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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学术的“五缀衣”
——敦煌变文的三份目录

2022-11-08邵小龙

古典文学知识 2022年4期
关键词:写本敦煌

邵小龙

1928年,已在新文化运动中暴得大名的胡适,于上海新月书店出版了《白话文学史》。在这部脱胎于《国语文学史》讲义的著作中,胡适提出了“变文”的概念。

正如胡适在序言中所说,相比于自己六年前的讲义,“这六年之中,国内国外添了不少的文学史料。敦煌石室的唐五代写本的俗文学,经罗振玉先生、王国维先生、伯希和先生、羽田亨博士、董康先生的整理,已有许多篇供我们采用了”。

胡适提到的敦煌俗文学的整理材料,主要是罗振玉辑《敦煌零拾》(1924)、伯希和(P. Pelliot)与羽田亨编的《敦煌遗书(活字本)》第一集(1926)。这些材料虽都收录了部分变文作品,但并未冠以变文之名。董康在胡适研究王梵志诗的过程中,也曾为其提供材料。

1926年8月至12月,胡适自北平经西伯利亚至英国参加“中英庚款”会议,在翟林奈(L. Giles)和伯希和的帮助下,检阅了一百余件他所关心的英法所藏敦煌文书。但胡适在1926年的日记和1927年赴美途中所作的《海外读书杂记》中,依旧将《维摩诘经变文》(P.2292等)称作“唱文”。

回国以后,大概参考了北平图书馆的《敦煌经典录》,胡适在《白话文学史》第一编的结尾部分,将由经文敷演成的通俗唱本,称为“俗文”“变文”。次年三月,同样曾于欧洲访书的郑振铎,在《小说月报》第二十卷第三号,发表了《敦煌的俗文学》,文中将敦煌石室所出韵散结合的叙事作品统称为“变文”。自胡适和郑振铎之后,变文这一概念逐渐为学界认可。

然而,大量抄写刊印变文的敦煌文书分散于英、法、中、日、俄等公私藏家的手中,无论是罗振玉等公布的录文,还是胡适等公开发表的研究,涉及的敦煌变文都极为有限。因此国内学者对中外所藏敦煌变文所作的系统研究,或许应当从向达1934年发表的《变文及唱经文目录》算起。

一、 西游的向达及其变文目

向达1900年出生于传统小官僚家庭,幼年丧父。此后就读于溆浦及长沙。1919年,因家贫考入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次年由化学专业转入历史专业,师从柳诒徵等。1924年,向达毕业后考入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年,就任北平图书馆编纂委员会委员、写经组组长,并担任《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的编辑工作,同年发表译作《斯坦因敦煌获书记》。1931年11月,向达在《北平图书馆馆刊》第五卷第六号发表了《敦煌丛抄》,算是对敦煌变文的初探。1934年,向达在《燕京学报》第十六期发表了《唐代俗讲考》,文末还附有《变文及唱经文目录》(以下简称《变唱目录》),收录中、英、法及国内私家所藏的变文和唱经文共26号。《变唱目录》在变文题名之后,又于括号内标注了藏地或藏家、编号及录文出处等信息,不确定处以“?”标示。这26号作品中,英藏写本占3号,分别为《大目连冥间救母变文》(S.2614)(说明:部分变文的题名与现通行的题名并不相同,本文皆以原目录中的题名为准,下文皆同)、《八相押座文》(S.2440)和《维摩诘经押座文》(S.2440),均出自《大正藏》第八十五册。法藏写本为《大目连冥间救母变文》(P.2319)等9号,北平图书馆所藏写本共占10号,收录最多。包含向达曾做过录文,并发表在《北平图书馆馆刊》第五卷第六号和第六卷第二号(1932)的《目连变文》(成96)等,也包含《敦煌劫余录》(1931)著录的《父母恩重俗文》(河12)。此外,还著录了罗振玉、胡适和郑振铎三位所藏写本中的变文作品。

整体而言,向达的《变唱目录》在中国敦煌变文研究史上,有凿破鸿蒙之功。此前的《海外读书杂记》《白话文学史》及《敦煌的俗文学》,在变文方面立足于概念辨析、作品介绍及欣赏,对藏经洞所出卷册载录的敦煌变文作品并无相应的鸟瞰总览。《变唱目录》则与《唐代俗讲考》相映成趣,后者结合相关文献,对俗讲的历史背景及仪式加以研究,前者以写本为中心,志在汇集写本中变文材料的相关信息。如向达所言,《变唱目录》仅为“一草目”,且这一草目与《唐代俗讲考》或许并非同步完成,因为《唐代俗讲考》提到了《变唱目录》未收的《三身押座文》和《温室经讲唱押座文》,这两件作品与《变唱目录》提到的《大目连冥间救母变文》等,均收录于《大正藏》第八十五册。

