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之恋
2022-10-16钱国丹
□钱国丹
1937 年盛夏,上海滩热成个大烤炉,大街小巷里不管是穿纺绸短衫还是穿土布背心的,没有人不是汗涔涔的。
陆一焘把黄包车停在复旦大学门口。正是午时三刻,热得浑身着火的他敞开了无袖布褂,企图收取丝丝凉风。他是在苦等一位复旦女生,等他心目中的女神。他盼着能拉上她跑一段路,当然是越长越好。
他并不知她姓甚名谁,只觉得她的面容身材、举手投足都异乎寻常地美,没有一点瑕疵。在她面前,陆一焘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正视一眼。只有在夜深人静辗转难眠之时,他有过一闪念:假如自己脸上没挨过那残酷的一刀,假如他也能考上复旦大学……
陆一焘是瀛州地区鹿清县人。父亲陆正毅是远近闻名的雕刻大师,也是全省唯一的集木雕、石雕、玉雕三雕于一身的奇才。各大寺庙的释迦牟尼、弥勒佛像和诸天菩萨,官宦宅第的石人石马石锣石鼓,有钱人家的玉盘玉盏玉壶玉瓶,大多出自他的手。靠着这门手艺,陆家家境相当殷实,不久前他还在鹿清城关大南门买了幢非常气派的四合院。遗憾的是陆家子嗣不旺,陆正毅40 多岁才得了一焘这单丁。孩子长得贵气,且聪慧过人,四岁就入泮读书,三字经、千字文背得很溜,到了十多岁,唐诗宋词也读个八九不离十。陆大师傅一心要把他打造成人上之人,每每带他去瀛州城里,除了给他买好吃好穿的,还要挑拣一大包书籍背回家。他常挂在嘴边的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陆正毅还强调说:“老爸再能,也只是个工匠而已;儿子你好好读书,将来跃入龙门,封侯拜相,给咱们陆家光宗耀祖!”
父亲还请了位武术高手,教一焘拳脚功夫和防身之术。南门头有位撑舴艋舟的老蔡,只要他歇息在家,陆正毅就请蔡老大来家里,好酒好菜地伺候着,让老蔡带一焘去他的船上,玩撑篙,学打桨,还鼓励他从舴艋舟上蹿进水里,又从水里钻出来爬回船上,这让十四五岁的陆一焘非常开心。都说养独根苗苗就像是“竹竿头上顶鸭蛋”,一不小心就摔个粉碎,所以陆正毅要用一切手段,打造出一个皮实的、有金刚不坏之身的儿子来。
陆一焘16 岁那年,公立瀛州中学高中部的新生红榜上出现了他的大名。这让陆正毅心花怒放,觉得儿子离“人上人”又近了一大步。第二天正是一焘16 岁生日,陆正毅把一枚刚刚完工的玉观音挂到儿子的脖子上,又摸了把他圆圆的脑袋说:用力,用劲,再过几年,给我考个大学状元回来!
那是枚鸽卵大的和田玉吊坠,雕艺精湛,创意独特。慈眉善目的观音手持书简在专心阅读。从古到今再到往后多少年,谁都没见过手捧书简的观音菩萨。
那一晚,陆家院子里摆了四桌筵席,父亲请了儿子的恩师和自家的亲友,痛痛快快地畅饮起来。酒足饭饱之后,客人们陆续起身告辞,累了一天的母亲一边收拾残席,一边叮嘱儿子洗洗回房安歇。陆一焘回到自己的东厢房——那是他的卧室兼书房,摘下脖子上那尊玉观音,对着灯光照照,他看到隐隐的“佑焘儿周全”五个小字。他心里暖暖的,甜甜的。然后找出条绵软的手绢儿,把这份爱心和祝福包好,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酒酣的父亲嚷嚷着热得不行,在院子里支了张竹榻,醉卧在星空之下鼾声如雷。竹榻夜眠并不是陆正毅的特权,鹿清男人们的夏夜,总喜欢在院子里洒一壶清水点一盘蚊香,在竹榻上睡到夜凉如水时才进屋。就在那个看似祥和平安之夜,陆家却遭到了灭顶之灾!
鹿清人至今都猜不出陆家的仇人是谁,警察就更抓不住凶手了。陆正毅虽然艺高家富,但从不和人争强斗狠,为人更是仗义慷慨,荒馑岁月,他买了粮米分送给那些揭不开锅的人家,谁家有病有灾的,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解囊相助。在鹿清,他算得上是个贤人了,怎么会有人要戕害他全家呢?
那个深夜,陆一焘在梦中挨了一刀,而这一刀还是落在他脸上的!剧痛让他猛地坐起身子,顺势就攥住了歹徒的手腕,同时他收紧双腿,用力蹬了出去,蹬得对方几个踉跄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接下来的扭打中,只听到凶徒哇的一声惨叫,想必也受伤了。大概是感觉到这男孩不太容易对付,那凶手撒腿就跑。黑暗中,陆一焘根本看不清凶徒的身材和嘴脸。
陆一焘只觉脸上在汩汩淌血,伸手摸着了火柴,点着了油灯。映入他眼帘的是,他床头柜抽屉被拉出来扔在地上,那枚卵形“读卷观音”已不翼而飞。
他跨进了主卧室,只见母亲躺在床上的血泊中,任他怎么哭喊也不会应了。他又跑到了院子里,惨淡的星光下,父亲的身躯斜仰在竹榻的南头,脑袋却滚落在几米远的地上……
16 岁的少年吓懵了,强撑着身体去敲隔墙堂叔家的门。开门的刹那,他双眼一黑栽倒在堂叔家的门槛上。堂叔的呼救声召来了半条街的人。待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屋子里,一位郎中嘴里嘟囔着什么,一边捣些酱状物,填补他脸上的沟壑,然后用布条子把他的脑袋缠绕成一个臃肿的怪物。
他在郎中家住了两天,刀口换过药之后,就被堂叔接回大南门参加父母的葬礼。路上堂叔告诉他,他家值钱的物件都被洗劫一空,他父亲刚刚完成的一尊樟木弥勒坐佛也没了。
把父母送上山后,他开始擦洗血腥的家。在凝固的血泊中,他捡到了一截手指头。他拿着这截断指左看右看,肯定它不是自家人的。于是他找出喝剩的半瓶烧酒,把那截指头泡在酒里。
脸上伤口结了痂,粗粗厚厚的,一块一块地脱落,给一焘留下一条又长又粗的紫疤,彻底毁了他的容貌。当他半掩着脸去瀛州中学报到时,一个女同学尖叫着“妖怪”,逃离时竟慌得摔了个嘴啃泥;而当他提着铺盖踏进男生宿舍时,室友都抱着各自的被褥作鸟兽散了。
他明白自己无法在学校里待了,只得回了鹿清,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四合院里,万念俱灰。陪伴他的唯有那满架的、沾满血点子的书。读书累了,他就拿起那个酒瓶子,用一根筷子拨着那截断指欣赏一会。他相信有朝一日能找到它的主人,砍下他们的头颅来祭奠父母的亡灵。
为了生计,他到处找活儿干。他甚至渡海去了小岛,打算帮人捕鱼,那可是在狂风恶浪里搏命的苦力啊,但人家一看到他就连连摆手,甚至说:你这张脸会把鱼虾都吓跑了。
堂叔怕他在家里憋坏了,对他说,焘儿,找个大草帽戴上,去大上海吧,拉黄包车适合现在的你。乘客要的是拉得稳,跑得快,没有人会要你摘下草帽看看你的脸。堂叔的话像锥子似的扎着他的心,原本一个条件优渥的高中学生竟然要沦为黄包车夫!可是憋在家里,他只想杀人也想杀了自己!堂叔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于是他去买了一堆草帽和毡帽,在镜子前不断地调整角度,让它们尽量遮住伤疤而又不妨碍自己的视线。从此,上海滩的车夫群中,多了一个低着脑袋、像牛一样没日没夜拉车的年轻车夫……
去年也是这么个大热天,他的黄包车途经泰鑫麻帽行门口时,一个动听的声音喊住了他。他一扭头,胸口突然一紧,气都喘不匀了,因为那喊车的女孩实在是太美了。陆一焘在上海滩跑了五六年,见过的丽人何止千万,可这么姣好、这么恬美、这么清水出芙蓉的却是第一个,这让他更加自惭形秽。他把帽檐拉得更低些,怕脸上的伤疤吓着这女孩。女孩并没有注意他的脸,只是说了声:去复旦大学。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下她的着装,那是套让人艳羡的、湖蓝色的复旦校服,心里就涌上无尽的酸楚:如果不是那场惨祸,他和她也许能成为校友!
