十秒钟。
“我冲进山洞去救我的狮子。我看见了它们,它们萎靡不振,缺食少水,眼里也无光了。我没受任何人阻拦,没人在那里当看守。于是热情摧毁了我的谨慎,仿佛看到两头小狮子在我床上叼着奶瓶打滚,某种意义上,我不是饲养员,懂吗,我是它们的监护人,它们在人间的父亲及母亲。喏,正是这样!”说到这里,加里森明显打起抖来。
我放下咖啡杯,看他,看着看着,我汗毛竖起来了。
“我从洞口冲进去。平时,我每天都这样冲进它们房间,拥抱亲吻它们,然后带它们出门到院子里吃早餐。它们被绑架后一定吃了不少苦,我一心想安慰它们。”加里森牙齿上下叩击,像人家讲述夜路见鬼。
“加里森,你不够谨慎。”我摇摇头,提醒他,其实想及时阻止他往下说。
可这美国老头已经陷入困境,不说下去,他多半会发生肠梗阻什么的,最低限度也得突发心肌梗塞。
“我,我跑过去。两头狮子眼神不对,呆痴痴的。”加里森说。
我只好放任他往下讲,已经谁也拦不住了。
“那头雌狮子从来喜欢跟我撒娇,我先往它跟前去,雄狮子还委顿在地。我看见雌狮子一下子站起来,瘦骨嶙峋,饿成了半骷髅。我这时候明白将发生什么了。”加里森喉咙发出可怖的咝咝声,他的手扼住自己咽喉,又像竭力保护自己。
“你,你被它吃了?”我大叫出声。
加里森颓然吐气,闭上了眼睛,手还卡在喉咙口,手指摁得皮肤凹陷。
他声嘶力竭:“雌狮子咬住我衣服,甩动我,把我衣服扯下来。”
“雄狮子也起来,它也不认识我,或不想认我。雄狮子扯掉了我衬衣,我赤裸着身体。”他瞪圆眼,瞳孔放大,“我身上并没太多肉可以供给它们。”
我伸出手,我们走得太远了,老头儿太入戏,一个梦说得跟真的似的。我想阻拦他,可来不及了。加里森阴气很重地抖动眼皮:“它们跟中了邪一样不认我,像从来同我没有交谊的,它们咬住我头颈后的皮往下剥开,我看见自己的手臂变成深红然后发黑,像被火炭炙了!”
你看,这都到什么分上了,我该拿白开水来浇他脸,让他别大白天说这些浑话。
“弗兰克,你说这是什么兆头吧。中国人懂,你肯定比我懂。”他虚弱地把空杯子推开,想站起来。
“谁都会偶尔做恶梦。”我拍拍他青筋毕露的老手。
他放弃了站起来的企图,往后一靠倒进椅子深处:“不不不,这是一个明显的警告,不是恶梦。”
狮子,宠物,剥皮,吞吃……老头儿心理肯定出了什么问题。我不是专家,但我觉得他该去看心理医生。
加里森慢慢振作起来,他本用手撑着前额,放下后,他的脸像做体操那样一个部位接一个部位活动,然后他终于微笑看我:“请原谅,这是个哲学问题。我们需要用哲学眼光看待。”
他说狮子一般不可能成为人的宠物,而人把狮子想象成宠物,说明人过于骄傲,这就是哲学问题的本原:骄傲的人类。
当然,毫无疑问,我们全部死于自己的骄傲。个个死得很惨,如果你对死亡的各种形式敏感,你就看得清清楚楚。
同加里森喝过另外两三次咖啡,我还记得他谈论的主题分别是“体面”“逼迫”和“宽容”,他说这些东西可谈人文含义,不过,对于老男人们,还是进入其哲学范畴有趣。
加里森理解我的迟钝,因为我显然还不是“老男人”。
四
加里森和他那些老头儿同僚都不是讳莫如深的人,他们有点无所谓,乐于向世人敞开心扉,也许他们都已活得太久,见怪不怪,把很多东西不放心上。我很快发现了一个叫我吃惊的真相:他们挂着 《经济学家》 编辑部招牌,却和著名的 《Economist》 杂志毫无渊源,说得简明点,他们就是中文 《经济学家》 刊物的编辑,而这个把名头取得如此之大的杂志名不见经传,我都没见过他们办公室有这么一本纸质刊物,原来属于网上杂志。
我要求加里森给我看看 《经济学家》 往期,他请我给他一个空U 盘,就把往期所有内容拷贝给我。
“我想,你能理解世上最好的职业是旁观。”加里森耸耸肩,“旁观没风险;旁观,地久天长。”
我个人在投资活动中偶然的几次成功,助我暂时可从蝇营狗苟中脱身,获得自由和休息。加里森打动我的是他话里的洒脱和淡淡嘲讽。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些比我年长许多年的老家伙为何乐此不疲地聚在一起。八九不离十,他们都是蹉跎了岁月的失败者,不甘心就这样黯然离开,不能登舞台,就当颇有恶意的观众。他们期盼世界越乱越好,给他们可鄙的平衡心理,然后死得安心些。
我这么揣度他们其实并无贬低之意,我不用等到他们那年纪就明白自己就是个失败者,无须他人提醒,我那不肯愈合的伤口用各种各样的疼痛焦虑伤害着我。
因此,我对这些老头生出一丝惺惺相惜感并不奇怪,且我怀疑他们比我狡猾,定能教授我些什么,至少可送点他们的老妖牌清凉油给我擦擦,减轻我受的折磨。
我请求加里森允许我列席旁听他们的业务讨论会,他当即就答应了我。
老许是编辑部里的本地人之一,也是天天都进编辑部喝茶开会写点东西才肯离开的。加里森告诉我老许从前不研究经济,也不搞企业,是城市某个时期涉外贸易委员会的干事,看过这城市如何在短时间里火箭升空似的发迹。老许有许多真知灼见,他亲自干过一些法制不健全时代人们没被禁止的事。
我笑了,加里森说得促狭,用回溯法衡量,他大概想说明老许是个不被追究的经济犯。而由经济犯来研究当前经济,肯定好,尤其好,或有独得之秘。
老许脸上常挂着弥勒佛般笑容,八成独处时也觉得自己有观众。
他对人和和气气,我第一回去,他就含笑点头打招呼。也许那天他是在编辑部的唯一本乡人,我就顺口同他聊了聊。见他桌头摊开一份卖给股民读的 《大众证券报》,我想他们既然挂着“经济学家”招牌,不如问他个刁钻问题。
我问老许:“印度人靠孟买的股市年年发财,拖老带小都去瑞士度假了,我十年前买的上海股票,怎么现在还回不了本?”
老许冷不防听见这问题,立马从胸臆间发出同情的咏叹。他肥厚的手掌在报纸的头条报道上摩挲,那标题大意是股市企稳酝酿反弹,一种骗子的口头禅。老许沉吟:“小老弟,‘发廊’ 这两个字你怎么解释,你觉得 ‘发廊’是干什么营生的?”
我摸摸头发,然后眼前浮现出若干庸脂俗粉:发廊不一定是发廊!
“对了,你想的是对的。”老许算老江湖,他捕捉到我表情,“股市也不一定是股市。”
但他愿意送我一句忠告以奖励我的提问、同时显摆他是“经济学家编辑”:“小老弟,以后别随便买,只有一种时候除外,就是等崩盘,崩到没人喊跳楼而是到处都已跳了等收尸的时候,抄底。”
我懂,我对他说,抄了底,股价若反弹到长期均线,抛光跑路。
老许第二回见我,把我当了朋友,泡龙井招待,说:“会买股票的是徒弟,你这人懂卖,可以同你聊聊大势。”
“聊聊大势”这四个字几乎就是加里森和老许这伙人速写像上那几只鼻子。他们成天屁事不做,只聊大势。
大势如何呢?既不是报纸电台电视台日复一日越描越黑的“大好”,也不是“美国之音”“德国之声”连篇累牍的“中华黑暗料理”。
我不在乎大势好坏,甚至不在乎还有没有大势,只想从种种包装好的每日讯息里找找能给我实惠的细节,譬如“海关取消美国牛肉进口检测”等于我的旧烤箱可延迟退休以拼死对付厚重型牛排;譬如“大中城市家庭宠物被遗弃数量上升”暗示我早一步买进辽宁成大的股票,全国狂犬疫苗最大的生产能力在这家公司;再譬如“黄浦江上游今日漂浮大量死猪”这种惊悚信息能让我阅后三分钟内提高警惕,把冰箱里近一个月内买入的猪肉全部清空……
可惜加里森和老许对我的这种小市民习惯不以为然,老许很没礼貌地劝告我别贪吃蚊子肉,加里森则换上美国式宽厚:“让我们还是从微观经济学回到宏观来吧。”
于是,从我习惯性造访这个 《经济学家》编辑部开始,加里森邀请了老许加入喝咖啡行列。我和加里森轮流埋单,老许本来不喝咖啡只喝茶,所以不让他出喝咖啡的钱。
我们的午后咖啡呈现良好开局:
加里森喜欢读报,手里总有过期 《华尔街日报》 或 《华盛顿邮报》,是从他领事馆朋友那里定期收来的,他在办公室里手拿放大镜阅读故乡的文字。上咖啡馆他也必带一份日期与当日最近的,假模假样多看几行。
老许有个塞得要爆的牛皮包,不是电脑包,是电脑包时代前那种公务员拎着上班的公事包,已旧得皮开缝绽,他却照旧使用。只要人在街上,包必定在他手上,里头塞满我们不清楚的万千杂物。我呢,我啥也不带,连手机也搁家,我就是来找他俩闲聊的。我对他们的一切感兴趣,想搞懂他们到底是谁,到底在干什么。不过,我不是国家安全局的“外围”,仅仅个人兴趣而已。
加里森喝意式浓缩咖啡,致命的提神黑水;我喝清咖,不加奶不加糖;老许喜欢尝试各种各样的糖奶混合冲剂,正中咖啡铺子下怀。
老许常主动罗列当日最热门的大众信息,像要给我们聚会的日子涂抹一些独特个性。他摇着肥得打了肉褶子的脸,总万分不情愿,甚至连眼皮都合拢来,一脸不忍正视:“昨晚CNN 报道了大堡礁。真不敢相信,澳大利亚三分之二的海底珊瑚正在迅速白化。全球变暖不是澳大利亚一个国家能阻挡的。”
加里森两口就喝完手里的小杯子,黏稠的咖啡汁让他喉咙发涩,他苦笑:“从趋势来看,澳大利亚同这边的关系会逐渐恶化,他们会觉得所有坏事总和这边脱不了干系。”
我想我明白加里森在说什么,不过,像他们这些人标榜的,他们不爱把话说实,他们是宏观思维!对自己的话其实概不负责。我忍不住说:“何以见得呢,总要有些依据。”
加里森咯咯笑起来,他越来越经常用笑表达他的不屑。他的不屑不针对人,更像是学术性不屑。他耸肩:“我亲爱的弗兰克呀,中国人正在买下澳大利亚!不信你到帕斯周边去看看。西澳大利亚终归也是澳大利亚嘛。”
老许有一回成功制造了话题,他特想谈谈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或是我们寄身的这个城市。
他几近慈爱地看看我:“年轻人恐怕不怎么了解这个老码头的历史吧?”
老许把这个大都会叫成老码头,他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生在共和国初期。我自然比他年轻得多,我开始懂事那时候,共和国已和美国建立了外交关系。老许说自己出生前没几年那个民国政府还在南京,新旧国家于时间线上仅一点之隔。
“打个比方,这就像出生在城墙边,忍不住要扒到城墙上去看看的。”老许对自己个人的城市研究颇为自得,“这城市从诞生到今天才一百六十多年,我仔细看一遍历史资料还是做得到的。这不光是学问,也在研究自己的背景。”
老许听说我干记者时联络过城市的对外经济贸易委员会及外国投资委员会,立刻报出一连串委办人员名字,遍布各科室。有的人我认识,有的我不知道。老许问问就明白了:“你是我离开那里才去走动的,你认识的人多数是我后辈。”他笑了,一脸怀旧表情。
于是他阐明作为“老法师”的高见:“我们那时奉命引进外资,外资难道说是让来就来的?如果实事求是,那这城市本是欧美人凭着条约造起的,他们在江边海边经营了一百年呢,最后不情不愿走的。我们要外国人把钱再投进来,不能不晓得历史。”
加里森含笑朝老许点头:“把房子还给人家如何?”
