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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与中原文化交融的唐诗书写

2022-11-08胡可先

古典文学知识 2022年4期
关键词:西域长安

胡可先

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对于唐诗的发生和发展起到重要的促进作用。同时,安西四镇地处大唐王朝与西域诸国的过渡地带,在政治、军事、文化等各个方面都由于丝绸之路的畅通而得到充分的交流,以唐代都城长安为核心的中原文明通过丝绸之路以影响西域,体现了大唐帝国文化软实力的震慑、传播与影响;同时,安西四镇与西域诸国的文化也以多元发展的态势输入内地,这样的边缘活力与核心文化的碰撞,使得唐代文化呈现出多元、融合、开放的局面。

唐太宗于贞观中击败东突厥后,将亡国后的突厥贵族迁移到长安,甚至还给一些贵族做官。龟兹、高昌、疏勒、吐谷浑等国的首领也在长安居住,甚至波斯萨珊王国灭亡后,国王卑路斯也带领很多贵族居住在长安,因而长安城内有很多西域人口,文化交流与融合也就成为常态。向达先生《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是近代以来研究西域文化的典范之作,其言长安之西域文明大要有“流寓长安之西域人”“西市胡店与胡姬”“开元前后长安之胡化”“西域传来之画派及乐舞”“长安打毬小考”“西亚新宗教之传入长安”“长安西域人之华化”七个方面,这样就呈现出长安是多种文化融汇的国际都市。《旧唐书·舆服志》记载:“太常乐尚胡曲,贵人御馔,尽供胡食,士女皆竟衣胡服。”西域文化在长安的盛行,在很多方面影响了中国文化的发展,而居住在长安的西域人也受到中国文化的熏陶而逐渐华化。我们这里取与唐诗密切相关的音乐、舞蹈、妆饰加以讨论。

一、 音乐

唐代音乐与西域音乐融合,促进了唐代音乐的发展与变化。唐太宗平定高昌,得其乐部,遂将原有的九部乐增加为十部乐:燕乐、清商乐、西凉乐、天竺乐、高丽乐、龟兹乐、安国乐、疏勒乐、康国乐、高昌乐。十部中七部是西域音乐。《资治通鉴》卷一二八唐肃宗至德元载:“上皇每酺宴,先设太常雅乐坐部、立部,继以鼓吹、胡乐、教坊、府县散乐、杂戏。”胡三省注:“胡乐者,龟兹、疏勒、高昌、天竺诸部乐也。”这些西域流行于长安的音乐,元稹《连昌宫词》云:“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逡巡大遍《凉州》彻,色色龟兹轰录续。李谟擫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平明大驾发行宫,万人歌舞途路中。”表现胡乐的曲调《凉州》,胡乐的演奏者李谟,胡乐的乐器是羌笛,其时皇帝发于行宫,万人歌舞,场面浩大,说明胡乐运用于朝廷的最高礼仪场合。

唐代诗人利用胡族音乐以入诗者常常见到。如岑参《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有云:“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昆仑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胡笳怨兮将送君,秦山遥望陇山云。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天宝七载,诗人在长安送颜真卿奉使河陇,故将长安与西域的一些情事联系在一起。开头点明胡人吹笳而触动在西域的征人。接着写赴西域的征程,由胡笳乐曲相送,将秦山与陇山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表明诗人对于颜真卿的惜别情怀,这就与一般的送别诗迥然不同。由这首诗也可见岑参对于西域文化的了解和向往,在数年之后,岑参有两次从军西域之行,和此时长安与西域文化的融合不无关系。再如顾况有《李供奉弹箜篌歌》,李贺有《李凭箜篌引》,杨巨源亦有《听李凭弹箜篌》,描写的是西域音乐箜篌,而弹奏者是当时堪称国手的李凭。李颀有《听安万善吹觱篥歌》,描写的是西域安国人安万善流寓长安时吹觱篥的情况。李商隐《龙池》诗有“羯鼓声高众乐停”之句,描写的是西域乐器羯鼓在长安宫廷演奏的情形。

有些西域乐人流寓长安等地以至终老。戴叔伦《赠康老人洽》描写了歌者康洽一生的经历。康氏属西域昭武九姓之一,向达认为他原来是康国人。诗云:“酒泉布衣旧才子,少小知名帝城里。一篇飞入九重门,乐府喧喧闻至尊。”知其少小就来到长安,为宫廷演奏,而且受到皇帝的喜爱。“杜陵往往逢秋暮,望月临风攀古树。繁霜入鬓何足论,旧国连天不知处。尔来倏忽五十年,却忆当时思眇然。”在长安多年,每逢秋暮,望月临风,思乡心切,但不知乡在何处,只有在长安终老。李颀也有《送康洽入京进乐府歌》,有“识子十年何不遇,只爱欢游两京路”语,知康洽踪迹主要在长安与洛阳,其时与李颀已相识十年。李端《赠康洽》诗有“黄须康兄酒泉客,平生出入王侯宅。今朝醉卧又明朝,忽忆故乡头已白”语,也是描写康洽在长安出入王侯之宅,从少年到白头的经历。这些都说明西域胡人对长安的喜爱,而国际性的大都市长安也具有很强的开放性和包容性,使得长安文化与西域文化的交流达到了很密切的程度。