那个女生并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用手帕做出各种姿态,表示厌恶车夫身上的汗臭味。一路上她还轻轻地哼着歌儿,嗓音像莺啼般甜美。车子拉到了一条石拱桥旁,桥很陡,体力差点的车夫可能就拉不上去。女孩很自然地说,我下来吧。陆一焘拉了这么多年的车,听惯了喝斥和谩骂,受尽了白眼和鄙夷,还从来没听过这种温暖的话。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女生已利索地跳下车了。
陆一焘的心都要化了。他似梦似幻地拉着车,身子有点飘渺,低头看桥下,萍草青青,水声潺潺。平日里熟悉不过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他忽然想,这女孩敢情是天仙下凡?不,她比天仙更美丽,更慈悲。可他呢,就是地上的尘泥,被脚踩、被车辗、被吐痰。他很想再看她一眼,又怕看她会亵渎了她。车子到了复旦大学的门口,女孩下了车,把一张钞票放进他的手心。他没敢抬头,只听着她轻盈的脚步渐行渐远。
从此那条拱桥,还有泰鑫麻帽行和复旦大学,都成为他心中最美好的风景。他常常有意无意地把车子停在泰鑫帽行和复旦大学门口,梦想着再拉她一次。遗憾的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树上的蝉儿叫得人心烦,汗水越过他脸上的沟壑砸在地上。可就在这会儿,那梦中的女生却提着一只沉甸甸的藤箱,和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一起从校园里出来。他正想迎上去呢,打横里插进一辆黄包车,抢在他前头接上了女生,那车夫油光锃亮的脑袋在阳光下刺得他双眼生疼。女孩指了指陆一焘的车对那年长男人说:周叔,你上这一辆,我们跟紧了可别走散了。然后对两位车夫说:去汽车总站。陆一焘的心狂跳着,赶紧拉上了老者,在光头后面跑了起来。他望着前面女孩那时隐时现的倩影,脚下生了风。他的力气显然比光头大得多,但是他决不超过他,他太珍惜这段路和那一闪一闪的倩影了。
在离南站还差二三百米光景时,尖厉的空袭警报响彻了上海滩。近些日子,日寇对上海的骚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猖狂了。警报声像凄厉的鬼叫,店铺、民居里的人都逃出屋来,哭着喊着抱头鼠窜。陆一焘扔掉自己的黄包车,想扑上前去保护他心中的女神,可炸弹已轰然爆响,附近的建筑物一泻到底;他的黄包车飞了起来,他的草帽像一只鸟儿在天上兜了个圈儿,鬼使神差地回到了他身边,他一把抓住了重新戴上。
“车站被炸毁了,车子被炸飞了!”“我的胳膊没了!我的肠子、肠子……”轰炸机远去了,惨叫声和嚎哭声却响成一片。陆一焘在烟尘里咳着,寻找那位女生,他发现她刚才坐的那辆黄包车倒扣在一堆瓦砾上,车夫被甩在一旁,光光的脑袋被削去了半边。那天仙姐姐呢?是不是也被炸死了?绝望的泪水在他坎坷的脸上跌跌撞撞,他心痛得像被穿了一个洞。忽然,他发现那倒扣着的黄包车似乎动了一下,他揉了揉双眼,那车子又动了一下,仿佛被顶起一点点,又无力地压了下去。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奋力扳起了车子,一个满是尘土的脑袋钻了出来。没错,就是那位复旦女生!
女孩囫囵着出来了,手里还拖着那个粗藤箱。她站直了身子,焦急地四顾,喊着:“周叔周叔!”
刚才陆一焘一门心思在这位女生身上,把自己车上的乘客给忘了。老人哪儿去了?于是他踩着咔嘣咔嘣的残瓦,跟着女孩喊,“周叔周叔!”终于,他听到一堆坍塌的瓦砾下有了虚弱的回应,赶忙上去搬掉残椽,扶着老者坐了起来。他看到老人的背上有个杯口大的洞,鲜血正不断地往外冒。女生扔下藤箱,跪下去堵那个洞,可是她的一只手几乎都陷进去了,血浆还是从她的指缝里溢出。周叔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失,他用最后的力气,指着藤箱对女孩说:这是、你们家、最后的家当了……你、留着,不要给你爸了……
女孩大哭起来,灰尘和泪水把她画成个大花脸。远处又响起了飞机的嗡嗡声。陆一焘跳将起来,把自己的黄包车连拖带扛地弄过半堵残垣,试了试,还能拉。他焦急地招呼女生说,快上车,逃命要紧!女孩提着藤箱,慌乱中绊了一跤,藤箱也甩出去了,陆一焘听到了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他扶起了女生,又帮她提起那个藤箱,箱子比他想象的重多了,却没有锁,只用两只结实的藤扣子扣着。他下意识地晃了晃,捕捉到细微的金属摩擦声,联想到周叔临终的那句话,他明白箱里头装的是什么了。
轰炸机嗡嗡着远去了,陆一焘问女生:你要去哪里?女孩哽咽着说,回瀛州。陆一焘暗喜,他们竟然还是同乡!于是就解释说:今晚有货船要回瀛州,我拉你去十六铺码头吧。
女孩说,那我们周叔呢?陆一焘指了指远处穿着红十字会服装的人说:他们负责收尸。再说,你也没法子把遗体带回瀛州,是不是?
女孩的泪水又下来了,她掏出了纸笔,放在膝盖上写着什么,陆一焘的目光越过女孩的肩膀,看见纸条上面的字样:该先生是瀛州麻帽厂的管家周保勤,求好心人安葬,容后谢。落款是:吴萝月。
吴萝月,吴萝月……从此,这个名字就镌刻在陆一焘的心坎儿上了。
茂利号是往返于上海和瀛州的一艘货轮,已有20 年的航运史了。吴萝月家精致的麻帽,都是由这条船运往上海,然后销往欧洲各国。从前,瀛州麻帽厂和上海的麻帽行都是萝月爷爷亲自打理的。后来爷爷老了,经不起舟车劳顿,忠心耿耿的周保勤就挑起了大梁,而萝月的父亲吴延年则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什么也指望不上。
把吴萝月送达十六铺码头,陆一焘看了看梧桐路口的挂钟,离开船还有一个时辰。他用自己随身带的一根铁链,将黄包车锁在一棵树下,然后在一间旧衣店买了套干净衣服,转身又到拐角处的一个小澡堂里冲了个澡,把刚买来的衣裤换上。
他赶回码头时,茂利号启航的汽笛已经拉响,他飞快地冲向跳板上了船,混在人头攒动的乘客群中。可是他的心里、眼里、耳朵里,全是吴萝月和她手里的那只藤箱。他暗暗地下定决心,这辈子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指望了,他想的就是这个女孩,她是件稀世之宝,往后他活着的意义,就是要将这件宝物呵护周全。
今天,货船像往常一样装满着大捆大捆的洋布、洋皂、洋火和洋油,只是把一个货舱腾空了,数百名身心俱伤的乘客,不分贫富贵贱,不分男女老少,都抱紧了自己的大包小包,挤挤挨挨地在这个货舱里席地而坐。货舱里没有窗户,没有任何通风设备,汗臭味、狐膻味、大蒜味、烟草味和乱七八糟的食物味纠缠着,令人作呕。看着一地黑压压热烘烘的脑袋,吴萝月转身离开了。
船舷两旁,也都挤满了人。她皱了皱眉,向船尾走去。
船尾的甲板上竖着十几桶汽油,圆柱形的油桶相互挨着,形成一个个有弧度的三角形。也许是怕油垢弄脏了衣服,也许是“禁止吸烟”的警示牌起了作用,几个乘客来过看过,也就知趣地退避了。下午的轰炸太过惨烈,谁也不想再来一次油桶爆炸,把自己侥幸捡回来的小命搭上。整艘茂利号,这船尾应该算最清静的地方了。
暮色四合,黄浦江上的涟漪发着暗光,阵阵晚风带走了暑气。吴萝月倚着发锈的栏杆,遥望着城市的阑珊灯火渐行渐远,船头耕出的浪花闪闪展开,像重重叠叠的“人”字。举头望天,繁星明灭,轻云缓移。若不是战乱,那该是多么美好的夏夜啊。
她想给藤箱找个安全的地方,可是油桶和油桶已经挤得很紧,不可能藏匿下她的手提藤箱。她发现油桶旁有个大拖把,只得把藤箱放在拖把后面。想起周叔下午来接她时说的话:你胆子要大,心要细。一个穷学生带着个连锁都没有的粗藤箱,别人准以为装的是书本!
