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罗汉赞御墨
2022-09-23胡桂梅
胡桂梅
罗汉画,顾名思义就是以罗汉像为题材的绘画,最早的记录见于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东晋戴逵画《五天罗汉图》。此后《宣和画谱》载南朝梁武帝时张僧繇画有十六罗汉像一幅①。唐代以后,十六罗汉广泛流传,逐渐成为罗汉画的主要形式之一。至五代时期,十六罗汉绘画更多了起来,如南唐的陶守立、王齐翰,前蜀的贯休、李昇等,其中最为知名的便是贯休。
贯休(832 ~ 912),唐末五代人,以画罗汉著称。他画的罗汉,悉皆梵相,形貌奇特,“丰颐蹙额,深目大鼻,或巨颡枯项,黝然若夷獠异类,见者莫不骇瞩”。曾有人问贯休,没有去过天竺,怎么能将人物形象画得如此传神?他答曰:“休自梦中所睹耳。”又说:“每画一尊,必祈梦得应真貌方成之。”故世人谓之“应梦罗汉”。贯休所绘罗汉画也成为后世临摹及雕塑罗汉佛像的范本。
乾隆皇帝崇信佛教,多次命宫廷画家绘制佛教绘画,并且亲自依章嘉国师编纂的《同文韵统》对罗汉的名号和座次进行考订。乾隆二十二年,乾隆皇帝曾命丁观鹏仿画贯休罗汉十六轴,“将面相、衣纹俱照依勾出,其余手足等处,若合法者,不可重改;若不合法者,遵照从前指示之处改画”。次年(1758) 三月,丁观鹏绘制16 幅进呈,传旨裱挂轴②。丁观鹏所画《十六罗汉像》(图1)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纵127.5、横57.5 厘米,设色纸本。各幅均有乾隆皇帝御题行书,落“臣丁观鹏恭写”款,钤“臣丁观鹏”“恭画”二印。第16 幅有乾隆皇帝跋文“右丁观鹏摹钱塘圣因寺所藏唐贯休画十六应真像,像各为一卷。先是丁丑(1757) 春南巡,诣寺展礼,见旧像位次,未经审定,名号又不协梵夹合音,既次第籤排釐订。且各系以赞。归之寺中。而命别绘此十六设色庄严相好。足称副墨。合十赞叹之余。复为之赞。佛说即空即色乃至报现化身,皆无有我相,今综计前后所为举似应真语若赞若记,翻水即就。真不减弹指千偈。而于性空妙谛。试一印可,端不欲涉文字禅也。乾隆岁在戊寅(1758) 仲春月朔日,御笔。”钤“天龙三味”“乾隆宸翰”“如如”三宝。此后,仿贯休十六罗汉图与御制罗汉赞诗被广泛应用到清代宫廷器物中,所见有屏风、玉册、绣画、御墨等。
北京艺术博物馆藏有两品乾隆朝十六罗汉墨:“御制十六罗汉赞墨”与“御制罗汉赞墨”。
曹素功“御制十六罗汉像赞墨”
一套16 锭,形制不一,色泽油润,黑中泛光,质地细腻。正面均模印罗汉像,罗汉“胡貌梵相”,表情夸张。其右上角填金楷书题写罗汉名称,偏左侧题写乾隆皇帝钦定罗汉称谓及位次,下钤“惟精惟一”“乾隆宸翰”印(圖2)。墨背面为相对应的罗汉赞御题诗,钤乾隆皇帝闲章三枚。末锭墨背除了御制赞诗,还有乾隆御制文“唐贯休画十六应真像,见宣和画谱。自广明至今垂千年,流传浙中,供藏于钱塘圣因寺。乾隆丁丑仲春南巡,驻西湖行宫。诣寺瞻礼,因一展观,信奇笔也。第尊者名号,译经之旧,未合梵夹本音,其名次前后亦与章嘉国师据梵经所定互异,爰以今定同文韵统合音字,并位次注于原署标识之下,各题以赞,重为书签,仍归寺中,传世永宝。夫四大本无,画于何有。乃斤斤于名相文字之别,得毋为诸善者所诃耶。御识”。墨侧阳文楷书“歙曹素功谨制”(图3)。装于楠木盒,盒面隶书蓝字竖题“御制十六罗汉赞墨徽歙曹素功谨造”(图4),内有随形凹槽用于制墨,裱龟背锦。
