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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风

2022-10-16□俞

文学港 2022年10期

□俞 妍

1

疫情解禁后的第一节“百姓课堂”二胡课,时值开学季。在单位里忙了一整天,身体的各个零件快要散架了,脑子却异常兴奋。吃好晚饭,背上二胡,挎了白色帆布包,却发现去文化馆的末班车已过。老岑放下碗筷,说他送我去。我一个激灵,说自己骑公共自行车去。“多少年没骑了,这么远,你骑得动吗……”老岑一边嘲笑我像个要饭婆子,一边嘟囔着这样黑灯瞎火地独自骑长路,他会很担心。“不就骑个自行车吗,又不是开飞机坦克!”他不语了,只好跟我到小区门口帮我取了车,直到我骑上车直奔高架桥下,才感觉脱离他的视线。

暮色已降临,西天最后的霞光被城市的高楼遮蔽了,空中只残留一缕橘色的细丝。高架东边的绿地上,杨树簌簌响着,枯叶落在如雪的银薇花上。高架下的凌霄花历经夏日的艳丽后,露出几分颓色,顶着满头灰尘做最后的绽放。我快速骑着,不顾初秋所有的萎谢,沉浸在迎风飞翔似的快感中。发丝翻飞,裙袂飘扬,背上的二胡盒随着车子的颠簸,有节奏地叩打着后背。脖颈与后背似乎有细汗,又很快被凉风吹干,溢出一丝清爽。是的,清爽。原来重返往昔,回归少年,就是寻找一种从脚到头的清爽。二十年前,抑或三十年前,我也曾这样骑着单车在暮色里穿行。我还能忆起当年轮子碾过枯叶的唰唰声,头顶的天空怎样从莹蓝变为幽蓝再到暗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那样的发型,那么瘦弱的身材,喜欢穿黑白格子棉布裙……时光似乎在我放手的瞬间穿越了,往昔像从镜子里一脚跨出来,与现实融合在一起……

急促的刹车声——是一辆白色五系宝马,在我试图过红绿灯时,突然右转过来。我捏住刹车,从坐垫上跳下来。一身冷汗!白色宝马停住了,驾座里探出头来,一个戴墨镜的年轻女子,瓜子脸,精致白皙的皮肤。我下意识地嗫嚅了一下,推车从她车前跑过,硬邦邦的二胡盒拍打着臀部,越背越歪。我能想象自己可笑的模样:胆小,迟钝,背时……中年人的衰颓相在年轻人面前彻底败露。若是二十年前,我早就冲过去了,或者坐在车垫上脚踮地面停下来,绝不像此刻这般落荒而逃。过红绿灯后,我又左脚踩着踏脚一记一记才跨上坐垫。年轻时,每每看到矮个子妇人这种笨拙的上车法,总忍不住要嘲笑一番。多少年过去了,自己终于也升级成了这样的女人。

天色越发暗了,灰色的云块在暗蓝天幕里快速飘移,迎面的北风突然猛烈起来。短发依旧翻飞,长裙依旧飘扬,踏脚的力量却越发沉重,犹如沿着陡坡艰难爬行。没过几分钟,双腿已重如灌沙,像蹬了一辆三轮车,后面坐着一个身肥体硕的胖子。行道树渐渐稀疏,沿路的房子也消失了。主道上没有车辆驶过,人行道显得很空旷,只有北风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

