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自随流水去
——李剑国教授访谈录(上)
2022-08-13天津李剑国北京杨阿敏
天津 李剑国 北京 杨阿敏
李剑国,山西灵丘人。1943 年1 月生。1967 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1979 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师从朱一玄、宁宗一先生攻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中国小说史方向的研究生,1982年毕业,获文学硕士,留校任教。现为文学院教授、中国古代文学专业与古典文献学专业的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和教学工作,以研究文言小说和古代文化为主。在国内外出版著作10 多种,发表论文80 余篇。主要论著获国家教委、天津市及南开大学16 项奖。治学崇尚谨严,强调学识的扎实性和广博性,提倡务实精神,反对天马行空、主观臆想的空疏之学。奉章学诚“业必贵于专精”(《文史通义·博约》)为座右铭,确立了“打深井”的治学原则。极为重视基础研究,重视研究的系统性,主张要具备多种文史知识和基本功以及必要的理论方法,要最大限量地占据原始资料,竭泽而渔,务求穷尽;主张从材料中从事实中引出观点,反对本末倒置。同时还主张研究者必须富有战略眼光和开拓精神,开创自己的研究领域,在本领域取得最大的发言权。
1979 年您再次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师从朱一玄、宁宗一先生,攻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中国小说史方向的研究生,您的硕士论文是《唐前志怪小说史》,当初为什么选择这个题目?请谈谈撰写本书的过程。
1979 年考上研究生时,我36 岁,已老大不小,常在脑子里盘桓的就是屈原 《离骚》中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是 《古诗十九首》中的“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是曹操《短歌行》中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当时的心态是时不我待,必须“只争朝夕”。早年南开大学校报《人民南开》曾发表过一篇采访我的文章,题目是《除了奋斗,别无选择》,这正是我那时的心态。
1979 年南开所招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包含小说史和戏剧史两个方向,朱一玄先生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国古代小说史料学,宁宗一先生兼跨戏曲、小说,侧重艺术研究。我攻读的是中国小说史。
这里顺便说,2010 年9月一玄师虚岁99,南开文学院准备届时举办盛会,庆贺一玄师百龄华诞。此年我在澳门大学中文系任教,5月1日子夜作《百年鹤寿感仁肠——纪念一玄师百龄华诞》一文,后发表于南开文学院主办的《文学与文化》2010 年第4 期,文末系七律二首以贺,诗曰:
滋兰树蕙一园芳,何幸久窥夫子墙。
马帐弦歌开耳目,程门霜雪热肝肠。
著书蜗室纸盈案,走笔萤窗字满床。
自是从来仁者寿,松椿长绿白云乡。
荷池柳径尽芬芳,灯照缃缥月照墙。
三载鸡声惊暮发,百年鹤寿感仁肠。
勤批稚作九编稿,促坐清谈一夕床。
今日杏坛重聚首,芝眉会入黑甜乡。
不料2011 年10月15 日先生病逝,得知噩耗,我正在北京南站候车大厅,即将登车前往石家庄讲学,在列车上拟就一副挽联,短信发给院领导,辞曰:
得寿百岁,垂范千秋,吾师一生无憾;
著书五车,滋兰九畹,弟子三世有怀。
11 月11日我又作《得寿百岁,垂范千秋——悼念恩师朱一玄先生》一文,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 年12 月22 日第17 版《学林》。