老许说房契地契这种东西归还是不可能了,已花了几代人的工夫国有化,从前的账本一笔勾销。
他举例某作家协会占据着本属产业资本家的洋楼,楼里还有人家夫妻亲亲爱爱的洋名缩写嵌在建筑主体上,能归还吗?资本家的后人不是没来讨过,还想拿新建筑换回老宅,结果作协依旧断然拒绝了。老许说,改朝换代不是开玩笑。
但外资不来,城市就是死的。把外资请回来,是老许这代人的使命。
我因为跑了十年外经贸委和外资委的条线新闻,知道的不比老许少,所以我们三个就谈得来。我们翻炒了很多旧日传闻与人物往事,竭力想证明今天的城市是我们想看见的样子。
然而,老许黯然说其实他向往的不是一个把他这种人最终从车上甩掉的城市,不是清洗了原住民的城市,不是市中心再听不见多少上海方言的城市。
加里森摇摇头,说我们的谈话正发酵地方主义情绪,有违全球化浪潮。而全球化,或以上海市中心主要说英语和普通话为象征,在加里森看来,是大势所趋。
老许伤感地摇晃肥胖的脑袋,有点求助地看我:“历史上不是没沦陷过,但现在毕竟也没在说日语嘛。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后代还将继续说上海话。”
我斟酌了一番,觉得得如此平衡加里森和老许:“老加里森,老许,我不懂大势,不过大势得由十八九岁的人决定。这个城市十八九岁的人无所谓英语普通话还是上海方言,他们看对眼就互相通婚,所以我认为将来这城市的家庭什么话都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加里森耸耸肩:“你骂我是鬼佬,我不在乎。”
老许说这样倒也好,很可能这是一种复活,这城市最初时大家也是语言互用,发展出著名的洋泾浜英文,以及宁波味和苏州味两款上海话,并行不悖。
五
编辑部里除了加里森和老许,我还认识了一位与众不同的香港人杰胥。杰胥不是老外,他是地地道道广东人氏,生在香港长在香港,后来办了加拿大移民,却只在加拿大断断续续住过一阵子就来这边找机会,一直滞留在我们市。
杰胥爱咋咋呼呼,硬同人搭话,还好不是每次我去他都在。
见到我这陌生人,杰胥瞪着他鱼目混珠的小眼睛一直留意我。他个子好小,坐在统一的办公桌后面简直是侏儒。他坐着往上一耸身一耸身,显得死水微澜的编辑部像经营不善的健身房。
杰胥跟老许打听我是谁,他自作主张就叫我弗兰克。
“喂,你是弗兰克?我是杰胥,很高兴认识你,祝我们合作愉快!”他伸来握手的手心满是汗。
我同他有什么合作?我心生反感,通常我喜欢不合作。
“弗兰克,你来看看我的设计。”杰胥莫名其妙拉住我,让我看他案头厚厚的蓝图,怕是什么楼房的内外装修设计稿。
他研究房地产还是建筑业?我还挺佩服这编辑部什么人才都储备些。
“弗兰克,你看看,这些图纸。”杰胥充满感情地俯身下去,眼镜架子都碰到了图标,“弗兰克,这城市每天都在造大楼啊,我们就在鱼群上面,但凡把网撒下去!”
撒网?我不懂杰胥的心。杰胥为什么要像个渔民那样研究我们市的建筑开工数呢?我只觉得一天天造起的摩天楼笨拙又丑陋,把我童年印象里的街市人物一团接一团撒上石灰消杀殆尽。
杰胥大概觉得他带广东腔的普通话对我发挥了作用,于是,他不再迂回:“弗兰克,你见多识广,在这城市你比我吃得开!那么,放着我这个设计师不用是不好的。你去找客户,我来画图纸,赚钱对半分;你要介绍说我是加拿大名牌设计师,我给他们看护照,我照加拿大市场价打折,给对方回扣也可以。”
嗯,这里还有这号人物?
我弗兰克是什么人,杰胥你搞明白了吗?我给他一张冷脸,转身走开了。
老许可没任何在做生意的迹象,老许那只胖鼓鼓的破包塞满杂物,但他永远笑眯眯在办公桌前浏览电脑和各种文件。老许悄悄告诉我:“你跑过外资委,你了解情况的,九个处长,最近抓了七个!”
我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个没被抓的法制处处长,这人喜欢自己写报告,不喜欢报告被记者摘用。老许着力描绘的那位在提审时痛哭的女处长慢慢也浮现出来,是个圆脸白皙的四十岁不到的婆娘,她在某个春节委办宴请记者时跟我一桌。大家都出来应酬,记者吃委办的请,是为保证委办发消息时不被冷落。
老许脸上有莫测高深的神情,他笑看我:“弗兰克,你看看,还是袖手旁观好嘛。一辈子看戏,不担心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撇撇嘴,见杰胥又瞄我,他为什么不跑出去找喜欢赚钱的人合作呢?我问老许那些处长都什么标准,老许说听说每人各折了两千万港币:在香港拿的豪宅统一折成这数目。
我大声问杰胥:“杰胥,要是有人给你两千万港币,你受不受贿?”
我没等杰胥回答,就对老许说:“有期徒刑二十年以上。”
杰胥从椅上耸身,好像在无形的单杠上做引体向上,姿势十分进取:“两千万港币?啊,恭喜发财!”他粤语的“恭喜发财”听上去十分喜感。
加里森那天下午说他请我喝咖啡,去城里最法国的那条咖啡街。
我俩打的前往,从落寞的西区角落到达偏西的市中心,那条街是当年法租界越界筑路的产物,有些法国人现在跑来找街面房子,出售甜点和法棍,兼售咖啡,意式超浓那种,巴黎统称“小黑”。
加里森不肯进店堂,执意站在马路边等室外小圆桌。我们看买甜点的人排成长队,队伍的末尾绕到旁街上去。加里森了解一切:“弗兰克,这也就是上海市区这部分,而这个国家绝大多数国民仍是喝茶吃蛋饼的。”
我没回答。喝茶吃蛋饼没什么不好,只要喝了茶吃了饼不阻止这里这些人花钱吃没用黄油的羊角面包。
我对加里森特别指出:“一旦吃过法国本土的甜点,就明白这城的甜点原料不行。”
加里森挥手:“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们坐下,舒舒服服点了咖啡,加里森问我:“弗兰克,你真不用每天上班?在做什么自己喜欢的事?”
我自问加里森和我的“交情”到没到问我这类问题的地步,不过,他是个老外,他已意识到自己的小小鲁莽,他解释:“我想建议你参加一些活动,所以必须先请教这个问题。”
我索性对这个同我没什么干系的老外和盘托出。我告诉加里森我对自己的从业现状发生了哲学性的犹疑:我是谁,我为什么此时此刻在这城市,我为什么要遵照非我的规则过活?
我说,加里森你若是个旁观者,你肯定是从外部来的。我也许也想做旁观者,我是内部出现的旁观者,自负盈亏。
加里森微笑说他的问题得到了很好回答,现在他要给我一个机会。
他说你明白什么是观察家吗,观察家是思想家的一种,但他不推销思想不干涉现状。
若世界繁华,观察家不搞破坏;倘世界倾颓,他不反抗。观察家只观察,另外可把观察到的记录下来,作为历史文献的一部分。
每个人的观察角度不同,加里森说 《经济学家》 就是观察报告的一种。如果我感兴趣,可以把我的观察记录交给 《经济学家》,如果采用,即致稿酬。
稿酬是不固定的,完全看观察报告自己形成的阅读市场。《经济学家》 把观察报告放到网上,收费阅读,自发付费阅读的人越多,稿酬越高,类似版税。
我觉得加里森这套说辞天衣无缝,至少表明他不是个明显的“外国间谍”(我们这儿对这比对色情事件更过敏),再说他能长久留在我市干这活,也间接证明他的“无辜”。
不过,事实归事实,我不需要靠稿费过活,没必要向他供稿。冷眼旁观是件风雅事,风雅事最好按清高路子走,卖文撰稿不在我选项里。
我没直说什么拒绝的话,但我也得到了一个视角:加里森描绘的“观察家”,一种自由而独立的审视。
“难道杰胥也是观察家么,他为什么在编辑部兜揽设计生意?”我此刻问这问题不再显得多管闲事。
加里森笑起来:“杰胥从前为美孚设计过办公楼(我们本来想造办公楼的,后来取消了)。杰胥没拿到足够补偿。他现在没地方可办公,是我允诺他在此。希望他没打扰到你。”
原来是这么回事,符合这城市的逻辑,大家都在同一个码头照着规则混。我笑了:“加里森,杰胥可能是你办公室唯一对真实生活有热情的人。”
六
至此,我初步对加里森及他同伴的玄虚有了点了解。
这城市正在它三十年飞黄腾达的惯性轨迹上巡航,它养得起很多不一定有必要存在的小行当,譬如私家侦探、文身师、同声传译、假书枪手、带假月嫂、潜水教练、李阳英语教师、画指甲的、弄堂咖啡冲泡师及无证导游等,当然最叫我刮目相看且暗暗兴奋的是观察家,一个什么都不用做,就是瞪眼看看,按自己理解作文字或影像记录的新行当。观察家有点像戒除了妖仙狐怪之胡思的蒲松龄。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子俯瞰河流,叹息时间的流逝,他是作为观察家还是亲历者?
其实,想完全置身事外很难,无论加里森也好,其他几个老外或老许也好,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人,有人类的属性。对某些人间活剧,他们是否始终旁观,还看当时当地的气氛。我不信活人能和街头的监控探头一样,完全无动于衷。
其实是我最先触碰那个话题。我有我的原因,我父亲和岳父那时都让我失望,以至于感觉窝心。我问加里森对城里持续演进的大规模民间诈骗如何看,是否一直保持了密切观察。加里森说:“当然。”
我等他进一步回答,加里森叹口气:“不得不说这是世上最大规模的产业化诈骗。”
我告诉加里森我父亲身上有不少慢性病,总存着寻访仙丹妙药的念头。过年前父亲把我找去,告诉我他订阅的 《老人报》 代做广告的保健品和营养品不符他的期待,也不符合那些广告文字。他已经花了些冤枉钱,希望儿子出面替他讨公道。
我又告诉加里森我岳父走得更远:有人在路上截住他,送他一板鸡蛋,怂恿他去听养生课。他便跟着去了,日后不停地买下这些人推销给他的营养品,堆了一房间,不敢吃。他作为高级工程师,认定这些人是骗子,骗子出售的东西,他害怕有毒,张不开嘴。
“我了解你的苦恼,”加里森习惯性耸肩,对我特意显露暖色表情,“大部分老人欲罢不能,这是大规模诈骗事件中最值得思考的那个点!”
我和加里森在办公室里把问题放到了老许面前,想听听老许高见。
老许胖脸上满是弥勒佛式的大彻大悟大欢喜,老许看我:“弗兰克,我劝你睁一眼闭一眼,这是大环境。假如老人家没被骗走太贵重的财物,也没被迫签下任何契约,你没必要拿个人有限的精力时间及资源去斗风车。”
我当然没那精力时间,也没那本事去和团体施诈的坏人抗衡。要明白我当过城市记者,自然意会骗子们背后有贵人和高人,吃肉的未必是出面的,出面的基本喝汤。
我只为两件事胸闷:第一,我父亲振振有词问我:《老人报》 是官办报纸,不可能骗人,投诉就能解决问题,为什么你不能代劳一番?第二,老岳父像有啥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不管啥时候,只要有人到他窗下喊声“爷叔听讲座”,我的老岳母再不许他出门,他也腆着脸硬闯出去。我觉得凡老人上了什么钩,你不硬上去帮他,他是脱不了钩的,直到弄得完结为止。
加里森当然是个老牌观察家,他没方法论。加里森说:“宏观看,存在着财富分配的代际不均衡:老人这一代有点积蓄,骗子们这代没处找钱,不肯吃苦,就想从老一代身上把积累的脂膏骗到手。从宏观管理看,骗子这一代蛮棘手,若不让他们靠歪门邪道弄钱,可能这些人将成为社会不稳定的直接因素,且数目庞大。
“如果我是宏观管理者,从理论角度,我也不想即刻对骗子们多加限制。你看清楚,这是大系统的内部流动和自我调节:老人被骗走些财富,只要不影响养老,不导致大规模社会风险,那数量众多精力充沛的骗子阶层就暂时稳住了。另外,工商业社会今有老年困境,老人们可能不缺生活资料和物质享受,但缺子女的关心和同辈间感情交流。看看,骗子也不是直接抢,骗子通过各种的方式笼络老人感情。女骗子们给老人送礼物,陪着谈心解闷,帮老人按摩洗脚,等等,也算回应一种社会需求……”
哦,照老加里森的意思,我父亲我岳父敢情正是骗子们在替我们孝敬呢!
我没必要去看住长辈的钱包,他们自有特别的消费需求?
我没法反驳加里森,忽听旁边一阵怪笑,抬头看,竟是杰胥。
杰胥像人引体向上时头伸到单杠上方屏时间般从桌后探身,盯着我看。我看看他,没看出什么古怪,正想移开目光,他发话了:“不要跟加里森讨什么主意啦!见人落水,打电话报警就等于见死不救嘛!走,我有空,我陪你去 《老人报》 交涉;也可以陪你去见见你说的骗子啦。”
老许笑说杰胥有点腔调,杰胥是行动派,杰胥能帮你解决实际问题,他不是什么观察家!
杰胥点头如捣蒜,喃喃说谁都有老父老母,帮人家父母是积德。
我只好说杰胥如此帮忙,一定酬谢。
杰胥摇头,第一次很简明地表态:“不用花钱啦。方便介绍个朋友找我设计就好!”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香港生意人,我唯有苦笑。
走进 《老人报》 报社,看是安静的原法租界北段一栋小洋楼,确实有官办报纸派头。我们找到编辑部说明来意,一个穿白衬衣的中年男说报纸广告不属编辑部管,请到三公里外报社业务部去问询。我正沉吟,杰胥尖起香港普通话发飙:“什么生意都有老板的嘛,请你们报社董事长出来啦,这可是欺诈案件!不要逼我报警呀,弄得好难看!”
