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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剧《凤凰山·赠剑》研究

2022-10-13蒋小平

吉林艺术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高腔曲牌百花

徐 钊,蒋小平

(安徽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徽剧传统剧目《凤凰山·赠剑》(后文简称《赠剑》),剧写海俊被叭喇算计送入百花公主闺房,公主得知真相后饶恕海俊之罪,对其一见钟情并赠剑盟誓助其脱困。该剧以生旦应工,唱腔音乐丰富,剧情一波三折。1956年由项少轩主演的《凤凰山》获得安徽省戏曲会演一等奖,颇受田汉推重[1]322。1959年安徽省徽剧团进京演出后,北京市文联何海生以及北京昆曲研习社的同志评价《赠剑》的表演很细致并与唱腔紧密结合,唱腔非常清雅、优美[2]224。新世纪以来,《赠剑》仍是徽剧舞台常演剧目之一,可见该出具备典型性和进一步研究的意义。早在1957年安徽省文化局编辑的《安徽省第一届戏曲观摩演出大会纪念刊》就载有陈宽《关于徽戏<凤凰山>的音乐》一文,介绍徽戏吹腔剧目《凤凰山》昆牌与吹腔兼具的音乐形态。近年如李泰山《徽剧音乐》(2018)、王昆仑《婺源徽剧音乐》(2019)在论述徽剧吹腔音乐过渡阶段时也援引该剧。本文将立足剧目文本,综合音乐与表演两方面,探讨徽剧《赠剑》的源流、艺术特色以及叙事内涵。

一、徽剧《赠剑》的源流及版本形态

目前可见涉及《赠剑》的较早版本为姚金淦藏清光绪年间璜蔚村中戏剧琴鼓师姚增广的《凤凰山》手抄本(后文简称姚本),该本被《歙县徽剧志》影印收录共27面,其中略标科介曲白俱全,存有部分曲牌名,标蓑衣式工尺谱。姚本囊括了明无名氏传奇《百花记》中“计害海俊”“百花赠剑”“百花点将”三出情节内容,但其未分场次和出目,只在封面左上题名“凤凰山”。《昆剧传世演出珍本全编》第13册(后文简称传世本)收录的《凤凰山·赠剑》也涉及“计害海俊”的部分情节,该本曲白亦全工尺清晰,诸曲曲文及曲调与姚本有相似、相同之处,二者当是同源,本身昆班艺人吸收融合的吹腔戏源出徽班[3]。

明传奇《百花记》在今已无传本,明清戏曲选集中保留有一些散出,以清无名氏《新镌乐府清音歌林拾翠》二集收录的出数最多,属昆腔系统。将姚本与《歌林拾翠·计害海俊》情节相应的部分比较发现,一是姚本删减了曲牌,使用《画眉序》、《垉老催》(即《鲍老催》)、《滴溜子》、《尾声》四曲。除《画眉序》外,诸曲曲文与《歌林拾翠》本相似度高。姚本《画眉序》当为艺人俗创,该曲按海俊上场引的东钟韵部撰写,与剧中酒宴欢愉的气氛相融洽。曲文为:“举杯趁东风,万紫千红酒满斟。喜窈窕淑女,配合仙翁。夫妻们一对鸳鸯,可比着丹山鸣凤。斟樽酒忙把金樽奉,休得醉眼朦胧。”[1]439与《歌林拾翠》本、传世本相比曲意直白。二是姚本有未标牌名的情况。传世本将叭喇上场的干唱曲标为《四边静》,《歌林拾翠》本未标曲牌名仅标注“丑唱上”,姚本存有此段不过也未标牌名并从干唱改为丑脚上场干念。海俊上场引亦存,仍是未标牌名而已。尽管传世本将丑脚上场干唱曲标为《四边静》,但考察该曲并不符合《四边静》格律,而且该本中《双声子》实则为《滴溜子》。

