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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小品文”概念的历史语义
——“现代散文文体概念的流变”之二

2022-08-13北京黄开发

名作欣赏 2022年22期
关键词:小品文周作人美文

北京 黄开发

“小品”一词源自公元4 世纪鸠摩罗什的佛经翻译,与“大品”相对,指的是佛经的节本。到了晚明,它正式成为文类的概念。此时“小品”的外延甚广,包含众体,“许多文体,如序、跋、记、尺牍乃至骈文、辞赋、小说等几乎所有的文体都可以成为‘小品’”。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它绝非明代前后七子式的载道派的古文。清朝大一统的专制统治建立后,晚明小品受到了无情的打压。及至“五四”时期,“小品”的概念开始复苏。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小品文”至少有五种不同的意涵:随笔、闲话笔调的散文、杂文、记叙抒情散文与作为文类的散文。本文重点追踪闲话笔调的随笔意义上的“小品文”,兼及作为记叙抒情散文和文类的“小品文”。

1921 年6 月,周作人先后在《晨报副刊》和《时事新报·学灯》上发表《美文》,提倡纯文学的散文。《美文》开篇说:“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批评的,是学术性的。二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这里边又可以分出叙事与抒情,但也很多两者夹杂的。”“论文”指议论性的随笔(essay),一是学术随笔,二是夹叙夹议的文学性较强的闲话式随笔。据鸟谷真由美的考察,日本散文家水野叶舟在《小品作法》(1918)一书中论述了日本小品文的消长,指出在“小品”一词尚未复活时,曾称这类短文为“美文”。这里的“美文”是指内容较为简单,使用大量修辞,主要描述优美感情的抒情短文。

周氏所举典范的美文作家是英国随笔作者,而非日本的美文作者。他在《美文》中写道:“《晨报》上的‘浪漫谈’,以前有几篇倒有点相近,但是后来(恕我直说)落了窠臼,用上多少自然现象的字面,衰弱的感伤的口气,不大有生命了。” 也许周氏所言“浪漫谈”中的浪漫感伤的文章更接近日本的美文,然而其思想情感基调与文体不大符合新文学发展的要求。他后来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中写道:“《浪漫谈》里较好的一篇我记得是讲北京街道的,作者是罗志希,此外的却都记不得了。”此文约六百字,以戏谑的口吻讽刺北京由于大车超重、市府懒政造成的道路扬尘问题。这是一篇夹叙夹议式的闲话式随笔,与他所举众多英国随笔作家的作品是一致的。他之所以用“美文”,当是为了强调新散文的纯文学性。周氏早在留日时期的论文中就提到过作为纯文学的“美文”概念:“赫胥黎则以文章一语合于美文(Belles Lettres)。”这与他在《美文》中所言“若论性质则美文也是小说,小说也就是诗”是一致的。

1918 年4 月,林语堂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称赞西文中“义理畅达、学问阐明”的讲学说理文章,特别强调“这讲学说理的一种,essay style 应该格外注意”。林语堂提倡的是学术随笔,保留了英语essay 的原文,显然是因为尚未在中文里找到合适的对应词,面临着与稍后周作人写《美文》一样的困境。

周作人倡导以英国随笔为榜样的文学散文,并身体力行,写作了《山中杂信》《西山小品》等现代小品文名篇。他于1921 年6 月至9 月间在《晨报副刊》上连载《山中杂信》一至六则。其《西山小品》原在日文杂志上发表,后译为国语,载1922 年2 月10 日《小说月报》13 卷2 号。1922 年3 月,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称赞:“白话散文很进步了……这几年来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小品,用平淡的谈话,包含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这一类的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这里所说的“小品散文”有具体的样本,文体如“平淡的谈话”,又带幽默色彩,显系闲话式的小品文。周氏笔下的“美文”“小品”之名给高度关注新文学动态的胡适留下深刻的印象,当是其“小品散文”概念的由来。周作人在《自己的园地·旧序》中,称集子里评论文学的小品文为其“写在纸上的谈话”。又在《雨天的书·自序一》中说集子中的文章是“雨天的随笔”,接着在《雨天的书·自序二》中称之为“杂感随笔”和“小品文”,《自己的园地》中《绿洲》一辑的小引称该辑的十五篇文章为“零碎的随笔”,这些地方表明在散文创作之初,周氏对自己文章的文体是有自觉的,虽然尚无定名。