一个人被猛风包围的感觉犹如置身于一场暴雨。三十多年前,我去姨母家,就曾经独自在暴雨里行走。那是童年记忆中最大的一场暴雨,我瘦小的身子裹着硕大的雨衣,仍然浑身湿透。眼睛无法睁开,只有在一次次擦拭后,才能勉强辨认方向,一步一步穿越白茫茫的雨帘。那场暴雨的第二天,本地广播播报了一条很可怕的新闻:那场暴雨中,一个八岁女孩掉入河里溺亡。而我当时也只有十岁,一个人沿着河道,整整走了三里路……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段记忆没有留下一点恐惧,只记得当年幼小的心灵充塞着坚定。而此时逆风蹬车,我却双腿已软。白天累积的疲惫全部迸发出来,从头到脚每块肌肉都在喊累。“加油,坚持!”我为自己鼓劲,不免暗自发笑。中年之后,感觉这样的鼓劲已成了很滑稽的事。我喜欢安闲恬淡地度过每一天,实在没想过骑一次自行车竟发展到加油的地步。大概中年人的少年情怀幻灭之后,也是需要足够的勇气去弥补的。

手机啸叫,老岑在微信里问我到了没有,我哭丧着脸说自己逆着风,快到慈溪中学了。“过了慈溪中学就可转弯。”老岑似乎也为我鼓劲。我应着声,加紧蹬车。终于到了慈溪中学。过了红绿灯,转到北三环后,风小了,车子下坡道一样再次飞起来。一刻钟后,赶到二胡教室,同学们已经开拉了。老师指挥着大家反复练习《同一首歌》 的副歌。“星光洒满了所有的童年,风雨走遍了世间的角落……”在循环的旋律中,我极力控制着自己还在波动的情绪,右手捏着弓,像操控着一颗破碎又愈合的少年心,一拉出窍,一推收回。

2

《行走在天上》 是多年前读的一篇小说,写失眠时的各种游思妄想。近几个月来,每晚熄灯后,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我的思绪开始“行走在天上”。

A 兄问我失眠时在想什么,我说没想什么,就是满脑子都是思绪,如乱麻纠缠在一起。B 兄问我为什么会失眠,我说不知道,似乎没有理由。C 兄说,他从不失眠,不知道失眠到底是什么滋味。什么滋味?就像爬坡,一点点慢慢往上爬,爬到一个结点,就无法再往上,身体被虚无的云层包围着,或者像漂浮在海面上。我为自己的描述发笑。要是失眠真的如此美妙,那还用得着数羊念佛,无休无止地焦虑吗。

C 兄说,可以跑步,剧烈运动后,人会累瘫,睡不着才怪呢。B 兄说,可以泡脚,放点中药,促进血液循环,让人的精神得以放松。埋头手机的D 姐突然叫道,喝酒吧,她每次失眠就喝酒,往嘴里塞几个烧酒杨梅,没几分钟就晕过去了……

这是文代会后的一次短暂聚餐。四五个文友歪在自助餐厅的卡座里,像解剖小白鼠研究我的失眠问题。头顶垂悬的吊灯泛着幽蓝的光,让我怀疑这场景就出自我的某个浅梦。“我可以试试,喝点红酒……”我虚弱地回应着,犹如溺水者胡乱抓住一根稻草。其实,我根本不会喝酒,小时候喝汽酒都要头晕,有一回贪嘴多吃了半碗甜酒酿,在祖母的老眠床上睡了一下午。

回家后与老岑说了这事。老岑翻出一瓶满头灰尘的红葡萄酒,捣鼓老半天,撬开瓶盖。“你那点酒量,这瓶够你喝半年了。”他戏谑着。毫无疑问,平时我失眠,他也受尽了折磨。常常在我窸窸窣窣开启安眠药瓶后,他也混混沌沌地起来吞个半颗。我掐着时点,在睡前半小时倒了两调羹红酒,一点点咪着。咳嗽糖浆色的液体,湿润了舌尖渗入喉咙,带着微辣微甜微酸的口感。对日进斗酒者来说,这样的喝法肯定会笑歪鼻子,于我却是巨大的考验。等两调羹红酒下肚后,我赶紧剥了几颗“金黄后”葡萄压压嘴。好家伙,活了半辈子,滴酒不沾,到了这把年纪,居然豪情万丈地吃起夜酒来了。我抹着嘴角,收拾残局,感觉满屋子都是酒味。拐到卫生间照镜子,脸颊与眼圈居然一点红晕都没有,但脑袋似乎已开始发晕。我抓紧时间洗漱,趁着这点醉意赶紧上床,僵尸般笔挺挺地仰躺着,等待睡意来临。