《变唱目录》对此前有关敦煌变文的成果也并未充分吸收,《敦煌零拾》中录有3部变文,《变唱目录》就没有收录《欢喜国王缘》(《敦煌零拾》原无题名)。此外,《变唱目录》对刘复的《敦煌掇琐》(1925年完成,1931出齐)也未能充分利用,《敦煌掇琐》中的10部法藏写本中的变文作品,《变唱目录》只出现了4部,或许在向达看来,刘半农录文中的《伍子胥》(P.2794、P.3213)、《西征记》(P.2962)等,并不属于变文。

二、 东渡的傅芸子及其变文目

傅芸子,原名宝堃,字韫之,满族,1902年生于北京,后大约以字易名为芸子,著作有《人海闲话》《正仓院考古》《白川集》等。1932年,傅芸子东渡日本,客居于京都。1942年回国后,任职于日伪控制下的北平图书馆及北京大学。1941年10月,傅芸子在《中央亚细亚》第一卷第二期,发表了《敦煌俗文学之发见及其展开》(以下简称《发见及展开》)。与向达的《变唱目录》一样,傅芸子所列的变文目也是《发见及展开》的副产品。《发见及展开》回顾了敦煌文书流散以来,俗文学作品的发现与研究的历程,作者将敦煌俗文学资料分为三类,分别为变文、诗歌和小说,前两类下又分具体的小类,并列出作品的题名和藏地、编号等。变文类又细分为关于佛教故事和关于非佛教故事的变文,前者占32号,后者占9号,共41号,其中北平图书馆藏《目连救母变文》和法藏《王陵变文》各共占一个号,所以实列37号。该文大约据手稿排印而成,多有错讹,如将《维摩经押座文》(S.2440)的编号写作S.1441,又将《王陵变文》(P.3627)的编号写作P.2627。其他鲁鱼亥豕之例,多有出现。

《发见及展开》的41号变文作品中,英国所藏写本占8号,其中3号无编号。法国所藏写本占18号,比向达的《变唱目录》多出一倍,北平图书馆所藏写本占13号,比《变唱目录》多出了《譬喻经变文》(衣33)、《太子变文》(推79)和《目连救母变文》(盈76),实际作者误以向达整理的《地狱变文》(误作衣33)和许国霖整理的《譬喻经变文》(误作衣33)为两文,同时著录。中国私家所藏写本中的变文仅列3部,还不及《变唱目录》。

1943年,傅芸子对《发见及展开》增订后,收入其论文集《白川集》,该书由东京求文堂书店发行,京都帝国大学名誉教授狩野直喜为之题签,由京都帝国大学教授青木正儿及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教育总署督办周作人作序,亦可窥知作者与日本学界关系之一斑。傅氏虽大节有失,但其学术贡献终不当因德所害。

《白川集》中的《发见及展开》在此前三类的基础上,加入了杂文类。变文的分类,也改为关于唱经及佛教故事和关于非佛教故事的变文。另将原归入诗歌类下叙事长诗中的《季布》(P.2747)等作品,归入非佛教故事的变文。

整体来看,增订版《发见及展开》中的变文作品共占53号,英藏写本中加入了《前汉刘家太子传》(S.5547)和《董永变文》(S.2204),也补充了S.2440所抄《温室经讲唱押座文》《三身押座文》和《八相押座文》的卷号。法藏写本中加入了《法华经唱文》(P.2305)等占8个号的作品,私家藏写本中加入了郑振铎所藏的《投身饲虎变文》,另外还补充了一件日本私家所藏《八相成道变文》。

但此前《地狱变文》(仁33)等一些作品的错误编号,比如衣字33、S.1441等依然未得到纠正,且《王陵变文》(P.3867)的编号在增订版中又错写为P.3678。

三、 向达变文目的修订和补充

1935年8月,向达以交换馆员的身份前往欧洲调查中文古籍。次年,至英国博物馆调查敦煌文书。在此基础上,向达完成了《记伦敦所藏的俗文学》(以下简称《俗文学》),刊于1937年7月《新中华》第五卷第十三号。《俗文学》共收录38件写本,前为简目,后有说明,其中变文类作品有11号。这些向达手摩目验的《降魔变文》(S.4398v)、《舜子变文》(S.4654)、《汉将王陵变》(S.5437)、《季布骂阵词文》(S.1156v、S.2056v、S.5439、S.5440、S.5441)、秋胡小说(S.133v)、《伍子胥变文》(S.328)及《维摩诘经讲经文》(S.4571),均可补《变唱目录》之不足。

1938年,向达又赴巴黎调查法国国家图书馆所藏的敦煌文书。该年8月,向达动身回国。1939年,向达的《伦敦所藏敦煌卷子经眼目录》(以下简称《经眼目录》),发表在《图书季刊》新一卷第四期。1940年,向达据新见英法所藏新材料,在昆明对《唐代俗讲考》加以补充,增订版1944年刊发于《文史杂志》第九、十期,文末附录中加入了《长兴四年应圣节讲经文》(P.3808)的录文和三张插图,原附的《变文及唱经文目录》,也易名为《现存敦煌所出俗讲文学作品目录》(以下简称《作品目录》),成为附录二。