1925 年12 月,鲁迅译厨川白村的文艺论集《出了象牙之塔》出版,书中形象地说明了小品文的文体特征——

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兴之所至,也说些以不至于头痛为度的道理罢。也有冷嘲,也有警句罢。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愤)。所谈的题目,天下国家的大事不待言,还有市井的琐事,书籍的批评,相识者的消息,以及自己的过去的追怀,想到什么就纵谈什么,而托于即兴之笔者,是这一类的文章。

在essay,比什么都紧要的要件,就是作者将自己的个人底人格的色采,浓厚地表现出来。

这段话以“任心闲话”作譬,阐明了小品文的话语特征,并高度强调小品文所表现的作者人格色彩。设譬贴切、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现代文学者对小品文的认知。厨川白村所言essay,当是周作人《美文》所提倡的“记述的”“艺术性的”“论文”。

周作人提倡的作为“论文”之一种的“美文”,厨川白村所云essay,意指英文中的familiar essay(或informal essay)。胡梦华在其译述性的文章《絮语散文》中写道:“这种散文不是长篇阔论的或理解的文章,乃如家常絮语,用清逸冷隽的笔法所写出来的零碎感想文章。”他也高度强调作者的人格色彩在文章中的表现。20 世纪30 年代初,被郁达夫称为“中国的伊利亚”的梁遇春,针对其所译《英国小品文选》说:“把Essay 这字译做‘小品’,自然不甚妥当。但是Essay这字含义非常复杂,在中国文学里,带有Essay 色彩的东西又很少,要求找个确当的字眼来翻,真不容易。只好暂译做‘小品’”。他说小品文文体所具有的闲话和个性的特点,还强调小品文的兴盛与定期出版物的关系,并且说,在中国,“有了‘晨报副刊’,有了‘语丝’,才有周作人先生的小品文字,鲁迅先生的杂感”。1933 年,钱锺书为沈启无编《近代散文抄》写了一篇书评,谈及中国古代小品文的文体,写道:“‘小品’与‘极品’(指正统文章——引者)的分疆,不在题材或内容而在格调(style)或形式了,这种‘小品’文的格调——我名之曰家常体(Familiar style),因为它不衫不履得妙,跟‘极品’文的蟒袍玉带踱着方步的,迥乎不同。”又云,其“形成殆在魏晋之世乎?……在魏晋六朝,骈体已成正统文字,却又横生出一种文体来,不骈不散,亦骈亦散,不文不白,亦文亦白,不为声律对偶所拘,亦不有意求摆脱声律对偶,一种最自在,最萧闲的文体,即我所谓家常体”。他所举小品文的例子有《世说新语》,魏晋六朝人书信与笔记小说、书函,以及苏东坡、黄庭坚的题跋等。此前《近代散文抄·周作人序》也说过:“中国要在晋文里才能看出小品文的色彩。”Essay 从“五四”文学革命的初期就作为外来文体资源而引入中土,但在较长时间里缺少恰切的命名,名之为“小品文”体现出一种本土化的意图。

1928 年11 月,周作人对小品文文体建设发表过明确的意见:“我也看见有些纯粹口语体的文章,在受过新式中学教育的学生手里写得很是细腻流丽,觉得有造成新文体的可能,使小说戏剧有一种新发展,但是在论文——不,或者说小品文,不专说理叙事而以抒情分子为主的,有人称它为‘絮语’过的那种散文上,我想必须有涩味与简单味,这才耐读,所以他的文词还得变化一点。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揉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