羞羞答答闪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也不问投诉事宜,一个劲想套出杰胥是谁。
我当过记者,自然懂他一半,他怕的是成为丑闻主角。而成不成得了丑闻,视闹事的这位疑似港客的能量而定。
我童心大炽,觉得自己能配戏:我按住杰胥,恭恭敬敬请这位递了副主编名片的老先生借一步说话。
我俩并肩,尴里不尴尬地走到走廊里。我把我知道的本城媒体管理机构几位正副主事者的名字挨个提了提。为让老头副主编确信,我特意提起其中一位老同学,拿他开了几句玩笑。
老头儿这下明白我差不多算是个局内人。
我跟他说凡事一个原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这位朋友香港过来的,认死理,又是那边特首的亲戚,好歹气盛些。
话不必再多,人家也混江湖,爱听不听。
我说完笑笑,自顾自回到接待室见杰胥。老头儿总编走开一会儿,带来一个顺头顺脑的帮办。
帮办开口笑嘻嘻:“这样好不好,您两位所提的事,我负责作全额退货处理,再赠阅一年 《老人报》 表达歉意。”
我沙发里跳起身,拉住老头儿副总编握手,点头说好好好;然后接过帮办名片,约了交接方式,连说话机会也不给杰胥,拉起他就往外跑。到门口,我再回头摆个手,安慰老头儿副总编:“谢了,这事妥帖,到此为止!”
想到我父亲将不再诘问我,我挺高兴。可想想老岳父碰上的是真骗子,那难对付。
到了岳父家,老头儿一见我便尴尬起来。我见杰胥同老头儿说得上话,就跑天井里看花。没想到才一会儿工夫,杰胥就出来招呼我回编辑部。
路上他说事情交他办就好。
过几天我再去编辑部吹牛,杰胥抬头看看我,波澜不惊,也不拉单杠:“你家外父佬的事我已经搞定啦,从此骗子不找他,他自己也别再去惹骗子哦。”
如此本事?我几乎对杰胥佩服到五体投地。
杰胥却懒洋洋不想多说:“以后再告诉你原委啦。记得介绍设计委托我哦!”
加里森就一直笑嘻嘻观察我们,皮笑肉不笑,像我们在红尘里,他在楚门的世界天顶上,以宏观看我们琐碎且媚俗。
七
赵晋看我如今常到 《经济学家》 编辑部胡混,我有时带点自己觉得有助于单身惫懒生活的必需品给他,他便存心想回请我,好几次拉我去餐馆吃饭,我都推有事。他便说:“我回家搞个大扫除,你去我那儿喝酒吧,我下厨。”我认为这是好事,马上回答:“热闹点,我拉编辑部那几个一起去你家吧,我也买点菜。”
赵晋逛到加里森办公室,悄悄邀请了加里森、老许和杰胥。杰胥是我请赵晋夹带的私货,自从杰胥帮了我忙,我不好意思排除他。
大家多少都了解赵晋,周日聚会,加里森带了两瓶加利福尼亚干红,老许带了茅台,杰胥带给赵晋一瓶朗姆酒,另带给我一份合同样本。我带了家里藏了好久的“人头马”。
我们纷纷放下酒瓶子,我又好气又好笑,杰胥是在催我还他情吗?我又能找谁签他的合同呢?
别看赵晋平时了无生趣,今天请客竟厨艺出色。他摆出一台子上海菜,令我有回到少年时代的即视感:酱麻油海蜇头、葱香萝卜丝、黄泥螺、盐拌香莴笋;爆炒腰花、红烧划水、雪菜目鱼、大汤黄鱼、酱油肉炒笋干,还有一大锅金红的罗宋汤。
老许识货,翘大拇指说大家走运吃到大餐。这顿饭再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现在哪里找得到!加里森立马予以重视,拿手机横拍竖拍,不舍得尝。只有杰胥对吃向来心不在焉,一个劲地打量赵晋没好好整理过的房间(这里的陈腐和油腻哪里打扫得干净哟)。
大家先喝最好的酒,从茅台和人头马开始,后续美国红酒和赵晋的五粮液,谁也不看杰胥拿来凑数的朗姆酒。赵晋倒不是讽刺他,赵晋说有些菜式拿朗姆酒去腥不错。杰胥丝毫不敏感,还问那是什么菜。
吃喝过一轮,满足了味蕾,自然要纵论天下大势。
我最烦加里森之流又来什么能得“飞天奖”的宏观经济论,灵机一动问赵晋:“你这么些菜,样样是网上下单,电商平台送到家?就没自己去菜市场买的?”
大家都竖起耳朵听赵晋回答。
赵晋打开手机,请我们看成交纪录:“不但全由电商送货上门,且价格比菜市场公道,如果对哪个菜不满意,说明情况,客服要么上门取回,要么直接退款。太方便也太体贴了,适合我这种懒汉。”
我仔细拿过他手机琢磨,放下手机,我先发表一个老故事:“诸位,记得某一年我发善心,到附近菜场买一百只田鸡放生,就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虎纹蛙。
“卖家个个自称手里是养殖蛙,谁知道是不是野捕!我想把这些田鸡放到周围野池塘和河流里。卖田鸡的是个中年眼镜男,我请他便宜点打个折,是买了放生的,他也该尽尽心。眼镜男盯我一眼,放声大笑,说你这人真狡猾,明明贪吃,一百只不够,还说放生!
“诸位,受此侮辱,我还是买了他手里的蛙,因为放生比赌气重要嘛!”
加里森点头:“弗兰克,故事听了,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我想嘲弄加里森,就说:“宏观看,这故事跟电商没啥关系。不过,我这人气量小,电商既然出手卖菜,那就快要替我出气了。不用多久,卖田鸡的和菜市场里其他摊贩都得去喝西北风,这是一次革新呀!我们不再需要臭烘烘的、克扣顾客分量的菜市场!是好事,对吧?”
老许哈哈一笑,满脸红光:“你看,弗兰克记仇。凡是人,品行再好,仍是记仇的。”
杰胥盯着爆炒腰花猛吃,忽就停了筷子支持我:“弗兰克没错。人家对我好,我感恩。人家不友好,我记仇。天经地义哦!”说了,他“引体向上”,从椅上一耸身,朝我怪笑。
加里森缓缓摇头,他喝人头马,不碰茅台:“宏观上观察,我觉得会发生很大的政策变化,快了,快了!这些巨头没新地盘可圈,已经圈到菜市场,这是个不祥之兆啊!”
为什么?加里森,你有何依据?
加里森莫测高深地笑,要什么依据呀,这就是个直觉。
老许举杯,满脸肥肉堆腻笑,显得自负:“我严重同意加里森。我这个年纪算是看过听过。这是个万事讲自重的国度,你一旦不晓得天高地厚,果树一下子结太多大果,后面几年肯定糟,闹到一个果子也没,树枯掉,都有可能。我年轻时在果园干过。”
“所以,我们动作要快呀,”杰胥没头没脑大喊一句,“弗兰克,赵晋兄,许老师,搜搜你们的关系网,让那些大佬给我合同。等付了款,他们就是倒闭,我们也不在乎!”
我惊讶得当场笑了出来,这杰胥,难道他爱唱滑稽戏?
可更让我惊讶的是老许和赵晋,他俩不但不笑,还认真点点头。老许说:“杰胥,放心啦,你是实诚人,我已托人去办了。”
喝酒吃饭毕,我们逼着赵晋从玻璃柜里拿出他久已不习的吉他,要他唱老歌助兴。赵晋说:“我还会什么?都是些荒僻得起皱皮的歌,我只会弹弹罗大佑。”
他弹着曲子,有点生疏,但还是动人,我们开始喝红酒。
加里森接过吉他,调调弦,也弹奏他年轻时的流行曲,我不太熟悉,杰胥点头,说是披头士。
我们四个告辞了,从赵家出来,迎风在附近绿地走了一圈。老许周末还拎着自己的大包,太重,扬手招一辆出租车,带上加里森先走了。我和杰胥边走边聊。
我问杰胥如何搞定那些骗子为我老丈人解的围,杰胥说那不值一提,帮帮老先生是应该的,不用在意。
我说我想了解真相增广见闻,同时也判断一下该找多少客户同你签约才报答得了你的恩义。
这贼商人果然听懂,他说:“其实呢,你想想骗子目的是啥?当然和我一样,为赚钱。我那天就去同骗子的首领谈谈赚钱门道。谈下来,他们佩服我更会赚钱,就答应我条件,以便同我合作做些买卖。”
啊,他竟同骗子合作做生意!我大吃一惊:“你和他们同流合污?”
“不是。”杰胥当场否认,“不要侮辱我的智商嘛!”
他无奈,只好跟我这“没眼界”的人解释。他问那骗子首领,从我岳父身上有多少油水可刮。要说骗子,摸底摸得可比警察还清。骗子告诉他我那岳父虽是个退休高工,不过钱财都交老婆手里看管,自己只有些退休工资省吃俭用买买债券,小玩玩,纯心理需求,没啥油水可榨。骗子已诱惑过他,说要高价买他房子,但他连房产证都没法从老婆手里拿到。
我觉得不能信,我当场问杰胥:“骗子哪肯告诉你这些?”
杰胥叹气:“当然不会一上来就交代啦。后来看我能让他们发财,想跟我合作,才说实话的啦。”
杰胥降伏了骗子,原来他是直话直说的:杰胥告诉骗子们他们圈住的老人里有金矿,好多老人从前当过各级官僚,或曾是帮人的公务员、技术专家和文化人。这些人若开口,很多现在在位的或有实权的人是会给生意做的。杰胥除了自己,还有一群加拿大华人精英当好朋友,各擅胜场,能接各种合同,愿商量各种回扣。
骗子首领立马喊来手下,挨个向杰胥介绍他们套住的那些老人是谁。杰胥每个都给指导:“别骗老人家养老钱嘛,这作孽的。让人家介绍关系,堂堂正正地挣钱!你们放心,我给你们五五分账,无论设计费服务费还是咨询费。”
骗子们不太信杰胥,当场拖一个老汉进来。那老头正有把柄落骗子手里,立马答应去搞定从前的学生,给杰胥办建筑设计委托。
骗子们终于信杰胥是个财神爷。
我口干舌燥,一时间说不清杰胥是清是浊。
还是杰胥提醒我:“你家外父佬其实好老实啦,也没什么把柄给骗子捏,就是他爱骂人,不分轻重不看身份,连不该骂的人也骂,被骗子们录了音,放给他听,他怕了。怕连累你们这些家属。”
我知道岳父确实有这毛病,我感到我必须感谢杰胥。是杰胥解除了一些潜在的能牵涉我们很多人的麻烦。我大约真欠他一份情。
八
加里森终于决定增进我俩间的友谊,他邀请我下一个周末去他家,他说他的上海妻子会做地道的美式牛排让我惊艳。加里森说你来吧,我们也该好好聊聊了,我仍希望看到你的文章,作为一个新观察员,从你个人独特无二的角度写,你是见识过欧洲体系的本地人嘛。
为确保我感觉舒畅,加里森不惜自我贬低:“你知道旧大陆上的欧洲人,尤其巴黎人,对我们新大陆美国体系很瞧不起。你们中国主流人群是跟美国学,跟欧洲学的少,所以能了解欧洲的人其实稀缺。”
我不能直截了当问加里森你妻子是什么人,但我必须了解个大概,好买合适的见面礼,也好有心理准备:要晓得,在上海这地方去别人家吃饭,既然算作主人招待客人的最高礼遇,但也是种极易损害双边关系的冒险,关键在于上海女人总撇开老公单独对客人进行好恶鉴定,若她对你观感不佳,就一定会在老公面前不停贬低你。反之,你让上海女主人看顺了眼,她就常会拿你当话题,像你是她的备胎似的,这就让她老公不由得对你刮目相看。
杰胥听见我问的问题,皱起了眉头,心情低落:“加里森家什么都好,就是他这个妻子有点不晓得自己是谁。你明白我意思哦?我做生意是不在乎任何事情的啦,不过,这么说吧,见到她,如果她给我介绍一笔生意,我就不好拿对半分来同她合作!我只好自己拿个三四成,拍她马屁咯。”
我未得要领,就问具体的形象:“她什么样子,很漂亮吗?”
“哦!”杰胥啪的一巴掌打在自己脑门上,脸都扭歪了,一脸怪笑,“漂亮?那个不能叫漂亮的。反正,你一见面就明白了!”
我沐浴更衣,带上水果和鲜花,来到加里森在新华路上带私家小院的排屋。这房子在城里属于中上,比较安静,符合老外的习惯。
我按了门铃,没想到他夫妻俩带着个黄头发小女孩一起出来迎接。我见加里森的太太身材比我想象的娇小,扎着马尾,肤色黝黑,像喜欢运动。她一笑露出粉红牙龈,不是那种矜持的女士。
我们寒暄了,加里森太太请我称呼她小简,她英文名字是简。我看她有点跳跳蹦蹦的,跟女儿玩得协调,叫小简是挺合适。
小简快速拿出玻璃花瓶和剪刀,三下五除二把我送的紫玫瑰插满了,放在圆桌上,带了女儿去厨房。加里森给我一杯加冰的皇家礼炮,我和他坐下胡扯。
他打开手提电脑,密集敲打键盘,弹窗给我看 《经济学家》 目前在各国的注册阅读人数。我看了一眼,还行,美国和英国多,新加坡和日本有一些,然后香港台湾也多。出乎我意料,竟然读者最多的在中国大陆。这明明是英文为主的刊物(英文刊名是 《VISI〇N》,与中文名不相干),每期的中文简译特别简明,不能成文,是由办公室一个胖胖的土耳其人负责译的。
加里森也许是特意说给我听:“弗兰克,我们基本不涉及时政,我们保持纯经济视野,时政只是经济的折射。”
我感到有反对这句话的冲动,脱口而出:“这样就对自己也行了方便是吧?”