曹素功(1615 ~ 1689),安徽歙县岩镇人,名圣臣,字昌言,原名孺昌、一字荩庵,康熙年间制墨名家。墨肆名“艺粟斋”。曹氏制墨对烟、胶选料一丝不苟,非松烟不取,非上色胶、澄净水不用,对墨模雕刻力求工细精微。素有“天下之墨推歙州,歙州之墨推曹氏”之说。
曹氏制墨,子孙代代相沿,历十三代,绵延300 多年。
第二代传人,曹孝光,字永锡,素功长子。
第三代传人,孝光三子:长子定远,次子兆远,三子霖远。
乾隆年间,“艺粟斋”到了第四代传人曹素功的曾孙士悦、士恂手上。曹士悦,字阶立,生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卒于乾隆二十四年(1769)。士恂,字鹤亭,生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卒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
第五代传人中比较有影响的是曹锦,字旦中,生于康熙己亥年( 五十八年,1719),殁于乾隆辛丑年( 四十六年,1781)。
曹素功的六世孙以制墨著称的,有曹琛、曹尧千、曹德酬诸氏。乾隆四十七年(1782),艺粟斋分为三股,曹琛留在艺粟斋老店,改用引泉之名,开始造墨。另外两支,德酬、尧千就把店开设苏州,咸丰十年(1860) 尧千一支从苏州迁往上海。
清代中后期整个制墨业已逐渐开始出现不景气征兆。各个制墨名家开始大量消减墨模,工艺水平、材料配制亦不如往昔。根据传世之品及文献记载,曹氏家族制墨业第七代有毓东、右春,八世有云崖,九世有端友,十世有月舫,十一世有麟伯(曹裕衡)、仲璋(曹裕得)、叔琴(曹裕柄)、季笙(曹裕和),十二世有传锴、传铭,十三世有述文、述雍、述勋、述钧、述圻。
纵观曹氏十三代传人中,三世、四世、五世、六世活跃于乾隆时期。三世定远卒于乾隆四年,四世阶立之时,曹素功墨肆这时名气已很大,曹家墨已成为朝廷贡品。乾隆二十六年(1771) 张佩芳修《款县志·食货志》记载“先是海内巨卿贡墨皆取制于曹素功”“近则曹素功‘紫玉光’屡充贡品,邀宸翰,赐赉名卿”,可见,乾隆帝常以曹家墨品作为赏赐官员的恩惠。四世阶立,卒于乾隆二十四年,五世旦中,卒于乾隆四十六年,六世曹琛,乾隆四十七年之后负责艺粟斋老店。
因此,“御制十六罗汉像赞墨”应是由曹氏四世、五世、六世制作而成。由于御墨、贡墨的制作均由徽州府衙指派,走出本土即意味着放弃这一优势,不能承担御墨的制作,因此六世中的德酬、尧千只参与了乾隆四十七年之前御墨的制作。
“御制罗汉赞墨”
一套18 锭,长方形,长8、宽3.1、厚1.3 厘米。墨分三排摆放,第一锭、第二锭相同,阴识填金乾隆皇帝御制文“唐贯休画十六应真像……御识”。其余16 锭墨,正面均模印罗汉像,姿态各异,或倚坐,或抱膝,或持杖,或数珠,表情生动,其右上角阴识填金隶书罗汉名称及位次。墨背上部为“御赞”篆书二字,下部为阴识行楷描金乾隆御题罗汉赞。墨侧阳文楷书“大清乾隆年制”。装于描金龙纹漆盒内,盒盖绘双龙对峙,中间篆书“御制罗汉赞”(图5)。
墨匣、墨体上均没有标注这套墨的制作者,但是汪近圣《鉴古斋墨薮》给我们提供了一些线索。《鉴古斋墨薮》收录了徽歙汪近圣、子尔臧、惟高所制墨,其中卷三“乾隆朝御墨”中就收录了“御制罗汉赞墨”,墨形、装饰题材、文字、版式,墨匣(图6)基本与北京艺术博物馆藏“御制罗汉赞墨”相同(图7),因此,此套墨为汪氏所制的可能性很大。
但仔细观察,此套“御制罗汉赞墨”与《鉴古斋墨薮》收录的二者之间仍有细微处不同,如“第一阿迎阿机达尊者”墨(图8)、“第二阿资达尊者”墨(图9)的图案与《鉴古斋墨薮》所录相反(图10),“第一阿迎阿机达尊者”墨中的罗汉所持竹杖曲度不同等。