20 世纪20 年代,较之于闲话式散文意义上的小品文概念,作为记叙抒情散文的小品文概念和散文文类概念的“小品文”影响则更大。

在日本,“美文”概念虽曾在文学界盛行一时,但之后自然消失。水野叶舟说,经过以上的过程,大概十数年前(约1909 年——引者),“小品文”的名称产生。叶舟在《小品作法》中把“小品文 ”解释为字数较少的抒情性短文。“‘美文’之后出现的是意为短文群总称的‘小品’。随着这一名称的普及,1909(明治42)年出现了‘小品文’这一名称。”日本的小品文直接导引了中国现代作为记叙抒情散文概念的“小品文”的产生。1923 年9 月21 日,《民国日报》副刊《觉悟》首设“小品”栏目,发表水野叶舟小品文《深夜的风》,译者署名为“鸿”。这是一篇写景抒情的短文。自1924年4月18日,《觉悟》推出不定期的“小品文”栏目,登载春船的《白马湖之春》等。该文描摹白马湖春日的湖光山色,为带有抒情意味的写景文。《小说月报》18 卷6 号开设“小品”栏目,登载丰子恺散文《忆儿诗》《华瞻的日记》。1927 年7 月,《小说月报》第18 卷第7 号“小品”栏发表丰子恺《闲居》《从孩子得到的启示》等文六篇,朱自清《荷塘月色》一篇,戴菊农《海塘上》一篇。丰子恺作品属于闲话式随笔,而朱、戴二人作品则为记叙抒情散文,这表明栏目“小品”指的是文学散文。这些散文与《民国日报·觉悟》上的“小品”相比,思想和艺术都已走向成熟,有的后来成为新文学散文史上的名篇。同期又辟有“随笔”栏目,发表五篇短评。“小品”栏目只出现两次,以后更多地为“随笔”所代替。到了1929 年的第20 卷,“随笔”成为常设栏目,从发表的作品来看,“随笔”大体上指的是文学散文,与18 卷7 号的“小品”的含义相同。江绍原从1926 年9 月18 日第97 期开始,以“小品”为总题在《语丝》上发表系列学术随笔或者说学术小品。在97 期《奔》的文前有作者的“紧要声明”:“小品(一)至(七),见七月份晨报副刊。从第八条起,改在语丝上发表。”故本期是从第八条《奔》开始的。

1928 年,朱自清在《论现代中国的小品散文》中写道:“三四年来风起云涌的种种刊物,都有意或无意地发表了许多散文,近一年这种刊物更多。各书店出版的散文集也不少。《东方杂志》从第二十二卷(一九二五)起,增辟‘新语林’一栏,也载有许多小品散文。夏丏尊刘薰宇两先生编的《文章作法》,于记事文,叙事文,说明文,议论文外,有小品文的专章。去年《小说月报》的‘创作号’(七号),也特辟小品一栏。小品散文,于是乎极一时之盛。”夏、刘二氏认为小品文为二三百至千字以内的短文,然而在内容性质上全然自由,叙事、议论、抒情、写景皆可。普通所谓“随笔”是小品文的一体。《小说月报》增设“小品”“随笔”栏目,说明散文的影响日益扩大。这一期的《小说月报》堪称散文文体走向成熟的一个显著标志。1933 年,郁达夫《清新的小品文字》一文所言“情景兼到,既细且清,而又真切灵活的小品文字”,也指记叙抒情的文章。

一直到新时期,林非仍在《中国现代散文史稿》中说:“叙事和抒情这两种因素并重的散文,这就是‘小品’,或者也称作‘散文’,即相对于广义的散文而言的狭义散文,也有些文学史家索性称之为‘散文小品’。”

20 世纪30 年代初现代散文繁荣后,才有了较为正式的分类。当时散文兴盛,促进了图书市场的需求,现代小品文的选本就有数十种之多,小品文作法之类普及性的专书有十种左右,不过大都为人云亦云、率尔操觚之作。书名必标明“小品文”,书中的“小品文”大致指文学性的散文。如李素伯《小品文研究》(1932)、冯三昧《小品文作法》(1932)、石苇《小品文讲话》(1933)、贺玉波《小品文作法》(1934)等。

