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闲话清茶(外三篇)

2022-08-15董晓奎

鸭绿江 2022年12期
关键词:六安西门庆汪曾祺

董晓奎

何为清茶?有两种解释,一是指用绿茶泡成的茶水,二是指不配糖果点心的单纯的茶水。

有一杯清茶,也必有一份清福。清闲安适的生活,就是清福,据说是当下很多人求而不得、梦寐以求的生活。

那份天赋的清鲜令人心折,所以,绿茶常被比拟为少女。绿茶之妙在于清雅,如笔调清逸的文字,回味无穷。

常有朋友问我:喝什么茶好呢?我果断回复:如果你的胃肠茁壮,就喝绿茶吧。在中国六大茶类中,绿茶的保健功效,在世界获得广泛认可。由于完全不发酵,绿茶的营养物质被保留最全面,尤其是维生素损失较少。

论绿茶的营养,我又会想起潘金莲给西门庆泡的那盏茶。《金瓶梅》第七十二回,潘金莲为了讨西门庆欢心,“从新用纤手抹盏边水渍,点了一盏浓浓酽酽,芝麻盐笋栗系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西门庆刚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满心欢喜”。

我好不容易从中扒拉出“六安雀舌芽茶”这个名儿,确认潘金莲给西门庆泡的是一盏茶,而不是一碗汤。“六安雀舌芽茶”,即六安瓜片。六安瓜片产自安徽,安徽是绿茶大省。在绿茶家族中,六安瓜片是高富帅的男子,那自然伸展的叶片,呈大瓜子形状,匀整帅气,色泽艳丽。不知你发现没有,当一种绿意达到完全饱和的状态,居然是艳丽夺目的视觉效果。

《红楼梦》里的贾母“不吃六安茶”,爱饮老君眉。茶学专家、《茶史散论》作者庄晚芳认为,贾母的老君眉就是君山银针。君山银针是黄茶类。贾母为何不吃御赐的六安茶,却饮品质稍逊的老君眉,红学专家和茶学专家各有各的解读。《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中写喝茶桥段最多的一部,红学专家与茶学专家就是在这些桥段中狭路相逢,争论不休。

“潘金莲给西门庆泡的这盏茶,都加了些什么?”我将那段文字抛在一个“且读且饮”微信群里,话题点火般地沸腾了,并严重跑偏。这个群聚集了一些喜欢饮茶、舞文弄墨的闲人。聊起茶,聊起传统文化,聊起古时文人的风流逸事,个个都是话痨。

后来我在刘心武《古典名著中的茶香》一文中找到了答案:“这盏茶,除正经茶叶六安雀舌芽茶外,竟一古脑加入了十种辅料!其中一看就懂的有芝麻、盐笋(干)、瓜仁、核桃、木樨(桂花)、玫瑰泼卤(玫瑰浓汁)六种,其余四种,栗系应是栗子切成的细丝,核桃仁里所夹的‘春不老’应是一种剁碎的腌咸菜,‘海青’可能是橄榄,‘天鹅’可能是银杏即白果,‘海青拿天鹅’可能是橄榄肉里嵌着白果肉。”

群里有人开玩笑:“人家潘金莲多会泡茶,这盏养生茶绝了,哪个男人不想喝?”有人接话,“喝了这盏销魂情色汤,小命难保啊……”

刘心武也叹息:“这哪里是茶,分明是一盏汤了!而且酸、甜、苦、辣、咸诸味齐备,固体多于液体,西门庆呷了一口后会觉得美味香甜,大概是‘色狼之意不在茶’吧!”

在二人勾搭上之前,西门庆常光顾王婆的茶肆,王婆先是给他端了碗酸梅汤,暗示西门庆她可以“做媒”。又在一个傍晚给他端了碗合汤。合汤是用百合、红枣、银耳、桂圆熬煮的,也是固体多于液体,口感甜腻暧昧。合汤是婚宴上最后一道菜,象征着夫妻“百年和好”,却被王婆端给色迷心窍的西门庆,暗示西门庆她能促成他与潘金莲的“好事”。中国古典小说“写日常生活”的艺术,喝茶的情节寓意深刻,所蕴藏的心理戏也较多。

清淡与含蓄涵蓄,这是绿茶独有的气质。在一盏清茶之中,下那么多的情色猛料,也只有潘金莲这头祸水了。

将“玫瑰浓汁”称为“玫瑰泼卤”,真是绝妙,我为古人对物质生活的迷恋所激惹的才情而赞叹。我经常在办公室泡出一杯茶卤子,按说出版工作的节奏相对是舒缓的,可有些时候也手忙脚乱的,注入沸水,却忘了出汤。回首时茶汤变成了浓重的卤子,只怕用来煮茶叶蛋也是过头了。