倦意上来了,朦朦胧胧中,吴萝月的心飘移到寒假里那个大雪纷飞的上午。那时候同学都回老家了,父亲却要她留在沪上帮周叔结账。在那个雪天的早晨,有人敲响了她们女生宿舍的窗。独自待着的吴萝月把窗子打开一条缝,她看见窗外站着一位长相俊朗、气质儒雅的男子,他用上海口音的国语问道:请问任薇环同学在吗?
任薇环是哈尔滨人,因为家乡沦陷,无家可归的她只能滞留在上海。虽然是同系同学,任薇环却比吴萝月老成许多,她参与许多社会活动,还担纲校刊 《文摘》 的副主编。吴萝月告诉男子说,任薇环今天去宣讲团了。那男士就把厚厚的一摞稿纸隔窗递进,请她转交任薇环,然后头也不回地匆匆下楼去了。
一股莫名的冲动让吴萝月拉开宿舍门来到了走廊上,居高临下,她注视着疾走在操场上的男子,他双腿修长,步态矫健,披风被风雪高高扬起,就像一匹骏马,优雅地跑出了她的视线。
她怅然若失地回到寝室,展开那摞还带着男子体温的稿纸,原来是 《文摘》 的样稿,她匆匆浏览了一下,多是宣传抗日救国的内容。编委会的名单中,文字编辑就是任薇环,美编和插图是孙浩然。孙浩然?就是那 《放下你的鞭子》,得过全国国画金奖的孙浩然?再翻阅稿件中的插图,那结构,那人物造型,那线条……那么,送稿人会不会就是孙浩然?……可是孙浩然怎么可能这么年轻?他疾走的姿势怎么可以这样潇洒呢?
吴萝月不但长得美,学习成绩也是极好的,像她这样的女孩,身边并不缺追求者,但在那个风雪交加的上午之前,还没有哪个男生能让她的心泛起一点点涟漪,而这个连姓名都没搞清楚的送稿人却让她的心里有了牵挂。这简直是莫名其妙!……听他的口音,他应该是上海人,那么今天下午的轰炸,他和他的家人有没有受伤?想到这里,吴萝月一个激灵就清醒了过来。
货船在稳稳地前行。左舷那边,一曲 《松花江上》 的旋律响起,这是流亡三部曲的第一部,委婉,悲凉,哭泣,呼号。吴萝月想,张寒晖先生是了不起的,他把东三省流亡百姓的各种情绪集中、糅合、发挥,表达得淋漓尽致。她被深深地打动了,不由自主地循声过去。拉提琴的是位年届不惑的先生。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也都聚了过来,跟着琴声哼了起来,逐渐成了合唱。接着,那先生又奏了第二部 《离家》,第三部 《上前线》,大家唱得情绪激昂,泪光点点。吴萝月很自然地融入这个合唱之中。
出了黄浦江口,风浪大了起来。许多晕船的人顾不得空气污浊,陆续进舱去了。实在不想进舱的几人则蹲在船舷边打起盹来。吴萝月也困得很,她到船尾瞅了眼大拖把,毕竟那里藏着整个泰鑫麻帽行,她们家的全部财产。
不知不觉就到了午夜,弯弯的下弦月像一条小船般摇上来了,淡淡的清辉给茂利号镀上一层神秘的银光。累极了的吴萝月蹲在后船舷旁,迷糊了过去。约摸凌晨两三点钟,茂利号就航行到龙蟠岛外的海域上了。
一阵嚣张的马达声打破了海夜的宁静。萝月睁开惺忪的双眼,只见一条装扮怪异的快艇飞速向茂利号逼近,船上隐隐约约立着五六条身影,他们用当地土话狂喊,手里舞着棍棒状的东西,有几支“棍棒”还寒光闪闪!
乘客们被惊醒了:“不好!绿寇来了!他们有枪,有长枪还有短枪!”一个眼尖的人喊着。
绿寇,是浙东沿海一带人们对绿林贼寇的简称。龙蟠岛上有种不知名的树,摘那树叶捣烂,取其汁液把脸涂得墨绿墨绿的,这也是“绿寇”的另一种传说。这副打扮出去,即便抢的是熟人,人家也认不出他们的嘴脸来。
船舱里骚动起来,乘客们有哭爹喊娘的,有双手合十乞求神佛保佑的,更多的人则企图把自己最值钱的物件藏匿起来。可是货舱里四壁光光,连个小柜子、小抽屉都没有,有的人试着去撬船舱的底板,哪里撬得动!还有人跑到驾驶室,哭着喊着催促船员全速前进。可是货轮仿佛笨重的大象,哪里跑得过机敏如鼠的小快艇?
砰砰砰!几声凌厉的枪响过后,茂利号被逼停了。一个铁锚甩了过来,抓住了货船的船舷,绿寇们沿着锚索,猴子般蹭蹭蹭地爬了上来。
墨绿的脸皮,贼白贼白的牙齿和白眼仁儿,再加上夸张的表情,让这些绿寇活像青面獠牙的魔鬼。吴萝月吓坏了,在强盗船靠拢的瞬间,她离开了油桶和她的藤箱,躲进了船舱的人群里边。
两支手电筒光束对着舱里扫着,一个秃鹫模样的高个子,举着把驳壳枪,用明显的漩浦口音吼道:都给涯(我)听好了啊,涯兄弟们劫财不劫色,索钱不索命!尔等乖乖地把金银财宝交出来,屁事都没有。别跟涯讲半个“没”字,今天上海大轰炸,尔等可都是卷了贵重家私跑路的!
大家都吓得呆若木鸡,一个男人把双手叉到背后,捋下腕上的名表往后腰里塞。秃鹫抬手就是一枪,舱板即刻出现一个洞眼。有人吓尿了,淅沥的尿声和腥骚的味儿在舱里游走。“手脚麻利点,赶紧给涯拿出来!”秃鹫吼道。都知道在劫难逃,于是一个个哆嗦着,把自己一辈子的积攒悉数奉上。绿寇们在人群中挤过来挤过去,咧着大嘴巴收缴着胜利果实。
一个脸肉鼓得像大蒜瓣般的匪贼挤到吴萝月身边。萝月厌恶地别转了脸,却对他摊开了一双空手。大蒜头阴阳怪气地说,你找死吗?一个子儿也不掏?萝月镇静地说,我一个穷学生,哪来的钱?大蒜头无耻地笑着说,那让我翻翻你这裙子,看藏没藏下什么!一边就伸手过来。吴萝月本能地打开那手,骂了声“骚猪”就往后躲,可是舱里水泄不通,哪有她的退路?大蒜头怒了,一巴掌就扇了过来,萝月一偏头闪开了,那巴掌却落到她身边的一个瘦女人脸上。瘦女人一个踉跄就倒了下去,可是舱里没有空隙,她只是斜倒在一个矮个子男人身上。萝月看见她的发髻中有一截崭新的白头绳,心想她的丈夫也许就是下午被炸死的,一个三四岁的男孩抱着这女人的大腿哇哇直哭。
正闹得不可开交,离舱门不远处,一位面相肥白的中年男子正佝着身子,企图往舱外挤。秃鹫眼尖,他断喝一声:那个肥白脸,给我站住!肥白男打了个哆嗦,一只精致的小皮箱从他手中掉落。大蒜头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赶忙往小皮箱那边挤去。秃鹫对肥白男喊:打开皮箱!肥白男僵立着,一动不动。大蒜头拿枪指着他的太阳穴,说,信不信我把你这个白猪头凿个洞?肥白男吓得腿一软,双膝就着了地。他取出把钥匙,对着皮箱的锁眼抖抖瑟瑟地插了半天,啪,箱盖一启,映入众人眼帘的是几本厚厚的精装书。大蒜头抓起一本,天哪,从里面滑出的全是金条!