民国时期,作为纯文学四大家族成员之一的文类概念,“小品”与“散文”常可以换用,又可以并称为“小品散文”或“散文小品”,或指散文文体,或指散文文类。朱自清《论现代中国的小品散文》中“小品散文”指的是文学散文,该文还把“小品散文”与“散文”作为同义词交叉使用。鲁迅有段著名的话:“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一个展开,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之中,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常取法于英国的随笔(Essay),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朱自清1935 年为《文学百题》一书写《什么是散文》,指出:散文是“与诗,小说,戏剧并举,而为新文学的一个独立部门的东西,或称白话散文,或称抒情文,或称小品文”。叶圣陶《关于小品文》说:“小品文跟文学的散文‘二而一’。”“像这样的文体,我们叫它做小品文。不用小品文的名称,那就叫它做文学的散文也可以。”阿英把他编选的现代散文家的作品集名之为《现代十六家小品文》(1935)。

20 世纪30 年代中、前期,“散文”作为文类名称得到广泛的认同,不过这以后作为文类概念的“小品文”与“散文”仍长时间并存。一直到40 年代后期,“小品文”仍常见用于文类名称。朱自清在《什么是文学》中,从文类的角度,提出“美的散文”,强调散文的纯文学特质。“文学型类的发展从新诗和小说到了散文——就是所谓美的散文,又叫做小品文的。”

20 世纪30 年代,阶级矛盾、民族矛盾都空前激烈,文场论争频仍。闲话笔调的小品文、杂文等与社会现实关系密切的文体被赋予了强烈的政治色彩。正是在激烈的论争中,“小品文”概念的热度空前高涨,这是其高光时刻,也从此一蹶不振。

1932 年9 月,周作人演讲录《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和沈启无编晚明小品选《近代散文抄》出版,掀起了一场小品文热。周作人高度评价长期被贬抑的晚明文章,其弟子沈启无的选本与他配合,引发声势浩大的言志文学思潮,对现代散文、现代文学学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早在1930 年,沈启无受周作人的影响,称赞明人小品,说小品文的源流在中国出现得很早,把英法随笔与晚明小品文对接,表示要编一本从六朝到明清之际的小品文集。《近代散文抄》原名《冰雪小品》,后改题《近代散文抄》梓行。周作人其实并不热衷“小品文”的概念,他在《冰雪小品》序中多用“小品”一词,而后作《近代散文抄》序时不再用,表明他对“小品文”概念的态度是有保留的。书名由“小品”改为“散文”,很可能出自周氏的意见。《中国新文学的源流》除了附录《近代散文抄》的目录外,正文只出现一次“小品”。他谈到俞樾时说:“在他的《春在堂全集》中,有许多游戏小品。”

在20 世纪30 年代的历史语境中,小品文个人主义式的“个性”及其话语特征直接关系着作家的现实立场和态度,蕴含强烈的政治性,因而成为尖锐的问题,处于风口浪尖上。周作人说:“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它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小品文则在个人的文学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它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适宜的手法调理起来,所以是近代文学的一个潮头,它站在前头,假如碰了壁时自然也首先碰壁。”在自由主义倾向的言志派作家那里,小品文成为个性自由的文化政治象征。

林语堂自1932 年起先后创办《论语》《人间世》《宇宙风》等畅销的小品文半月刊,结合晚明小品和西方essay 的特点,大力提倡小品文,进一步彰显小品文的文体特点,也引发了激烈的论争。论语派作家和左翼作家眼中的“小品文”主要指偏重议论性的散文,大致与夹叙夹议的随笔同义。然而双方在激烈论争中又各执一端,分别强调了小品文的不同方面,并做出褒贬分明的区别。林语堂推崇“小品文”是夹叙夹议、闲话琐语式的散文,鲁迅、茅盾、胡风等左翼作家则与论语派争夺对小品文的阐释权,提倡匕首和投枪式的战斗性的文艺论文,贬低闲话式的小品。

“小品文”概念在20 世纪30 年代的兴衰际遇颇具戏剧性。它因周作人推重晚明小品而受到广泛关注,林语堂乘势把自己倡导的散文叫作“小品文”。1934 年4 月,《人间世》正式创刊,林语堂在发刊词中高调提倡小品文——

盖小品文,可以发挥议论,可以畅泄衷情,可以描摹人情,可以形容世故,可以札记琐屑,可以谈天说地,本无范围,特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与各体别,西方文学所谓个人笔调是也。故善冶情感与议论于一炉,而成现代散文之技巧。

