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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春三题

2022-10-16沈学东

文学港 2022年10期

□沈学东

春 雪

是彤云和狂风催生了这澄澈透明的晶体,就像在沙子的刺激下,粗糙的蚌壳内孕育了璀璨的珍珠。

开始,天空布满戾气,黑压压的云层就像整日板着的包公脸。渐压渐低的云脚,几乎已经踩着了村西残破的篱笆墙。狂风是他抡起鞭子不断甩动的声音,呼呼地响。本来以为就要下点雨,可是雨水化为精魂,那雪就自然而然地来了。

晦曚的天空几乎就是白色的颗粒重叠起来的,一片片纤巧的白雪旋转着,就好像美女优雅的舞姿,划出一道灵动的光影,就像春日岸边漂浮的柳絮,亲昵地黏着游客的头发,就像成熟的菖蒲花被风吹散后,在田野的上空无拘束地飘扬,就像岸边的芦花,在晴朗的日子里,在青黄交接的叶子里停留。

可是狡狯的风就像一个顽劣的小子,兀自不放弃它的捉弄,它以为雪是一个娇小而漂亮的女生,纤柔,没有力量,是可以欺负的,跟在轻盈的雪的后面,呼呼地喘气,于是白雪翻卷起来,脚步踉跄。

雪却不理睬他,她聪明地离开了乌云,灵巧地避开了风的追逐,要寻找一个高洁的地方落脚。如果运气不好,不幸落入湿润的坑洼,或者是积水的石凼,就速速地融解;如果碰到了高燥的屋顶,清干的岩石,那雪便渐渐地积聚起来。你看她悠游自在,在海堤的上面,看潮浪,听潮音;在寂静的山坳,安宁,就像一个淑女,侧耳听松涛,享受那一份宁静;在田岸的茅草秆上,顽皮地压着不怕寒冷的青绿的叶子,顺着风,荡啊荡的,好像坐秋千,待风住了,她就圈着茅秆的脖子,或者挽着茅秆的腰,紧紧地黏贴着,不愿意松手。

她愿意把枯枝装扮成春天来临的样子,于是快乐地落在树枝上,光秃秃的枝条,点缀上素华的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便有了暖意。

她希望看见庄稼的种子萌芽,于是温厚地落在被翻耕过的田野上。勤劳的农家用厚厚的干草覆盖着,她便伸展四肢,拥抱着大地,用身体来温暖那些地底下的生灵。犁过的泥土平铺着,她便顺着细碎的裂缝偷偷张望,然后融化了身体,就像母亲清凉的乳汁,慢慢地渗透。她似乎听到种子爆裂的声音,看到苗头缓慢地从苞沟里伸出手来,她感觉那些稚嫩的孩子在贪婪地吮吸着乳汁,吱吱着响,于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了母亲的情怀。

她已经感受到春天的气息了,你看山茶开得正艳,青青的梅枝虽然不见叶子,可是细小的米粒状花朵密密地挤在树枝的骨节里,争先恐后地窥探春天的奥秘。绽放的花瓣是树枝的舌头,吻着清凉的雪水,春雪羞涩了,情不自禁地升起了一股情欲,感受到那股暖,使身体融解得更快了。

她甚至着迷清澈的流水,着迷于它哗哗地自由奔腾。她希望水位更高一些,流速更快一些,于是奋不顾身地跃入小溪,或者就贴在岸边,铺在薄薄的冰层上,她看到了小鱼就在岩石的缝隙里静浮着,瘦瘦的,便有点不舍;她看到了水草不怕冷,调皮地打着手势,招呼自己,便有点兴奋。她甚至看到了独自坐在岸边垂钓的渔夫,披着厚厚的蓑衣,晕红的,粗糙的,像件古董,于是纷纷地黏结上去,让他成了一座塑像。她还想着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是因为热情,身体融化得更快了。

风停云霁,可雪漫山遍野都是。远望山峰,银装素裹,雪如粉,如沙,映着绿,映着黄,映着红,清淡的画面,满含着活力。村庄外边的海堤被遮盖了,成为长长的痕迹。村庄里,茅屋盖上了棉被,显得有点臃肿。茅秆折断了,枯黄的茎衰败无力。青翠的竹林里,雪从叶子上悄悄地滑落,沙沙地响。清幽的松林里,一块一块的积雪,有的厚厚的,有的露着泥土。角麂张着水灵灵的眼睛,谨慎地沿着小径走过来,踩裂了冰冻的雪块,吱嘎吱嘎地响。素洁的土地上,麻雀飞来,兴奋地找食,只要得到了一颗果粒,就抑制不住快乐,呼朋引友,叽叽喳喳地叫。

人们也从屋子里走出来。孩子们打雪仗,垒雪球,堆雪人,玩得不亦乐乎,大人们头上戴着皮套子,穿着棉袄,戴着手套,拿着扫帚,提着铲子,在道路上扫雪。路边的雪积得很厚,大家充满了快乐,瑞雪兆丰年,确实是个好兆头。