加里森照例耸耸肩,说我们何必给自己狭路走?我们只是观察者,传递景象和事实,其他的,读者自会得出看法。
他说稳健的读者占比最高,他们不喜欢尖利和激进味道的任何东西。就让我们给他们一些调和得恰到好处的威士忌喝喝。
小简端来了咖啡蛋糕和水果盘,小孩子留在小小游戏室里玩,她加入我和加里森的对话。
小简不是我历来熟悉的那种女生,她有点野,但不是田野那种野,我品了品,是上海弄堂里可以有的那种野。
我问她从前住什么街区,她毫不隐讳地说了路名。我笑说我们都是弄堂里出来的。
没想到这句套近乎的话被她断然否认,她说她自然是弄堂里的姑娘,没上大学,而我,读了书,弄堂味道就散失殆尽了。
小简说弄堂里出身的人不绕弯子,不满意就唠叨,唠叨没用就行相骂。一旦出去读了书,说话必定绕弯子,讲礼貌,还会觉得弄堂太窄太憋气。
我想了想,她这么讲也对。我忍不住促狭,说小简你有点像卡门。
听了这话乐的却是加里森,加里森现在也能听懂上海话。加里森说弗兰克挺适合当观察家,我早就发现弗兰克有种坏坏的能轻易打趣人的直觉。就那种直觉写的文字,必能勾引住读者。
小简竟对我亲热起来,说凭你这句话,你可以经常来我家玩,不必拘束。我小简在美孚石油当前台,勾上了加里森这位老板当老公,很多人背后说我是拉三,只有加里森跟我说让他们见鬼去,我不是拉三,是卡门。
我立马意识到他俩的爱情是犯忌的,保不准就是为这种私情,加里森违反了大公司的内部规章,只好离开。但我不需要去证实这种猜测。
加里森一直看我,他对我点点头,说:“是的,弗兰克,你猜对了。我当年为了小简丢了工作。”
这个下午吧,我们不能说相谈甚欢,毕竟我这人从不合群,也不容易同人建立友谊,不过我们三个谈得还算挺知性。小简用上海人的方式跟我讲:“加里森是个老外,他其实就是觉得你会看山水,看得出事情的花花肚肠,写出来会煞根,能增加阅读量。你试试呗,他办这个已好多年,钱赚不到太多,但过过日子也够。你当写手,稿费分成,拿的是大头。”
我肚子里有点痒痒,竟觉得自己果然天生眼辣,如今被人赏识也。以英文写,我文采差点,反正办公室有人负责润色。我左右没事,正闲着。
加里森抱来女儿逗弄,说:“弗兰克,譬如你上次说美国货在这受普罗大众欢迎,而英国货却能卖出昂贵价格,你不妨写写你的观察。再譬如美国的咖啡连锁店在中国获得了最大市场份额,而你说他们赚的不是咖啡钱是茶馆替代收益。真正喝咖啡的人跑去小街混手冲,要还能写写你说的本城一百多年咖啡史,也挺好。当然,你去写关于诈骗产业的观察,我也没啥好反对。总之,你爱写什么写什么,就像个专栏作家一样随心所欲。万一我觉得是有麻烦的题材,会及时告诉你。”
小简快活地喊叫牛排腌渍好了,加拿大AAA 级肉眼。我们手忙脚乱到院里准备烧烤炉,我帮着扇风点火,听厚牛排被甩到烧烤架上,发出吱吱声。闻着空气中的香味,跟混血小女孩齐声尖叫,我们开喝奥地利啤酒,听爵士乐,切开小简端来的金黄小柠檬,把汁液挤到带血丝的烫肉上……
我终于高兴起来,我们坐在加里森从宜家买回的室外大木桌边,大快朵颐。小简举杯说祝你们合作愉快,弗兰克你把我们上海人嘲叽叽的味道都写出来哦,写进文章里,嘲嘲所有装模作样的沪上戆卵!
我笑了,和小简单独干杯,我也想说弄堂里的上海话,我讲:“我负责观察上海滩的阿乌卵跟阿诈里,写赤佬们出来。”
加里森活像个长辈,瞧着我和小简乱扯弄堂话,他跟我干杯:“这跟小简有关,她也是很好的观察家,但她不会写。我想到你也许能和她一样作为本地人观察本地现状,可以表达到位,那我们就刺激到读者了!”
酒还没喝完,我连续吞食两大块美味牛排后即兴说了个我冷眼旁观来的故事:
加里森,你知道你们美国人亲自过来管理的美国名牌连锁快餐为啥竞争不过由台湾人经营的美国品牌连锁吗?当然,你会说中国人喜欢吃炸鹅,其实那只观察了表面。我来说说我的发现:美国人管快餐店是认真想把美国做法落实到中国门店,讲究原汁原味,投入大笔广告费让中国人感受美国风。而台湾人只需要美国店的形式和招牌,他们从一开始就琢磨当地人喜欢吃什么,往里头加点本地口味,试试,再换一换试试,试到有人喜欢的,就故意停销,说是临时性产品,看顾客会不会回来找那个款式。假使找的人多,就当下季正式产品推。你明白其中诀窍了?
加里森淡淡笑,喝几大口啤酒,嘴唇缀白沫。
弗兰克,这不是一个竞争故事,至少不是纯商业竞争,甚至不是同类故事,只不过表面相像。美国人的这家店,在美国到处是,被大家喜爱,所以美国人想把好东西卖到这里,大家分享酸黄瓜、奶酪和牛肉饼。如你们喜欢,店就多开。不喜欢,少开些。就这意思。至于你说的另一家,那不是要分享,那是一心只在意利润,所以连油条和皮蛋粥都卖,据说还收购火锅品牌,他们是金钱动物。
我也没多少可再卖弄,加里森是聪明人,他缔造的读者群也必定是聪明人,我卖弄小聪明没有出路。
如此这般,我放下酒杯,对加里森和小简说:“好吧,我就先写一篇试试。我会写一个观察报告,关于这两家公司之间可能存在的竞争局面,题目可能是 《D 和M 谁更能获得上海消费者尊重》。我来观察观察商业价值里的尊严和坚守,这市场铜臭味的文字太多,难道我们不能抛开利润曲线和股息谈谈商业理想主义?”
加里森和小简欢呼着鼓了掌。加里森说如果这条路子走远些,我们终将出现在 《经济学家》 的同行视野里。
加里森说:“你刚开始的二十篇文章,所有读者的阅读付费归你,个人所得税自理。”
美国人就这样,加里森也不例外。我习惯如此简单明了,本着互不相欠的初衷。
刚开始,我比他不容易,该的。
九
你说要当观察家是个什么事呢?小孩常说长大当什么当什么,我从没听见小孩说长大要当观察家。
这并非袖手站树影里看行人,也不是半夜扒窗户偷看人家隐私,更不是“行且狼顾”,据我粗浅理解,观察家必须得自己有阅历,否则只是犯琢磨,不是观察。
我行不行呢?也许行,也许不行。在百思过的领域里我才可能成为真正的观察家。
我正这么想,老岳父找我来了,为了说杰胥。
老岳父长得人高马大,从前是魁梧的美男子,来自北方的一匹狼。和所有人一样,生活最终消折了他的老本,如今失尽往日威猛,犹豫地迟疑,果断地暧昧,总词不达意,其实我明白他不再敢直抒胸臆。
他带给我一样他认为能当礼物的东西,我则明智地担心这种礼物可能给我制造不必要的麻烦。但我还是收了,说了谢谢,忍不住当他面把这袋东西放到了室外。他会理解和原谅我的,他记得自己前几次送我东西带给我的烦恼。
他很自觉地到厨房水槽洗了手,接过我泡的茶,往客厅沙发里坐。我太太正午睡,他没预先告知我们他会来。
老岳父面带微笑喝了口茶:“谢谢上次让你朋友出面帮我解决问题,当然,本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全是误会。”
我不等他说畅,立刻表态:“爸爸你放心,这事到我这里为止,本就不是事。社会上坏人多,你一个人出去散心没啥不好,最好提防点,别让骗子们靠近。”
老岳父点点头,点的幅度很微妙,可说点了头,也可说只是帕金森综合症的初期症状。我明白不要再多说,寻思我有什么时事新闻可当安全话题。
没想到他不需要新话题,他接着就提了杰胥:“那个香港人同你什么关系,靠得住吗?”
杰胥?关系?靠不靠得住?
这是些好问题呀,我听出他话上长着毛毛,我说:“出什么问题了?我同这人不熟,也不太信任他,但我朋友认为他能干,别人不敢干的他能干,还想干。”
老岳父脸上有种光晕,稍显油腻,像人家把玩的老核桃的包浆。他垂眼皮掉眉毛想了想,抬眼看我:“不行我们就不拜托他了好么?”
这下我明白了,我感到肾上腺素喷了一喷,肯定杰胥在搞什么鬼!
我努力盘问,老头儿躲躲闪闪,不过他来这儿不就是告状么?
终于我弄明白了:骗子没消失,骗子又缠上了他,这回,他们说对他无强求,只盼工程师先生帮忙介绍一两单楼房设计业务,无论建房还是装潢都行。介绍成功,大家便相忘于江湖。
我极为气恼,可还是笑出了声。这就是杰胥和骗子的合作。
我去找杰胥的路上,想的仍是观察家的概念问题。
老话说,观棋不语真君子。观棋不语的人有三种,一种是不会来学,不露拙;第二种是半斤八两,看得云外雾里,没啥可说;三才是少数高手,通过棋盘来看下棋的人。当观察家的,自然是第三种。
加里森说我什么都能写,但我有自知之明,这可不是请实习记者写花絮,也不是求文艺人士写散文,甚至不比博士写论文,我只能局限于我可自命专家的那些范畴。
要别人尊重自己,自己先尊重真相。真相就是前面我和加里森聊过的那些主题。
那么,我能写什么呢?很可能我和其他人一样,一旦轮到登台发表真知灼见,知道是机会,实际就怯场了。
杰胥这天倒不在办公室里,他像个虾米一样佝偻着,眯一双迎风流泪的小眼睛在楼下树丛边抽烟。远远望去,他像个有求于世界却不晓得如何开口的可怜虫不停吞咽着口水。
我单刀直入告诉了他我老岳父的遭遇,我相信杰胥不晓得骗子还留这一手,我只想跟他讨个说法。
杰胥有一刻闭起了眼睛,烟蒂冒着残火几乎烧到他干干的嘴唇。他低声下气对我耸肩:“弗兰克,我很遗憾,不过,你晓得他们是群骗子,就像你没法让你的小猫咪不叫春。交给我啦,我会让这些人不再去烦你外父佬!”
我拍了拍杰胥肩膀。我往加里森办公室去的路上,忍不住又想:什么是我能写的主题呢?
推开加里森房门那一霎那我想到一个问题:我为什么留学之后没留在国外。
没人比我更能琢磨透这事。
加里森饶有兴致地听我侃了一个多小时。他耸肩说:“弗兰克,你是从经济的角度看这个的,这是你们这城的人共同的思考方式,太好了,我有点小兴奋,写完交给我。”
离开时正碰上老许出门,提着他的大提包,站在电梯口。他笑嘻嘻问我:“弗兰克,有没有兴趣同我一起去会一个美女?走,我一个人对付不了!”
老许这模样,能约到什么美女!
我左右无事,能同人聊聊也好,早回家就是被老婆支使着干家务,可今天我需要人家来刺激刺激我的写作欲。
我们不去咖啡馆,也不去谁的办公室,老许竟约了女人在公园草坪上见面。我一时间有点晕,不晓得自己将是什么角色。不过,我俩已见那女士站在不远处,衣冠楚楚,我肃然起敬,改变了不良心态。
老许约的是本城著名的一位基金经理,我都听过她“投资界金玫瑰”的响亮名号,只不晓得她才三十出头,讲话还带着甜甜口气,像初出茅庐的女助理。
老许为我俩做了介绍,我作为可有可无的“观察家”出席他俩的见面会。
老许打开包,先扯出一叠淡灰色花纹布,摊在草地上,足够我们三个盘腿坐下。然后老许飞快从包里掏出用餐布细细包裹的三只锡杯,再拎出他最得意的道具:路威酩轩的粉红香槟!
老许直截了当说美女经理指点得好,他从股市捞了一票,必须请美女喝一杯。
是不是美女经理出于什么目的让老许建了老鼠仓?我微微起疑。若有幕后交易,他俩会惹麻烦的。我岂不是被动地成了潜在的污点证人?
