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说饮酒
——兼及古典文学中的“酒文化”
2022-08-08郭新庆
郭新庆
饮酒展示人间百态,醉酒会失态无形。古称少饮曰“饮”,多饮曰“食”。《汉书》说:“于定国食酒,数石不乱。”此谓豪饮。曹魏时的阮籍更是一酒狂。《世说新语》载:阮籍与嵇康、山涛等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阮籍嗜酒任诞,不顾时俗礼法,或母丧饮酒食肉不辍,或酒后横眠酒家妇侧,或伴群猪共饮,或“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他对那个世道绝望了。唐时官场,迎来送往,招伎行令,酒色游宴更是寻常之事。翻开《全唐诗》,文人骚客描写这一类场合的诗,比比皆是。白居易晚年六十七岁时,写有《醉吟先生传》:“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乡里、官爵,忽忽不知吾为谁也。宦游三十载,将老,退居洛下。……性嗜酒、眈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自吟《咏怀》诗云:‘抱琴荣启乐,纵酒刘伶达。放眼看青山,低头生白发。不知天地内,更得几年活。从此到终身,尽为闲日月。’”性情旷达,充满意趣。白居易密友元稹,自称“酒徒”,小时就痴迷饮酒,他自己在诗里描述说:“九岁解赋诗,饮酒至斗余乃醉。那知我少年,深解酒中事。” 元稹每每以在酒席上掌“酒令”而自豪,以致迷痴到“他时定葬烧缸地,卖与人家得酒盛”。
柳宗元喜饮酒,在永州也经常以酒浇愁,出游时更是喝得酣畅淋漓,让自己借酒性融入山水美景里。诗中也有《饮酒》篇曰:“今夕少愉乐,起坐开清樽。举觞酹先酒,为我驱忧烦。须臾心自殊,顿觉天地暄。连山变幽晦,绿水函晏温。蔼蔼南郭门,树木一何繁。清阴可自庇,竟夕闻佳言。尽醉无复辞,偃卧有芳荪。彼哉晋楚富,此道未必存。”这是记元和七年(812),柳宗元与朋友在永州城南郭门南亭上饮酒的情形。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围坐打开的酒坛,用酒祭奠造酒的先人后,喝酒驱逐心中的烦恼。不一会儿心绪不一样了,感到周围的天地都暖和了。清山幽暗,绿水宜人。暮霭掩映南郭门,树木清阴遮蔽。大家欢笑,饮酒畅谈。喝醉了都不出声了,倒地偃卧在香草中。什么富贵官爵,哪有这样饮酒快乐啊!柳宗元诗里说的“晋楚富”是用典。《孟子·公孙丑》说:“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柳诗里说的饮酒之乐,是君子之雅。同时柳宗元厌恶喝酒失态,主张饮酒要像做人一样讲酒德,不能饮而没形,也不能醉而忘形。《序饮》中列出当时官场饮酒时的种种情态:有的揖让应酬,百拜为礼,穷于应对;有的大呼小叫,手舞足蹈,乱哄哄,像开锅的水一样;有的脱光衣服,赤身裸体,以为旷达不羁;有的伴着各种乐器,以音声相和;有的相互靠近纠缠在一起,以为亲密;而柳宗元小丘邀友饮酒与他们都不一样。他认为,放弃虚浮的繁文缛节,去除各种不雅的行为,饮酒也会达到尽兴、和乐。而从容闲适,以合山水之乐,这对养成君子的心志是非常适宜的。为此,柳宗元作这篇《序饮》留给后人看。应一句老话:历史是一面镜子。我们今天再读柳宗元《序饮》,虽隔着千年时空,可序文里流出的场景,却与我们的现实生活有着惊人的相似,今天读来还是让我们感到那么亲切。