姚本“百花点将”情节开展紧接“百花赠剑”之后,演述公主点将传令、斩杀叭喇,由吹打曲牌《大开门》衔接转场。该部分曲牌为《六纛芙蓉》《石榴花》《泣颜回》《黄龙滚》《扑灯娥》,五支曲牌均源自《歌林拾翠·百花点将》,不过部分曲牌名和曲文有变化。如南正宫集曲《倾杯玉芙蓉》在“百花点将”中使用的是“换头格”,姚本该曲曲文与《歌林拾翠》本高度重合并产生民间化特征,牌名“六纛芙蓉”便是以首句“六纛”冠之。还改写部分曲文,如将“缨络珠冠罩”改作“拥落珠光照”、“簇拥处冰刃霜戈”改作“军威勇兵演沙河”、“振吟吟鼓敲”改作“听咚咚鼓响”,改后曲文通俗平直。姚本末二句还存在出韵的情况,作为民间戏班手抄本,押韵合律本不是重点,何况演唱的声腔也已是地方化的昆腔。另外姚本也有对《歌林拾翠》本曲牌名和句意修正之处,如将“上小楼”纠正为“石榴花”①、把该曲首句“恁道是功臣先帝故狂疎”改为“恁道是先帝功臣故违误”表意更加明晰。

综上,不难发现姚本对昆腔系统《歌林拾翠》“计害海俊”“百花点将”的继承,与《百花记》存在渊源。聚焦今天徽剧舞台演出的《赠剑》(剧本载于《徽戏传统剧目选集》),一是包含姚本叭喇计害海俊部分的《滴溜子》《尾声》以及相关念白;二是较为完整地保留了姚本“百花赠剑”的文本和音乐;三是删除了姚本“公主点将斩叭喇”的情节,但就文本而言主要受到高腔《赠剑》的影响。

明清戏曲选集中《歌林拾翠》《醉怡情》《时调青昆》收录有“百花赠剑”,其中《时调青昆》属青阳腔、昆腔系统。据《善本戏曲丛刊》总序所言《时调青昆》下栏收青阳调[4],“百花赠剑”载于卷二下栏,唱词间的三处“又”字是青阳腔帮腔叠唱标志。有学者指出青阳腔在万历年间已风靡长江南北,后来在安徽的岳西一带及江西的都昌、湖口一带被保存下来[5]11,而大约在嘉、隆之际就从昆腔中移植了《赠剑》[6]。发端于光绪初年的五河高腔班(班址今岳西五河镇)中主攻生行的王有贤与旦行王德冈搭档,被人誉为“双绝”,拿手戏目尤以《赠剑》为最[7]。高腔《赠剑》虽保持联曲体,但曲牌名及其对应的曲文内容已不同于《时调青昆·百花赠剑》。如岳西高腔《赠剑》“花披露”,该段牌名标为“祝英台序”,而《时调青昆》本该曲为“前腔”(即《宜春令》)。

徽剧作为一个多声腔剧种是在1949年以后定的名,其声腔先后经历徽池雅调阶段和四平腔、昆弋腔阶段。明末清初昆弋腔受到西秦腔的影响逐渐形成吹腔,是“典型的南方音调,属五声音阶,曲调优美秀丽、活泼健康……既能演唱长短句的曲牌体唱词,又能演唱对偶齐言句的板腔体唱词”[2]159,徽剧《赠剑》是历史上徽班以吹腔自然搬演高腔《赠剑》的结果。以《时调青昆》本公主首次上场所唱《前腔》“花被露”为例,和湘剧高腔本、岳西高腔本、姚本以及《徽戏传统剧目选集》(后简称选集本)中相应的曲文比较发现,湘剧高腔和岳西高腔两版曲文各有不同,都主要以增句突破了《时调青昆》本原本合律的曲文结构,尤以岳西高腔本该曲增句较多。姚本曲文更直接表现出对岳西高腔本曲文的沿袭和创造,如“花带露,月移影,对青灯把英武慢评”三句便是《时调青昆》本和岳西高腔本的结合。姚本因其民间性难免存在讹误、错字的现象,及至选集本中已经得到修改和优化,今天徽剧演出也遵循此本。至此,笔者大致梳理了徽剧《赠剑》的渊源脉络,即在明传奇《百花记》诞生后,从最初青阳腔沿用昆腔文本“改调歌之”搬演昆腔《赠剑》,到徽班以吹腔移植高腔《赠剑》,并主要受到岳西高腔的影响,其以吹腔演唱增加过门音乐,使用竹笛伴奏,去除高腔锣鼓和帮腔,凭借其艺术魅力和徽班演出再次吸引了昆班移植搬演,如今成为徽剧的经典剧目。