该刊从第二期开始,即在封面上标明“小品文半月刊”。林语堂在总结《论语》杂志经验的基础上另起炉灶,对小品文文体的认识和表述也更清晰,定位更明确。

林语堂的小品文话语是通过小品文、性灵、自由题材、闲适笔调和幽默等概念建构起来的,这些都是该派小品文话语的关键词。在林氏的文论中,“性灵”与“个性”“自我”是同义的,这是文学表现的本体。“宇宙之大,苍蝇之微”被广泛地看作论语派口号式的标签。林氏不是说一定要写范围宽广的题材,而是强调选材的自由,因此,可以把该派所提倡的题材概念称为“自由题材”。显然,在论语派作家的心目中,题材尽管有大小之分,但其文学价值却无高下之别。这与左翼作家的题材观迥异其趣。林语堂一再表明“闲适”是指一种“格调”或者说“笔调”,而批评者往往把“闲适”单独抽出与“性灵”一起作为论语派的标签。在林氏看来,幽默与性灵、闲适有着天然的联系。他特别把幽默与讽刺对立起来,扬此而抑彼。围绕这五个关键词,以林语堂为代表的论语派作家与以鲁迅为代表的左翼作家展开了激烈的论争。

1933 年6 月,鲁迅发表《小品文的危机》,先指闲适的小品文为“文学上的‘小摆设’”,提出了左翼的小品文主张:“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周作人在《关于写文章》一文中反唇相讥:“那一种不积极而无益于社会者都是‘小摆设’,其有用的呢,没有名字不好叫,我想或者称作‘祭器’罢。祭器放在祭坛上,在与祭者看去实在是颇庄严的,不过其祝或诅的功效是别一问题外,祭器这东西到底还是一种摆设,只是大一点罢了。”

“小品文”因为在小品文论争中广受批评由盛而衰,鲁迅、周作人都表现出了对“小品文”的疏离。鲁迅另起炉灶,有人贬称他的杂感为“杂文”,他反而用“杂文”作为正式的文体概念,并在《且介亭杂文·序言》中把自己的杂感命名为“杂文”。尽管被时人称为“小品文之王”,其实周作人对流行的“小品文”概念并不满意。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编选感想》中云:“我不一定喜欢所谓小品文,小品文这名字我也很不赞成,我觉得文就是文,没有大品小品之分。”他称自己的文章为“随笔”,把自己的小品文集叫作《苦茶随笔》《苦竹杂记》等。20 世纪30 年代以后,周氏多作读书随笔,又自称“笔记”,在《自己所能做的》(1937)一文中云:“我自己想做的工作是写笔记。”

“小品文”概念在关键的历史时刻遭到激烈的碰撞后满目全非,被抹上了负面色彩,特别是闲适笔调的小品文有“小摆设”和“帮闲文学”的谥号,长期受到冷落。尽管以后“小品文”这一文体概念仍然使用,只是限于局部和个人。在更大的范围内,作为一种闲话琐语式的小品文(familiar essay)概念则在很大程度上为“随笔”所取代。

左翼作家为了与言志派作家所提倡的“小品文”对垒,有意把已经过鲁迅使用的“杂文”用作文体概念。左翼作家唐弢说得很明白:“自从《人间世》创刊以后,主编者以为小品文当以自我为中心,闲适为格调。于是违反这二个条例的短文章,就仿佛变做弃婴,给拼绝于小品圈外了。这时候就有人另起炉灶,用杂文这一个名目,来网罗所有的短文章,而把小品文三字,完全送给以闲适为格调的东西了。”现代的“杂文”概念从此确立,并通过左翼的文学批评和以后的主流文学史而得以彰显。

1934 年9 月,陈望道主编的《太白》半月刊创刊。首期就开设“科学小品”栏目,提倡“科学小品”,有意与“闲适小品”相抗衡。科学小品又分自然科学小品和社会科学小品,强调与大众生活的密切关联,把科学知识与小品文的形式结合起来,向大众介绍、阐释科学知识。