二、 舞蹈

中古以来,西域的舞蹈也源源不断地传入中原,到了唐代,长安的西域舞蹈已十分繁盛。而在诸多舞蹈之中,以《胡旋舞》《胡腾舞》《柘枝舞》《狮子舞》最为著名(有关唐代舞蹈,可参高建新《唐诗中的西域“三大乐舞”——〈胡旋舞〉〈胡腾舞〉〈柘枝舞〉》,《民族文学研究》2012年第6期;段文耀《唐诗中的西域乐舞》,《西域文学论集》,新疆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海滨《文学与考古双重视野中的唐代西域乐舞“胡旋舞”》,《新疆大学学报》2011年第4期;王毓红、冯少波《胡旋舞研究》,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胡旋舞是出自西域康居的舞蹈。《通典》卷一四六曰:“《康国乐》,二人皂丝布头巾,绯丝布袍,锦衿褾。舞二人,绯袄,锦袖,绿绫浑裆裤,赤皮靴,白裤帑。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乐用笛二,正鼓一,和鼓一,铜钹二。”《乐府诗集》卷九七《胡旋女》解题:“白居易传曰:‘天宝末,康居国献胡旋女。’《唐书·乐志》曰:‘康居国乐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乐府杂录》曰:‘胡旋舞居一小圆毯子上舞,纵横腾掷,两足终不离毬〔毯〕上,其妙如此。’”根据敦煌莫高窟197、215、220、241窟出土的舞伎壁画,以及盐池唐墓石门的图画,胡旋舞应该是在小圆毯子上跳舞。唐代宫廷中最喜爱胡旋舞,《旧唐书·外戚传》云:“时武崇训为安乐公主婿,即延秀从父兄,数引至主第。延秀久在蕃中,解突厥语,常于主第,延秀唱突厥歌,作胡旋舞,有姿媚,主甚喜之。”白居易《胡旋女》诗:“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余。”元稹《胡旋女》诗亦云:“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胡旋之义世莫知,胡旋之容我能传。蓬断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盘火轮炫。骊珠迸珥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电。潜鲸暗吸笡波海,回风乱舞当空霰。万过其谁辨终始,四座安能分背面。”从诗中可以看出,胡旋舞以旋为主,如同旋风疾驰,火轮炫目,骊珠迸珥,流星飞逐,掣电流光。

胡腾舞是来源于西域石国的舞蹈,属于健舞的类型。段安节《乐府杂录》说:“健舞曲有《棱大》《阿连》《柘枝》《剑器》《胡旋》《胡腾》,软舞曲有《凉州》《绿腰》《苏合香》《屈柘》《团圆旋》《甘州》等。”任半塘《唐戏弄》中指出:“胡腾出石国,主要动作在跳,而描写醉态,舞姿于刚健中带婀娜,原为少男伎,入散乐,前为西凉伎之前身,即胡腾歌舞剧是西凉伎内,依然倚着不可少之穿插。”(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1970年河南安阳县洪河屯公社北齐范粹墓中出土了胡腾舞图瓷扁壶,壶腹两侧模印相同的浮雕乐舞人物。“该壶以两幅乐舞场面最为突出,即在一杏仁状边框内刻画出五人一组的乐舞活动形象。中央一人婆娑起舞于莲座上,右手前伸,左手下垂,双足腾跳,反首回顾,动态盎然。左边二人:一有髭须者双手持笛吹奏。另一人,侧身,注视舞者,双手仰起作打拍状。右边二人:一人手执五弦琵琶作弹奏状,另一人面向舞者,双手击钱。唐刘言史诗云:‘跳身转毂宝带鸣,弄脚缤纷锦靴软。四座无言皆瞪目,横笛琵琶遍头促。’正是这一场面的写照。五人均高鼻深目,身穿窄袖长衫,腰间系带,着靴的胡装,可能属当时西域人形象。”(《河南安阳北齐范粹墓发掘简报》,《文物》1972年第1期)这里引用的刘言史诗就是《王中丞宅夜观胡腾》,扁壶上的图像应该就是胡腾舞,说明胡腾舞在南北朝时就传入中原。

唐诗中描写胡腾舞的诗作较少,目前所见有李端《胡腾儿》和刘言史《王中丞宅夜观胡腾》之作,后者之“王中丞”为镇冀观察使王武俊,地点不在长安。李端《胡腾儿》诗描写胡腾舞的场面:

胡腾身是凉州儿,肌肤如玉鼻如锥。桐布轻衫前后卷,葡萄长带一边垂。帐前跪作本音语,拾襟搅袖为君舞。安西旧牧收泪看,洛下词人抄曲与。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丝桐忽奏一曲终,呜呜画角城头发。胡腾儿,胡腾儿,故乡路断知不知。

说明跳舞者是来自凉州男子,肌肤如玉,尖鼻如锥,轻衫上卷,长带边垂。扬眉动目,脚踏花毡,珠帽偏戴,红汗交流,最后是反手叉腰,如同弯月。这样的舞蹈与两京本土的舞蹈宽袍大袖者迥然有别,故而非常时尚,深受唐人喜爱。与胡旋舞比较,胡旋舞重点在“旋”,即旋转;胡腾舞重点在“腾”,即跳掷。