夜空里,星子稀疏,满月如盘,湖面的荷花像涂了一层牛乳,小船划过来,悦耳的乐曲飘渺着……思绪开始进入虚无,一点点变成一条银丝,很细很细……隔壁什么声音?该死的,又在拉抽屉,还有趿鞋走路声,真讨厌。没办法,只好重新酝酿。这一回,想象晨光穿越树林,树梢上雾气弥散,叶片上的露珠闪着饱满的光亮……老岑突然咳嗽了一声。唉!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我听得非常清楚。它行走的脚步犹如我的脉搏,手指随便按住身体的哪个部位,都能敏锐地感知到轻微的搏动。喉咙里的热灼感渐渐褪去,微晕也在消失中。酒劲就这样过了?我悄然起床蹑到客厅,抓起酒瓶拔掉木塞往喉咙里倒。只听咣咣两声,满满两大口咽了下去。月光落在手背上,勾勒出手抓酒瓶的轮廓,隐隐绰绰的,极像电影里酒鬼的特写镜头。有什么东西放不下的,一个中年妇人居然还要用少年的买醉来麻倒自己。

醉意来临……醉意快来临呀……老岑的微鼾已升级,犹如一台微型发电机在启动。我毫不留情地轻踢了一脚,他转个身,“发电机”暂时停了下来。我下意识地翻了一下手机,11:30。若能在11:50 入睡,早上5:50 的闹钟,还有六个小时。六个小时对一个失眠者来说,那已是奢侈的酣然大梦了。闭上眼,等待醉意等待头晕,脑神经却像突然搭错似的,耳畔莫名地响起白天哼唱的 《柳毅传书》:“劝君子,临行更尽酒一盅,愿与你,再向人间陌路逢。重叙离衷,重叙离衷……”湖滨碧波荡漾,龙女羞涩深沉的声腔在耳边循环。年少时嘲笑柳毅不解风情,中年后才懂得真正的有情人对爱的表达都是那么含蓄,在离别与守望中等待时光的馈赠。这么一想,又开始发戏痴了,整折 《湖滨惜别》 在脑海里拉开序幕。果然,醉意没等到,柳毅的水袖挥舞得漾起叠叠水花。

黔驴技穷!又翻看手机。子夜,十二点整。我摸索出床头柜上的艾司唑仑,剥了一粒塞进嘴里,用杯里尚有余温的水吞下去。秋夜的月光从窗帘里渗进来,似乎带着凉意。

真是天凉好个秋呀!

3

Y 在微信出现的时候,总是先问我身体。我说近来失眠得厉害。他沉默了半分钟,猜测着我失眠的原因。敏感?嗯。压力?嗯。爱胡思乱想?嗯。把生活与艺术搅和在一起?嗯。我说还有一条他没猜出来。还有什么?“我总是做别人的垃圾桶!”“那你的垃圾倒哪里去呢,你以为自己很伟大吗?”他一句句追问着。

我沉默了。我当然没有那么伟大。很多时候,我在听别人倾诉时,何尝不是在窥探他人心事呢。我恨不得拉开他们胸口的拉链,把他们千转百回的幽秘内心掏出来捧到显微镜下细看。我对Y 说,我对这世界的爱恨情仇带着触痛的好奇和感同身受的悲悯,就像资深票友总有着“戏中人”的感伤,大概我内心的角落也住着这些角色。我喜欢时常陷入其中,轻舞飞扬地演一折,似乎如此,我才会感到自己的青春还牢牢地攥在手里……