再回到正题。那时研究生课程没有严格要求,我们的课不多,宁先生放手让我们自由发展,并督促我们尽快进入研究状态,结合研究题目有的放矢地读书,研究生就这么3 年,不长,我不打算弄个小题目写几万字论文就交差,成不了气候,我想能开拓一块较大的地盘,能在长时期内展开系列研究,甚至一直干下去。另一个想法是我不愿意去搞许多人搞过和正在搞的题目,《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等几部大书,有那么多学者在研究,不少是大学者,我自觉弄不出太大的名堂,初步打算写本《中国公案小说史》。先一本本读作品吧,到图书馆查找,真泄气,没几本小说,早被人偷光了。
后来借了本《少室山房笔丛》,明人胡应麟的,因为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提到它,所以找来读,发现书中大量文字谈文言小说。其中引起我注意的是谈到《汲冢琐语》这部佚书,胡应麟说它是“盖古今纪异之祖”(《九流绪论下》),“盖古今小说之祖”(《二酉缀遗中》),这两个祖宗,引起我浓厚的兴趣。我搜集了不少和汲冢书有关的资料,读了一些参考书,找出清人严可均、马国翰、洪颐煊辑录的《汲冢琐语》(《古文琐语》)三种辑本(还有王仁俊辑本未见),经过细心研究写出《战国古小说〈汲冢琐语〉考论》一文,1980 年发表在《南开学报》第2 期(此年3月出版)。《新华月报》1980 年6月号还刊发此文的论文摘要。
有此初步成绩,促使我很快确定了研究方向,实际也正是论文题目——《唐前志怪小说史》。我确定这个方向有一个大的考虑,就是我感到当时国内古代小说研究界的基本状况是两多两少,就是研究白话小说的多研究文言小说的少,研究单部作品的多研究小说史的少。文言小说的历史比白话小说多出1000 多年,作品数量巨大,是中国小说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了解文言小说不仅不能全面地了解中国小说史,也会影响到对白话小说的深入研究,因为文言小说对白话小说有过非常重要的影响。
其实那时我对文言小说也无多少了解,在读研究生之前我一直喜欢诗歌,而对于小说最熟悉的还是白话小说,从小学开始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白话小说,文言小说读得很少,也就是《聊斋志异》。但在读了《少室山房笔丛》后,看到书中对历代文言小说有许多精彩的论述,皆闻所未闻。结合当时的研究现状,我感到文言小说是一个广阔的充满神秘感和魅力的研究领域,值得我去探索。平时我在和朋友、学生们聊天的时候常谈到我当年的选择,我说我佩服毛泽东的军事思想,一个是“让开大路,占领两厢”,一个是“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我避开小说研究的热门全力攻文言一路,而且采用打井深挖之法,心中想的就是毛泽东这两句话。其实说穿了这里还有个量力而行的问题,我自觉不是什么通儒硕才,能在文言小说这一行有所建树即足矣。
研究唐前志怪小说史的首要一步便是搜集小说资料。虽有鲁迅《古小说钩沉》做参考,但我仍努力从大量历史文献(书目、类书、旧注、笔记、方志、总集、别集、佛典道藏等)中发掘散佚的古小说,务求不会有比较重要的遗漏,务求掌握最完备的资料,对每一种作品的多方面问题都尽可能做出翔实的考证。在个案研究的基础上对每部作品进行历史定位,组成比较清晰确切的链条,然后再面对丰富的材料进行理论探讨,展开历史的、社会的、文化的、美学的研究,如志怪小说的起源形成、分期分类、艺术特征、与社会文化的关系等。
这中间搜集小说资料是艰苦的,从先秦开始一部部看书。那时每天从图书馆借一抱书回来,第二天即交还,管理人员问这么多书你一天就看完了,我说不是看书是翻书。确实从早到晚一页页翻,翻出有用的资料就抄在卡片上,至今卡片还保存了5 抽屉。
1980 年3月开始撰写,1981 年3月完成初稿,嗣后又花半年时间改定。1982 年6 月这部39 万字的硕士论文《唐前志怪小说史》顺利通过答辩,以后又做过多次修改,1984 年由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天津书讯》1985 年5月15 日发表沈晋人《小说史研究的一项重要成果——推荐〈唐前志怪小说史〉》,台湾《中国文学研究》第2 辑发表康韵梅《〈唐前志怪小说史〉述评》,台北清华大学中国语文系《小说戏曲研究》第1 集发表王国良《〈唐前志怪小说史〉评介》。后来此书还获得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专著二等奖(1986 年3月)、国家教委高等学校出版社优秀学术专著优秀奖(1992 年10 月)。此书后做大幅度修订,增10 万字,修订本由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1 月出版,此前被2004 年12 月22 日的《中华读书报》列为“2004 年度十大社科图书”之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年和2019 年又先后两次出版,略有修改,此为重修订本。