不过,小品文在沦陷区和国统区仍然取得很大的成就,涌现出梁实秋、钱锺书、张爱玲等的小品文名家。尽管20世纪40年代小品文的声誉欠佳,然而,张爱玲把她的小品文集叫作《流言》(1944),梁实秋和王了一(力)分别把他们的小品文集命名为《雅舍小品》(1949)、《龙虫并雕斋琐语》(1949)——“琐语”是带有鲜明的小品文色彩的词语,三个集子的命名都体现出了自由主义的文化政治色彩。

1940 年,李景慈以“林慧文”的笔名,发表关于现代散文分类的专论《现代散文的道路》,把纯文学散文分为“小品”“杂感”“随笔”“通讯”四种文体。关于“小品”,他说:“四五年前流行的散文也还有小品文这一类,何其芳,李广田,方敬,诸人的文章便是最好的代表。”可见指的是记叙抒情式的散文。关于“随笔”,他举出了蒙田和培根的essay,又别列杂文,所以其“随笔”是闲话笔调的散文。显然,他把“随笔”的概念窄化了,仅指闲话式的小品文。

1949 年以后,谈话风的小品文是被逐步淡化。如吴调公《文学分类的基本知识》一书在“散文”一章里就没有提及这类小品文。20 世纪50—70 年代,“小品文”一词很少用,不过曾短暂出现于50 年代中期。1954 年4 月,《人民日报》受苏联《真理报》的影响,倡导讽刺性的“苏式小品文”,这是一种讽刺性的杂文。1957 年,因徐懋庸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小品文的新危机》,引发了一次关于小品文(杂文)的讨论。显然题名是承鲁迅《小品文的危机》而来的。1957 年6 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散文小品选》。前一年魏巍说:“我们的散文和特写文学战斗性的不足还特别表现在我们的杂文(或者叫文艺性的政论)方面。近年来,报纸上的小品文(实际上也就是杂文)有逐渐活跃的趋势。”汪曾祺说:“因为怕别人扣上悠闲的帽子,四十年代写小品文的就不多,五十年代简直就没有什么人写了。‘小品文’一直带着洗不清的泥渍,若隐若现。小品文的重新‘崛起’,是近十年的事。”

20 世纪50 年代中期,香港新文化出版社梓行曹聚仁著《文坛五十年》,其中有“小品散文”和“小品散文的新气象”两篇。曹氏所言“小品散文”指的是谈话风的散文和记叙抒情散文,另分杂文,论之甚略,似有轻视之意。

在新时期以来有代表性的散文史中,闲话笔调的小品文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如林非《中国现代散文史稿》(1981)、俞元桂主编《中国现代散文史》(1988),都明显地把 “小品文”或称“随笔”混杂于记叙抒情散文之中。冯光廉主编《中国近百年文学体式流变史》杂文一类“包括鲁迅式的战斗的犀利的‘硬性’杂文,也包括周作人、林语堂、梁遇春等人那种随笔式的‘软性’杂文”。在这些散文史的叙事中,或找不到闲话笔调的小品文的位置,或淡化它的存在,这主要是因为20 世纪30 年代,林语堂等提倡的小品文受到以鲁迅为代表的左翼作家的批判,政治名誉不好。

在中国大陆,一直到20 世纪80 年代,才有人重新掸去“小品文”一词上的历史尘灰,并开始重新评价。王了一(王力)重申小品文的特点:幽默,言浅意深、言近旨远,个性与情趣等,反对辱骂与恐吓。他把鲁迅树为学习小品文的榜样,然而在谈小品文的特点时不提讽刺而强调幽默,其维护闲适笔调小品文之心是显然的。小品文的“悠闲”长期为人诟病,汪曾祺为其正名曰:“小品文可以使读者得到一点带有文化气息的,健康的休息。小品文为人所爱读,也许正因为悠闲。”

