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藏深广的中国民间思维
——读刘震云《一日三秋》
2022-08-13北京张鹏禹
北京 张鹏禹
几十年的创作生涯中,刘震云几乎一直关注的是中国版图上微乎其微的一方水土——延津,但难能可贵的是,他从延津出发,发现的是“中国”。在故乡的土地上,他戮力开掘着一口“文学深井”。作家本人说:“地域性写作,和走出地域的写作,不仅有外来介入者、从地域出走者的区别,更重要的是,背后还有作者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分野。鲁迅与其他乡土作家的区别是,乡土作家写一个村庄,是从这个村庄看世界;鲁迅写一个村庄,是从世界看这个村庄,于是有了《阿Q 正传》《祝福》《孔乙己》等作品。”那么刘震云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是什么?透过他作品里的民间人物、民间故事、民间语言,甚至是民间立场,表象之下,更凸显出一种民间思维。换句话说,他是用延津人的所思所想来写一部小说。反映在《一日三秋》中,则是一种深广而潜藏的中国民间思维,或者说民间哲学——因果、辩证、混沌。
“因果”本是佛教语,因是能生,果是所生;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在民间故事中,有一类专讲因果报应,旨在劝人向善。在中国人的民间思维中,常有一种纵观前因后果的整体观。以往有些论者用“魔幻”“巧合”等指称刘震云作品的特征,但细察之下不难发现,这些“魔幻”“巧合”因素恰恰与“因果”若合符节。而这在《一日三秋》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小说“第三部分”的主角明亮,“又二十年后”回到延津迁坟,顺便看望李延生夫妇。叙述者这里有一番心理活动的交代:“如果当初不去‘天蓬元帅’当学徒,也没有现在西安的六家饭馆。又想起,他六岁的时候,李延生去武汉,还给过他二十块钱;后来奶奶去世了,他就是用这二十块钱,加上自个儿攒的压岁钱,买了火车票,从武汉回延津,无非在站台上把车坐反了。”这里的“如果……也没有……”反映的正是一种人生命运的因果。类似的“如果……也没有……”还有很多,可以说贯穿了明亮的一生。如果李延生不和樱桃在戏里扮夫妻,他就不会被樱桃缠着去武汉,也就不会见到明亮。见不到明亮,明亮后来也就没有钱在奶奶去世时买火车票回老家。当然,火车坐反了是“巧合”,但考虑到明亮的年龄心智和急迫的心理,也是合情合理的。如果明亮最终没回老家,也就不会被父亲寄养在李延生家,也就不会因生活费中断去学手艺,也就不会认识马小萌,也就不会因妻子当年不光彩的历史暴露而定居西安。这一系列的因果链条编织起小说人物的一生,构成了人物的命运逻辑和小说的戏剧逻辑。
此外,“因果”还体现在小说人物对超自然现象的解释上,是古老思维方式的现代延续。古代的灾异学说和谶纬,正是基于一种无法用科学证实的因果关系。比如明亮在延津和老魏闲聊,讲起奶奶去世时那棵二百年的枣树也死了,他问老魏“神不神?”老魏答:“神。万事皆有因由。”这句话道出了延津人,乃至中国人普遍的思维方式。而这也是作家设置情节的方式。在明亮回武汉看父亲时,当年带着他救母亲的马道婆已去世多年,请他帮忙把自己带离武汉,“明亮明白,原来,冥冥之中,这才是他来武汉的缘由”。当年马道婆将樱桃的照片钉住,施以法术,又引明亮去救母,正是为种下“因”,得到日后自己逃离武汉的“果”。
《一日三秋》中的辩证思维,则主要体现在对命运遭际和世相人心的辩证理解上。小说中的老董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次要人物,作为一个能打通阴阳的算命先生,他在生活中是个瞎子。俗话说“心明眼亮”,老董却是“心明眼盲”,一个看不见世界的盲人,却能洞悉他人前世今生的命运,是一种反讽。他识破了樱桃附着在李延生身上的秘密,道出了明亮和马小萌姻缘未尽的宿命,小说的一些关键性情节都是靠这个人物推动的。
与赵树理《小二黑结婚》中作为被批判对象的“二诸葛”“三仙姑”不同,也有别于葛亮《问米》中为谋生计去做通灵师的阿让,《一日三秋》叙述者对老董的态度是肯定和尊重的。他是延津必不可少的人物,也难怪孙二货到西安多年后还托明亮回去找老董算算自己的下辈子,也难怪明亮听说老董去世后一副惋惜的神情。和我们对现实生活中算命先生的认识一致,我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却相信盲人的言辞,这不得不说反映了民间思维中对明与盲的辩证理解。
除了“明与盲”的辩证统一外,“人性与兽性”的关系也在《一日三秋》中得到颇为辩证的呈现。中国当代小说中,动物形象是一个具有阐释空间的话题,《一日三秋》中的动物形象,包括那只遍体鳞伤的猴子和那条名叫“孙二货”的狗。尤其是作为狗的“孙二货”和作为人的“孙二货”,因明亮的命名被置于一个矛盾统一体中,人身上拥有的人性和狗身上拥有的兽性被颠倒了位置。明亮刚到西安落脚,在菜市场卖菜,妻子却遭到市场管理员孙二货的欺侮,二人被迫另谋生计,开了餐馆。开店后主动找上门的小狗,被明亮故意起名“孙二货”,意在解气,但它却一直忠实可靠,不仅引来客源,还及时通知主人店里遇到的危险。人狗对比,凸显了人性与兽性在特定情境下的相互转化,与民间对忠犬、义犬的集体无意识相吻合。