绿寇们不要大宗物件,连昂贵的鸭绒被、崭新的貂皮大衣,搜过捏过后统统扔了。不到半个小时,茂利号上的金银细软被席卷一空,连小男孩耳朵上的“独子丁香”都被摘走了。吴萝月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但愿强盗们不去船尾,他们不会要那些汽油的,不会发现她放在拖把后的藤箱的……
绿寇们出了大货舱,转身去驾驶台和水手休息室。吴萝月惴惴着,跟在几个胆大乘客后面远远地看着。因为脸上涂了绿,绿寇们并不怕人看,反倒有点自以为英雄的表演欲。他们麻利地缴了船员身上的银洋,摘下他们的戒指和手表。接着,秃鹫和大蒜头转过身子,向船尾走去。
吴萝月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眼看着他们走到油桶旁,大蒜头沿着油桶群绕了半圈,踢了一脚拖把,拖把倒了,等他直起身子时,那个藤箱已在他手里了。
完了!吴萝月脑袋嗡的一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条黑影突然掠过,一把夺过大蒜头手里的藤箱,跃身跳进了大海。秃鹫和大蒜头举枪就射。幽暗的浪涛吞没了一切,跳海人和藤箱都无影无踪了。
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绿寇们也面面相觑。秃鹫回过神来,对着冒烟的枪口吹了口气,竟然笑了:都讲涯们不要命,哪里跑出个比涯们更不要命的,真有他娘的,虎口夺食!
吴萝月整个儿傻掉了。钱没了,她心疼,倒也没像别人那样心疼到要死要活的。让她惊诧不已的是,这男子怎么惦记上她那个不起眼的藤箱的?他怎么会知道这箱里装的是钱?再说,在这黑灯瞎火的夜里,在这茫茫无际的汪洋上,哪怕他的游泳本事再好,带着这么沉重的一个箱子,他又能游多远?
那条快艇狂欢般轰鸣着,满载着贼人和他们劫得的金银财宝扬长而去。还过魂来的乘客,有的呼天抢地,有的跳脚咒骂,那个扎白头绳的女人披头散发,哭着喊着要跳海,被几个人七手八脚给抱住了。茂利号上沸反盈天,人们诅咒日本鬼子,诅咒绿寇,诅咒着政府对外打不过日本鬼子,对内抓不住绿寇劫贼。
货轮继续前进。经过这场浩劫,萝月睡意全无,她留连在船尾,凝望着那个歇过藤箱的角落发呆。那小子和那帮强盗显然不是一伙的。他这一跳海,命都没了,要钱何用?
陆一焘听不到人们的喋喋不休了,刚跳进海里,他就潜到茂利号船底,双手却抓住拖在水面的那段弧形锚索。枪声过后,他悄悄地冒出头来透气。绿寇的快艇走了,茂利号也重新启航了,他一直抓住锚索,让货船带着他前进。浪涛把他推过来,搡过去,他小心地规避着脑袋和船壳的碰撞,规避着身体被锚索弄伤。逆行的流水脱去了他的衣衫,剥夺了他的裤子,把他弄得赤条条光生生的,当然也卷走了他手中的藤箱。十几个小时的乘风破浪,他饿极了累极了也困极了,但是他不断地告诫自己:挺住,挺住!你一迷糊你就完了……
茂利号到达瀛州码头,已是晚上9 点多了。
一排儿的玻璃风灯高挂,照得码头还算亮堂。茂利号遭劫的电报,早已拍到瀛州航运公司了。噩耗像暴雨后的积水,在瀛州的大街小巷里涌动着。凡是跟这趟船有点瓜葛的人,早已候在码头,有人惦念着亲朋是否无恙,有人估量着自己货物的受损程度。码头上嘈嘈杂杂,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焦躁和不安。
船终于泊妥了,两条宽厚的跳板平行着伸过来,乘客们就顺着跳板次第登岸。吓坏了的母亲拥着儿子放声大哭,白发族把孙辈搂在怀里久久不肯松开,更有恋人们一见面就抱在一起涕泪交加的。
到底是年轻,到底是身强力壮,陆一焘抓着锚索,和茂利号同时到达瀛江口,在离码头还有一段距离时,他松了手,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游上了岸。赤条条的他闪进一个半掩着门的院子,看看没人,揪下晾在竹竿上的一套衣服,再顺走窗台上一顶麻帽。装束完毕,他走向通往码头的路口,一家热气腾腾的米浆糕店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小店的东、南两面向客,西北墙角一个箩筐上,撂着一个半新不旧的帆布包。于是他在小方桌旁坐下,叫了一大份米浆糕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偷偷地把那个帆布包塞进自己的裤腰。吃毕,他趁老板在灶台上忙碌时从侧门溜了出去——因为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当陆一焘快速跑到码头时,茂利号上的旅客都已经走光了。
吴萝月走在回家的路上。马道清寂,偶尔见着个人,也是行色匆匆。她转入一条幽暗的老街,突然冲出来的一只大狗吓了她一跳。她拐进了那熟得不能再熟的栖凤巷,一直走到家门口的那口水井旁。
母亲湿淋淋的尸体浮现在她脑海里。
那些日子父亲常常在戏子卓艳娇那儿夜宿不归。偶尔回家,不是拿值钱的东西去典当,就是对母亲大呼小叫。不堪凌辱的母亲就在那年的正月初二投井自杀了。那一年,吴萝月才十岁。之后,卓艳娇就进了吴家的门,小萝月受不了继母的白眼,也受不了家里的乌烟瘴气。那以后,她住在舅舅家的日子倒比住自己家更多了。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耳边似乎听见母亲的念叨:闺女,回家就好,平安回家比什么都好!
隔着虚掩的大门,她就听到屋里男女的浪笑声,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山河破碎,狼烟四起,这帮人还在醉生梦死!悲凉夹杂着怒火涌上心头。她站到了客厅门口。父亲抬起松驰的眼皮,说:回来了?帽行转让了多少钱?吴萝月将双手一摊,带着几分莫名的快意说:女士们先生们,没听说茂利号被洗劫了吗?泰鑫帽行转让的600 块银元,全被强盗抢走了!
屋里顿时变得死一般寂静。一张“发财”骨牌从父亲指缝中滑落,发出夸张的脆响。卓艳娇先是一愣,接着那妖媚的眼珠子转了几下,咧着血瓤子般的嘴唇说,大小姐,你不会是蒙我们的吧?周立勤呢?喊他过来回话。吴萝月就把上海汽车总站被炸,周叔的惨死,茂利号的遭劫细细地述说了一遍。
一桌的骨牌静穆得像一块块坟碑,赌客们张大的嘴巴成了空黑的坟洞。父亲的下巴松垮得几乎要掉下来。原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这帮东西,不看报纸也不听新闻,华夏大地若都是这种人,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哗!卓艳娇狠狠地把骨牌一推,阴阳怪气地说,大小姐这么聪明伶俐的人,绿寇上船前,就没有把银洋藏好?吴萝月说,你去茂利号上瞧瞧,有没有可以藏钱的地方?别说是600 块银洋了,连一枚耳钉都藏不过!
父亲终于把掉下来的下巴收了上来,问,你真是坐这倒霉的茂利号回家的吗?吴萝月提高了嗓门说,上海车站炸平了,车子炸飞了,我不坐茂利号,能长出翅膀飞回来吗?至于茂利号被洗劫的情形,你们满大街打听去!同船回瀛州的有几百号人呢。
没有人问吴萝月吓着了没有,也没有人问一声她渴了饿了没有。吴萝月回到自己的卧室,揭了一下被角,一股浓浓的霉味儿扑面而来。
“老天爷啊,瀛州的帽厂垮了,上海的帽行没了,钱也一分不剩了,我这下半辈子该怎么活啊!”卓艳娇在呼天抢地。萝月掩起了耳朵,心想,这个家,她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她决定还是到舅舅家去。舅舅高怀礼是瀛州国立中学的校长,而表姐的闺房,就是她儿时的避风港。可舅舅家在郊外的甄家庄,顺永宁河上溯有十里路。黑灯瞎火之夜,一个女孩子家,要穿过田间小路,要经过路边的坟墩,心里还是有点发怵。可是,还有什么比日机的炸弹和绿寇的刀枪更可怕的吗?还有什么比冷漠的父亲和这个乌烟瘴气的家更让人厌恶的吗?于是她打开衣橱,找了几件换洗衣服,摔门而出。身后传来卓艳娇歇斯底里的尖叫:你给我站住!供你读了大学,长脾气了!你这败家小娘们,你赔我们600 元!……我就不相信弄不回这笔钱!