1991 年我被国务院学位办和国家教委评为“做出突出贡献的中国硕士生”,事迹收入国务院学位办编《华夏沃土育英才》一书(1991)。
《唐前志怪小说史》出版后,不久又完成一部50 多万字的副产品《唐前志怪小说辑释》,1986 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此书的出版得力于著名学者何满子先生。我初识何先生是在20 世纪80 年代初大连的一次小说研讨会上。这次见面,何先生的书中有过记述。他的口述自传《跋涉者》下编《旧雨新朋·几个忘年交》中有一节写道:“一位是南开大学的李剑国教授,我认识他时他还是研究生,80 年代初在大连一次古代小说讨论会上相遇,谈得相当投契。他是一位极其勤奋的青年学者,一本《唐前志怪小说史》那时已经付印,撰史时搜集的资料又编撰成副产品《唐前志怪小说辑释》一种,很有质量。我把它推荐给了我供职的上海古籍出版社,并为之作了《小引》出版。”
书稿完成后寄给何先生,先生是这本书的责编,责编还有盖国梁先生,大概是何先生助手。何先生看得很仔细,提出一些修改和补充意见。如今信函原件我一时不好查寻,只凭记忆举两个例子。《搜神记·鹄奔亭》写到女鬼苏娥至何敞“所卧床下跪曰”,原稿无注,何先生提醒当时的床与后世的卧床不同。于是我便查阅一些资料,引述《说文》及段注、《释名》,作了注释。《汉武故事》又题《汉孝武故事》,何先生说西汉皇帝谥号都带“孝”字,《汉孝武故事》应当是原题,对我启发很大。先生还亲手做了些文字修改,比如《例言》第九项有这样几句话:“至其所记,往往齐歌楚唱,传闻异辞……”“齐歌楚唱”四字是何先生加的。我非常喜欢这四个字,佩服先生的学问和才气。这四字并非古书中的成句,古书中只有 “齐歌”“楚唱”,一经先生妙手搭配,便把古代故事、传说在不同地域的流播和不同人手的记录生动托出。
顺便说,何先生写得一手好古文,给我的信件都是用古文写的。记得一年我将新出的《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两册寄给先生,先生回赠他的一本书,信中风趣地说是“以羊易牛”,活用《孟子》典故,才思敏捷。先生的白话文更有特色,我发现一些文章尤善用破折号,我曾对先生称作“何满子体”,并着意效法。
《唐前志怪小说辑释》于1986 年出版,何先生作《小引》,并题写书名。《小引》用文言文写成,不长,总共两千余字,但高屋建瓴,辞气充畅。《小引》包含着何先生对历史文化和志怪小说的思考和见解,很值得我们关注。它的写法明显受到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影响,文质彬彬,精要深透。而我的感觉,何先生的文字更挥洒一些,这和他的性情有关,他本来就是一个洒脱的人。何先生于小说主治白话,但对文言小说亦卓然有识。我们看他的《中国爱情与两性关系》,用很长的篇幅论述唐代爱情小说,他的《十大小说家》,独具慧眼地将《游仙窟》作者张鷟列为第一家,再看他早年对《聊斋志异》故事的编写,就知道他是中国小说史的通家。《小引》最后一节是对《唐前志怪小说辑释》的介绍和评论:“专注志怪,陈其统系。撰者勤求群书,慎事比勘,商略异同,条畅源流;又复诠释名物,印证史志,使脉络分明,义理俱豁。中古以前志怪之作,虽未尽备,然摄其菁英,已堪笼罩全体矣。古书伪托綦多,小说家尤甚,遂激使前修辨伪,疑古过正,此书撰者颇能救其偏失,折衷论断,大抵允当。其于同一故事之流变衍化,与夫孕育后世小说戏曲者,亦疏理其大凡。诚非笃学敏求,寝馈于其间者所不能道。不惟可为赏心娱目之具,其有裨于研究文史者之参稽,岂浅鲜哉!”其中誉扬之词,我看作是先生对我的鼓励,从不敢自得。
《唐前志怪小说辑释》出版后盖国梁先生在香港《文汇报》发表了书评。有何先生序文的增色,这本书销路很好,5000 册很快售完,以致我在半年后致函上海古籍出版社,想再邮购若干册,出版社告诉我社内已无存书。台湾王国良教授是著名小说研究家,他推荐此书在台北文史哲出版社重印,于次年出版。
这本《唐前志怪小说辑释》可以说是我和何满子先生初结忘年交的一个收获。我在 《后记》 中写道:“稿成自知粗陋,然区区私愿,竟亦待葑菲之采。蒙何满子先生不弃,躬为指导,其规画区宇,矫正委枉,诚有不可胜言者。嗟夫!吾人恒有‘奖掖’之论、‘人梯’之言,余今知矣!余何幸耶!”