中国古人具有“一物两体”“一体两面”“一心二门”“两面互动”的思维模型。《一日三秋》也有这样的特点。小说中绝对性的因素不多,祸福之间的转化、创生是人物和故事走向的基调,小说情节的曲线是一种波浪式的前进,绝少做两极化的处理,就连梦魇般的人物花二娘也实在是一个可怜之人,这与中国人的传统思维方式是一致的。
整体而言,《一日三秋》还体现出一种混沌的时空观和生命观。奶奶在明亮小时候最常给他喷的“空”有三个:黄皮子的故事、一头牛的故事、奶奶他爹的故事。故事里,黄皮子通人性,会跟人讲话;耕地的牛是山神奶奶的猫幻化而成的;爹死后,有个声音和奶奶说还能见到自己的爹。奶奶喷的这些“空”放在小说整体中看,毫无违和感,不会令人觉得是成年人给孩子讲的睡前故事或者虚构的奇闻轶事,而就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这与小说营造的整体氛围有关,在这个人、兽、鬼、仙共在,历史与现实穿越,尘世、魔界、天界交织的时空中,一切看似不可能发生的事借助虚构的力量得以成真,描画出一派混沌的世界图景。
“与西方机械论宇宙观的另一最大不同,中国哲学的宇宙观是强调‘生生’的宇宙观,以《易经》为代表的宇宙观始终把宇宙看成一个生生不息的运动过程。”循着这样的宇宙观看刘震云的《一日三秋》,会发现小说呈现出鲜明的“流动性”,尤其是樱桃这个人物。正如奶奶最终见到死去爹爹的一个背影,明亮也在樊有志女儿的婚礼上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一个声音和外表都像母亲的女演员。明亮突然悟到,樱桃的来处是戏里,“在人间她是樱桃,到戏里是条蛇;原来,当妈不是人而借着一条蛇的时候,她就活了下来,让明亮看到了她;但他又知道,戏里和戏外的蛇是假的呀;原来妈是借一出戏在活着……明亮悟出了妈的去处,那就是‘没有’”。这种看似混乱、混沌、不稳定的表达,实际代表着一种民间的朴素的宇宙观和生命观,一种对生存和死亡、创生与转化的运动式理解。最终的去向“没有”,即“空”。这个“空”也即“喷空”的“空”。《一日三秋》本身正是作者喷的一个“空”。
回到小说标题,“一日三秋”出自《诗·王风·采葛》“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原意是形容思念的殷切。具体到作品本身,它表面是六叔画里和枣木门匾上的字,可理解成对故乡延津、六叔或一切值得怀念的人事的思念,也可理解为这“一日”的尘世里,包含着三界,包含着千年,代表着一种“统观的、综合性的、以大观小的时间观念”。
这种时间观是中国式的,也呼应着小说的结构图式。始于画,终于书,六叔的画和司马牛未完成的《花二娘传》是小说的首尾;花二娘的“现在”和“过去”一前一后,包裹小说尘世部分的主体;而樱桃的“现世”和“去处”,中间间隔着关于明亮的一章,这样层层嵌套的对称式结构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好似日月更替,周而复始,春秋代序。杨义先生说:“结构本身隐含的意义,往往比公开的文字表述还要重要。”刘震云的《一日三秋》借由这重结构设计,完成了向中国传统叙事美学的致敬。而在这个结构之中,作者放置了颇具中国风味、中国特色的风俗画、戏曲、传说和人物故事,在不长的篇幅中演绎了一出“跨界”大戏,让尘世的底色之上,飘浮起那些亘古不变的因果和纠结。
①刘震云:《延津与延津》,《农民日报》2022 年1月7 日,第8 版。
②③④⑧刘震云:《一日三秋》,花城出版社2021 年版,第246 页,第256 页,第209 页,第228 页。
⑤张岱年、方克立主编:《中国文化概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年版,第257 页。
⑥“尘界、魔界、天界”的说法,见王干:《尘界魔界 天界——评〈一日三秋〉》,《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2 年第1 期。
⑦陈来:《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国学流变与传统价值观》,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年版,第19 页。
⑨⑩杨义:《中国叙事学的文化阐释》,《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03 年第3 期,第30 页,第28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