秋日的凉风隔着纱窗吹进来,我在转椅上晃荡着双脚。“要不,我们见个面好好聊一会。”我对Y 说。他笑着说这次不给我讲他的故事了(前年他讲的故事被我写成了小说),先让我把内心的“垃圾”倒空。“清空,一定要清空……身体第一!”他再次强调道,如果装太多垃圾,等有一天车抛锚了,那就来不及了。我哈哈笑着,心底的感动汩汩泛上来。一个发小级的少年朋友,平时各忙各的,常常在身体疲惫,内心兵荒马乱的时候,在微信里聊几句。虽然是那么几句平常语,却能如熨斗将内心的皱褶烫平。

我记得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发胃病,他来看我,手里拎了一盒铁罐装的佳佳奶糖和一大包雀巢咖啡。我捂着胃哭笑不得,他却一脸懵逼,莫名其妙。我还记得他时常带他的“狐朋狗友”来找我,什么修摩托车的,开五金店的,坐在我家的院子里侃大山,我一句都搭不进去,又不好意思下逐客令。更多时候,他会突然来一个电话,很兴奋地说他刚刚与“黄包车”“带鱼”打乒乓球,赢了他们好几场,或者说他帮一个死党去摘海地西瓜,汗水都可以攒一可乐瓶了。他充满烟火气的生活,让长期幽居的我心生出无限好奇。有一日,他从表袋里摸出一张女孩的照片,让我看看这女孩与他是否般配。我们翻着扑克牌,玩以前经常玩的“算命”游戏,算一算照片里的女孩有没有可能做他的老婆。几个月后,他突然匆匆跑进来,告诉我他带着女朋友去浒城玩,经过我家门口,他顺路进来看看我。那是个夏夜,那个女孩站在我家门口的国道上,我看不清她的脸。我不由暗怪Y,这样把女友晾在一边,自顾跑来看“哥们”,实在太不妥了。不想那个女孩与他一样率真豪爽,第二年秋天,他们就热热闹闹地结了婚。婚宴散席时,我与Y 道别。他拍着醉醺醺的额头,问我怎么走,我环顾四周不知怎么回答。他的家在一条村路上,即便打车也要走一段路。他弓着背,舞着细长的手臂,一辆一辆帮我问亲友的车,能否把我带上。他说,实在不行,他可以开车送我回去。我拒绝他的荒唐说辞,抬头瞥见秋夜的满月,那夜的月亮是我少女时代看到的最圆最亮的一个……

“你给我讲各种八卦,给我提供写作素材。我给你讲我们的少年友情,回忆我们的青春。这样就扯平了……”我在微信里与他调侃着。我的目的太纯粹了,说话的语气却像一个晒着太阳的老太太,打着哈欠诉说着前尘往事。他突然暴出一条语音过来:“喂,兄弟,老年人也可以有友情的……”“哈哈哈……”我们在微信里爆笑着。

4

中年人的友情,真的犹如买到防伪名酒那样稀缺?我不以为然。当一种场景来临的时候,半生不熟的朋友都可以像漂泊半生的“零余者”,拥抱在一起。

记得那晚,我们四个笔会文友,在一个艺术馆喝完茶出来。十点之后的武岭西路已人迹寥落,蒋氏故居和蒋氏宗祠都在剡溪边静默着,唯有门前的红灯笼寂寞地轻晃。沿着剡溪,缓缓走到武岭门处,在“美龄咖啡”前的长椅上小坐,犹如处在民国的某个老电影里。

再往前走,剡溪渐渐被一些店铺遮挡,剡溪的风依旧有一股浩荡之气直灌长街。H 兄提议一起吃个宵夜。我们找了一家还没打烊的排挡,围着门口的小圆桌坐下来。夜空里的朗月边有几颗疏星,数了一下,竟然是四颗,大家打趣着自己属于哪一颗。

啤酒瓶一一打开,装在小碟子里的熟菜也已端上桌。泡椒鸡爪,腌制毛豆,蛋黄南瓜,还有炸酥的剡溪小鱼,口感清爽却不寡淡。坐在我对面的M 姊是本地土著,讲着剡溪的民俗风情,聊着聊着,竟扯到了自己的坎坷婚史。人到中年,谁没有几斤情感故事?然而,在这样清风朗月的深夜,面对一些不太熟的文友讲述自己的故事,内心大概已如水平静。她讲述的目的,不是谴责前夫的刻毒,倾吐自己的不幸,更多的该是对时光的一次百感交集的回望。