唐代流行柘枝舞,也是西域传入的健舞。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五六《柘枝词》载:“《乐府杂录》引《乐苑》曰:‘羽调有《柘枝曲》,商调有《曲柘枝》。此舞因曲为名,用二女童。……实舞中雅妙者也。’”陈旸《乐书》卷一八四《柘枝舞》条:“柘枝舞童,衣五色绣罗宽袍,胡帽银带。……用二舞童,衣帽施金铃,扑转有声。始为二莲华,童藏其中,华坼而后见。对舞相占,实舞中之雅妙者也。”卢肇有《湖南观双柘枝舞赋》,是描写柘枝舞最为详尽的篇章,将舞前的准备、舞蹈的姿态以及作者的欣羡之情惟妙惟肖地表现出来。“则有拂菻妖姿,西河别部,自与乎金石丝竹之声,成文乎云韶咸夏之数”,则是来源于西域,融合于华夏。柘枝舞在中唐以后更加流行,遍布京城与地方。向达云:“唐代柘枝舞大约有一人单舞与二人对舞之别;二人对舞则曰双柘枝。张祜《周员外席上观柘枝》诗亦作《周员外出双舞柘枝妓》,是以诗有‘小娥双换舞衣裳’之句。卢肇赋亦是观双柘枝舞,《乐苑》亦云柘枝舞‘对舞中雅妙者也’。是双人对舞应名双柘枝舞,其流传之盛当有过于单舞。”(《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白居易《柘枝妓》诗:“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钿雪面回。看即曲终留不住,云飘雨送向阳台。”刘禹锡《和乐天柘枝》诗:“柘枝本出楚王家,玉面添妍舞步奢。松鬓改梳鸾凤髻,新衫别织斗鸡纱。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画庭曲罢辞归去,便随王母上烟霞。”章孝标《柘枝》诗云:“柘枝初出鼓声招,花钿罗衫耸细腰。移步锦靴空绰约,迎风绣帽动飘飖。亚身踏节鸾形转,背面羞人凤影娇。只恐相公看未足,便随风雨上青霄。”因有“相公看未足”语,则表明是在长安丞相府所演示的柘枝舞。

《旧唐书·音乐志》载:“太平乐,亦谓之五方师子舞,师子鸷兽,出于西南夷天竺、师子等国。缀毛为之,人居其中,像其俯仰驯狎之容。”白居易《西凉伎》云:

西凉伎,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贴齿。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来万里。紫髯深目两胡儿,鼓舞跳梁前置辞。道是凉州未陷日,安西都护进来时。须臾云得新消息,安西路绝归不得。泣向狮子涕双垂,凉州陷没知不知。狮子回头向西望,哀吼一声观者悲。贞元边将爱此曲,醉坐笑看看不足。娱宾犒士宴监军,狮子胡儿长在目。

描写的是假面胡人的假狮子舞,属于狮子舞的一种类型。除了《西凉伎》以外,唐代狮子舞还有《西河狮子》《太平乐》等。《太平乐》的狮子舞是专门在长安宫廷使用的,其中以黄狮子居中代表唐王朝,四方狮子代表四夷诸国。舞曲用的是龟兹乐曲,故《乐府杂录》将狮子舞列入《龟兹部》。五色狮子各立其方色,百四十人歌《太平乐》,舞以足,服饰作昆仑像。

三、 妆饰

《新唐书·五行志》有记载:“天宝末,贵族及士民好为胡服胡帽。”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卷下云:“天宝初,贵游士庶好衣胡服,为豹皮帽,妇人则簪步摇,衩衣之制度,襟袖窄小,识者窃怪之,知其戎矣。”陈鸿《东城老父传》云:“今北胡与京师杂处,娶妻生子,长安中少年有胡心矣。吾子视首饰靴服之制,不与向同。”(《太平广记》卷四八五)说明唐朝是一开放包容的社会,进入长安的西域人颇多,西域的服饰也对唐代贵族与士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花蕊夫人《宫词》云:“明朝腊日官家出,随驾先须点内人。回鹘衣装回鹘马,就中偏衬小腰身。”是写皇帝出行时,随驾宫女的着装是回鹘格调,骑乘的工具也是回鹘进贡到长安的骏马。白居易《时世妆》:“时世妆,时世妆,出自城中传四方。时世流行无远近,腮不施朱面无粉。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圆鬟无鬓堆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昔闻被发伊川中,辛有见之知有戎。元和妆梳君记取,髻堆面赭非华风。”这种时世妆又称“啼妆”,其妆面犹如悲啼之状,来源于西域。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法曲》:“自从胡骑起烟尘,毛毳腥膻满咸洛。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火凤声沉多咽绝,春莺啭罢长萧索。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这里写到了“胡骑”“胡妇”“胡妆”“胡音”“胡乐”,说明安史之乱以后到元稹作诗的时代,长达五十年时间的胡风东渐,带来了胡妆、胡音、胡乐的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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