二、徽剧《赠剑》的艺术特色

徽剧《赠剑》表演追求曲文、音乐和舞蹈的三者统一,在演出中突出对“三”元素的使用,如公主三次落剑和海俊三次伸颈跪步迎剑,便借其铺陈渲染的功能来刻画人物的暧昧关系,其间《雅笛》音乐与演员的表演融为一体,在锣鼓音乐的节奏变化中强化了戏剧性和演员的舞台表现力。昆剧吹腔《赠剑》的表演路数与徽剧《赠剑》基本保持一致,但对舞台空间的调度稍显单调。徽剧《赠剑》公主亲送海俊出去时,戏剧的内部空间由闺房转换为花园,演剧空间中移除了桌椅,仅在舞台的左上方留有一方矮凳供海俊完成“跳墙”的虚拟动作,以上不见于今天昆剧《赠剑》的演出中。除此之外,徽剧《赠剑》的艺术特色主要集中在曲文和唱腔两方面。

1.曲文:用韵灵活,句式融通

明清戏曲选集中“百花赠剑”为南曲复套,以南吕宫过曲《宜春令》四支叠曲和仙吕入双调《园林好》《嘉庆子》《尹令》《品令》《豆叶黄》《玉交枝》《江儿水》《川拨棹》《尾》九支曲牌组合而成。《宜春令》四曲通押庚青、真文、侵寻三韵明显受到南方方言的影响,仙吕入双调一套则单押萧豪韵。

徽剧《赠剑》一方面在曲牌体长短句的基础上融入了倾向齐言体的句式,而且唱词内容均能与明清戏曲选集中“百花赠剑”的十二支曲牌曲文对应。如江花右首次上场所唱《宜春令》至徽剧《赠剑》,则将其曲文内容划分为“梆子腔”“顿板”两部分。总体上继承了明清戏曲选集中该出前用庚青、真文、侵寻三韵和后用萧豪韵的搭配,又表现出用韵灵活的特点。又如海俊所唱“吾已醉,感深情”一段便四次换韵,以换韵突出海俊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的惊慌心理。徽剧《赠剑》用韵灵活多变,但并非随意,一切旨在为塑造人物服务,当然不被韵脚拘束也反映着民间审美。

另一方面还存在对明清戏曲选集中“百花赠剑”曲文的积极吸收。一是近义和同义替换。如江花右上场所唱“梆子腔”中以“偷奔卧房”替换了“天河误泛”,公主所唱“对青灯阴符谩评”中指代兵书的“阴符”也改作简明的形容词“英武”。二是拓展创造。如江花右上场所唱将心事直诉而出:“我虽在此,不知我那丈夫,他在哪里,流落何方?猛然想起了,珠泪洒洒,如泉暗滚,这也是命里孤仃!”[8]72强化江花右想起往事不禁伤悲之情,将明清戏曲选集中暗示江花右与丈夫分离的“文鸾折凤”典故通俗化,在丰富曲文内容的同时亦使演员在表演时能够充分演绎并准确传递情绪,观众也容易理解剧中人物情感指向的具体内容。总的来看,徽剧《赠剑》曲文情感真挚、用语雅俗并重,既能使人物情绪抒发连贯、畅达人情,又能拉近演员和观众的距离。而在长短句与齐言句的融合过程中,必然会改变其唱腔结构,使之逐渐向板腔体音乐靠拢。