春 雨

风水论者说:“东陈有风无水。”这很切合实际。

东陈中学的校园兀然突立在旷野之中,后院是大片的荒地,一无阻挡,风,横冲直撞,从三楼玻璃窗的细缝里直灌进来,呜呜作响。虽然感觉朔风凛冽,但是四周环绕的小山恰如天然的城墙,风只能在高空穿过,风声好像大吨头的货车压过马路,好像战机低空掠过,似乎不在气势上压倒你,决不罢休。然而躺在被窝里,也感觉不出冷。

东陈地处城郊,靠海。校园新建在幸福塘里。塘田是土改时围成的。1956 年一次台灾,潮水曾经侵袭这里的田地,淹死过两个瓜农。也许条件恶劣,很多人仅仅把它作为进城工作的跳板。然而我却不以为然,我在这里蹲了6年,感觉生活很是美好,长久地呆在这里,直到退休,也是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情。

不仅是我,就是春天也似乎特别留恋这个美丽的地方。假如说雪是冬天的名片,那么雨水就是春天的笑容。从冬天至春天,就好像运动员50 米跑步,快速,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这边风过后,雪还未融化,老天爷就迫不及待地迈过冬的门槛,下起雨来,把天地洗个彻净,从而宣告春天的来临。

堆积了这么多天的厚雪,虽然也渐渐地露出一块块空地,露出暗黄的地衣,还有黛色的岩石,但是在隐晦的地方,阳光化不开它。可是雨水一来,雪就被洗了个干净。黑夜里,我仿佛听见雨水轻轻抚摸厚雪的声音,错误地以为又得落一场新雪,然而拉开窗帘,发现近处随风摇动的树叶如此光滑而清爽,而远处的山峰,就像刚刚洗过脸一样,深绿及至黛黑。怪不得春汛来临,水位增高了,小溪口的水奔腾着,跳跃着,像活泼快乐的小鹿,从山谷里飞奔下来。

雨丝似有似无。有,嫩白如阳光映照的蚕丝;无,飘荡如丝网之间的空隙。人们行走在道路上,却不打伞,江南的冬天,其实干燥,即使是那雨也是干燥的,洒落在头上,纠结着的雨珠,颗颗光亮的,伸手就可以抹去。

那雨分明是暖和的。特别是麻雀,已经清醒地感知春天的来临,总是在雪后几天,或者雨水刚停,阳光清淡的日子里,在露出的几块空地里高兴地跳跃。有的蹲在电线杆上,把一双翅膀包裹得紧紧的,有的啄食地面上的草籽,人影掠过,竟然也不害怕,好像小孩子,并且是个机灵鬼,带着狡黠的眼光,勇敢地和你对望。空气十分清新,声音十分清脆。

地气也返暖了,很明显地长出了小草,当地人称为“青衣”,大地穿上了衣服,这多么富有创意啊,人们对土地总是情不自禁地附加上自己的情感。“草色遥看近却无”,虽然切合,但是这个词组更形象;《满井游记》 里说,“浅鬣寸许”,虽然形象,可是这个词组更人格化。走近看时,细如牛毛的草尖黏着珍珠一样的水珠,晶莹澄澈。

深秋撒下的种子,这时候应该爆出了嫩芽,却藏在雪被下,在裂开的缝隙里,黄绿的嫩芽在偷偷地张望。干黄的枯茅,萌发的新芽包裹在芯子中。花草树木喝饱了汁水,显得鼓胀欲滴。雁来红抽出的嫩枝如花朵一样嫣红,好像喝醉了酒的少女,酡红的脸一片光亮。山茶的落红铺满地面,可是枝头上仍然有密密麻麻郁结着的蒂头,包裹着的深红,粉红,争奇斗艳。

江南二月,是春的发端。暮色初合时的那声春雷,大家都说是惊蛰,是苍龙醒来睁开眼睛时呼出的第一口气息。室内的滴水观音,由于没有及时浇水,缺少甘露,萎靡不振已久,这时候也恢复了生机勃勃的景象,叶子绿油油的,叶子的边沿又有了流淌的水迹。

这春天却流连人间,久久地不愿意离开。雨水的情感也细腻,她经闽广,至沪浙,在秦岭掉头向南,又情不自禁地回到这里。“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在早春时,我曾经拉着儿子去岭下桃花渡,那时寒流阵阵,桃枝上结满了骨朵,却不开放,花苞呈现暗红色,显得秾艳而深沉,大概环境越是恶劣,性格就越显得刚正,越不易散败,所以现在开放得如此热烈奔放。

忽然觉得朱仕玠隐居杨林,结庐授徒,虽生活困顿,但是巧洋之涵澹萧瑟,也确实是吸引他的根本。其他如彭息庵,独居小斋,一炉香,一瓶插花的水,安心于乡村抄书,雄心不就,蜗居于一室,实在是生活中有使精神专一的东西。至于谢南冈,虽然诗文高邃古涩,包孕深远,却因屡次落第,屡次被嘲笑而目盲身死,觉得又欠缺点什么了。

春 晓

黎明驱赶黑暗的脚步总是如此神速。

太阳还未升起来,地平线下已经泛起温暖的光,云朵被渲染得金碧辉煌。随着天空射下五彩的光线,第一滴雪水顺着瓦垄,在屋檐际滴落,伴着清晨的静寂,台阶上一声响,清脆而明晰。

是谁最先感知春晓的快乐?