吴萝月一任泪水滂沱,一头扎进了苍茫夜色中。
灯光如水。瀛州的货运码头上,货主正指挥着搬运工人们往岸上搬货。大夏天的,夜里干活比白天在毒日头底下舒服得多,何况明天茂利号还要返回上海。
茂利号上的大件物品都没丢,这让它们的主人暗暗庆幸。
一个穿一身嫌小纺绸衫的后生来到了码头。他体形壮硕,那鼓鼓的胸大肌和肱二头肌,似乎要将绸衫撑破。一顶半新不旧的麻帽,帽沿压得很低。他手拿一个帆布包,安静地待在跳板旁边。帽子阴影下的脸,始终对着船尾那几桶汽油。经过他身边的人都疑惑地瞥他一眼。瀛州码头不大,各路老板和搬运工之间多少都有些面熟,而这个完全陌生的面孔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一个后脑扁平如饭铲的中年男人带着几名搬运工人来了,他指了指船尾的那十几桶汽油说:搬到二号仓库去。这时候,那壮硕的绸衫男走近那饭铲头,问,老板,要不要我来帮忙?饭铲头看了眼他不合身的衣着,也弄不清他到底是什么角色,说,不敢劳你大驾,一边凉快去。男子不嗔不喜,说,那我就等着吧。饭铲男的脸上闪过一丝警惕,问,等什么?
两个油桶被横了过来,被两个搬运工分别推着,在甲板上滚动向前,然后转了90 度,顺着并在一起的两块跳板缓缓滚上了岸。当第三只油桶被横过身子时,壮实的绸衫男上了前,伸手从油桶的缝隙里提出两截甘蔗般粗细的、沉甸甸的小布袋。正打算放进帆布包里,饭铲头大喝一声,住手!你拿的是什么东西?壮硕的绸衫男不卑不亢地说,我的货物。饭铲男又喝道,你的货物怎么会在我的货堆里?壮硕男打了个拱,说,对不起老板您哪,绿寇上船在即,我随手把装银元的小袋子,全滑进你油桶间的缝隙里去了。说着做了个示范动作:他用两个指头撮起一个小袋子,对准油桶之间三角形的空隙,指头一松,那袋子就一下子到底了。
一听到“银元”,正在卸货的各路人马都围了过来,一张张脸上放出贪婪的光。饭铲头老板说,且慢,船上那么多乘客,怎么证明银元就是你的?围观的人也七嘴八舌地喊,对呀是呀,我还说是我的呢!更多的人则说,见者有份,把袋子打开,哥们都分几块!说着就争先恐后地往前挤,伸出的手像一片黑黢黢的树林。壮硕男展开双臂,往后一拨,把那些想占便宜的人拨得踉踉跄跄。然后转身大声说:兄弟们,可别伤了和气!这样好不好?他举起那截甘蔗粗细的袋子,高声道,谁能说出这袋子里装着几块银洋?
大家就估摸着,七嘴八舌地一阵乱猜。壮硕男又问,那么这油桶缝隙里,到底还有没有这样的小袋子?如果有,到底有多少条?谁说准了,谁就把银元拿走,兄弟我决不拦着!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有的挤眉弄眼,有的面面相觑。饭铲头的嘴角抽了抽,问,那你说,油桶缝隙里还有多少条袋子,每条袋子里装着几个银元?壮硕男晃了晃手里的小袋子说:这样的袋子共有20 条,每条袋子里装银洋30 个,合起来总共是600 个。
众目睽睽之下,油桶一个个被搬开,小布袋一条条都拿出来了,一般的大小,一般的长短,20 条齐崭崭卧在一个油桶面上。壮硕男打开一条袋子,把银元往外倒,咚咚咚咚,油桶上落满了闪闪发光的大洋,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30 个。看客们泄了气,都回头干自己的活去了。
“摘下凉帽!大半夜的,又没太阳又没雨,你鬼鬼祟祟地要遮掩什么?”饭铲男突然吼了起来。壮硕男犹豫着,迟迟不肯摘帽。饭铲老板更来劲了:“让大伙儿好好认认你,600 个银洋可不是小数目,就这样被你拿走,往后苦主找上船来,或是官家追究起来,我们也好说道说道。”
壮硕男咬着牙,咬得腮帮楞子一道道的。他终于摘下了凉帽。风灯的幽光下,人们看到了一张什么样的脸啊!一道刀疤,从左额开始,将鼻翼削掉了一半,再到右腮。整张脸可怕得像鬼一样。
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饭铲男也发怵了,他想,眼前这丑八怪,不是绿林人物,就是从恶战场上下来的伤兵,总之是拼命三郎投生的,惹了他可能没好果子吃。这么想着,刚才的嚣张气焰就没了。
壮硕男将自己的脸直逼到饭铲老板面前,说,看仔细了吗?满意了吧?日后做噩梦可别怪我!咱明人不做暗事,我叫陆一焘。这钱也不是我的,我只是替我们老板办事罢了。
戮一刀!戮一刀!在场所有的神经被那恐怖的刀疤牵制了,耳朵和脑子里反应的全是戮一刀!“戮一刀”把一小袋一小袋银元抓进了帆布包,又将包上的带扣仔细扣好。然后对众人作了个揖,说,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人们迅速地让出一条路来,眼巴巴地看着他大摇大摆登岸而去,消失在海腥味飘扬的的夜色中。
陆一焘上岸后,想的是赶紧把银元还给它们的主人。他想到了泰鑫麻帽厂,但大半夜的,厂里肯定没人。况且在大海里搏命那么久,他实在是困极了,得先找个客栈住下。那一晚,他把帆布包紧紧地抱在怀里,须臾都没有松开过。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泰鑫麻帽厂去了。可是厂子是铁将军把门。他蹲守了几天,不见厂子开门更见不着吴萝月的影子。一打听,才知道厂房已经被那个花花公子抵押给别人了。陆一焘又在大街小巷晃悠了几天,还是见不着吴萝月的倩影。无奈之下,只得回到了鹿清大南门自家的四合院。
这些年他一直待在上海,很少回到这个血腥味褪不净的家。当年母亲栽下的那株葡萄秧,已疯长到满棚都装不下了,有的枝条攀上了近旁的那棵苦楝树。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累累硕果沉甸甸地坠到他的脸上,像母亲的手指在轻轻地抚摸。他掐了一颗葡萄尝尝,很甜也很香,依稀有着母亲的味道,他的心一下子酸楚得不行。一群久居他家、反客为主的乌鸦觉得被人侵占了利益,它们恶狠狠地扑过来抓他啄他。他拿起扫把挥舞了一气,乌鸦们扑棱棱地飞上了屋背,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瞅着他。
陆一焘拴上了大门,从尘封的床底下拖出个坛子。虽然只是个黄包车夫,但是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不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坛子里还是攒存了百十块大洋的。此刻,他打开了帆布包,取出那些襁褓状的袋子,一条条放进坛里,把坛子卧得满满当当。他坐在床沿上发了会儿呆,然后拿了把镢头,在苦楝树下挖了个深深的坑,把坛子和自己这颗孤苦无依、却又总是骚动的心,一起埋了进去。
为了归还那600 块大洋,陆一焘真是绞尽了脑汁。他常常在瀛州码头转悠,奢望吴萝月会到码头接什么同学或朋友,也可能要坐船出门走哪家亲戚。
从瀛江货运码头向西百米处,整整齐齐地泊着十多条舴艋舟,它们像一行暂憩待飞的雁群。瀛州往西没有公路,瀛江舴艋舟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它们分别装载着咸盐、煤油、肥皂逆水而上,又从上游捎回原木、烟叶和黑炭。
舴艋舟也载客。这种船都配有箬篷,箬篷能自由开合,天气不好,把箬蓬合上,乘客能免受风雪或毒日头之苦;云淡风轻时,就把箬蓬打开,乘客们可享受击水的快乐和沿途迤逦风光。