茶是一种“日常生活”,人间烟火里七件事之一,但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有一席之地,这就注定它在“日常生活”中的非同凡响。茶具有物质与文化的双重属性。只有在文化的层面探访它,读懂它,才能真正享受它。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之下,清茶是一种精神意象,话题缤纷,探讨不倦。

吃茶的风气

老舍爱喝茶,去莫斯科开会,在宾馆里泡了一杯茶,没喝几口,转身发现被服务员倒掉了,他很生气:“他不知道中国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

“只要有一把茶壶,中国人到哪儿都是快乐的。”林语堂一语道破中国人随遇而安、知足长乐的天性。

现代大作家们的茶生活是一道迷人的风景,我对中国茶的了解与领悟多半来自他们的文章,他们喜欢品茶,还饶有兴致地将品茶的过程和体会写下来,这就是作家阿英所痛恨的“吃茶文学”。

阿英看不惯这种喝茶风气,时世艰难,山河破碎,人间如此苦楚,这些文人却沉迷吃茶念经这种奢靡消极的生活,不闻时事,也不关心百姓疾苦,更不可理喻的是,吃过了茶,还要气定神闲地写吃茶的文章,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文人的淑世情怀、担当精神哪儿去了?

阿英《夜航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1935年版)里有一篇《吃茶文学论》记载了彼时文人吃茶的风气,现将其中一段文字完整抄录在此:

新文人中,谈吃茶,写吃茶文学的,也不乏人。最先有死在“风不知向那一方面吹”的诗人徐志摩等,后有做吃茶文学运动,办吃茶杂志的孙福熙等,不过,徐诗人“吃茶论”已经成了他全集的佚稿,孙画家的杂志,也似乎好久不曾继续了,留下最好的一群,大概是只有“且到寒斋吃苦茶”的苦茶庵主周作人的一个系统。周作人从《雨天的书》时代(1925年)开始作“吃茶”到《看云集》出版(1933年),是还在“吃茶”,不过在《五十自寿》(1934年)的时候,他是指定人“吃苦茶”了。吃茶而到吃苦茶,其吃茶程度之高,是可知的,其不得已而吃茶,也是可知的,然而,我们不能不欣羡,不断的国内外炮火,竟没有把周作人的茶庵、茶壶,和茶碗打碎呢,特殊阶级的生活是多么稳定啊。

说实话,读后大笑不已,自古以来文人之间的争端事由缤纷,看上去都是顶要紧的事儿,为喝茶这种看似不起眼的生活方式而激烈抨击,着实令人意外。喝茶是生活琐事,却饱蕴一个人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观。这一点只有明眼人能看出来。

爱茶人骨子里有一种哀愁情绪是不争的事实,哀愁与消极的、厌世的情绪不同,哀愁的背后是深挚不渝,爱的力量,生的意志,都齐齐整整的啥也不缺。对于艺术家来说,哀愁是灵感的催生剂和发酵剂。作家迟子建说,真正的哀愁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是可以让人生长智慧、增长力量的。爱茶人喜欢清静真诚的生活,不爱凑热闹,入局、入戏的能力欠缺,常为此羞惭不已。假使局中有假、戏中有诈,他们早就逃之夭夭,躲进屋子里吃茶,沉浸感更强烈了。

时常孤独,时常沉潜,时常眼含热泪,也时常在风雨潇潇的凌晨时分披衣而起做好出发的准备……

令人低回的情趣

心烦意乱之时,读民国人物的书,似有疗愈之效。

读张充和的《小园即事》,再度沉浸在民国独特的氛围之中。

读《我的姐夫沈从文》,有个细节令人笑喷。七七事变之后,张充和住在沈二哥家,那个小院里还住着朱光潜先生。他喜欢古董,与沈二哥趣味相投,喜欢约沈二哥逛古董店,时常买几件无伤大雅的小东西。何为无伤大雅?我想大概首先是不太烧钱,物件也有几分赏心悦目的品鉴价值。每逢过年,沈二哥就去朱先生家,跟那沈太太说:“快过年了,我想邀孟实陪我去逛逛古董铺。”潜台词是:你呀,赶紧给几个小钱吧。