2.唱腔:板式多变,音乐丰富

在《时调青昆·百花赠剑》中未见“滚调”的痕迹,但在青阳腔的遗响岳西高腔《赠剑》的部分唱词中,增句明显变多,暗合了“破曲加滚”的文本特征。随着“滚调”的产生演唱风格和伴奏形式也将改变,如滚唱句“多为由演员一人清唱的流水板、叠板”[2]107,徽剧《赠剑》叠板唱腔所唱曲文即为增句部分,这也契合了前辈学者所言,徽剧吹腔中留有青阳腔“滚调”的痕迹[2]104。昆班因搬演徽班吹腔戏,文本记录详细,传世本部分工尺后还标出“小过门”“过”,除有《锁南枝》《前腔》《尾声》三个曲牌名外,其余唱段均以“唱”“接唱”“同唱”的形式连缀而出,此种遗留的“曲牌连缀”痕迹反映了吹腔发展第一阶段的音乐特征,即存在板腔体吹腔和曲牌体两种音乐形式。乾隆五十五年六月,曹文埴带华廉科班进京庆圣寿的演出剧目中就包含《凤凰山》一剧[1]107,其虽为徽昆科班,但并非严格演唱“水磨调”昆曲,考察清光绪年间姚增广所抄《凤凰山》便是板腔体吹腔与昆曲曲牌体音乐共存。朱飞跃认为很难追溯吹腔源自何处,“但作为戏曲的曲调,可能是在安徽枞阳一带发展而走上戏曲舞台的”[9]。总之,就音乐属性而言,吹腔既能演唱长短句,又能演唱七字、十字齐言句。徽剧《赠剑》唱腔音乐随曲文变化呈现出板式变化自由、音乐丰富灵动的艺术特征。如江花右唱的“离群雁,断线筝”是“昆头”,接着以“哀而不鸣”过渡到吹腔正板下句的唱腔,此段最后“豺狼相亲”是正板结腔下句,而在这两句之间的“我虽在此”一长段使用的是吹腔叠板唱腔。今天昆剧常演的吹腔《赠剑》(1958年俞振飞、言慧珠整理改编版)在吹腔正板中就不再插入叠板了,曲文经过加工提炼趋近齐言体的对仗工整。

徽剧《赠剑》唱腔音乐风格丰富还体现在积极吸收昆曲养分上。一是在开场叭喇命小太监将海俊抬到公主牙床上的情节中,众人合唱《滴溜子》曲牌。该曲音乐结构为一板一眼,节奏轻快,以同场合唱烘托开场热闹的气氛,又为其后情节发展设下悬念。该剧最后还以《尾声》曲牌作结。二是唱腔音乐中含有“昆头”性质的散板音乐。“昆头”又称“《锁南枝》(头)”,前人对其“从词格到曲调都与昆南曲双调《锁南枝》的头两句相同”[5]285的结论值得推敲。实际上属于“昆头”的“离群雁,断线筝”二句原本出自《百花记·百花赠剑》《宜春令》首二句,《宜春令》和《锁南枝》的首二句格律相同,但主腔与结音皆不同。再以徽剧《赠剑》“离群雁,断线筝”的唱腔音乐与二者比较发现,昆曲双调《锁南枝》首二句旋律与之接近,但徽剧《锁南枝》(头)的倚音及曲调色彩又别具一格。在《宜春令》《锁南枝》格律相同的情况下,民间艺人选择用《锁南枝》的唱腔旋律“依腔传字”,后世也沿袭了《锁南枝》(头)称呼习惯。

值得一提的是,徽剧中《锁南枝》(头)之说可在传世本中寻见端倪。传世本“迷春雁,断线筝”唱段前直接标有“锁南枝”之名,姚本未标此牌,综观该曲仅此首二句合律,似乎暗合了“头”之义,徽剧《锁南枝》(头)与之曲调旋律相近、落音相同,但润腔更为丰富细腻。昆剧《赠剑》吹腔演唱的形式,与徽剧《赠剑》在相似或相同曲文段落的唱腔音乐、板式节奏均同,曲调旋律也大体一致。但不同的是,前者受到昆曲咬字行腔的影响,如江花右所唱“花披露”的“露”字就使用三叠腔的口法,后者则使用中音“5”做前倚音。要之,徽剧《赠剑》唱腔融入昆曲音乐元素,遵循“依腔传字”的唱法,唱腔不受字腔拘束展现出自由灵动的风貌,加之咬字发音的区别,产生了完全不同于昆剧《赠剑》的审美体验,而润腔处理丰富多变,也强化了声音情感表达的力量,更与曲文中细腻的情感相辅相成。

三、徽剧《赠剑》的叙事内涵

叙事风格着意见奇贯穿于剧中:开场海俊被叭喇灌醉带入公主牙床设下悬念是奇之一;江花右发现弟弟海俊在牙床之上,姐弟重聚是奇之二;公主饶恕海俊之罪并赠剑定情是奇之三。徽剧《赠剑》结构紧凑、屡屡见奇,对奇的书写均以情为立足点,以人物情感变化作为推动剧情发展的核心力量,使得奇在情中。一方面在“女强男弱”“美救英雄”“女追男”的关系中强化对公主和海俊的人物塑造,人物关系和戏剧情境的设置都表现出明显的喜剧色彩。另一方面从女性主体以及公主和海俊人物性格、身份的角度出发,可见在喜剧外壳之下暗含的爱情悲剧意蕴。此外,徽剧对下场的不同处理让《赠剑》产生了与昆剧《赠剑》、湘剧高腔《赠剑》不同的内涵。