《作品目录》共收作品55号,其中英藏的作品增加了13号,除《俗文学》中的11号外,还有《维摩经押座文》(S.2430)和《频婆娑罗王后宫彩女供养塔生天因缘变》(S.3491v)。法藏写本中,增加了《作品目录》未收的《伍子胥变文》(P.2794、P.3213)、《王昭君变文》(P.2553)等11号。北平图书馆的写本中,加入了《敦煌杂录》中的《目连救母变文》(盈76)等3号,并纠正了《敦煌杂录》中《地狱变文》的编号错误。《变唱目录》中的《俗文佛本行集经》(潜80),也更正为《佛本行集经讲经文》,反映出向达对讲经文认知的变化。

但《作品目录》对法藏的《季布骂阵词文》(P.2648、P.2747、P.3386)等,依旧未有收录。另外对《经眼目录》中著录的变文,如《地狱变文》(S.543v)、《孝子董永》(S.2204)、《目连变文》(S.6270),也未有收录,或许向达后来认为这些作品,都不是变文。但《变唱目录》中原有的《丑女缘起》(P.3248),被遗于《作品目录》外,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增订后的《作品目录》同样存在编号错讹,如《维摩经押座文》(S.2440)的编号,就错写为“S.2430”和“S.2140”。从一定程度来说,《作品目录》也并未参考傅芸子的两部变文目,这项总结工作则有待关德栋接续完成。

四、 关德栋集大成的《变文目》

1948年4月23日,关德栋的《变文目》刊于上海《中央日报》“俗文学副刊”第四十六期,这篇目录在敦煌文献研究史上,也具有重要意义。作者以曾亲睹中、英、法所藏敦煌文书的向达所作《作品目录》为基础,对其加以补充,无疑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该目收英藏写本中的变文共23号,法藏写本中的变文共30号,中藏写本中的变文共13号,国内私家所藏写本中的变文7部,日本私家所藏写本中的变文1部,共有变文作品74号。但作者并未遵循向达《作品目录》的顺序,而是将变文分为押座文、缘起和变文,以此为序展开。74号作品内,收押座文8号,缘起3号,其余皆归入变文。《变文目》在作品题名后,首先在括号内标注在向目中的存缺情况,存者标注在向目中的号数;再标注藏地、编号及整理研究情况。

《变文目》最后有三条补记,其一称该目也曾参考《白川集》中的变文目,其二称董康《书舶庸谭》卷四曾记载藏经洞所出刻本《故圆鉴大师二十四孝押座文》(Or.8210/P.1),但未见原文,故未入正目。其三介绍了一篇王重民及仓石武四郎分别研究《捉季布传文》与《目连变文》的论文。

《变文目》所收变文的数总量,用作者自己的话说,比向、傅二目“均多三分之一强”,具体到英法所藏写本中变文的数量,也远超二目。当然《变文目》是在最大程度上整合了《作品目录》与《白川集》中《发见及展开》的变文目,作者仅于两目合集后的73号作品之上,加入了法藏无编号的《善财入法界缘起》。尽管如此,在向、傅各自独自作战的情况下,能将二人的成果加以整合,也显得难能可贵。

《变文目》尽管后来居上,但也存在一定的错讹。其中著录的《破魔变押座文》(P.2187),其实并非押座文而是《破魔变》,对此向、傅二人早有说明。《变文目》另将罗振玉所藏的《维摩诘经变文》,写成了《维摩诘经变化》。

结语、 三目背后的悲欢离合

新中国成立前的三份敦煌变文的目录,自1934年的《变唱目录》,到1948年的《变文目》,前后形成五个版本,所收变文作品的数量,也从26号增加到74号,可谓几番升级,补丁累累了。《变唱目录》并未作分类,大致将变文列于前,唱文置于后。《发见及展开》已将变文分为佛教与非佛教,《作品目录》大致体现为先列变文后列讲经文,《变文目》则分押座文、缘起和变文三类。其中的变迁也体现出目录作者的认知轨迹和学术视角。目录作者对变文的观点,也体现在具体的目录中,如《前汉刘家太子传》(S.5547)傅芸子认为应归入变文,向达则不认可其为变文。

在《变文目》刊布的同年,傅芸子去世。次年,关德栋先后在兰州大学、福建师范大学、福州大学等高校短期任教。直到1953年被山东大学聘任,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未曾从事敦煌学研究。傅、关二人或许还有师生之谊,关德栋1939年考入日伪控制的北京大学,1944年毕业,傅芸子或曾为其授课。向达的变文目不仅没有关注傅芸子的研究,对王重民的变文研究也关注不够,新中国成立后向、王二人则由旧同事成为新同事,联袂开启了敦煌变文研究的新征程。

与编集目录的人物一样,目录中的作品也经历了悲欢。新中国成立后,《敦煌零拾》所录的《欢喜国王缘》入藏上海图书馆,现编号是上图16;罗振玉原藏的《降魔变文》却入藏“中研院”史语所傅斯年图书馆,现编号为37。这些雪堂书斋中昔日的秘笈,却如《富春山居图》一般,分藏海峡两岸,不禁令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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