二十多年后,上海古籍出版社又准备出版此书的修订本,已列入此年的出版计划。书稿已经修订完毕,本想出版后呈送何先生案头,不料2009 年5月先生已驾鹤西游。那时《修订后记》已经写好,遂略加增改,结尾这样写道:“此书昔年面世,何满子先生与力甚多,奖掖后进之德,余没齿不忘。于今哲人萎矣,谨以此书祭奠先生在天之灵。”
确实,何满子先生是哲人。哲者,智也。智者乐水,水之为德也大矣,深矣!先生的道德文章都是超一流的。论道德,他不阿附,不媚俗,坚持真理,张扬正义,高风亮节,堪称楷模。论文章,他在文学理论、古代小说、历史文化研究方面都卓有建树,还是杂文大家和旧体诗人。他的卓识,他的博学,他的才华,他的睿智,他的文采,甚至他的记忆力,我辈均难以望其项背。他敬仰鲁迅,我曾对他说,先生亦有鲁迅之风,博学多才,遗世独立。
先生仙逝后我作《初识哲人——怀念何满子先生》一文(刊于何先生夫人吴仲华师母编《何满子逝世周年纪念文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年4 月版),结末借用张祜的两句诗表达对先生的怀念——
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
1982 年硕士毕业后留校任教,讲授过《中国文学史》《中国小说史》《唐代小说研究》《道教与文学》《文献学》《校勘学》等课程,您是如何开展教学的?
我给国内本科生上课很少,1994 年讲过 一学期《魏晋南北朝文学史》,1998 至1999 年讲过10 学时的《名著导读》。主要是给硕士生博士生讲。硕士生课程有《中国小说史》《中国文学史》《文献学》《校勘考据学》《道教与文学》《唐代小说研究》等,博士生课程有《道家经典选读》《学术思想与研究方法》《中国古代小说研究》《中国古代小说与文化研究》《目录学》等。我还先后在韩国岭南大学中文科(1995年10月—1996 年8月)、澳门大学中文系(2009 年9月-2010 年6月)、台北大学中文系(2012 年2 月—7月)教过学。所开课也大体在这个范围内,岭南大学是汉语和文学史,澳大本科是《中国文学史》,研究生是《唐传奇研究》,台大本科是《文献学专题》,研究生是《唐传奇研究》。
讲文学史、小说史不是全部,没那个时间更没那个能耐,大致是先秦到宋辽金元。明清部分自己只是一般性了解,未做深入研究。
我始终认为,至少在我们中文学科,单纯的教学不存在,教学离不开科研,教学就是科研的反映,而且必须包含着自己的科研理念和成果。如同卖货,卖别人的货更要卖自己的货,当然都得是好货。尤其是硕士生、博士生的课,更需要拿出自己的硬东西、好东西。
我讲的这些课当然都不是自己的研究成果,但基本上是和自己的研究相关,如讲目录、版本、考据,都结合自己的实际经验,如讲道教与文学,必然结合古小说中的道教传统,如讲小说与文化,必然要开拓古小说中的文化内容及意义。我写过一本《中国狐文化》,就是从古小说研究中开辟出的独立题目。自然啦,讲小说文献,讲小说史起源发展,讲志怪传奇,更是自己的本行。
常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是教学的根本,研究生教学尤其如此,须着力于培养和激发学生的问题意识、独立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比如讲文献学,一般性地讲没多大用,你拿过一大本或几大本文献学连我自己都是看了就忘,再教给学生怎成,我的方法是结合自己校勘考证中的具体事例来讲,如何发现问题,如何辨析,如何寻找书证,如何写校勘记。
教学的具体方式常是讨论式,事前布置阅读书目,写好发言提纲,课堂讨论,大家发表看法,最后我来总结。有时也布置具体操作的作业,比如校勘,找好文本,指导校勘方法和校记书写。