1.传统爱情书写模式的倒置

徽剧《赠剑》在对才子佳人传统爱情书写模式的倒置中流露出对女性的称赞,突出了公主刚柔并济的性格特征,而女强男弱是徽剧《赠剑》人物关系的总基调。开场由江花右点出海俊闯入公主内庭要面临被斩首的危机,海俊因触犯律条变成弱势方。公主出场便以“奴虽女流之辈,颇有男子智量”诉出巾帼不让须眉之志,扬其不输男子的气概。戏剧中“人物处在特定的情境中,遭遇着特定的事件,总是会有一种态度面对,会有一种行为应付,这种态度和行为总是深深地打上了人物的性格印记”[10],尤其海俊被手举宝剑的公主吓倒瘫坐在地唱出“吓得我魂飞胆坠”这部分,其怯懦表现得夸张而又生动,产生了喜剧性,也因有海俊之“弱”更凸显公主之“强”。公主“柔”的一面亦值得关注,徽剧《赠剑》刻画了“尊礼”背景下女性的羞态特质。如当海俊攀梅越墙后,公主以“可曾跌坏哪里”之问外化对海俊的细腻关切,在海俊下场后公主转身念出“羞煞我也”又将女性的羞态传递给观众。昆剧《赠剑》在剧末选择激发公主“醋意”产生别样机趣,以江花右与海俊在公主面前坦言是兄妹作结,打消了公主对他二人有“私情”的紧张感,以上两种不同的收场方式也体现出徽剧与昆剧不同的审美取向。

“女强男弱”的人物关系打破了“英雄救美”的叙事模式,在“美救英雄”中显示出公主赏罚分明的人物形象。“美救英雄”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公主听闻海俊被奸人所害,饶其一命;二是内庭铜墙铁壁不易脱困,公主亲自指引海俊攀梅越墙而出。公主救海俊缘于海俊本身无罪,也包含公主对书生才貌的认可,她直言“适闻海生言语清朗,相貌堂堂,看此人必有高才。想我日后纵有良缘,也不过王侯之子,怎能胜得此人才貌”[8]78,表现出对王侯之子的不屑,偏爱书生才貌的价值取向。这其中也有自古以来文人自傲以及自恋在作品中的投射,但不可否认的是,公主身上存在主体意识的觉醒和女性对自主爱情婚姻的渴望。不过徽剧《赠剑》中公主并非一味以爱情为上,其性格中也融入了爱国情怀。在最初表露心迹时也说“等功成之日”才“把本奏与父王”成就良缘,由此可见公主看重家国大事,爱情婚姻只是其次。

最后在“美救英雄”的情境之下,“女追男”的戏剧动作自然而生。当海俊察觉公主对自己有情意,便先躲在花阴下偷听公主说出心事,当公主以两遍“好个海生”作结时,海俊紧接念出“海生在”,以出面撞破的行动与公主互表心意激发出浓厚的喜剧性。喜剧本身就是“着重舞台表演的‘内心外化’,将人物内心的潜在运动转换成特殊的舞台视觉形象”,并“以外形式的刺激和打动”来引起观众对内容的共鸣[11],这也贴近民间观剧的审美情趣。另外,证盟之物赠送方的倒置——女赠男,亦是对“女追男”戏剧行动的补充。海俊请公主留下一物当作婚证,公主便从双股佩剑中取了一股赠与海俊,其后又主动邀其对天盟誓。