从古至今,男人的把戏与手法大致是相同的。那朱先生亦照样来到沈二哥家,跟张兆和说同样的话。

“这两位夫人一见面,便什么都清楚了。我也曾同他们去过。因为我一个人,身边总比他们多几文,沈二哥说,四妹,你应该买这个,应该买那个。我若买去,岂不是仍然塞在他家中,因为我住的是他们的屋子。”读至此处,我大笑不已。这些载入史册的文化名家私底下与我们老百姓又有何异?一样的琐碎,一样的周旋,甚至一样的算计,不同的是,他们来源于生活,却又远远地高于生活。

抗战期间,沈家(沈从文)、刘家(刘康甫)、杨家(杨振声)几家人组建了一个大家庭,他们同住一个院儿,日子虽然艰难,却也少不了热闹快乐。最有趣的是金岳霖,他居然喜欢养鸡。当时他住西南联大单身宿舍,没有地方养鸡,就把大公鸡放在沈从文几家的院子里,隔三岔五地过来给大公鸡投喂维他命、鱼肝油什么的。每当警报声响,别人都跑出城了,他却冲进城来抱他的大公鸡。这些先生看起来严肃认真、行止甚谨,其实骨子里都有着令人瞠目的怪癖。杨振声是搞教育的,也写作,他特能喝酒,在国立山东大学当校长时,曾邀请梁实秋等一批学者来任教,不经意间组成了一支颇为拉风的“饮中八仙”小团队,成员是梁实秋、赵太侔、闻一多、陈季超、刘康甫、邓仲存,还有一位女将是新月社女诗人方令孺。他们拼酒的阵仗一般人受不了,粗野又荒诞,有点吓人。有一次胡适路过青岛,被“八仙”约来喝酒,酒桌上实在招架不住,赶紧戴上了太太送的金戒指,那戒指上镌有一个“戒”字,戴在手上,表示免战。后来,他写信给梁实秋说:“看你们喝酒的样子,就知道青岛不宜久居,还是到北京来吧!”

梁实秋回忆这段生活时写道:“当年酗酒,哪里算得是勇,简直是狂。”但他又认为这段经历“自有令人低回的情趣在”。在动荡飘零的年代里,只有喝多了,“人才可以真的脱略形迹,表现出平日难得一见的真诚”。

真是难以置信,这酒精里会有“令人低回的情趣”?酒中的癫狂,酒后的虚妄,谁能承受得了啊?

“令人低回的情趣”分明在茶汤里。你看汪曾祺,抗日战争时期,他在昆明住了七年,几乎天天泡在茶馆里。

“泡茶馆”是西南联大学生特有的说法,当地人叫“坐茶馆”。“泡”比“坐”更形象,更有说服力,更能刻画出那个时期文人的精神生态。那个时候昆明茶馆主要卖滇红滇绿,茶味都很醇厚,滇红比较扛泡。文人们还常喝祁红、英红,但这两种红茶赶不上滇红好喝。当然,顶好喝的是“利普顿”。汪曾祺不太喜欢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

汪普祺在昆明还喝过烤茶,把茶叶投进烤茶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倾入沸水,茶香扑人。烤的是什么茶?汪曾祺没说。他在苏州喝过一次碧螺春,喝茶讲究环境,碧螺春是新采摘的,滋味决不会差,差在喝茶之地“雕花楼”太不讲究,据说这栋楼原是华侨富商的住宅,材料、装饰、气息,恶俗透了。汪曾祺在湖南桃源喝过一次擂茶,茶叶、老姜、芝麻、米,加盐放在一个擂钵里,用擂棒“擂”成细末,用开水冲着喝。

汪曾祺在杭州喝过一次好茶,终生难忘。当然是龙井茶,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枪,只是太贵了,“一杯茶,一块大洋,比吃一顿饭还贵”。好喝的茶在民国时期属于轻奢品,这样一来,沈二哥平时喜欢淘弄个古董,这手头本来就挺紧的,再淘口茶,显然是不太现实的。

1946年冬,汪曾祺去巴金家做客,没喝上花茶,喝的是功夫茶。萧珊主泡,濯器,炽炭,注水,淋壶,筛茶,茶太酽了,像茶卤子似的,每人只喝了三小杯。几个人围着浅黄色的老式圆桌,除巴金和夫人,还有靳以、黄裳。他们到巴金家喝茶之前,喝了酒的,是开明书店请的客。

汪曾祺分明是阅茶无数,却自谦“对茶实在是个外行”。喝热茶,吃干丝,瞧瞧,这鲜为人知的吃茶之趣都被他尝过了,有些细节令人垂涎。而且,在喝茶这件事儿上,他主张“不论什么茶,总得是好一点的”,太次的茶叶被他用来煮鸡蛋了。