如有机会,尽可能让学生参与到实际的科研写作中来。2006 年5月新世界出版社沈伟麟编审向我约稿编撰《唐宋传奇品读辞典》,我组织在校博士生和已工作的博士共20 人参加,历时一年多完成,共180 万字,2007 年8月出版,上下两册。此中校注部分由我完成,品读部分由学生撰写,我来修改。
我常对学生说,我们研究文言小说,应掌握两项技能,一是写文言文,一是写诗词,因为我们应在想象中回到古人那里,体会他们的状态和情感。我曾专门给学生讲过诗词格律,讲平上去入,讲平水韵,布置作业写诗词,然后点评。
2009 年暑期文学院安排我到澳门大学中文系讲课,讲《中国文学史》和《唐传奇研究》。我天天备课写讲稿。我很久未给本科生上课,我的学生天津大学的张黎明说如今是读图时代,上课都用PPT课件,他还教给我制作方法。我上网下载了许多课件备用,选择合适的做母版,选用各色字体输入文字,配置图片。我的一个外地学生发来他制作的课件,太简陋,我则非常注意美感,上网搜寻可用的图片,花费的时间远超过文字部分。做好的课件拿出给黎明看,她大吃一惊,连连夸赞,回去跟她教工科的爱人讲,他不信,说一个中文老师能做得好到哪里去,黎明下载了一部分拿回去给他看,他信了,还复制下来。
您指导和培养国内外硕士生、博士生、高级进修生、访问学者60 多人,您是如何指导学生读书治学的?在论文写作上,对于青年学子您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的吗?
我1987 年开始指导硕士生,2008 年结束。1994 年开始指导博士生,最后一位2011年毕业。博士生中有3 个韩国人,二女一男。指导的国外高级进修生和高级访问学者有4 人,国内的一人。4 人中3人是韩国人,1 人是美国人。1994 年12 月14 日我曾作《七律一首·姜·二弟子》,姜是姜宗妊,韩国博士生,韩是韩瑞亚(Rania Huntington),美国哈佛大学东亚文化系博士生。诗曰:
桃李又开两树红,扫眉才子锦心同。
苍茫东土海山阔,浩渺西天云水穷。
携手相将栖凤穴,飞身直欲折蟾宫。
他时怀璧归乡国,几处长望明月中。
姜宗妊博士论文研究唐代小说中的梦观念。韩瑞亚博士论文研究明清小说中的狐狸精,特来南开找我指导论文。
我的研究方向是古小说,涉及文献学、文体学、文艺学、叙事学、宗教学、民俗学、神话学、文化史等,我所指导的硕士博士学位论文,除研究断代文言小说史,如明、清、民国三代志怪传奇小说史外,很大一部分选题都出自这个相当广泛的范围之内,这就要求学生必须掌握小说自身和相关的历史文化知识,对每人做出各有不同的指点,特别是如何搜集资料。搜集资料有一定的共同性,因此专门开课讲书目、类书、丛书,还专门讲过文言小说的古代文献。
研究生的最终成绩好坏,就在一本学位论文上,硕士生五六万字吧,博士生怎么也得十多万字吧。导师的责任就是指导学生写出一本好论文,特别是高水平论文。尤其是博士论文就是一本专著,总得从选题到论述有新意有特色才好。我指导的博士论文绝大部分正式出版,我都作序,包括弟子们的其他著作,序共24 篇。
此不详说,这里我要详说的是学术规范问题,这不是个单纯的技术问题、写作方法问题,更是一个治学理念问题。1997 年在福建武夷山参加台湾方面主办的第三届魏晋南北朝文学国际研讨会时,《文学遗产》编审竺青跟我谈到学术规范问题,问我能不能写写文章。遗憾的是那时我对这个问题没有多少想法。以后对此开始留意,注意到海外学者对我们的批评,揣摩他们论文的题例范式,反思20 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严重问题——学风浮躁、学术失范和无序状态,觉得必须确立正确的符合国情的学术规范,提高遵从学术规范的自觉性。2001 年10月,《文学遗产》编辑部和河北大学中文系在保定联合召开中国古代文学与学术规范研讨会,我参加了,也发表了自己的一些意见。