2.人物身份对立的悲剧意蕴

公主和海俊分属两个敌对阵营,在公主心中家国之事是先于爱情的,因而当二人对立的身份关系随剧情推进浮出水面,当公主经历被出卖、兵败,其与海俊最终避免不了悲剧收尾,因而在后来整理改编的全本戏中就改变最早“剑合团圆”的结局,选择让公主和海俊双双自刎。可以说,徽剧《赠剑》表现出爱情悲剧的根源在公主和海俊的身份设置上,该剧爱情的生发仍是源自古代传统观念中女性对书生身份的尊崇和认可。在男性文人传奇作品中,作为正面人物的书生必然相貌俊朗,更易获得女性倾心。在女性戏曲家的作品中亦存在对书生身份的肯定,戏中男性凭借书生身份可以扭转局势让女性放下戒备,清代王筠《繁华梦》第十出《秋砧》便如是。基于此种叙事传统,公主知道海俊被陷害并做了本部官员之后饶恕其误入闺房之罪,又见其相貌俊秀进而赠剑定盟、亲送其逃出便在情理之中。公主与海俊情愫的产生是特定情境下的巧合,作为解决二人矛盾冲突而存在。尽管剧中女性追求爱情的主动性高于男性,但公主追求爱情还是建立在尊礼的基础之上。当海俊提出共度良宵之时,她以“人伦纲纪难推掉,不告严亲罪非小,从此防踰,也免得旁人嘲笑”表明自己的立场,拒绝了海俊,而海俊表现出来的主要是原始欲望的流露。这组人物关系既能满足多数观众对情和欲的想象,又可借剧中包裹的“发乎情,止乎礼”这一传统观念规正人心。

透过徽剧《赠剑》的下场处理,从海俊的潜台词中亦能考察他的真实态度。莎士比亚认为潜台词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情绪”[12],海俊下场前感叹一句:“哎哟,好险哪!”由此可见,海俊心理层面是以逃离危机为重,而忽略前期邂逅佳人之幸。事实上,海俊面临的危机早在“美救英雄”的进程中就被解决了。海俊感慨“好险哪”而非偶结良缘的“好幸啊”,其间爱情的“悲剧”色彩便不言而喻了。在昆剧、湘剧两版打造的爱情氛围衬托下,徽剧《赠剑》产生喜中藏悲的美学意蕴。昆剧《赠剑》下场处理与徽剧不同,其依靠长期积累来的刻画生旦爱情的优势,成功将其打造成一个爱情短剧,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当代观众对二人美好结局的幻想。尤其剧末安排海俊主动邀请公主对天盟誓,回到男性主导的情感发展的传统模式,二人合唱“千金买不住良宵,准备相思,教人难打熬”再一起下场,大抵突出了二人“爱情”的分量。湘剧高腔中,海俊翻墙后就直言:“好险呀好险,可是险中还是有幸!”[13]便点明了“幸”多于“险”的邂逅之喜。从最初《时调青昆·百花赠剑》下场中旦问:“海生过墙去了?”生答:“海俊过墙去了,公主且请便。”这两句对白,到岳西高腔补充了公主问海俊“可曾闪跌”的关怀,再到徽剧在海俊转身下场前增加“哎哟,好险哪”一句,海俊的“惊慌”并未损害其人物形象,反而在贴近大众的塑造过程中使其形象趋近饱满。

四、结语

在明无名氏传奇《百花记》全本未见流传的大背景下,“百花赠剑”始终有抄本流传,并能以吹腔或高腔搬演于舞台,可见该出舞台生命力之强。徽剧《赠剑》作为吹腔发展第一阶段的作品,在曲文和唱腔两方面显现着雅俗调和的艺术特征,传递着叙事见奇、以情动人的审美情趣。据董康《曲海总目提要》所载《百花记》的情节可知凤凰山是重要地点,承载着公主与海俊最后命运的走向。徽剧《赠剑》还有“凤凰山”之名反映了戏曲艺术以重要地点为代表,借以突出人物性格、深化主题思想的观念。徽剧《赠剑》相较昆剧《赠剑》而言,在曲文和唱腔两方面保存了更多曲牌体戏曲向板腔体戏曲发展的形态特征,这也为研究吹腔早期艺术形态提供了宝贵的活态材料。2006年徽剧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从保护和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角度来看,更应珍视徽剧《赠剑》在戏曲舞台上的价值,重视吹腔在徽剧声腔中的地位。笔者认为,以传统剧目的养分浇灌剧种未来的发展、守住剧种特色方能使其盛放于戏曲的百花园中。

注释:

1 周和平:《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升平署档案集成:第88册》,中华书局,2011。其所收《送京》题签中指出“本内上小楼曲词一枝,即是石榴花”,可见《上小楼》和《石榴花》二曲常被混淆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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