若此墨汪氏为所制,造成实物与墨谱不尽相符的原因,筆者推测:其一,《鉴古斋墨薮》是由汪近圣之孙柄宇、君蔚、穗岐,曾孙天凤辑而成,后世在编辑墨谱过程中疏忽所致,个别图案弄反;其二,由于绘画与雕刻艺术表现方式的不同,墨谱与实际雕刻存在细微差异。但可以肯定的是,汪近圣墨家曾制作过乾隆朝“御制罗汉赞墨”,此套墨是否为汪氏所制,还需进一步研究,有待于其他明确佐证的出现。
这两套墨以乾隆时期十分盛行的十六罗汉图为题材,罗汉或深目横眉,或高鼻长眉,形象悚惧、古野,风格奇崛。罗汉形象源自贯休所绘,与杭州圣因寺本《十六罗汉图》有着紧密联系。
清厉鹗《东城杂记》“贯休十六罗汉始末”条中记:城东长明寺向藏有唐高僧贯休画罗汉十六帧……相传明神宗时,慈圣太后以赐紫柏大师。大师坐妖书事,于狱中示化,此画归法嗣某,流传至杭,藏一小庵。本朝严侍郎沆、卢职方之颐,共捐千金购得,喜舍寺中,有年矣。世宗皇帝初年,敕改西湖行殿为圣因寺,制府李敏达公卫,请至圣因,永充供养。③乾隆十六年(1751)冬,圣因寺主持大恒(即明中禅师)将此画携往京城为皇太后祝寿,被乾隆以“佛刹旧物,应归名山”为由退还给了大恒。
乾隆二十二年(1757)岁次丁丑二月二十八日,乾隆帝第二次南巡,驻跸于杭州的西湖行宫。他在恭诣圣因寺“神御殿”(初名“万岁楼”)瞻拜其祖父康熙皇帝的“神御龙牌”后,再次见到了已供养寺中多年的贯休《十六罗汉图》,大为赞叹。一向酷好书画又自矜学问的乾隆认为“尊者名号,沿译经之旧,未合梵夹本音,其名次前后亦与章嘉国师据梵经所定互异”,于是考索之兴骤浓,亲自为这组罗汉排列次第,重译名号,各系以赞,然后归还寺中,令寺僧妥善珍护。
乾隆二十九年(1764),圣因寺住持明水禅师募资将圣因寺藏贯休《十六罗汉图》摹勒刻石(图11),每像一石,石上并刻乾隆御书题赞、御定罗汉位次及名号。石刻之本随即得到行世传播,而经过乾隆御定的十六罗汉位次也成为清代中后期宫廷画师创作和宫廷文物著录的新标准。毫无疑问,这两套墨墨模底稿应是出自宫廷画家之手,为摹贯休《十六罗汉图》之作。
十六罗汉的形象,两套墨大体相同,但相较之下,曹墨与圣因寺刻石更为接近,以“第十二毕那楂拉拔哈喇杂尊者”墨为例,曹墨(图12)中的罗汉形象更为生动、细腻,僧衣上的纹饰也与圣因寺刻石(图13)基本相同云纹、朵花纹都有所体现。另一套“御制罗汉赞墨”中的罗汉(图14)的梵像不太明显,衣纹处理上也相对简洁。
另外,曹墨装饰风格更为华丽,除御制诗文外,还钤有乾隆皇帝的闲章印章,如“第十一罗怙罗尊者”墨(图15),在御制诗上首钤“山高水长”长方印,下首钤“茹古含今”椭圆印、“千潭月印”方印。整墨诗书画印相结合,楷、行、篆各体兼备,墨黑金亮,华丽异常。
这两套御制罗汉赞墨雕刻细腻,线条处理干净利落,人物形象生动,艺术性极高。清代御墨制作一般由中央和地方共同承担,内廷制墨由宫廷内务府墨作承担,地方制墨则是由内务府发样,徽州名墨家负责制作。从目前的传世文物及文献资料来看,清乾隆时期曹素功、汪近圣都曾制作过十六罗汉赞墨,但由于内务府墨作所制御墨没有详细记载,因此暂时还不能排除内务府墨作也制作此类墨可能性。
曹素功“御制十六罗汉像赞墨”与“御制罗汉赞墨”均为乾隆时期御墨精品,反映了受乾隆皇帝影响,宫廷对贯休“十六罗汉”十分推崇,形成一种全新的贯休风格罗汉画与乾隆御制诗组合形式。同时,这两套集锦墨装潢讲究,质地坚硬,纹饰精细,人物表情生动,代表了清代最高的制墨水平,因此弥足珍贵。即使仍有不明确之处,但他们在清代御墨中的地位,历史上制作及使用情况也值得我们进一步探寻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