一天傍晚,一位又瘦又佝的老人吃力地打着长桨,驾着他的舴艋舟从上游下来。船到码头,他想把撑篙从船头眼子里直直地插下——撑篙的底部镶着一个六七寸长的钢钎,舴艋舟没有铁锚也没有绳索,这支带钢钎的撑篙插进船下的泥沙里就可以稳稳将船锁停。可这天老头子累得没力气了,弄了半天,那撑篙就是插不进河床,气得他又咳又喘又骂娘。陆一焘看不下去了,他跳上了老头的船,拿过撑篙,一篙子下去,就把船固定稳了。
老头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船头。他从腰间拔出根竹烟筒,在一个脏兮兮的荷包袋里挖了点烟丝,捺紧,点着,一边咳一边向陆一焘递了递,说:抽一口?陆一焘摆摆手拒绝了。却问:老爷子你这么咳还抽?老头说,我这辈子没有别的嗜好,就好抽两口辣烟。陆一焘又问,你都咳成这样,还不歇息两天?老头说,我命苦哇,没妻没儿鳏孤一人,我歇下,谁给我饭吃?——明天还得去上游,逆水行舟那才要命哇。
第二天一早,陆一焘就来到老人船上,说要陪他去上游一趟。陆一焘想,这舴艋舟有水载着,总归比拉黄包车轻松,何况他有的是力气。他小时候玩过船,现如今正经地学撑舴艋舟,就可以在美丽如画的瀛江上来来往往,能见识很多有趣的人和故事,也许还会遇上吴萝月呢。
老头很高兴,又咳又喘着说:看你这粗胳膊粗腿的,是个有力气的主。好咧,就当我收个徒弟吧!一路上,老头指点着他,深水区如何打桨,浅水区如何使篙。遇到些“滩”——就是一条条短宽的瀑布,就让他跳进水里,塞给他一根硬木棍,教他如何把硬木棍横插进船头的“舴艋眼”里,然后用肩扛着,半拖半拉着船上滩。船底擦着岩皮和卵石,骨碌骨碌响。这让他想起清代黄景仁的 《新安滩》: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其实,沿江河上溯的船工都必须有“新安在天上”的心理准备和背滩的技能。老头告诉他,这一趟咱们去仙聚皤滩,就是要不断地背滩再背滩。这条水路,起早落黑要走长长的一日。
这样来回跑了几趟,老人的哮喘并没有缓解,陆一焘的撑船本事却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这天他对老头说,你歇息几天,找个郎中瞧瞧病,舴艋舟,我替你撑着!老头疑惑地看着他。陆一焘说,怕我偷跑了你的船不成?老头说,那,那工钱怎么算?陆一焘说,船是你的船,接了生意,赚的钱还是你的;我是闲着筋骨难受,就当是拿你的舴艋舟玩几天吧!——当然,能给我几个铜板买饭吃最好。
就这样,瀛江里多出了一名年轻的艄公。
日本鬼子越来越肆无忌惮了,这两天,不时有飞机从瀛州上空掠过,似乎在寻找投弹目标。瀛州城里的居民吓都吓死了,大凡乡下、山里有亲戚朋友的,纷纷往外跑。
都九月中旬了,瀛州中学冷冷清清的,还没敢开课。校长高怀礼向行署打过多次报告,说瀛州中学很可能会成为日寇空袭的首选目标,学校必须要搬到僻静安全的乡间去,并要求批给搬迁经费。可是报告打上去,就石沉大海了。高怀礼还放下自己的清高,去找了管文教的局长和专员,都无果而返。眼看学子们的学业要荒废了,高校长愁得血压都升高了。
“到仙聚县紫萚山看看!”这一天,这个念头忽然跳了出来。
仙聚县坐落在瀛州地域西面。那里群山起伏,草木繁茂。紫萚山上小路逶迤,暗洞诡异,历朝历代的贼寇都没敢上去。高怀礼想起紫萚山,是因为他年轻时和一帮同学去那里玩过;当了瀛州中学校长后,也组织学生去旅游过。山上有个始建于唐天宝年间的广度寺,殿宇恢宏,原有僧人千余。近几十年由于军阀混战,国运维艰,香客稀少了,僧人也四散了。高校长想,如果在紫萚山建幢校舍,广度寺空出来的僧舍,可借用为学生宿舍。于是就带着吴萝月出门了。按萝月当前水平,当瀛中一名文学老师或音乐老师都没有问题;又是外甥女身份,一起出行既方便也有个照应。
舅甥俩刚到瀛江码头,一条擦洗得格外洁净的舴艋舟长篙一起,划了个漂亮的滴水圆弧,向他们迎来。艄公很年轻,体型也健壮,那压得低低的草帽,让吴萝月觉得仿佛哪里见过。舅舅问船夫:去仙聚皤滩吗?对方答:客官要去哪儿,我就送你们去哪儿!
皤滩是一个三江会合的大水埠。无论是去仙聚城关,还是去紫萚山,都得在皤滩上岸。上溯的货物也是先到这个水埠,然后由挑夫们挑着,翻山越岭转到四县八镇,因此,皤滩曾经非常热闹和繁华。
吴萝月在一尘不染的船尾坐下,舅舅则到宽大的中舱去养神,这些天因为血压不稳,高怀礼的脑袋胀胀的有点眩晕。瀛江明丽,水温可人,萝月卷起裤管,用一双赤脚去够江水,可是够不着。面对这顽皮的举动,陆一焘的心里像揣着个兔子,蹦蹦乱跳。
精神焕发的陆一焘奋力划着长桨,欸乃声中,他竭力去捕捉这女生柔婉的声音。吴萝月喊那长者为舅舅,他们谈抗日救国,谈如何唤起民众。这让陆一焘肃然起敬。他们也谈紫萚山,谈广度寺。陆一焘知道那个寺院,十年前,广度寺一尊樟木“挖耳罗汉”的耳朵被老鼠咬坏了,寺僧找到他们家,请父亲给雕一尊新的补上。广度寺派人来迎请“挖耳罗汉”那天,他跟着父亲一起去了紫萚山,领略过广度寺的神秘和庄严。
没有风,平静的江面倒影着青山,也倒影着萝月的倩影。几只白鹭在山水之间穿行,它们偶尔点一点江面,溅起片片水花。只听得吴萝月问:舅舅,如果政府真的一毛不拔,你拿什么来造校舍?那舅舅叹了口气说:我已经考虑好了,把祖传的200 亩良田卖掉,作启动资金,后面的费用再慢慢想法。萝月说,可舅妈和表姐身体都那么弱,你卖了祖业,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舅舅不吱声,大概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陆一焘被感动了,敢情这舅舅是舍己为公的大贤人啊。这时候女孩说了句更让他感动的:可惜我那600 元丢了,若还在,可为新校舍添些砖瓦呢。陆一焘想,真是有其舅必有其甥女,真正的知识分子就是人格高尚。那舅舅笑着说,可不敢花你家的钱,你丢了600 块,当心卓艳娇把你卖了换钱!
提起这个后妈,吴萝月的脸色就黯淡了。陆一焘想起老周临死时的那句话:这钱你留着,不要给你爸了……前几天他在泰鑫麻帽厂苦苦守候吴萝月时,也听人议论吴萝月的爸不但是个赌徒、酒徒,还是个好色之徒。原来美如天仙的姐姐,心底里也是有阴霾和隐痛的。
天黑时分,舴艋舟到达了皤滩码头,舅舅付了水脚钱,带着甥女上岸走了。陆一焘泊好舴艋舟跳上了岸,穿过一间路廊,就见一条弯弯长长的街道。小街路面弓起,两侧低凹,模样儿很像一条龙的身子,路面铺的卵石,颇像龙身上的鳞片。他远远地看着那舅甥俩,直到他们走进仙客来栈店,自己才回到舴艋舟上。那一晚,他在拍岸的细浪中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一早,舅甥俩就起身赶路了。
从皤滩到紫箨山是一条石板小道,全凭双腿去丈量。此小道20 多里,余下的就是上山的逶迤沙路和断断续续的石级了。悄悄在街口关注着的陆一焘,决定远远地跟着这舅甥俩,万一路上有个难有个险,他就能出手抵挡一阵。
徒步走了两个多小时,舅甥俩来到了紫箨山脚。抬眼望去,山上古木参天,飞瀑如练。更高更远处,各种奇峰异石被云蒸雾缭成琼楼仙阁。吴萝月叹道,怪不得仙聚县被誉为“仙人聚居的地方”!舅舅指着紫箨山后面那座上尖下方的山峰,对萝月说,那座峰像不像古代官员朝觐时所执的玉圭?