我国有数千年酿酒的历史,有悠久的酒文化。《诗经》里有不少描写饮酒的场景。《诗经·小雅·宾之初筵》描写贵族筵席喝醉酒的丑态:大呼小叫,狂饮败德。因此为诗者主张“饮酒孔嘉,维其令仪”。三国时的曹操善饮酒,喜杜康,他一生戎马,把对酒当歌视为人生的第一大快事。可曹操为用兵也曾颁发过禁酒令。《太平御览》卷八四四引《魏略》说:“太祖时禁酒,而人窃饮之。”《后汉书·孔融传》说:“时,年饥兵举,操表制酒禁,融频书争之,多侮慢之辞。”这之后,晋人也有禁酒的事。葛洪在《抱朴子·酒诫》说:“曩者既年荒谷贵,人有醉者相杀,牧伯因此辄有酒禁,严令重申,官司搜索。”晋时,年荒谷贵,酿酒就是与人争命,这才有官府禁酒的事。其实在曹操之前,往远里追溯,古人早就有禁酒之举。周时有《酒诰》,是周公以成王之命而颁发的戒酒的诰命。文中谆谆告诫诸侯和官员说,平时不能喝酒,只有祭祀时才可用酒。这与古时生产力低下,不可放任耗费大量粮食去造酒有关。周公要人在饮酒时讲酒德,不能喝醉。殷纣王穷奢极欲,“颠覆厥德,荒湛于酒”。《诗经·大雅·荡》指责商纣王整天沉醉酒海,“如蜩(tiáo,蝉)如螗(táng,古书上指一种较小的蝉),如沸如羹(gēng,热汤)”。《史记· 殷纪》说:“(帝纣)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周公认为,这是殷丧亡之祸。汉末连年征战,千里赤地,人都无法活命,再耗粮谷去酿酒显然会危及曹操用兵的大计。孔融好酒,醉酒时如腾云驾雾,自称酒龙。唐代有个叫陆龟蒙的曾写诗讥讽说:“思量北海徐刘辈,枉向人间号酒龙。”这里北海徐刘辈,是指孔融、徐邈、刘伶,皆以豪饮著名。孔融反对曹操禁酒令,是以酒与人争口;而借机使气,狂言侮慢之辞,就更是没有政治头脑了。孔融后来被曹操灭了全家,不是没有缘由的。
古人以酒能解愁,如兵克敌,故称酒为兵。《南史·陈庆之传》附语说:“酒犹兵也,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备;酒可千日而不饮,不可一饮而不醉。”可许多时候,借酒消愁愁更愁。唐张彦谦《无题》诗说:“忆别悠悠岁月长,酒兵无计敌愁肠。”酒能助兴、壮势,《史记·大宛传》载:“(汉武帝)行赏赐,酒池肉林,令外国客遍观各仓库府藏之积,见汉之广大。”《三国志·徐邈传》说:“平日醉客,谓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但饮酒过量有害,还会坏事。嗜酒者是酒徒,古人称为酒人,酒客。嗜酒成性的是酒魔,饮酒使气的是酒狂。
文人好脸,给酒徒冠以雅号,如酒仙、酒神等。酒仙是杜甫对李白的称谓(酒中仙),说他整天泡在酒缸里。宋代欧阳修《归田录》说,当时人刘潜和石曼卿为酒敌,听说京师新开酒楼,相约而往。两人“对饮终日,不交一言。……至夕,殊无酒色,相揖而去”。明日又来饮,人呼“二酒仙”。所谓酒神,乃“酒席之士,九吐而不减其量者”。古人饮酒,如两军对垒,拼杀之惨烈可以想见。据说,诗人元稹“以饮一斗,五日倍是”。白居易有诗:“此翁何处富,酒库不曾空。”汉蔡邕是个酒鬼,能饮一石酒,常醉卧在路边,人称醉龙。晋谢玄也能饮一石酒,有醉虎之名。酒往往与色相连,称酒色徒也。《史记·高祖纪》说刘邦“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酒,时饮醉卧”。苏东坡不胜酒量,少饮则醉,自号醉翁。他在杭州做官时,为官场应酬,“朝夕聚首,疲于应接”,苦酒食为“地狱”。欧阳修亦自称醉翁,《醉翁亭记》说:“太守与客来饮于此……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我国历来讲酒德,最早见于《尚书》和《诗经》。汉时有人写《酒箴》,劝解君王;北魏有高允作《酒训》,说酗酒之害。刘伶有《酒德颂》,讲饮酒的品德。用酒助兴娱情,美事也。而过之,不讲酒德则有害。元和四年(809),柳宗元与元克己八人在法华寺西亭聚饮。他们在“大江连山,其高可以上,其远可以望”的西亭,一边“临风雨,观物初”,一边饮酒畅叙。是夜酒醉后,众人赋诗言志。古时孔子弟子卜子夏作《诗序》,“使后世知风雅之道”,柳宗元慕之,借此事作《法华寺西亭夜饮赋诗序》说:“诚使斯文也而传于世,庶乎其近于古矣。”读史说古人事,以史为鉴来警示今人,是大有益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