如今,“小品文”概念已不再流行。“随笔”概念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直被使用,只是不温不火,不像“杂文”“小品文”那样大起大落。20 世纪90 年代,随着“随笔热”的出现,“随笔”概念开始流行。汪曾祺云:“随笔大都有点感触,有点议论,‘夹叙夹议’,但是有些事是不好议论的,有的议论也只能用曲笔。‘随笔’的特点还在一个‘随’字,随意、随便。想到就写,意尽就收,轻轻松松,坦坦荡荡。至于‘随笔’‘小品’,就更难区别了。我编过自己的两本小品,说是随笔,也无不可。”刘锡庆说:“杂文、随笔原是一类的,因为它们没有严格的界限,只存在题材上的软硬。杂文讲究讽刺,随笔注重幽默,二者都很讲究文采,这两种文体应合在一起予以独立。”他所言“随笔”是指谈话风的小品文。

小品文是中国现代散文主要的文体之一。一大批卓有成就的散文家名字是与小品文联系在一起的,如周作人、丰子恺、梁遇春、林语堂、张爱玲、梁实秋、钱锺书等。如果忽视这一文体的线索,中国现代散文史的面目就不会清晰。然而,它在主流现代文学史上的名声不佳,曾长期被贴上了“消闲文学”和“帮闲文学”的标签,受到非议或有意的忽视。由于中国现代内忧外患频仍,加上功利主义文学观念的根深蒂固,在主流的批评家和文学史家看来,闲适使人脱离现实斗争,产生消极退避的思想。小品文是中国现代知识者表达自己的重要话语方式,内承本土传统的小品文,外接东西方的随笔,是现代散文最有原创性的领域之一。它是思想现代性的表现,扩大了散文表现社会人生的领域,打破了传统“载道”散文的僵化体制。从接受的角度来看,“小品文可以使读者得到一点带有文化气息的,健康的休息。小品文为人所爱读,也许正因为悠闲”。鹤见祐辅曾指出闲谈对于社会和谐与文化发达的意义:“没有闲谈的世间,是难住的世间;不知闲谈之可贵的社会,是局促的社会。而不知道尊重闲谈的妙手的国民,是不在文化发达的路上的国民。”当今闲适也有了和现代不同的意义,随着现代化的不断推进,工业化和商业化的机器也加速运转,个人生活不可避免地卷入紧张、激烈的竞争和工作当中,小品文的闲适成为一种可贵的润滑剂。小品文在新时期再次抬头就是一个明证。人们在论及杂文与小品文时,总容易厚此薄彼,其实它们表现社会人生的不同方面,满足读者不同的审美需要,是可以互相配合的。

闲话笔调的小品文与杂文同属随笔,有如孪生兄弟,难以截然分开,不过其外貌和性情是显然有别的。夹叙夹议是它们共同的文体特点,然而,小品文有谈话风,注重幽默;杂文尖锐、泼辣,注重讽刺。小品文概念的存在可以细分随笔的体式,加深对随笔文体的理解,有助于推动小品文的写作。1937 年3 月,周作人谈及他读笔记小说《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的方法:“我这里所要的不是故事,只是散文小篇,是的,或者就无妨称为小品文,假如这样可以辨别得清楚,虽然我原是不赞同这名称的。”可见他也并非排斥“小品文”,主要是担心这一体式被误解和污名化。“小品文”就是这样一个可以把随笔“辨别得清楚”的概念。有人嫌其名字中的“小”,而“小说”也有“小”字,并曾有过漫长的被贬低的历史,可是这并没有影响这一文类的兴旺发达。小品文有着悠久的文化传统,深度地介入了现代文学史,很难找到一个代替它的更恰切的体式概念。

① 吴承学:《晚明小品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年版,第5-6 页。

② 子严(周作人):《美文》,《晨报副刊》1921 年6 月8 日。

③⑳ 参阅日本学者鸟谷真由美:《越境的小品文:以中日小品文的互动为中心》,《汉语言文学研究》2016年第4 期。

④ 周作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年版。

⑤ 志希(罗家伦):《浪漫谈3》,《晨报》1920 年6 月30 日第7 版。

⑥ 独应(周作人):《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河南》1908 年5、6 月第4、5 期。

⑦ 林语堂:《论“汉字索引制”及西洋文学》,1918年4 月《新青年》第4 卷第4 号。

⑧ 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申报馆1923 年版,第94 页。

⑨ 周作人:《自己的园地旧序》,《苦雨斋序跋文》,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年版,第20 页。