与会学者认为,学术规范就是学术研究必须遵循的原则、规则、范式、标准和尺度,它包含三个层面,即学理——学术价值观念、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道德——学术道德、学术使命感和责任感;技术——论文写作范式、技术操作。其实质是治学思想、方法、态度问题,是学风问题,是学术人格问题。具体内容涉及广泛,包括参考文献问题、引文问题、注释问题,体例及语体风格问题等。记得竺青的发言谈到参考文献问题,说编辑部审稿要看所引用的参考文献,包括原始文献和研究文献,必须穷尽一切。如果重要研究文献未加参考引用,就很难通过。我很赞同他的意见,我在发言中也说,据说香港中文大学要求每篇论文至少引用50 种文献,这看起来机械,实际很有道理。
这次会议很重要,我在文学院对研究生做了一次“关于学术规范”的演讲,结合事例比较全面细致地总结了那次会议所形成的学术共识。平时在指导研究生的学业和论文写作时也反复讲学术规范问题。比如讲寻找选题问题,讲参考文献问题,必须了解学术动态,研究状况,了如指掌,了然在心。比如讲引文问题,转引第二手材料要核对,要标明原始出处,注意处理好直接引用和间接引用,一个基本点是他人的话、自己的话,严格区别开来。比如讲注释问题,我们长期不重视,而海外对注释高度重视,一位国外教授说过他审查博士论文,专门看注释。注释的功能不单单是注明引文出处,而是补充正文,是引述有关资料或论点,提供学术信息,它实际是论文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就要求你多查多读。要之,注释的基本原则是凡直接或间接引用别人的观点及资料必须注明出处,不能掠人之美,更不能抄袭。常看到许多论著被揭露剽窃,除有意为之外,很多是年轻学子不懂学术规范。这些要求对学生无疑是有益的。
此外还讲论文体例及语体风格问题,前者如摘要、关键词、参考文献、索引等,均有规矩,后者主张保持个人风格,港台论文常常呆板划一不可取。在遵循学术规范的前提下也须讲究学术个性,有规范,也有文采,给读者多点阅读快感。
您曾应邀赴美国开展合作研究和学术交流,请谈谈具体情况。
2002 年8 月—2003 年5月应美国学术团体理事会(ACLS)邀请,我在伊利诺伊大学及芝加哥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开展合作研究。我的合作对象是伊利诺伊大学副教授韩瑞亚,她实际上是我的女弟子。
我和韩瑞亚的研究计划是关于中国古代文言小说中的“乱世”问题。这个计划是利用韩瑞亚访问中国的机会和在我们的通信中,经过多次讨论而确定下来的。“乱世”问题是韩瑞亚首先提出来的,她在阅读清代文言小说时对太平天国时期的中国社会遭受破坏产生了兴趣。我所补充的是将清代后期的“乱世”扩展到整个中国历史。我认为中国古代数千年历史,“乱世”多而“治世”少,从“乱世”中可以透视出古代中国人的世界观、政治观、道德观、历史观、命运观。这个题目包含着深广的内容,尽管这些内容在中国学者的著述中也常常涉及,但将“乱世”作为一个独立主题展开研究,在中国古代文学史及小说史研究中还是没有过的,因此具有很重要的学术意义。
说是合作项目其实是各干各的。我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共查阅了数百种中国古代的文言小说作品及其他文献,记录下约20 万字的资料。少数材料是我的学生在中国帮我搜集的。在此基础上,我写出了两篇论文。一篇是《亡灵忆往:唐宋传奇中的一种历史观照方式》,33000 字。这篇论文研究的主要对象是中国唐宋时期的传奇小说作品。论文指出:亡灵忆往是唐宋传奇作家采取的一种独特的观照历史的叙事模式。真实历史人物和虚构人物以鬼神的面貌出现,充当着历史当事人和讲述人的角色。通过生人和亡灵的对话,用零距离叙事切入历史,对历史做出评价和批判,探寻治乱之道,并展开历史抒情,表达伤时怀古的兴亡盛衰之感、身世家国之感。作家的历史目光主要投向乱世,投向妇女,尤其是后妃、宫人等,表达了对她们和王朝命运紧密相连的个人悲剧命运的深切关怀。这篇论文概括了唐宋传奇中一种独特的叙事模式,即通过亡灵来书写、评价和感受历史。论文运用了在西方和中国都很流行的叙事学理论和批评方法,并提出新的概念,如叙事距离、零距离;同时也吸收了当前在美国流行的记忆学的某些概念。这篇论文后来分两期发表于《南开学报》2004 第3 期和第4 期,署名我加上韩瑞亚,以表示对她提出“乱世”问题的尊重。《高等学校文科学术文摘》2004 年第5 期有此文的摘录。