沿着青苔斑驳的古道,舅甥俩拾级而上。弯弯绕绕地走了个把小时,见到了广度寺的山门。他们站在广度寺前,让走得发烫的身体吹吹凉风,让清甜的空气洗洗肺叶。林中雀鸟啁啾,脚下小虫唧唧。环视周遭,有数十亩荒地,零星种了几畦菜豆,再就是漫山遍野的大小树木和五彩斑斓的野花了。
高怀礼赞叹说:确实是仙人居住的地方!——但是月儿,你说他们走不走得动?——我说的是把学校建在这儿,师生们走不走得上来?萝月说,我们不是都上来了吗?——只要心中有教育,腿脚没毛病,应该都走得上来的。
远远地跟在后面的陆一焘也上来了,他隐身在附近的丛林里,双眼却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山门。
高怀礼和吴萝月进了广度寺大门。寺内十分寂静,只有寥寥的几位僧人在各干各的。一位中年和尚双手合十迎了上来,问:施主请禅房小坐,我是此寺的住持,法号澄明。高怀礼也双手合十,说,我们不是施主,倒是来请求贵寺帮助的。落座后,有小和尚献上清茶。高怀礼就直奔主题,说了瀛州中学打算迁址到广度寺的意思。澄明连念阿弥陀佛,说,日军进犯,生灵涂炭,佑护学子生命安全乃当前头等大事,迎助瀛州中学搬迁,广度寺义不容辞。高怀礼便起身拜过。澄明又说:本寺有山地百亩,先生要建校舍,只管选址就是。高怀礼再度起身施礼,说,我代表瀛州中学全体师生,向广度寺表示衷心的感谢。
接着,澄明就带着舅甥两人参观寺庙。一路行来,吴萝月听到此寺最繁荣时,有佛像540 多尊,僧人千余,僧房600 余间。可这几十年因世事沧桑,僧人大都散去。澄明指着一排排空空的僧房说,这些陋舍,应该够贵校学生住宿了。
行至偏殿,只见墙上挂着许多纱帘,好像在遮蒙着什么。方丈解释说,纱帘后面都是历代文人香客的题咏墨宝,生怕风雨侵蚀,故用纱帘遮掩。说着揭开一帘,见一七律。萝月轻轻念道:
青圭山后箨山前,缥缈云端一洞天,
龙触钟鸣因听法,凤衔花舞为参禅。
香岩丹桂从天植,木井灵泉共海连,
何用桃源访刘阮,登临此日即为仙。
萝月笑道:好个登临此日即为仙!那今天我们要品品当仙人的滋味了!
说话间已是正午时分,澄明请他们吃了简单的素斋。一名小僧已把两间僧舍洒扫干净了,让高怀礼和吴萝月分别小憩。晌午,三人一起就建造校舍事,具体规划起来……
那个午后,徘徊在林间的陆一焘饿得肚子咕咕乱叫。广度寺周围连一间民居、一个草棚都没有,更找不到填肚子的东西。他也不能进广度寺去讨口吃喝,那样,舅甥俩就会发现他在跟踪着他们,人家会把他当成什么人呢?
紫萚山非常安全。山上山下,连个闲杂人都没有,让舅甥俩在这里待一两天,陆一焘完全放心。于是他决定先回皤滩。那一晚舅甥俩就住在东边的方丈楼上,听松风细语,听小虫浅吟,各自做着建造校舍和瀛中搬迁的好梦。
皤滩的龙形古街上,肩挨肩脸靠脸的都是形形色色商家:绸缎庄、粮油店、中药铺、西药房、酒庄、牙行、妓馆、典当铺……不过这些年国运衰败,古街也冷清多了。
天色向晚,皤滩人都在门口放上小桌子摆了饭菜,呼儿唤女的温馨此起彼伏。陆一焘的心忽然一痛,他已经多少年没吃过这样的饭,多少年没听到父母的呼唤了。
饥肠辘辘的他在龙形街道上匆匆走着。那个又咳又喘的老头说过街东边是龙头,西边是龙尾。龙尾处有一种状如蒸饺的“扁食”,非常好吃。于是他一直向西走去。那扁食的确美味,他一口气吃了30 只。这时天已黑透,他边走边捋着肚子消食,猛地,街边有吵闹声和砸物声乱成一片。他停下了脚步,看见裘家当铺里,一个窝窝头脸形的男人,正和一个年届不惑的女人撕扯着,好像在抢夺一件什么东西。女人嚷嚷着:“还差90 块,不给齐休想拿走!”窝窝头凶狠地叽里咕噜着,听不清他说些什么。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在喊:裘家婶子小心了!这家伙是日本浪人!
陆一焘知道日本浪人,那是些出身武士,不务正业的地痞流氓。他们随着日本军国主义的侵华铁蹄踏上中华大地,强取豪夺,横行霸道,还肆无其惮地贩卖毒品,“培养”烟民成为他们的提款机。他们是一帮毒瘤,他们在中华大地犯下的罪行,并不比他们的正规军少。
裘老板显然不是个软柿子,她一把抓住窝窝头脸的胸口,说,欺负我们孤儿寡妇是不是?——不管你是日本浪人还是日本潮人,不给足钱就别想把这件玉器拿走!陆一焘才明白他们争夺的是一件玉器。裘寡妇又朝人群高呼:喊我儿子来!喊警察来!抢劫啦!日本鬼子抢劫啦!那窝窝头急了,他抽出一把匕首,猛地朝裘寡妇的脸面刺去。裘寡妇本能地用手去护脸,掌心被戳了个窟窿。她舞着鲜血淋漓的手哭喊:鬼子杀人啦!救命啊!此时,另一个鼻下长着一撮毛的家伙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挥起军刀就朝裘寡妇砍去,裘寡妇本能地拿手去挡,啪的一声,她的一个手掌齐腕而断,掉落在地上!
“宰了日本流氓!打倒日本鬼子!”愤怒的吼声此起彼伏。可赤手空拳的人没法跟手握利刃的流氓斗。陆一焘转身想要找把菜刀,有人已举着棍子冲上来了,喊打喊杀的声涛越来越汹涌。皤滩街并没有日本正规军,日本浪人也就没有靠山,他们见势不妙,就冲出了人群拔腿就跑,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痛苦的呻吟声让陆一焘回过神来,只见裘寡妇躺在地上,腕断处血流如注。一个十多岁的女孩蹲在她身旁哭喊着妈妈。对门西药店老板娘送出了几块纱布,哆哆嗦嗦地说,快快、给她包、包扎上!可没人敢靠近那血肉模糊的躯体,更没人懂得如何包扎。陆一焘也不懂,但他还是接过纱布,把断腕处缠结实了。这时候,裘寡妇的儿子闻声赶来。有人提醒他:赶紧把你妈送瀛州去,那里的白累德医院会断肢再植!于是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地把裘寡妇抬到了皤滩码头,大家焦急地喊着舴艋舟舴艋舟!可是夜色昏暗,没有一个艄工愿意冒漏夜的行舟之险。陆一焘说,抬到我船上去吧!
裘家母子仨上了船,有人追上来喊,手,断手还在这儿呢……
好在那一夜风不大,浪不急。借着流水泛起的微光,陆一焘左一篙,右一篙,避开一个个漩涡,闯过一个个险滩,驾驭着舴艋舟飞快地顺流而下,只用了四个小时就到达瀛州。他帮着把裘寡妇弄上了一辆黄包车之后,买了几个烧饼就回到船上。他必须立马赶回皤滩,他非常担心吴萝月,这舅甥俩明天肯定要下山,而皤滩出现了日本鬼子,天知道这种禽兽还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陆一焘回到皤滩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上岸转了两圈,街上很平静,并没有见到日本浪人,也没看见高怀礼舅甥俩。他心想,他们应该还在紫萚山。瀛中搬迁是件非常大的大事,没那么快就可以谈好的,于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回到舴艋舟上,船舱里裘寡妇的血浆,被太阳晒得格外刺鼻。于是他从江里吊上清水,一遍遍地擦洗。猛地,他发现了一件被血浆裹着的硬物。他拈起它,漂洗着,血污缕缕化开,终于,他看清了,这是一件鸽卵状的吊坠,雕的就是持卷阅读玉观音,那是父亲送他的生日礼物!驾船送裘寡妇去瀛州的的路上,他的心思全在如何避开险滩,如何快点把这女人送到医院,根本没心思听他们说了些什么。现在忆起,那女孩好像对她哥哥说过,那窝窝头脸先是把一块玉坠典当给她们家当铺,拿走了一百个银元。回头取件时,却扔下10 个银元就想走人……
现在,陆一焘可以肯定,他找到他家的仇人了。没错,6 年前杀害他们全家的,应该就是这两个日本浪人!他要为父母报仇,为裘寡妇和所有受日本鬼子戕害的中国人报仇!