我还在迟疑,老许又动手从已减肥仍保持富态的手提包里往外掏东西。这回他掏出的是一叠形状奇特的硬面抄,打开后里头是剪报,不但剪了报纸,且剪了文件,密密地标注了数字、日期、名目,布满红蓝相间的笔记。他找其中一本翻开,把剪报从折叠状展开在我们酒杯间,拿酒瓶压住容易飞扬的纸角。
老许指着一些我看不懂的K 线图,一面与美女经理复盘,一面或许想向我作说明。他解说他判断名为“雏鹰农牧”的股票具有重大风险并大胆做空的过程,他感谢美女经理在他疑惑的技术点上给予了纯技术性指导。我听明白这姑娘只是针对性地回答了老许因专业知识缺陷形成的疑问。
我瞥一眼老许那只终于瘫软的破皮包,明白了他皮包里藏着怎样的必须随身携带的宝贝。可能老许的淘金工具全在这破包里,这只寒碜的包可谓他的聚宝盆。
老许请美女经理对着蓝天摇晃香槟,嘭一声,瓶塞飞向天空,一只倒霉的金龟子在盘旋中恰被强劲的瓶塞击中,嗡嗡声戛然而止,小金虫被射得更高,朝向它从未企及的高度,随后一个倒栽葱,直线落到了我们身边的绿草中,肚腹朝天,六足俱寂。我们不顾自己造成的伤害和死亡,像所有金钱上的胜利者一般举杯欢呼,欢迎财富的到来。
法国香槟真是人间美物,我几杯下肚,忘了老许的胜利和老谋深算,转而欣赏美女经理脸颊上的酡红。
“弗兰克,你叫弗兰克是吗?”美女瞅着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我愣在那里,我是谁,我又是什么?多么犀利的酒后之问。
老许把握情势,代我回答:“弗兰克本是名记,到巴黎留学后回国当洋行买办,现在,你也看出来了,自由了,哈哈,他是我们杂志新聘的经济观察家。有机会求他替我写几句谢你们基金哦!”
我不知该不该捏住美女经理伸来的交谊之手,当然,出于礼貌本能,我握住了她温软的手掌,互相摇摇。
我脱口而出:“两位,我首先必须完成我的第一篇观察报告,关于沪上海归的分类及其经济肇因。”
哇,哦,美女经理欢呼起来。
“弗兰克,好棒,我也是海归,我爱巴黎,但是去了美东。”
是吗?我看看她,我想我已开始琢磨此刻她不存身美东却效力浦东的经济原因。
十
当年和赵晋同事,为读者巨多的报纸当记者,我没打算出国留学。其时正所谓“开放”时代,逐年放开各种管制:从市场准入到服务定价,从劳务输出到赴台探亲,从涉外合资到重拾洋务,从译著译影到盗版风行,从严禁娼妓到监管打击,从禁止投机倒把到鼓励认购炒股……反正,微观的新经济方式此起彼伏,日日目不暇接,有些新潮奇闻连新闻从业者也来不及消化。
我当时年轻,拼命想看懂人事和世情,哪有闲暇去遥远天边重拾学业?何况我们的报纸也很“放开”,积极参与敏感话题。同僚们一旦发牛脾气,敢用一整个版报道“警匪一家”,闹到要城市的老大亲自出来调解枪杆子和笔杆子之间的对立。这么干,报纸销量曲线跟火箭的弹道轨迹一般飞天,每天有两百万份本报飞扬在各条弄堂及马路边,报上常有我的报道和名字。我,怎么说呢,用今天的话讲,那时有市场。
名气还带来各种各样的实惠,譬如,掏出记者证,可直接到红字小窗口买火车票,走特殊通道赶上最近一班车,等等。我还如此带过一个不相干的年轻姑娘上快车。
热闹也难持久,不过十来年工夫,我们这艘报业巨轮身不由己到了大江入海口,要么冲入海洋,要么打道回府。
我们在船上的,自然认为义无反顾,不过船公司董事长不是我们。
结局简洁:我们自行其是的总编辑被“提拔”去了更高位置,无权再碰我们的巨轮。巨轮奉命同一艘小船组成编队,小船船长提拔为船队总指挥。于是,小船引航巨轮,掉头往回驶。
老故事不展开,想必谁都明白这么干的经济结果。我们在船人士的收入拐头向下。若不离船,必须接受一个人人心知肚明的现实:好日子结束了。
离职总编辑曾许诺“每个记者编辑各分配一套别墅”。他这话打了水漂,等于一个股票发出转熊信号。我们当记者的每天报道别人家烦恼痛苦,顺势针砭万民,仿佛智商高高在上。如今轮到自己屈不能伸。假使我装傻,当缩头乌龟,脸就丢大了。我当时已有了名记者们的通病,觉得自己的名誉特金贵,比开始明显缩水的工资福利要金贵得多。
凡人皆有惰性,本还想观望,那小船的“艄公”竟被委来驾驶巨轮。
此君乱发焦黄脸皮枯干,上任第一件事是对所有记者编辑训话,说我们这些人小于等于记者证的后缀,若不经他恩准继续持有证件的话,我们就屁都不算。
很多人当即衡量了新老板的重话,事实上,证件自然是和尚化缘的衣钵。
虽没人瞧得起这小丑,但他的话正是锤子。上下悬殊,服软为智。
我那时年轻气盛,毕竟还有点修养,不至于当场忤逆上峰。不过回家立马独喝一顿闷酒,翻看自己业余上法语夜校的成绩单。
一个男人三十多,会两门外语,不该低头认命!
脚下的山头再好,下了山,还能去爬更高的。
咬碎钢牙,我先裸辞掉报馆的工作,才报名新东方,温课考名校。
天酬勇猛,只不过花了我十个月工夫,我就坐进了花都巴黎的高等商校阶梯教室,读上了硕士课程。
老许凭他的经历较能理解我当年不易。我俩聊天时老许点头说弗兰克有种,是猛士。
他说如今回看,但凡报馆皆山河日下,早已不存于市;而你,在市场上获得回报,拥有足够的自由。
老许试图告诉我身为观察家的加里森同他有所不同:“加里森是个老外,老外有老外的套路,他首先是位投资成功人士,才创办了有现金流回报的 《经济学家》。你的加盟会增加他的现金流。观察家可保持中立,不试图影响眼前的平衡状态。但你可利用观察心得去获利,遵守法律就好。”
老许和其他人一样,发表谈话的隐秘目的是肯定并表扬自己。老许说他研究出任何有意义的心得,先考虑能否利用心得发笔小财,就像他常常冲入股市博取价差。
“你当年若是留在报馆里低头顺脑就糟了,历史已证明,那是正资产迅速沦为负资产的十年。你离开它本身就是个人的经济转型,漂亮,弗兰克!第一个跑出泰坦尼克,竟还搭上了过路船。”老许仿佛有扮演我长兄的兴趣,他伸过肥厚多肉的手掌搭我肩上,温和地拍拍,给我一股热量,让我觉得自己还挺了不起的。
我留学的上半段故事就如此讲述吧。可是,为何我硕士毕业不留巴黎,即刻回了自己的城市?难道巴黎不值得,难道巴黎不是更好的大道?是呀,关键在故事下半段!
我愿为 《经济学家》 写写下半段的秘奥,以类旁观者(毕竟旁观得不到关键内幕)的深挖笔锋。
不过,最好先看看加里森怎么留上海的,我从前没得到观察机会,只能发挥我个人的专业特长:采访。
我:加里森,你若一个人出去吃饭,更喜欢吃中餐还是西餐?具体爱吃什么?
加:不吃中餐也不吃西餐,只吃甜食和冰淇淋。
我:金发美女和上海美女有何区别?
加:我来上海时已四十多岁,金发美女不合适了。
我:老呆在上海,那美国对你而言算什么?不想念美国?
加:可以回美度假。我想念的那个美国已是历史,我是成年人,分得清现状和历史。
我:为什么宁愿丢工作也要和前台小姐在一起?
加:浪漫。工作到五十岁的美国人不缺别的,只缺浪漫。
我:值得吗,事业岂不等于止步?
加:顺服上帝的安排。
我:上海对你怎么样,接纳你吗,给你归属感吗?
加:这个我愿意好好说说。上海不是一个拟人的存在,没接纳和拒绝的动作。上海是一个漩涡,看你自己有没有本事适应;如果你行,你也许可以享受涡流旋感。我代表公司在上海时很舒适,设施和待遇都是城里第一流。所有人,不管心里喜欢不喜欢我,都有礼貌,把我当成人物。当然,我是成年人,明白那是公司效应。我带着女朋友出来,在上海想自己混口饭吃,变得很辛苦。但上海就是有机会,上海释放很多无人问津但有利可图的新机会,你懂的。我是美国人,我看得出哪些可以搞一搞,我搞了 《经济学家》,在上海稳住了。至于归属感,我太太和女儿就是我的归属感,不管在哪里。
我:为什么很多中国人到了纽约感觉产生归属感不容易,你怎么评判?
加:是中年的中国人吧?思维方式比较定型了的人?中年人适应性差,我也是,但我有小简。如果谁在纽约找到了金头发的小简,变得浪漫,就能和我一样留下。
我:那么,为什么纽约很少有金头发的小简同中国人浪漫,上海却有蛮多女生嫁欧美男人?
加:这问题比较棘手,我很难回答,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假若你想知道我个人的猜测,我猜金发女郎不太懂东亚男生的浪漫。
我:你在上海生活最大的不好受是什么,仅限三例?
加:第一,气候,夏天最不好受,梅雨高温台风。第二,没真正的派对,形式上的派对不一定令人愉悦,此外城里真没地方可度周末。第三,人的心比较容易割舍,打个比方,巴黎圣母院着火,巴黎路人跪下都哭。假使上海豫园着火,可能有人喊有人叫,但不会动感情。我这么说也许不公道,是一种直觉。
我:作为美国人,你认为这城里文化价值巨大的建筑或地点有哪些?
加:整个外滩建筑群,整个豫园周围老城厢,黄浦江和苏州河,徐家汇藏书楼。
我:你对将来有何设想,带女儿去美国还是让她留上海,有没有你家向往的移居地点?
加:女儿的选择由她自己。我们在上海找到了稳定因素,其他地点可去观光。记住,我这么说,一个原因是我和小简都没把自己看成能力强大的人,我们只求过自己能把握的日子。而我的观察告诉我,这城里更多人对自己寄望很高,有不容易达到和保持的目标。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加里森很诚挚地回答了我的提问,这是帮我推进自我思考的关键一环。
然后,我委托加里森找个合适机会对我提出类似的诘问,让我回答为何我没留在欧洲而是回了家乡,我确实常为此遗憾。
我需要合格的观察家帮助我答出难题。我为 《经济学家》 撰写的第一篇文章将仰赖于此。
十一
杰胥有阵子没出现在 《经济学家》 编辑部了,大家并不牵记他,像他是来去自在的一阵风,没人念叨他。我承认我在心里并没把杰胥当朋友,甚至没把他看成平等的种类。我肯定轻视他,他仿佛有些上不得台面:一个有办法办到别人办不成之事的能人,却也是无甚原则的生意人。杰胥正邪模糊。
我仍没介绍任何生意给杰胥,我甚至想从银行取出些存款,直接送钱给他,了结人情债。假使我介绍任何朋友与他做生意,他若犯了诚信可怎么办,连我都会被人看扁。
直至我在母校猛见一圃毛茸茸的一串红,见豹纹蛱蝶在红串串上流连,惊觉时已初秋,我才再见到杰胥。
杰胥没往编辑部去,他独自恹恹地坐在校门里侧伟人石像基座台阶上,双手托着腮帮,研究地看走近的我。
我邀请他去学生咖啡馆喝一杯。
杰胥像整个人转换了节目频道,同之前不一样,他喝着咖啡,不言语,有点阴郁。我东扯西扯,倒是自言自语。
等我停口,我俩静默着喝了一会儿咖啡,杰胥叹气:“弗兰克,这阵子我和那群骗子过从甚密呀,我们一直在赚钱,钱钱钱,赚了好多!骗子拿大头,我拿我的设计费,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赚够了,想回去加拿大看看女儿和儿子。”
是么?什么黑生意这般来钱?我认为我不必打听,也不想知道。我为我的老岳父感到庆幸。
杰胥深深叹口气,不久,又深深叹气。
“怎么了?不是赚钱了么,不高兴?”我拍拍他手背。
“弗兰克,作孽呀!”杰胥猛摇头,摇得眼镜要从小脑瓜上飞开,“这种钱我赚了要做恶梦。我想快点离开,回加拿大避一避。”
他做了什么,犯法了,害人了?我听了愕然,不过看他良心发现,我一下子也不能说什么,就不停喝咖啡,等他自己往下说。
他倒是不再倾诉,他还是守口如瓶的。
他擦去激动的泪花,又叹口气,摇摇头。
然后,他恢复了正常状态。放下咖啡杯,变回了我见过的那个杰胥。
“这是一个产业,弗兰克,铁石心肠的产业,不过效率非常高。”杰胥眼睛闪光,“我其实到贼窝里当了一回观察家。要回家了,我不妨告诉你一些秘密。”
我和他站起来,离开学生咖啡馆去编辑部。我告诉杰胥我要付他一笔钱,报答他对我岳父的帮助。杰胥说别见外,暂时他已赚够了钱,够还掉家里所有债务,还能给孩子们续上好几年学费。杰胥明确说他很高兴帮了我忙,他良心上稍有点平衡,我和我岳父并不欠他什么。
我们站在编辑部那幢楼下,周围无人,杰胥以一种连贯而激昂的叙述,把骗子们的真实王国投影到我眼前。我带着抗拒听,渐渐黑暗,渐渐沉没,最后我像吞食了死老鼠和大团苍蝇,感觉受了内伤。
杰胥没告知他的“合作伙伴”们他的归国计划,他以为自己筹谋的归途安全无虞,直到在机场被神秘人士没收掉护照,请他打道回府呆在上海的居所。杰胥刚开始以为骗子集团事发连累他,失魂落魄回到家门口,发现带着嘲弄的微笑等他的正是那些骗子。
“老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们的事业刚开始。你创造的商业模式正带来可观利润,要休假,可以等一等嘛!”他们客气地归还了杰胥的加拿大护照。
杰胥打了个电话给加里森,他认为自己失去了自由,被人软禁了。
我终于有幸以新成员的身份列席了 《经济学家》 编辑部的部务会。
除了加里森、老许和另外一个我不太熟悉的韩国人,我的耳朵告诉我其他人全是些奇怪的老朽。他们的眼睛与其说还在观察世界,不如说正按他们衰老、充满迷思的脑波扫描已扬弃了他们的谷场。他们想以自己经历的往日来规尺现今,在我这“年轻人”看来,是很可笑的。
我们有一个可共同参与彼此商量的主题:杰胥。
加里森通告了杰胥的情形,加里森说杰胥被诈骗团伙控制起来了,具体原因不详,大家请决定是否报警。
我观察着面面相觑的这伙思想精英,想恶作剧他们。我说我遇到了杰胥,在他被挟持之前。杰胥告诉了我一些内幕:
如今的骗子不是独行侠,他们是高度公司化运作的团伙。杰胥以承揽设计项目与诈骗集团合作,没进入核心,但接触了诈骗集团不同部门的人物。
根据杰胥观察,同他接洽的主要有“公司”的信息分析部、客户开发部、项目推进部及财务金融部的人。
信息分析部从多渠道采购这城市的老年人数据,涉及老年人的家庭构成、前职业成就及社会地位、健康状态和人际交往圈等。杰胥被信息分析部提供的具体人物材料吓坏了,也许被调查分析的老人自己对自己都不会如此了解。这城市看来能找到任何居民的隐私数据。
根据信息分析部电脑合成的潜在客户名单,客户开发部人员会主动到名单上的老年人四周活动,无论当场搭讪、推销引诱还是出言诓骗,反正总能同这些“对象”建立起某种社交关系。
客户开发部以中年女骗子为主,来自全国各地,具有同老人相处的丰富经验,会因人而异下工夫,投其所好,甚至对某些老头投怀送抱,迅速升温双边关系,让老人们交心。
项目推进部其实就是打手,等前一个部门把老人的把柄交上来,就出面跟他们摊牌。无非是“你的秘密在我手里,出钱没事”这种简单粗暴的传统威胁方式。
这个城市的老人们特别要面子,总哑巴吃黄连,肯花钱消灾。“公司”的现金流就产生了。
等到了这步,“公司”还有个辣手部门财务金融部,他们会把服软的老人们的银行存款清单及股市投资清单搞到手,供项目推进部评估。这之后,“公司”完全根据客观情况行事。所谓欺软怕硬,一旦老人们最终反抗,向子女亲戚或朋友求助,“公司”就视对方的能量退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让自己露形迹。如发现有些老人求助无门,项目推进部就会穷凶极恶,恶狼一样跳到猎物身上,把对方啃尽。杰胥本以为对方只是骗子,敢去兜揽,后来看到的许多事让他脊背发凉,所以试图逃离。
老许频频点头,脸上破天荒没了笑容,还一脸苦涩:“弗兰克,杰胥看到什么事?”