另一篇是《论“毛女”》,18000 字。这篇论文首次对中国神仙传记和古小说中的“毛女”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探讨了 “毛女”故事的流传演变,以及“毛女”原型和模式对后世小说的深刻影响。其中非常关注乱世避难和生毛成仙这两个基本因素,并讨论了所涉及的神仙思想和道教观念。
在研究和写作过程中,我阅读了一些美国汉学家的著作,如著名学者韩南教授研究中国古代小说的论文集(中译本)。还阅读了一本研究中国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的专著《怪异写作》摘要的中译本(由韩瑞亚教授的助教翻译)。韩瑞亚教授还特别向我介绍了美国流行的记忆学理论。美国汉学家研究汉学,有着不同于中国学者的理论视角和方法,有些是我所不熟悉的。尽管我认为这些研究方法存在某些不足,但仍感到富有启发性,我在研究中也有意识地吸收他们的方法和某些概念。
2003 年3月14 日—15 日,在伊利诺伊大学东亚系召开了由韩瑞亚主持的小型学术讨论会,主题是中国古代文学和宗教。在会上报告论文的有芝加哥大学东亚系的余国藩、普度大学外文系的谢立义、印第安纳大学宗教系的康儒博、密苏里-哥伦比亚大学宗教系的柯若朴、伊利诺伊大学东亚系的麦尔和蔡宗齐等教授,涉及《西游记》《道德经》、六朝志怪、《神仙传》、韩湘子、《大唐西域记》《高僧传》等问题。我的论文《论“毛女”》,由韩瑞亚教授代为用英语介绍,受到重视,康儒博教授建议由韩瑞亚译成英文,在美国学术刊物上发表。
按照计划,我和芝加哥大学东亚系蔡九迪教授也有合作关系。2003 年4 月6 日—10 日,我应她邀请在芝加哥大学东亚系进行了学术访问。我开展了5 项工作:(1)4月7 日,在蔡九迪教授为博士生开的中国清代戏剧《长生殿》研究课上,我为博士生们讲述了关于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介绍了有关的唐宋史料和作品,并对其中若干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2)4月9 日发表《“乱世”与文言小说》的讲演,听众有东亚系、比较文学系、宗教系、美术史系等系的学生和教授,共20 人左右。(3)与蔡九迪、巫鸿(美术史系)、余国藩(宗教系)等教授讨论了许多学术问题,交换了看法。(4)参观图书馆东亚分馆,馆长周原介绍了东亚馆情况。(5)参观了芝加哥大学的两个博物馆和芝加哥美术馆。
此外,我还应美国学者邀请,两次到临州大学讲学(由韩瑞亚教授陪同)。第一次是在2002 年11月1日,应印地安那州普渡大学外文系中文日文部主任谢立义教授邀请,去那里进行学术演讲,演讲题目是“关于中国文言小说”,听众是该系及比较文学系的教师和学生,大约40 多人。演讲后和部分教师及研究生讨论了许多关于中国文学的问题。
第二次是在2002 年11 月23 日,应威斯康星州大学东亚系倪豪士教授邀请去该系演讲,题目是“唐传奇的几个问题”,听众是该系教师和研究生,大约20 多人。倪豪士教授是著名汉学家,中国出版过他的著作的中译本,以前在中国与我相识,一直有书信联系。这次我还听了他一节为博士生开的讨论课,讨论中国古代小说《搜神记》中韩凭夫妇的故事及其他一些问题。应倪豪士教授的请求,我向大家介绍了我的研究情况。我还参观了威斯康星大学图书馆的东亚分馆。