剡溪边的灯带熄灭了,整条步行街似乎闭上眼睛。七八瓶啤酒在他们的痛饮下,只剩下莹绿的空瓶子。我杯中的白水却依旧满着。M姊的故事渐渐到了尾声,她千疮百孔又无比坚强的人生让我们喟叹不已。言语不多的F 兄突然问M 姊,离婚后有没有跟前夫再牵扯。“没有,老死不相往来!”M 姊斩钉截铁道。F兄叫了声好,说散了就要散得干净。他说他有经验,他与前妻散了十多年了,只见过一面,而且纯属巧合。他猝不及防的插话让我们都下意识地放下杯子面面相觑。“我们没有孩子……见面的时候,她依旧没孩子,我已经有了女儿……”他点了一支烟,似乎并不在意我们的惊讶,也开始讲述他的婚姻。他讲得不像M 姊那样有故事有细节,他说得更多的是自己的感受。婚姻就像两条河流,流着流着,有些能交汇成一条大河,有的却又各自分散。“我与前妻没有对错,只有不合适……”F 兄往喉咙里倒完啤酒,起身去买单。等他出来时,老板与老板娘打着哈欠,收拾我们的残局。

子夜的黑越发浓郁,空气里似乎腾起一丝烟雾。脸上的凉意不知是月光所赐,还是被烟雾濡湿的。我们四个人继续默默走着。F 兄与M 姊不觉落在后面,大概刚才的话题还留有余味。在转角处,H 兄突然驻步,等我走到他身边时,他顿了顿说其实每个人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我点点头,看了看他在暗光里有点沧桑的脸,随口问了一句他的老家。他说是的,然后像下了决心似的,说起了自己的过往。他说自己在老家读了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结婚又离婚,考上研究生,最后来到我们这个城市。“他们都说自己的婚史,其实我之前也有过一段。年轻时总免不了一番动荡,似乎这样才能成熟……”我轻声应着,不敢停下步子。我怕H 兄也像掉坑里一样诉说自己的婚史,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安慰他。刚才吃宵夜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喝啤酒,独我一人喝白水。原以为那只是我不会喝酒。此时我才发觉那绝不只是巧合,而是生活本身具有的隐喻。

F 兄与M 姊终于跟上来了。走到酒店门口,大家又聚在一起。F 兄按着电梯门,我们走了进去。“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F 兄道。我们点点头,心领意会。在各自走出楼梯的那一刻,忍不住转头回望。我相信很多年后,我们都会记得这样一个夜晚。那的确是几个中年人的一场小确幸!

5

又回到了寻常日子。

克服失眠后,日子变得平静又恬淡,是我喜欢的秋日时光。这样的日子适合读书。翻阅卡尔维诺的 《马可瓦尔多》,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了。一个叫“马可瓦尔多”的城市打工仔,有着一双敏锐善感的眼睛,时刻捕捉着四季的变化与都市的秘密。春天花坛里的蘑菇,秋日空中的候鸟,一片发黄的树叶,一个桌上的蛀虫洞都会引起他诗意的想象。他在这些小东西里寻找着卑微的梦想,那种螺旋式上升的梦想,快到顶峰时刻,却又自由落体式地坍塌散架,让人每读一篇,都会眼窝发热。

忍不住与老岑讨论此书。他说,穷人一做梦,上帝就发笑。我说,中年一做梦,上帝也发笑,人到中年再挣扎着追求少年情怀,梦想有多热切,碎裂就有多惨烈。老岑说,也可以这样理解。