是溪涧的清水跳跃着来报告喜讯,你看他正满溢过低矮的垄,带走溪涧洄漩里累积的杂木和漂浮的泡沫,对冬季的残骸做一篇哀悼的祭文。还是寒雪里的红梅,第一朵花苞被惊醒。

是公鸡在寂寥的黑暗里触摸到了夜静,嗅到了黎明的气息,在人们还沉浸在甜甜的梦乡里,就开始心动。高昂的激啼声,在夜空里,如波浪的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来。还是枝头的乌鹊,月明星稀产生的错觉,绕树三匝后,回到象征性的窝,虬曲的脚爪紧扣树枝,再重新打个盹。

是披上绿衣的大地睁开惺忪的眼,还是乡间老农播下一垄地的种子,悄悄地拱开了泥土的裂缝。

是裹着羽绒的鸭子感知水的温暖,还是鱼儿领会到春的快乐,你看它在水底下嬉戏,翻转柔软的身体,炫耀一身的银鳞白,或者悄悄地浮上水面,嘴唇翕合着吞下一颗泡沫,转身时尾翼闪着一缕晶亮的红。

是燕子从北方归来,惦念着燕窝里的孩子,在原野上空盘旋,寻找冬眠中醒来的虫子;还是臭鼬从地洞中钻出来,在嫩绿的小草中穿梭,或者在太阳底下慵懒地晒肚子。

是山地堆积的厚厚的树叶,一冬的腐烂,渗入地底,化为养料,为母树光秃的枝条,发出生的气息而自豪;还是柴梗子上的苞芽、贴地的竹笋钻出嫩黄的簇,在唱着一首新生的歌曲。

我在春晓里独自行走,心不存浊气,轻松自在。春晓在乡野的每个角落里。

森林的破晓,是晨岚氤氲。白色的山雾,上下升腾,把山尖包裹起来。似乎是美女梳洗,长长的头发顺风飘拂,在撩开的隙缝里,我看到枫叶的那一抹姹红,就像美女醉酒时酡红色的脸,或者是山体黛绿,好像是刚刚吃饱了桑叶的蚕蛹,嘴里吐出的蚕丝,在风中一丝丝摇曳。

河流和田野的破晓是水雾云腾。稻谷经过一夜的呼吸,身体内部的热量酝酿成热烈的情感,化作水汽在叶子里缠绕。即使是河道,整个水面如仙宫,云雾妖娆。小草被水汽缠绕,好像被母亲的手抚摸,温暖的、润泽的、细腻的、亲亲的。

村庄的破晓是炊烟。灯光次第亮起来,窗口里透露出来,黄红色的,渐渐地隐于曙光。悠长的巷弄,隐隐的轮廓明了起来,脚步声轻轻的、散散的、杂乱的,贪睡的孩子,靠着枕头,数落着脚步声,从少到多的变化。渔人码头,在田坎下,围城的塘岸吻着起伏的潮汐。小船在晃动,荡漾的海水泛起粼粼的波光。船桨摇动,顿起欸乃之声。其实鸭子比人还勤劳,早浮在水面上,也像一只小船,伸着的脖子,翘起的尾巴刷,顺着波浪的褶皱起沉。它见惯了码头的热闹,一点也不惊慌,沉稳的眼光盯着人们忙乱的手。小鸡也起得早,从窠里出来,开始是悠悠然在道地里东荡西逛,后来,它扇一下翅膀,就迈出门槛,也不叫唤,专注地在碎石子堆里玩耍。

喜鹊的黎明在屋檐头。旭日早升,朝霞灿烂。天空中的鸡蛋黄和蔷薇红,一点也不刺眼,而且还有温暖的感觉。有人还缩在被窝里酣睡,它们已经密密麻麻地站立在屋檐上,高声歌唱,歌声里充满了重见天日的欢乐。它们也会相互打闹,叽叽喳喳的,一只鸟的翅膀打着了兄弟的翅膀,于是开始互相追逐。一只鸟的嫩喙在啄搜女儿身上的虫子,小鸟却不耐烦,瘦小的身躯在瓦楞上跳了几跳,躲得远远的。

春天的黎明啊,有谁能够理解我对你的渴望,渴望你带给我的快乐,从秋的干旱冬的寒冷一路走来,看见一片汁水欲胀破的嫩叶,墨绿而丰腴;一朵雨露滋润的鲜花,肌理柔润;一条虫子从睡梦中醒来,在低低地呻吟;一只鸟儿在清新的空气里舒放心灵,自由歌唱;甚至一群麻雀目中无人,一队白鹅迈着八字步,打着官腔,都让我沉睡的心开始复苏,从此干渴的心底鲜润,久已麻木的双手拨拉出那一串和谐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