美国学者研究中国文学大抵侧重于理论阐释,而这些理论阐释往往出于主观认识,并不一定符合当时中国人的观念。比如那本厚厚的《怪异写作》,我让一位女生翻译了一部分,感觉概念游戏而已,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表达的陌生化,读起来非常吃力。读完后的评价八个字:“除了错误就是常识。”研究《神仙传》那位,不懂《神仙传》版本,混为一谈。和来自北京的巫鸿教授(他是蔡九迪的丈夫)闲聊,他说考据之类还得靠中国学者。
您研究文言小说,其中也关涉着广泛的社会、历史、思想、文化问题,而且研究本身也要求具备多种文史知识和基本功,因此需要读各种书。您的生活中应该也离不开买书、读书、藏书,请谈谈您的这些经历。
文言小说自史传分化而成,作者的主体是传统文人。在“传信”“实录”的传统史学观影响之下,在“拾遗补阙”的书写目的之下,文言小说作为叙事文学尽管不可能不虚构故事,特别是志怪小说和传奇小说更是极“幻设”之能,但它对历史背景、历史人物事件、地理、制度、社会环境、经济、习俗、日常生活等方面的反映,是极为真实的,有极大的史料价值。既然阅读、研究文言小说不能离开这些广泛的社会、历史、思想、文化问题,要弄明白它们,当然需要读各种书。自然读书须紧紧围绕文言小说研究进行,有的放矢地读,我记着章学诚《文史通义·假年》中说过这样的话:“有切己者,虽锱铢不遗;有不切己者,虽泰山不顾。”就是说读书要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能贪多求全。
在研究过程中我常常感到知识的匮乏,不免出现由于缺乏某些知识而做出错误判断的情况。比如《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初版对韦瓘、曹邺官职的考证,曹邺乾符中为洋州刺史,而《桂林风土记》称“曹邺中丞”(中丞即御史中丞),韦瓘会昌末为楚州刺史,赵嘏等人诗称韦中丞,我判定韦瓘在刺楚前曾任御史中丞而时人以内职称之,曹邺在刺洋后曾任职于中央御史台。后来才知道判断错误,原来御史中丞乃韦瓘、曹邺任刺史时所兼宪官。《唐会要》卷六〇载,会昌二年中书门下省奏:“诸郡刺史须地望雄重,兵额稍多处方得兼授中丞。”《唐诗纪事》卷五三载于兴宗“大中时以御史中丞守绵州”即其例。我只知道节度使观、察使之类兼御史大夫或御史中丞,不明白某些刺史也可兼御史中丞,遂造成考证错误。
以前我曾参加主编《全唐诗》第二分册的注释工作,亲自注释了钱起、柳宗元等100多位诗人的诗,感到收获颇大。事后我常对学生说要研究哪位诗人先做两项工作,一个是编年谱,一个是注释全部诗,肯定大有裨益。因为这都是实打实硬碰硬的事,可以学到许多真知识,练出许多真功夫。
要之,读书要有目的性,须为研究服务,无目的地泛泛而读,窃以为并不可取。读研究生时,我一位老同学攻读文艺学,只读书不动笔,他说必须打好三个根基,即中国文论、外国文论、马列文论,然后才可展开研究。我很不赞同,说这三个根基你一辈子都打不完,应当在研究中读书打根基。这位老同学后来是一所大学中文系的系主任,专业知识不能说不足,但到头来没出过多少成果。
说到买书藏书,我的书不很多,只求适用而已,特别专注于原典、经典、资料书、工具书等。我不是藏书家,而是用书者,不求珍贵只求有用。要说善本只有一套明版《东坡先生诗集注》,线装8 册,年轻时买的,很便宜。
读书人宝爱的就是书了,我常用的书大都在文学院分给我的研究室里,共9 橱,塞满了十几平方米的陋室,天天与我相伴,我在诗中曾提到它们——
题钓雪斋
书斋名钓雪,寂寞度生涯。
九架常翻笈,三盆不死花。
爽心听俚曲,涤思品清茶。
一瞥南窗外,秋蟾影又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