在汪曾祺的印象中,他这个老师在生活上极不讲究,进城没正经吃过饭,常在一家米线摊上就餐。有一次师生同行,沈从文在米线摊要了一盘凉鸡,到附近茶馆借了一个盖碗,打了一碗酒,他用盖碗盖子喝了点,其余的让汪曾祺全喝了。

红尘里“令人低回的情趣”,其实不在酒里,亦不在茶里,而在人心上。

“甜酒”是人生的高光时刻,“清茶”是漫漫日常。我有个建议,假如没钱逛古董店,也不喜饮酒作乐,不妨召集左邻右舍在院子里大摆茶的龙门阵……

茶是文学的一道秘籍

右手墨迹,左手茶香。文人的书房里大多有一方茶台,或木或石,或砂或瓷,是写作之前敛翮回归、静心滤气的道场。

对于业余写作者来说,写作是需要仪式感的。哪怕只是泡一杯茶,也是一种极为讲究的仪式,郑重告诉自己,从烟火生活、繁冗公务中脱身出来了,现在要开始写作了。这是一段无比神奇美妙的时光,既是一场脑力劳作,也是一场精神盛宴。

写作聚焦于“我”的观点、看法、体验和感受,关于“我”的诸多念头像沸水,像活跃期的火山……怎样从喧嚣中完美脱身?怎样回归内心?怎样专注于“我”?茶无疑是一种便利的、行之有效的途径。

前几天重温何启治先生的纪实作品《朝内166:我亲历的当代文学》,其中一篇文章深情回顾老上级韦君宜的文学人生与文学事业,“如果你问韦老太自己有什么得意之作,她会很平淡地说,没有,没有哪篇满意的。这话自然有谦虚的一面,但也有一点道理,因为她实在也是写得太匆忙。写作也像她平时说话、做事那样,总是急急忙忙地赶着写,赶着做。我想,如果给她更多一点时间,让她有更充裕的时间去生活、思索、提炼,让她写得更从容一些,理当会写得更多,也写得更好一些吧。”

说起时间的形态,或模样,我想起了海莲·汉芙从美国寄往英国查令十字街84号的“完整而大块”的火腿,彼时英国物资匮乏,这个对书籍有着“古老”胃口的贫穷女作家竟是那样慷慨,一次次地给英国那家书店的员工们邮寄火腿、香肠和丝袜……“完整而大块”的肉,84号的员工们只是偶尔在黑市“匆匆一瞥”。“完整而大块”,这朴素简单的字眼,用来形容时间也是极为诱惑,又有几人会拥有?那些不想虚度光阴的人,大多是怀着“赶着写,赶着做”的意念在时间的河流里悄然而诚恳地行进。

原本,做成一件事情,非全身投入不可,可是时间的碎片化几乎是每个人所面临的窘境,在这种情形之下,分身有术者便有胜出机会。有效利用碎片化时间,非常考验一个人的自觉性和专注力。有心之人都在找寻瞬间切换频道、凝心聚神的方法。

哪里有什么骄人的成就,不过是没有虚度光阴而已。

一友是公务员,业余时间写作,他自谦坯子朽,底子差,需格外投入,格外用心,才能写出几篇像样的东西。他手里有一个很重要的题材,宛若一块大料,这些年看到他字斟句酌、一丝不苟地雕琢着,而使用的皆是零碎时间。有时候在单位写成了几百字,或修改了几千字,下班时他就会感觉很满足,像多赚着钱似的。

他的方法与秘籍,居然是茶,或醇厚,或馥郁,或淡雅,不变的是一只古意盎然的柴烧茶盏,在他的案头营造出一种老僧入定、摄人心魂的气场。

茶,乃生存之需,可消食,可除睡,可清俭;茶,乃生活之道,倘若你从茶中寤觉人生,以茶自我管理,实现精神自治,那可是意料之外的偏得与精进。越是被割削颠覆,越是需要建设精神世界。茶是一个入口,是一个平台,是一个归宿,是你搭建精神世界最优质的物质材料。

菲薄流年,人世难居,可有情人总想多做一点事儿。茶是一种方法,愿君尽早得到此中真谛。

猜你喜欢

六安西门庆汪曾祺
解析几何试题精选
看汪曾祺写绝句
情同父女 亲如一家——汪曾祺与“藏妞”央珍
安徽六安:乡村直播 “云端”致富
施松卿与汪曾祺 云淡风轻走一生
安徽六安:致力打好产业扶贫“特色牌”
西门庆与冬至饺子
西门庆的爱情观浅议
吴月娘爱的,贾母不待见的,都是这杯六安茶
当年为汪曾祺治印的两位篆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