“他没细谈,像有忌讳,不敢明言。我听下来大约是有骗子定期让某个老人服用药物,导致对方神智涣散,同时身体衰弱。”我回答。
办公室一片唏嘘,有人说:“杰胥落在这班人手里,如果我们不救他,说不定会被灭口!”
是啊,难道眼看杰胥落难?我们是不是该采取行动,既然已理解了杰胥的处境。
尤其我,感到欠了杰胥,他是听了我老岳父的事,挺身出来,最后落得如此。
我们帮帮杰胥吧?我们各有各的能耐和人际关系!
会议陷入难堪的沉默。谁也不主动说话。像大家接到了封口令,只不过我是新人,我不懂。
加里森点点头,伸手按住我肩膀,眼睛对着大家:“朋友们,不要忘记我们聚合在一起的初衷和誓言。我们是观察家,我们只用眼睛看,用笔墨记录。我们不干涉被观察的事务,无论多艰难,无论人言如何,无论是否考验人性,我们坚持不介入。”
所有人说“当然”“对的”“明白”。我知道杰胥人缘不行,他的主要朋友是加里森,而加里森要维持编辑部大局,对他格外冷酷。
我感到胸闷,透不过气。我感到羞耻和自责,于是我说:“先生们,我第一次列席会议,我还不太确认自己也是观察家。这样,杰胥既然把真相告诉了我而非你们,我个人不能坐视不管。我会进一步去了解情况,你们可私下委托我你们想做的。”
我站起身,被压力困扰,感到羞耻,也有一丝早潜伏于心的愤怒。
十二
加里森太太小简打了个电话给我,她以我俩共有的上海弄堂腔开场,让我明白这是短平快的绝少掩饰性的对话。
小简说:“不管闲事是加里森和我在这城里存在下去的前提,别说人情上我们不欠杰胥,就算他是朋友,他面对的势力大,我们也不想白白贴进去。”
我说我明白。
小简说:“这种事我们这些年见多了。见怪不怪,自己当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杰胥并不是无辜的。”
我交代说我欠了杰胥情。
小简说:“你有点唐·吉诃德哦,别怪我没提醒你。实际上你回想回想弄堂生活,人全是蜡烛,不点不亮。你帮人可以,事后想想值不值得。我常常觉得不值得。”
我说我的体会是没一次帮人是值得的,若衡量标准是对方有没有良心。不过,我想去把杰胥捞出来,不为他,是为我自己。我不想欠他,尤其,说实话,我看不起他。
小简沉吟了一下,说:“那好吧。不要以加里森编辑部的名义,连提也不要提,杰胥只是借个办公室坐坐。此外,你见好就收,别陷进去。”
我说,小简我明白你每个字的含意,你放心。
要我单枪匹马,这事还真有点儿没法办。我需要有个接应。
赵晋说他浑身每个毛孔都不愿意掺和到这种事里头去。
但是,他说他的心一直等待着这么一个机会。
赵晋说弗兰克我了解你,当年我们在报社害怕过谁?虽说我和你廉颇老矣,发动我们所有人脉、凭着经验,还是可以同骗子们斗一斗的。赵晋说谢谢你想到我,我从前把你所有报道放头条,就是为了今天你能想到我。我感到青春回来了。
我翻开已蒙尘的名片册和手机上的长名单,认真细致打了三天电话,落实了密密麻麻的关系网节点。我连最凶险时的后路也想到了,包括赵晋的(他懒)。
我还好整以暇找到加里森。加里森面带愧色看着我。
我问他如果我写一篇关于诈骗集团运作模式(经济角度)的观察报告,会不会非常热销。
加里森没直接回答,加里森说:“弗兰克,所谓成熟,就是在青春期留下的心理尾巴上平衡舞蹈,不掉下来。”
我和赵晋在十字路口法国人开的法国食品铺子里喝了杯浓缩咖啡提提神。
我说:“我刚去见了我岳父。我明白骗子是不会放过每一片可啃食的干粮的,骗子又缠上了他。他身体和精神都有点垮塌。他去过骗子公司总部大楼,他告诉我如果我们突然闯进去,可说找老蒋。老蒋是 ‘公司’ 里头负责外交的,常有不明身份的人这么找他。别人不敢过问。”
赵晋点头:“我在楼外头接应你。”
我和赵晋走到骗子大楼(其实骗子只租用了两个楼层)所在的十字街口,赵晋走进哈根达斯坐着继续喝一杯,我看看自己浑身高级呢料的西服和登喜路领带,再看看脚上发亮的牛皮鞋,我走进电梯直达那个楼层。出了电梯,眼前是非常职业化的前台,前台后坐着一个男人,龇牙咧嘴。
“找谁?”完全没礼貌的一声诘问。
我不屑地看这男人一眼,抬起下巴向两旁扫视一番,轻蔑地说:“喂,喊老蒋出来说句话。”
出乎我意料,老蒋是个点头哈腰模样十分低调恭谨的人,他营养不良的脸给人一种地位很低下的错觉,我捕捉到了他打量我的眼神。他迅速作出了判断:“您好,您找我?来来来,请到会议室坐。”
步入装修精良的会议室,我环顾,明白这里布满了摄像头,其实我是坐在大大小小的骗子头目们面前了。我翘起二郎腿,不屑地看这房间,等老蒋捧着茶杯进来。
老蒋才坐下,眼睛盯着桌面骨碌碌转眼珠,我不耐烦地叹口气:“这样吧,都省点时间,省点心思。我来,客气的话我们做个交易。除非你们不愿做交易,那再说其他。”
老蒋抓住了直觉,他倏然抬头,兴奋地看着我:“请说,请说,开着公司呢,谁不是为了做交易?”
“交易?”我哼一声,“交易得有信誉作保证,你们有吗,开什么玩笑?”
趁他被我这句话砸到,一时间吃瘪,我告诉他我只是要帮两个朋友,并无多大恶意。不过,若你们不合作(你们这种人通常是不合作的,通常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我就不客气了。不用你提醒我,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敢来就敢付代价。
“先生是为了什么朋友?您说话很有气势,这对我们胃口。您说说您朋友吧,什么情况?”老蒋听我说这些,渐渐自信了,他肯定觉得虚张声势的人好对付。
这时我有点儿感到遗憾,按加里森的要求,我们必须是严格的观察家,也就是自己不出牌,看老蒋他们怎么出牌。不过,我不是加里森,我喜欢主动,我可以观察他们如何对付我。
“哼哼,”我阴恻恻笑一声,“还是把丑话先说完吧,这是江湖上的礼貌。”
我对着那些摄像头和骗子的代表老蒋,我觉得自己没摘掉的墨镜很好地反射了他们力图透视我的眼神。我告诉他们将会有什么麻烦:我的人在楼外头,还有的在办公室等着,另有人在媒体(也许不止一种)等着,关键在于我给出什么信号。
要求很简单,把我的朋友们放开,从此别骚扰他们。你们不答应,今天就让世界上所有媒体注意到你们的存在,媒体会用所有手段公开你们诈骗的真相。
老蒋听惯了这种威胁,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我见他这笑,就微信赵晋一个“拳头”当表情。我无所谓地看老蒋,等他开口。
老蒋沉吟一会儿,摸摸有点小胡髭的下巴,尝试同我对话:“先生,我猜想你的朋友同我们公司存在一些债务关系是吗,这个不要紧,实在谈不拢的话,我们请公司律师出面,看看互相间存在的书面契约……”
他正说呢,赵晋转来了三家自媒体刚发的文:《诈骗集团如何逼迫老人签下卖身契》。
我让老蒋看了看自媒体文,告诉他如何在微博和微信上找:“喂,我无所谓你们玩套路,时间不等你们。你们答应交易,最好是马上。否则,我这边隔十五分钟增加一种媒体手段。半小时之后,电视台的采访车出发过来。老蒋你先打腹稿吧,问题会很棘手。”
我笑了,戴着墨镜,要不像黑社会分子,要不就是王家卫。我轻松愉快:“我想捞人,捞我朋友出去,但我更想让你们这些骗子被光照透。”
老蒋很快看完了自媒体的文章,他有点紧张了,抬头问:“先生,告诉我你是谁,或者,你的朋友是谁,我跟公司汇报一下。”
“有啥好汇报的,别跟我说这会儿他们看不见我。”我冷冷道,“你的打手们可以来了,否则我朋友们没借口继续搞下去。我们是讲道理的人,先看你们怎么做,我们才做。”
老蒋站起来,欠身,拱手:“朋友,刚才我有点失礼,请包涵。这样,你要给我们内部沟通的时间,我们也许很愿意同你们交易交易。”
我点点头:“我要告辞了。我朋友们在楼外等我,我留太久对你们不好。两个小时之后,我在港汇广场的哈根达斯店要见到我的香港朋友杰胥,看见他自由自在。当然,有可能媒体的人马也在那里。别怪我没说。”
我站起身,并不着急,我拍拍西服下摆:“如果你们合作,杰胥和杰胥线上的所有人以后不受你们骚扰,我们会撒手的。不想结仇,这不是我们的职责。”
老蒋拦住我:“先生不急着走,我们老板肯定想亲自见见你,有事当面谈好。”
我微笑:“当然好,不过有些人哪,还是不见面好。不见面我们就没见过,不是吗?我不出去,媒体按照预定程序不断发表,你们岂不是猝不及防?就算有后台,也别给人家惹太大的麻烦嘛!”