他把船舱里的血污擦洗得干干净净。刚直起身子倒水,就见他心目中的女神款款而来,后面跟着她的舅舅。日头把他们俩晒得脸色通红,汗水沾襟,他们应该是刚从紫萚山下来又要赶回瀛州去的。他兴奋地拉开嗓门喊:回瀛州!我的船回瀛州,客官请上船!吴萝月见了他,双眼一亮,说,真巧,又是你!
她轻盈地跳上舴艋舟,又回过身子扶了舅舅一把。高校长在伏天里走了这么多路,已经是一脸倦容了,吴萝月拿出随身带的毛巾,在江水中汰汰,让舅舅擦了把汗,然后请他去中舱睡会儿。
竹篙一点,舴艋舟就离了岸。陆一焘想,这将是一次多么美好的旅行啊,他兴奋得都要醉了。待回瀛州后,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告诉萝月,她那600 块银元没有丢,他甚至可以用舴艋舟把她载回鹿清家里,取出苦楝树下的钱,然后护送她平安地返回她舅舅家。
吴萝月坐在船尾,一边看山观水,偶尔也看看艄公那潇洒的驾船动作。劳动着是美丽的,眼前的水,远处的山,对面这艄公,就是一首诗,一幅画。其实前天来皤滩时,她就发现了船夫被草帽遮挡的、隐隐约约的半条伤疤了,她能体会一个人被毁容的悲苦,而她又无力缓解,只能一直装没看见。
约摸走了十多里的水路,江东岸有两个人在招手喊话,只见那个窝窝头脸用生硬的中国话喊道:我们的,回瀛州,船夫的,捎上我们俩!
昨晚吴萝月在山上,她没有见过这两个家伙,更没看见裘寡妇的惨状。她只是听口音就知道对方是日本浪人。她着急地喊,艄公,我们不和鬼子同舟!陆一焘却不急不躁地对鬼子喊道,我这船上有女眷,你们找别的船家去吧。窝窝头脸反而来劲了,涎着脸说,我们就坐定你这条船了,花姑娘的做伴,大大的快活!吴萝月原以为这艄公是不会理鬼子的,不料他却把船靠了岸。窝窝头脸和仁丹胡子赶忙跳上了船。吴萝月气急败坏,心如猫抓,她恨恨地剜了艄公一眼,对舅舅说,我们不坐这舴艋舟了,我们下船去!可船夫仿佛胸有成竹,他把竹篙一点,舴艋舟便向江心滑去。高怀礼拉了下甥女的衣角,说,到中舱来,坐下!于是两人在中舱坐定,将两头的箬篷放下,这样就有个相对安全的空间,眼不见为净。陆一焘若无其事地划着桨,驾着船向下游而去。
“花姑娘!花姑娘!出来唱个曲儿!”不多会儿,那个窝窝头浪笑着,并一把推开了箬篷。高怀礼把外甥女藏到身后,喝道:臭贼子,滚开!那鬼子跨进了中舱,恶狠狠地推了高怀礼一把,高校长一个趔趄,身子猛地向后倒去,后脑正好磕在舱梁上,顿时就晕了过去。吴萝月惊恐地去扶舅舅,窝窝头趁她不备就在她臀上拧了一把。吴萝月转身就要给窝窝头一耳光。窝窝头一把抓住萝月的手,反而说,这小手、娇嫩娇嫩的!
热血冲上了陆一焘的脑顶。在他的心中,吴萝月是天上的皎月,是世人仰望的天仙,岂能让这癞蛤蟆给轻薄了去?他一个箭步扑了上去,往那张窝窝头脸上猛击数拳。撕打中,舴艋舟剧烈地摇晃起来,苏醒过来的高怀礼想撑起身子,可一抬头就呕吐了。萝月急喊:舅舅你别动,你脑震荡了,动不得!
窝窝头抹了一把鼻血,吐出一颗断牙,他抽出腰间的日本军刀,向正要回到船头的陆一焘冲来,陆一焘举起竹篙只那么一拨,就把他拨进了江水里。窝窝头慌乱地扑腾着,流血的丑脑袋在水里一沉一浮,一看就知道是个旱鸭子。窝窝头终于抓住了船舷,可是船舷挺高的,不懂水性的人根本回不到船上。性命攸关之际,他只得向陆一焘认怂求饶了:你的,救命,我的,大大的给钱……
午后的丽日把江面照得亮堂堂的,也将趴在船舷的那双手照得清清楚楚,他那只左手,少了一截食指!
陆一焘用竹篙压住那只左手,喝问:
“这食指是怎么断的?”
“被机器轧的……”
“在哪儿轧的?”
“在、在大日本……”
“你撒谎!”
窝窝头不说话了。陆一焘使出了艄公的绝技,竹篙一压,把右侧的船帮连带那个丑脑袋一块儿压进了水里。待到舴艋舟重新平衡过来时,窝窝头已憋得像块烤红薯了。
“在哪儿弄断食指的?”陆一焘继续逼问。
窝窝头还是闭口不言。陆一焘又将船倾斜过去,把那颗脑袋压进水里,这一回的时间比较长,待到船体再度平衡,窝窝头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直翻白眼。眼看陆一焘又要把他压进水里,才惶恐地说:“在鹿清,大南门,一个雕刻匠家里,他的、大大的有钱……”说着说着,他突然愤怒了,“他的,竟敢跟我们干架,还骂大日本帝国、是寇贼、强盗!”
“还我父母的命来!”陆一焘大吼一声,咬紧了牙关,他把竹篙高高提起,篙底那锐利的钢钎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光芒,他将钢钎对准那个丑陋的窝窝头,狠命地扎了下去……
抓着船舷的双手松开了,罪恶的身体很快被漩涡吞没。
打得好!吴萝月高喊着。她并没有注意到,躲在船侧的仁丹胡子正将他手中的匕首,瞄准她的身体飞来。喊她躲开已来不及了,陆一焘一步蹿到萝月前面,用自己结实的胸脯,挡住那呼啸而来的凶器……
中了镖的陆一焘晃了一晃,他咬紧牙关努力站稳了,又挣扎着向前几步,反手扣住仁丹胡子的脑袋。他拔出心口的匕首,在狂徒的脖子上爽利地抹了一刀,然后顺手一推,仁丹胡子就翻身掉进了水里……
可是他再也撑不住了,仰天倒在了舴艋舟的舱板上。他的草帽飞了起来,在水面上留恋了一会,然后像水鸟似地飞向远方。吴萝月第一次看清了陆一焘的整张脸。她并没有觉得那张脸有多丑陋,多可怕;她看到的只有英武,只有满满的温柔和爱意……
失去驾驭的舴艋舟在水里打了几个转,搁浅在岸边的沙洲上。吴萝月搬起陆一焘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她掏出口袋里的手帕,去堵陆一焘胸口上的伤,陆一焘胸部剧烈地起伏着,鲜血把白手绢染成了一朵硕大的玫瑰。吴萝月喊:艄公哥,挺住,你挺住,我们拦一条舴艋舟送你去瀛州!瀛州的白累德医院不但能救你的命,还能整容,把你脸上的伤疤都整掉……陆一焘凄白的嘴唇艰难地嚅动着:来不及了!
他生平第一次凝视着吴萝月,说,我这模样,吓着你了吧?萝月摇摇头,她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在一焘那张坎坷的脸上,竟砸出他一丝笑意。
蔚蓝的天空下,陆一焘的双眸透着回光返照的清澈,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喘息着说:世道太乱,你们,时时刻刻、小心……他突然剧咳起来,一把铜质钥匙从他的口袋里滑了出来,他费力地捉住那把钥匙,递给他心中的女神,说:去鹿清,大南门8 号、苦楝树下……挖掘你的600 块大洋……还有,整个陆家院子、和院子里的一切,都、都捐给瀛州中学……
江风收走了他身上残余的那点温度,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荡荡悠悠地飞上了苍穹,他在琼楼仙阁里轻松地穿越着,到处是箫声琴声和悠扬的歌咏声,到处是绝美的、衣袂飘飘的神奇舞蹈……
可是吴萝月却整个儿懵了,她不明白眼前这个后生是谁,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舍己救她,还要把他的全部财产捐给瀛州中学。她的600 元大洋,怎么会在他家的苦楝树下?但是,此刻躺在她腿上的,无疑是个大写的人、一个侠肝义胆的中国人。她把头埋进他的胸口,放声恸哭,两岸的青山收录了她的嚎啕,一波又波地回放着,像是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在悲鸣,在呼号,在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