⑩ 周作人:《雨天的书·自序一》《雨天的书·自序二》,《雨天的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年版。

⑪ 周作人:《自己的园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年版,第93 页。

⑫〔日〕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鲁迅译,未名社1925 年版,第7 页。

⑬ 胡梦华:《絮语散文》,1926 年3 月《小说月报》第17 卷第3 号。

⑭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年版。

⑮ 梁遇春:《英国小品文选·译者序》,《英国小品文选》,开明书店1932 年版。

⑯ 梁遇春:《小品文选·序》,《小品文选》,北新书局1930 年版。

⑰ 中书君(钱锺书):《近代散文钞》,1933 年6 月《新月》第4 卷第7 期。

⑱㉝ 周作人:《近代散文抄·周作人序》,《近代散文抄》,人文书店1932 年版。

⑲ 周作人:《永日集·燕知草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年版,第84—85 页。

㉑ 江绍原:《小品》,1926 年9 月18 日《语丝》第97 期。

㉒ 朱自清:《论现代中国的小品散文》,1928 年11月25 日《文学周报》第345 期。鸟谷真由美在《越境的小品文:以中日小品文的互动为中心》一文中经过比对提出:“夏丏尊所编的《文章作法》,其内容几乎全部翻译自日本水野叶舟(1883—1947)的著作《小品文练习法》(新潮社,1918 年)。”

㉓ 夏丏尊、刘薰宇编:《文章作法》,开明书店1930年第7 版,第93-94 页。

㉔ 郁达夫:《清新的小品文字》,1933 年10 月《现代学生》第3 卷第1 期。

㉖ 林非:《中国现代散文史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4 页。

㉖㊱ 鲁迅:《小品文的危机》,1933 年10 月《现代》第3 卷第6 期。

㉗ 朱自清:《什么是散文?》,傅东华编:《文学百题》,生活书店1935 年版,第238 页。

㉘ 叶圣陶:《关于小品文》,《小品文和漫画》,生活书店1935 年版,第34—35 页。

㉙ 朱自清:《什么是文学》,1947 年5 月《新教育杂志》第1 卷第1 期。

㉚ 其无(沈启无):《谈谈小品文》,1930 年《朝华月刊》第1 卷第6 期。

㉛ 两序均见《近代散文抄》,分别名为《周作人序》和《周作人新序》。

㉜ 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人文书店1932年版,第88 页。

㉟《〈人间世〉发刊词》,1934 年4 月5 日《人间世》1 期。

㉟ 参阅黄开发:《论语派小品文话语的政治意味》,《文艺研究》2019 年第2 期,收入《言志文学思潮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年版。

㊲ 知堂(周作人):《关于写文章》,《大公报·文艺副刊》1935 年3 月24 日。

㊳ 苏雪林:《周作人先生研究》,1934 年12 月《青年界》第6 卷第5 号。

㊴ 周作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编选感想》,1935 年3 月20 日《人间世》第24 期。

㊵ 周作人:《自己所能做的》,《秉烛后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年版,第1 页。

㊶ 唐弢:《小品文拉杂谈》,《小品文和漫画》,生活书店1935 年版,第49 页。

㊷ 林慧文:《现代散文的道路》,1940 年12 月《中国文艺》第3 卷第4 期。

㊸ 魏巍:《散文特写选·序》(1953.9—1955.12),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年版。

㊹㊼㊿ 汪曾祺:《汪曾祺小品·自序》,《晚翠文谈新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年版,第308 页,第308 页,第308 页。

㊺ 冯光廉主编:《中国近百年文学体式流变史》(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13—14 页。

㊻ 王了一:《谈谈小品文》,《文艺研究》1982 年第1 期。

㊽ 汪曾祺:《塔上随笔·序》,《塔上随笔》,群众出版社1993 年版。

㊾ 安裴智整理:《辨误排异看散文——刘锡庆教授访谈录》,刘锡庆:《散文新思维》,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年版,第296 页。

51〔日〕鹤见佑辅,鲁迅译:《思想·山水·人物》,北新书局1929 年版,第194 页。

52周作人:《谈笔记》,《秉烛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年版,第14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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