我开始往外走,老蒋急得跟热锅上蚂蚁似的,想喊人拘束我,又怕出问题。
我想起来,对他说:“给我你的电话号码,我待会儿也许还得打给你。”
我出了大楼,我想我屁股后面应该有很多丝线黏上我了,于是,我直接朝徐家汇走,走进港汇广场哈根达斯店。赵晋接到我微信,就去安排他线上的事。
十三
加里森这人倒沉得住气,他这会儿工夫给我微信来几个帮助我思考的采访题,是应着我上回对他的要求:
留学生毕业在留学国找工作并谋求逗留的经济代价
留学生毕业即行回国的金融化评估
体系之间的机会和风险及其经济后果
我点了哈根达斯店的“两全其美”双份冰淇淋球。我有一个多小时的闲暇时间,我并不想考虑令我感到厌烦的杰胥(以及我那老丈人的所作所为),我倒可以就我答应了编辑部的观察文章作些思考和铺陈。于是我跟柜台借了一支笔要了一张白纸。
首先我不想虚伪。我明明记得我们中国留学生在巴黎找工作是件困难的事,如果人家不说我们异想天开,至少我们也有“死马当作活马医”的那股子劲头和思想准备。为什么巴黎的企业要雇用我们呢,难道我们可比当地人才做得更好?
还是有人带着特殊眼光给过我机会的。首先是法国赛马会的招聘官,他们与其说是寻找中国籍雇员,不如说是寻找进入中国市场的垫脚石,他们需要商校的双语毕业生加盟。
回想学院招聘会上的言词勾搭以及之后比较认真的咖啡馆会面,我不由得想象 《俊友》中莫泊桑描绘的浪荡人物,那些富有男人气息的职业。当一个赛马博彩业的经理,之后很可能大发特发,成为腰缠万贯的中年人,嘴角叼雪茄,手里举红酒,脸上泛亮光……
当然,我也记得快要拿到的聘书如何像冰淇淋一样融化:法国人因听闻武汉要率先恢复博彩业而急着招人去接洽,也因为比武汉更高的决策层迅速否定了武汉的歧思而取消了原已将赋予我个人的新职位。这便是所谓的政策风险。
之后的就业机会似乎有点讽刺,明显一蟹不如一蟹。
那是个体育用品超市,他们想找人取代当时的亚太区公共事务总监。记忆中有几个亮点:首先是报酬,超市能给出什么丰厚报酬呢?连让我们这些求职者去里尔总部面试的来回路费最后都食言未报。其次是从火车站去该连锁超市总部没人行道,我拖着行李在飞啸的集装箱卡车车流边胆战心惊地步行。
漂亮的人事经理是前法国国家体操队队员,她对我感到抱歉,面试后开车送我到市中心。不久,她们通知我获得了这个职位。不过,得知我将要取代的人竟是我的一位朋友!我说明情况并回绝了,人事部经理给我发来热情洋溢的邮件。我第一次被人看成是圣人。她毫不吝啬地赞扬我是“一只芯子里没虫子的好苹果”。嗨,我真有点喜欢上体操运动员们了。
当然,还能试试接地气的留巴黎工作的机会,譬如到老佛爷商场当客服经理,既然中国游客的购买额占了老佛爷营业额的百分之四十强。这时候你必须冷静,考虑到机会成本。机会成本就是假如打消留法念头回国能得到的职业机会和预期收益。
所有商校毕业生能做出比较正确的抉择。我们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职业位子来匹配巴黎名校毕业生的身份,维持住我们脆弱的面子,还需要一笔丰润的薪酬来支持我们的自信和盼望。既然我们的法语都无奈停留在“外国人法语”的水平,我们的自信脆弱易碎,面临许多挑战者毫不客气的质疑,他们(她们)仇恨外国留学生挤兑当地人就业机会。
而如果巴黎没有理想中的好位子,我们放弃国内能提供的机会就是犯傻。犯傻需要理由,假如天上落下浪漫故事,出现多情的巴黎女郎,或许我还懂得为爱情牺牲其他。
我看了看手表(我还有佩戴手表的习惯),我已发现哈根达斯门口出现了气质可疑的不速之客。那是一些没特征也没城市气质的年轻男子,他们穿着蹩脚的板式黑布西服,脚踩白色跑步鞋,两只手习惯交叉握住,垂在自己那活儿前头。这些要么是某种人物的保镖,要么就是普通打手。我明白杰胥快要出现在我面前了。不过,我仍没兴趣考虑眼前的事,我还在琢磨我的观察文章后半部分。
回到国内的留学生不在少数,名校的价值不在于虚名,在于有超级重磅大公司到校园招聘,越重要的公司集团越限制自己招聘的范围。聘我回国工作的那家烟草公司只在欧美二十二家院校招聘应届毕业生。当然,我完成了好的转换,改变了行业,从衰退行业进入了常青树行业的中上层。所谓留学,人往高处走的目标完成了。
简单说,既然我国当时处在经济高速扩张期,有点经济头脑的人都会多多少少得益,何况我们在法国经受了商校的良好培训。我获得了十年黄金时间,在个人金融上成绩斐然,职业生涯也保持上升,直至碰到无法逾越的天花板。打个比方吧,像把蜜蜂放进百花园,然后,它进进出出,直到厌倦为止。
留学生们留在巴黎,事业上很难获得如此顺畅的机会,但会得到经济之外可贵的生活。我这人可不天真。我晓得中国人到了哪里都挺难,要适应都以辛苦和落寞作代价。你哪怕羡慕一个文化,年纪过了三十,想融入,必定先脱胎换骨。
如何回答读者可能在阅读此观察报告时产生的疑问呢?一时间还没细想,但我有个总体的回答:
你若生在淡水河,想去海水里逍遥是种危险的期待。
只有怀着脱胎换骨的决心,像迈克尔·杰克逊漂白自己那样勇猛,才可能感受到另一种环境的幸福。否则只有彷徨的虚荣。
上帝决定了你是什么,上帝决定了你的出身,在自己努力的过程里,怀着顺服上帝的温柔心,会得到比较好的果子。
我不曾后悔当海归,至今怀疑我能忍受住留在异国改变自己的苦恼。我也许不愿意接受落后状态下的事实,但我知道有些事属于命运,我们并没挣扎的理由……
“喂,弗兰克。喂,我是杰胥呀。你做白日梦么?”
原来是杰胥这可怜虫坐到了我面前。我抬头看他,他连眼屎都没洗尽。他更瘦了,身上飘出酸臭气。他哆嗦着嘴唇,像没什么可说。
“我把你救出去。”我说。
“谢谢,弗兰克,没人可以帮到我。”杰胥的小脑袋微微摇了摇,“这些天被他们洗了脑,现在很抑郁,你不必管我,大家都不必管我,我其实早就是个囚徒,被什么东西控住了,这我早就知道。”
我想他是发现自己早被金钱控制住了。
我给杰胥点了一份蛋糕和红茶,他贪婪地吃起来。我看见有两个中年人刚才尾随他进门,坐墙脚圆桌边,不点东西,只喝免费白水。
我朝那两个指指,杰胥点头:“是的,那是负责我项目的人。”
我大大方方为那两位点了咖啡,朝他俩挥挥手。有一个竟然站起来,向我微鞠一躬。
“杰胥,这样,你回去告诉骗子的头。我的条件很简单,他们放你,也不许再打扰我的老岳父,永远。那样,我保持沉默。否则,我有媒体资源,跟他们拼。这个城市他若搞定,未必能搞定更高,总有人能跟他们算总账。”我说。
杰胥摇摇头:“弗兰克,他们比你能想象的更厉害。算了,别硬碰硬,我答应了他们条件,我会完成的,那时就能回加拿大。”
我看看杰胥,他连自己的话也不信。我撇下他,直接走到那圆桌边。两个中年人慌不迭站起来,差点泼掉自己的咖啡。我坐下,对他们低声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其实杰胥不是我朋友,他连谁的朋友也算不上。我们不怕你们对杰胥干什么,懂吗?时间不在你们那边,我也不需要跟你们谈判。现在就打电话给你们的头,请他看今天本地新闻的特写,电视台采访了不少被你们诈骗的老人。你们没多少时间了,不答应我的条件,明天你们会看到更多新闻。准备出来亮相吧,喂,见不得人的蟑螂!”
两个中年人低着头,没表情。他俩互相看看,有一个恶狠狠低声对我说:“我们已经搞清楚您是什么人。您会后悔的。”
我没恶狠狠回答,我凑到他耳边,满怀厌恶地低声说:“告诉你们的头,我无所谓,其实很想早点死掉。我已经厌恶我的生活,我就像一棵老化的果树,一天比一天凋零。懂吗?我不想多看这个世界,他妈的全是谎言。我等着你们报复我。”
说完这些,我都没看杰胥,我把纸币递给店员,推开门走了出去。经过那些小混混身边,我对其中一个说:“喂,别跟着我!”
半小时后杰胥打我电话:“弗兰克,他们说接受你的交易,请你停止媒体操作。”
“我怎么信任他们?”我问。
有个人接过了杰胥的手机,一个低沉、稳定、自信,甚至带着一点亲切的声音对我说:“做生意的前提是行业具有稳定性和可预见性。虽说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们也不是。所以,您停止吧,我不想为了傻瓜杰胥以及您那位没什么商业潜力的长辈同您对抗。我们领教了您的实力,现在我们投降。”
说得如此明确,逻辑清明。我觉得可以。
我忍不住对这位神秘人物说:“提醒你们积点德,我们会观察你们的。如果做得太绝,会有人行侠仗义。”
此人回答道:“我听见了,谢谢您的忠告。”
十四
我的第一篇观察报告 《留洋与海归的经济成本分析》 发表在 《经济学家》 当年第二十三期,读者付费续读人数达三万六千七百四十三人,被加里森称为一次轰动性的亮相。
当然,我的主要观点“若无特别优待条件宜直接归国发展”受到了很多人的质疑。但若仔细鉴别,质疑者的论据大多数脱离了我限定的经济成本,指向社会因素和政局因素。
我当然获得了一笔可观的稿酬,使我受到继续写下去的鼓励。
老许出事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编辑部对此非常紧张,因为老许不是杰胥,老许是 《经济学家》 的观察员之一,经常撰写文章,并在读者群中享有一定声誉。简单直白地说,加里森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像他对待杰胥那样。
老许犯的是证券方面的事,属于金融范畴,并没超出“经济”的范围,我猜加里森对此毕竟松口气,还可以在办公室范围内运筹对老许的法律接济。
我单独面对加里森,我问他麻烦事一桩接一桩,是不是继续旁观。
加里森神色凄婉而言词铿锵:“弗兰克,游戏规则是用来遵守的,不是用来讨论的。请保持冷静,只观察,不介入。”
“那个麻烦是针对老许个人的吗?”我问了这问题。
加里森完全没被问倒:“弗兰克,一切皆有可能,从 《经济学家》 开创的第一天起,我们就像暴露在宇宙中的地球,随时有流星飞过。只要它不落在通古斯森林,生活就继续。”
看见我沉默,加里森以兄长般的口吻对我讲:“你知道我们最可贵的品质是什么吗?用你们中国的古话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他沉吟片刻,又说:“有眼睛的就应该看。不要让任何可能性终止我们的观察。我们不是对眼前负有责任,我们记录,付之于以后时代的人。”
好在老许并没被实施强制措施,他被某会立案调查,待遇类似于取保候审。我想加里森同老许达成了某些默契,老许不再来编辑部,而加里森并未宣布将老许除名。有一位美国律师加入老许自己聘请的两位上海律师,免费为老许提供法律咨询。我猜,这该是加里森低调安排的援许之举。
我给老许打电话,老许自己没接,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孩接的,说爸爸在卫生间,请问您哪位。我报了名字,老许当场接过了电话,快得像从卫生间冲出来:“弗兰克,别听他们胡说,我根本没做任何违法的事,事出有因。”
老许说他不方便见我,但我应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可能会麻烦我几件事,如果我不怕受小小的表面的牵连。
什么是“小小的表面的牵连”,我觉得老许是老狐狸,正自如地安排我进他的棋局。我完全可搁下电话,从此跟他相忘于江湖,不过,我觉得我是一只介于狼和狗之间呈中间状态的动物,也许可以借老许提供的机会,搞清楚自己到底是狼还是犬。
我有点心烦,晃荡到赵晋办公室抽他的中华烟。
赵晋竟把自己的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如同一个人忽然跑进杂木林子,把满坑满谷的大小树木全杀了头,只剩下主干。赵晋还理了发、刮干净了胡子,最出妖的是他换用隐形眼镜,丢掉了常年遮住自己半张脸的黑框眼镜。
我认了半天,最后还是没认出这人是赵晋。
我要求他陈述只有我俩才知道的往事细节,最终确定他就是赵晋。为让我安心,他从抽屉里翻出旧眼镜戴上,总算让我得到了过渡印象。
“你要干啥,新结婚?”我问。
赵晋耸耸肩:“不要问毛毛虫为什么从茧子里出来。”
我俩分享了时事新闻,讨论了唯一的超级大国为什么越来越看我们这边不顺眼。然后自然是八卦,关于老许到底犯什么事,有多严重,为什么老许不服帖。
赵晋同意我提出的新感觉,老许么肯定是只老狐狸,只有老狐狸类才总是面带微笑,一副大肚能容的表情。赵晋补充说老许还算是好人,从打过的几次交道看,老许不贪,多少有点正气。赵晋请老许动用当官时代残余的关系帮过不相干的人,老许丝毫没求取回报的意思。
我在家负责洗碗,总把碗盏留到深夜上床前洗,边洗边深思一天里最大的疑惑。这个晚上我边洗碗边琢磨老许,想起他那只肥大的拎包。老许辛辛苦苦研究旁门左道的经济问题,他图什么?