放下书,踩着杜英树的落叶去小超市买花露水。小超市里挤满了人,那个爱玩抖音的老板娘正忙得不可开交。我问老板娘,花露水摆在哪里。她没反应。我又重复了一声。她不耐烦地抬头,用手往里边一指:“在柜子里,你自己找。”我只好拨开人群,挤进去,一一打开柜子。终于找到了。我举着两瓶花露水,等着老板娘算账,顺便赞美了一下她昨日的漂亮烫发,问她今日怎么又恢复了原样。

“我多忙啦,一天到晚像个痴乱,开电瓶车进货送货,头发吹得没样子。”她摸摸乱糟糟的烫发连声抱怨,“再打扮也没用,我就是轻纺城第一痴婆……”我笑道:“你是挺忙的,但你的抖音玩得真好,我天天跟踪来看的哟。”我说的是实话。别看她五十多岁了,整天风风火火地装货卸货,却是跳广场舞玩抖音的高手。常常在超市门口,看到她对着平板电脑扭臀摆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随着她的舞姿在夜风中飘荡。她玩抖音更放得开,身着蕾丝白色睡裙,唱呀跳呀,身旁蹦出一个P 上去的“小鲜肉”来。她捏着红丝巾,跟“小鲜肉”打情骂俏着:“我的小老公呀,年方二十八呀,妻老夫年少呀,开心乐陶陶呀……”

“玩抖音是我一天中最高兴的事,可惜就那么几分钟……”她叹了一声,用普通话一字一顿地说,“我就为了那几分钟的开心,每天痴乱一样活着……”哈哈哈,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但我硬忍着,压低声音安慰她能开心总归是好的。“有些人天天愁眉苦脸,至少你还能开心几分钟……”我说的是实话,听起来却像在调侃。

走出超市,闻着花露水的清凉味,我点开她昨日新拍的抖音。抖音里,她站在摆满烟酒的柜台前,手里有节奏地挥着一叠百元大钞,撅嘴唱道:“你牛什么牛,你牛什么牛,你的金钱买不到姐的自由……你牛什么牛,你牛什么牛,姐的幸福只是那真心拥有……”

我对老岑说,超市老板娘简直就是男版的马可瓦尔多。老岑说,我们每个人都是马可瓦尔多。我应着声,不再说话。我们一前一后走在新城河畔。秋日的新城河似乎比往日开阔,两边下嵌的木栈道上,都是散步的中年人。灯带沿着栈道铺设着,能很清晰地照亮水边的苇叶和浮萍。灯光下,那些细长的苇叶犹如金丝带在水面摇漾,让人忘却它真实的萎黄模样。对岸的小区因为灯带的围绕,一幢幢小高层像一个个巨大的发光玩具。它们倒映在黑漆漆的河水中,河里犹如浮着水晶宫。当河水漾动时,那些水晶宫也随之晃动。

风来了,吹得我单薄的裙袂在小腿肚边盈盈飘忽。我的短发直立后又快速倒伏贴脸,鼻尖能闻到发丝里淡淡的枯焦味。我想,那大概就是中年的味道吧。我倚着水边的木栅栏,望见对岸强光下的垂柳,它们在水里的倒影犹如腾起的绿色喷泉。这些“喷泉”在夜风的吹袭中,随着河面的波纹潮水般一层层涌过来,让人襟怀大开。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苏东坡的诗句:“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我被自己吓了一跳。这突如其来的游思犹如那日说走就走的一场骑行,也如同剡溪边三位文友的真诚吐露。“不用思量古今,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时光霍霍,中年人的眼里,世间一切似乎都如潮水成了无情之物,然而依旧执着于初心,应该也不为过吧。那个马可瓦尔多不也是在不断破灭不断坍塌中,寻求新的诗意吗?少年也罢,中年也罢,幻觉也罢,现实也罢,都是生命的自然状态。恬淡与热切,感性与理性可以同时长在身上,成为一对美好的翅翼。那就继续在无情的时光中做个有情人吧。

浩浩秋风中,我沿着新城河往前漫步,不曾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