美女基金经理在我母校门口截住我,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是老许安排下的一粒钮扣,前来寻找我这只扣眼。
我带她到学生咖啡馆,我们要了两杯粗劣的美式,坐到窗边。窗外,蝙蝠白天在低空回旋……
美女开门见山:“许叔叔的证券交易纪录已被审核过了,没找到犯法证据。”
那是当然,我信他不会作奸犯科。
“许叔叔只是得罪了人,他找了不该找的人,看了些不该看的资料。”美女很认真地看着我,像观察我的表情。
可老许为什么这样沉浸?这位美女也不傻,干嘛和老许搅合在一起?
她大概品味了我的沉吟,她笑笑说:“我的工作是从前许叔叔给介绍的。我从外地来这儿,那时两眼一抹黑。许叔叔许多年前的业余爱好就已经是研究股票。不过,他说过他和巴菲特不同,巴菲特研究潜在价值,他只想搞清楚很多热门股票的猫腻。上海的超级阿诈里都在股市里当弄潮儿。”
我点点头,我和老许还不算熟朋友,在我眼里,他和这城市渊源颇深:懵懵懂懂在这城市长大,当过工人、学员、研究所职员和贸易官员,像一只天牛的强劲幼虫往树枝和树干的中央越掘越深,甚至往树根挺进。他如果因为看透某个股票背后的游戏而挣过股市差价,就会上瘾,意图看清更多股票背后的把戏而获益,那样,数据是逃不掉的,专业的眼睛会反过来注意他,正如赌场探头后面坐着的那些鬼精鬼精的人会琢磨每个手气好得出挑的赌客……
我心里有点羡慕老许,不光是获得投资收益,更为他拥有一种真实有效的游戏,比同龄男女拥有一张麻将桌高明太多!
我送美女基金经理到校门口,她说许叔叔特地关照要把事情解释给弗兰克,弗兰克正在观察他们这些观察家,他必须获得真实的信息和资料。
握手告别,本来我预料依旧温软的手掌,却在她掌心摸到硬物。美女把一枚黑红相间的小U 盘递给我。我想,没人看清这一幕。
以下是老许U 盘资料的简明罗列:
大概三年前,老许注意到某会批准一家从未盈利过的制药企业上市,这是一个创举,也可以看成一种破坏,对公平性和原有规则的破坏(主管机构将此定义为“突破”,这个字眼占据官方媒体的新闻标题)。老许认真阅读了其招股说明书,并怀疑是一场利益置换。
老许继续仔细阅读该企业的定期报告(季报、半年报和年报),并购入一定数目的股票成为其股东,出席每一年的股东大会并走访该制药企业,甚至和企业办公人员交上了朋友。
老许把历年来对该企业数据进行分析产生的疑问,对股票走势及行情对应的公司行为持续记录引发的顿悟,作为刺透该公司外壳的工具。
以上是老许U 盘前半部分相当扎实的资料总结及质疑方向。
我喝着茶在半夜阅读后半部分时感到背上起了层针尖似的寒毛,老许走在危险的道路上免不得有一天要踩雷!我不能多说,下面是老许的新发现及其逻辑思维指向:
老许发现该制药企业的股票在其长期底部交易开始活跃,半年里达到百分之三百五十的换手,很可能有大资金在底部吸纳筹码。
他又发现该企业以较高利率和优惠条件发债,同时竟将前几年刚大笔投入的新设备转卖,似乎想退出主营领域!
本来老许以为企业经营不善面临倒闭,想抛掉手里的股份以避险,可企业竟然公布了一个宏大的投资计划,要三管齐下,研制治疗某种疾病的药物。拟投资额大大超出企业资产总额,得向银团贷款。
这是匪夷所思的事情,谁会把真金白银投入一家常年没赢利的小企业?它放弃了主营业务,要进入药物研制,谈何容易?
更可笑的,不,让老许感到可怕了的,是病源在哪里?一个企业发疯似地为一个虚拟疾病投入大量资金建立生产能力和支付研究室费用,难道它能预知疾病的来临?要晓得,这不是写剧本,这是烧钱不眨眼的真实投资。
那么,只要有逻辑思维,就难免芒刺在背,真看见了不该看见的!那种别扭和恐怖……
老许当时大概会想“为什么是我”(看见这么个秘密)。
我在暗夜里气愤地想:老许这厮,为什么把U 盘给我?
我忍不住推开卧室的门看了看早已熟睡的妻子,卧室里安详的气氛更增添了我对老许的怨怒。
不要连累我,你这老狐狸!
不过,思来想去到黎明,我很快原谅了老许,也发现了自己从前不曾显露的一点勇敢。
老许也许做得对,如果他不告诉我,之后我或会更愤怒。
十五
作为一个观察家,他对未来负有责任,那么难道他对现世可以不负责任?
这就像一个在大街上拍摄记录片的人,眼见一辆车失控即将撞向他正拍摄的人群,难道他不该出声示警?
毫无争论的必要,因为意见双方历来互不相让。这只是道选择题,你自己作选择,就像姑娘从你和你的情敌间选择一个,她可能为她的选择吃苦,但不用认错。
我想得清澈,要求到加里森府上拜访,我准备了礼物。
小简见到我的第一眼就获得了她想要的答案。小简用英语说:“你的性格不像本地男人。你哪里的?”
我记起了我的籍贯,答她:“山东。”
小简撇撇嘴,招呼我坐沙发,问我喝什么。
我二话不说,递给加里森老许转来的U盘。加里森把U 盘插上电脑,俯身读了起来。良久,他抬起眼睛,额头显出深深皱纹:“弗兰克,我看这已牵涉到公共安全,或许交给警方……”
我想他看清了我的表情,他其实清楚,我们在紧急关头从来只敢信任自己。
我接过小简给我倒的威士忌,一口喝下去,热流从肚腹升起:“加里森,小简,老话说 ‘人各有志’,不需要彼此说服,最好互相尊重。我的观察是短视的,只想告诉我周围的人一些事,或叫警讯。”
加里森点点头,我又说:“其实,我的观察本容易过时,落得一场空,连一个未来的人都不会留意。”
我请加里森保留那个U 盘,我也许还会想办法送来我自己填满观察日志的新U 盘,我知道我面对的有可能是恐龙,至少是鳄鱼,但想来想去,假如逃避,才是真正死亡的开始。
“加里森,假如我碰到什么不测,请你向未来的人讲述其中值得讲述的部分。我们每个人都观察着四周,不想仅仅观察,我要去改变。而你是终极的观察家,我们都将是你观察和记录的片段。”
我交代完毕,小简代替加里森对我说:“你是明白人,我相信你能成功,多保重。”
老许在U 盘里厘清了他发现的线索,他把那个终极答案周围的路径都依次走了不止一遍,我连续几天沉浸在他走过的轨迹里,有时觉得他迂腐,等重复数次,又恍觉他心思缜密,调查研究都很专业。
我是善于领会的人,我想我以较快的速度到达了老许理解问题的复合高度:显然,我只有一条有效路径可走,就是想办法理解那家奇怪的制药公司到底在干什么。
话休絮烦,蟹有蟹路虾有虾路,我和赵晋一起拥有尚可使用的媒体关系,我们目前还没打草惊蛇,甚至赵晋竭力主张我俩长时间保持“潜伏”状态,他不相信这仅仅是一个信口开河不会付诸实际的企业计划,他相信凡是真正的阴谋都有惊天的能量,我们不了解或不能想象,全在于从前没好好开眼界。
老许的案子一拖再拖,老许只得闭门不出,他圆鼓鼓的包恐怕只能从一个房间移到另一个房间,没出门旅行的机会。
我和赵晋小心谨慎地收集我们感兴趣的信息,并竭力不让信息来源显得奇怪。这是一个沉寂而漫长的过程,我们很心焦,但不能顺从自己的急躁。我和赵晋成了密友,我不再出现在 《经济学家》 编辑部,却常呆在同一栋楼赵讲师的办公室。我们彼此切磋启发,然后把我们的进展和新发现灌进我们制作的U 盘。我把值得一看的U 盘交给美女基金经理,也交给出门买菜的小简。
任何高压容器迟早都会出现泄漏点,最好对这判断有信心。终于我们等到了,有个药公司内部的年轻博士慌不择路地挣脱出来,他顺着赵晋的线一路找到赵晋,把他所知道的公司内情全告诉了赵晋。
我们获得了大量实证,证明老许不但清白,且可被称为文明和人类本身的卫士。
那个年轻博士不久后遭遇的车祸对我和赵晋而言不过是恶梦的证言。现在,如果我们不是懦夫,就得正视随时可能面临的攻击。当然,当初若听从加里森指引,只对未来的人类读者负责,我们也许不会面临劫难。
此刻我的心思变得难以把控,有宏大的悲怆和失去希望后的荒凉感。我不敢面对妻子,生怕她意识到我是个闯祸胚,只带给她不祥的未来。
赵晋这些日子来愈发整洁,并费心修饰自己,比他落魄之日神气了不晓得多少倍。如果他颓唐的时候是只皱纹苹果,那此刻他神清气爽像一只初夏刚上市的西瓜。
赵晋看我闷闷不乐,招呼我到他家喝酒。他下厨做了一桌上海菜,酒至半酣,举杯:“兄弟,你看清我是个独身人,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是啊,无牵无挂。人到中年,大家才明白婚姻的重担。
赵晋意气风发,脸上亮堂堂:“也就是说,我和你两个人的搭档到这顿酒结束。从明天起,我们不见面也不联系,你懂?”
我不太明白他意思。
赵晋指着我鼻尖:“上次去骗子集团办公楼,我只捞到个在哈根达斯等消息的差使。这次,倒过来,接下来都是我的主角戏,你陪老婆,乖点,在家听消息。假如消息不好,你乖乖陪老婆过日子,别出头露面。”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实在的心往下一沉,却又一轻松。
赵晋倒满我酒杯,举杯说:“很可能就是一次以卵击石。与其双蛋俱碎,不如省着点儿。你还可以和加里森一起,继续观察。”
大概在此日之后半年,我怅然到机场送加里森和小简一家回加里森的老家。
小简在连日情绪不佳后变得亢奋而易笑:“我们早该去看看加里森的兄弟姐妹啦,小孩正好上学。”
加里森仍是那种静态的表情,他耸耸肩,终于对我说一句:“坚持当绝对的观察家就像屏住呼吸不让人找到,若被人找得太勤,总有大喘气的时候。《经济学家》 还在就好,到了那边,我还是可以办下去。”
他的办公室是续租状态,找加里森面谈、对他下逐客令的人答应了他提出的条件,放《经济学家》 一条生路。
如今,是那个平日做做翻译工作的土耳其人在本城主持,听加里森遥控。加里森对我说:“只有一个办法能帮老许和赵晋脱困,但这是场赌博,赌注是 《经济学家》。我还要想一想,是把观察报告全部公布,还是继续等待。”
我其实不在意加里森公布不公布我和赵晋合作的观察报告 《制造恐慌收割民间的大胆阴谋》。我只想和即将远离的加里森再谈谈观察家这角色。
“这是个微妙的角色,其实对不希望被人琢磨透的人来说是个有威胁性的角色。”我说。
加里森咬咬嘴唇:“你们的共同特点(就像被部落血缘决定了似的)是没耐心。而且你们有种荒谬的期待,好像坏事暂时平息后就是好日子,从不设想坏事发生,后面情形可能越来越坏。你们急着要一个结果,结果却可能没结果。”
我承认加里森的思考很富哲理,但,我反驳道:“加里森,不是耐心的问题,是不得不为之。你看,如果我们没抢在前头下手,赵晋没发动北边强大的媒体参与,恐怕那家公司的阴谋就已成真。如果那样,你们今天也飞不成。机场里布满穿着防化服的人,乘客都戴防病毒面具,背上不背行李,而是背着混合空气筒。”
加里森勉强一笑:“我喜欢这城市,我已经住了半辈子。本来,我想在这里当个观察者终老,记下该记的无法以新闻传达的人事。你想,真正的旁观者不露声色,他选择置身事外。他结庐在人境,眼不瞎,耳不聋,但人哑了。他能做的就是记录。”
“传诸后世?”我问。
“文字记录留待未来裁判。”他答。
小简一直默默听我俩对话,机场就快到了,已看见了属于机场的建筑物。
我抓住最后机会对加里森说:“老加里森,其实你是明白人,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观察家?你真信有什么遁入山林的醒世人?观察家是危险的潜伏者,因为人是活的,活着就要到处说话。而观察家周围常聚集着不安分分子,他们会听说一切内幕,然后脱离观察采取行动。”
我目送他们一家搭乘的航班破云高飞,从此,本城不再有加里森,《经济学家》 也会渐渐淡出这个城市读者们的视野,那是必然。
少掉了加里森们,这城市的被观察程度将明显降级,那些试图获得二手敏感资料的交易者也会逐渐消失。
同样,我将不再被那么多的坏消息所环绕所惊吓,我或将再次感受岁月静好的幸福。我们会幸福,我们一定会幸福。在日复一日的幸福生活里,我很快会忘记加里森、老许、赵晋和杰胥这班人。
幸福只需要相信然后全身心去感受;观察世界与人间通常只会让人越来越沮丧和抑郁。
一句简单的话当作结尾吧,用以驱逐我们周围所有的观察家:
喂,你看什么看,是不是闲得蛋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