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与“勇”的悖论——从冰山理论解读《嘉莉妹妹》中赫斯特伍德人物形象

石睿萌

（湖南师范大学,湖南长沙 410081）

《嘉莉妹妹》是美国作家德莱塞的名篇，该作品真实反映了20世纪的美国社会现实，以体现消费主义环境对人物的影响作为鲜明特色，引起了广泛关注。近年来国内外学者关于《嘉莉妹妹》的研究，通常将女主角嘉莉作为核心，研究其价值观与成长历程，对其人物形象进行较为充分全面的解读。但实际上，男性角色赫斯特伍德的重要性并不亚于女主角嘉莉，他是在小说题目中被隐去的男主角，与嘉莉的命运紧密联系、互为影响，共同推动小说情节发展。要全面深刻理解小说内涵，绝不可忽略这一重要角色。然而目前对赫斯特伍德的研究暂时处于失语状态，呈现出较为边缘化的态势，仅停留在较浅显的层面上，如指出赫斯特伍德的悲剧源自其自身性格缺陷与社会环境影响；认为赫斯特伍德是“使嘉莉从传统家庭中解放出来、走向独立的敦促者”。不难看出，目前学界对赫斯特伍德的研究较少，充满平面化批判，仅将赫斯特伍德作为一个“背景人物”，在研究维度、深度上均有着不足。

萨提亚冰山理论是萨提亚家庭治疗中的重要理论，将人的自我隐喻为冰山：能被人看到的只有露出水面的小部分——行为，而被忽略的“内在”往往作为水底下的巨大山体不为人所见。冰山理论共包括七个层次，从上至下依次是行为、应对方式、感受、观点、期待、渴望、自己。运用冰山理论，可以突破仅仅聚焦赫斯特伍德表面行为的局限性，还原赫斯特伍德最深层的自我。“人格（personality）是个体所具有的一系列动态的、有组织的特征，这些特征独特地影响了个体在不同情境中的认知、动机和行为。”赫斯特伍德在冲突之中做出了许多影响命运走向的选择，其行为明显体现出了一种具有共性的选择模式，反映出鲜明的悖论式人格特征。故本文结合萨提亚冰山理论，切入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三个冲突，对赫斯特伍德的行为进行上述七个层面的、深入语境的客观研究，旨在从其表面行为推理分析出其悖论式心理机制，深层次解读其隐藏在水面下的悖论式人格中的“懦”与“勇”。

一、两性关系中的“懦”与“勇”

赫斯特伍德是左右逢源的酒吧经理，家庭富足。然而没有人知道，看似家庭幸福的赫斯特伍德实际上“对自己的家庭生活从不去深入思考一番”，与自己的妻子不常交谈、同床异梦，“爱是压根谈不到的”。他因一次偶然接受了好友德鲁埃的邀约，才初识了其情妇——初来芝加哥的农村姑娘嘉莉，后来竟情不自禁爱上了她。赫斯特伍德在对待两性关系时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一方面他对待妻子的感情时敷衍冷淡，另一方面他对待嘉莉的感情时又热情奉献，他面对两性情感时的做出的行为相互抵触，却又相互交融，呈现出一种悖论式态度。

夫妻关系是家庭关系中的核心，但赫斯特伍德的家庭中总是缺少互敬互爱的气氛，这足以证明赫斯特伍德的夫妻关系没有很好地连接家庭成员。赫斯特伍德在对待妻子时缺少真挚的情感，并没有与其交心相处。他与妻子对话时，总是漫不经心、一心想着早点离家；面对家庭事务时，从不与人争论，面对改不过来的事便视而不见；他携妻子抛头露面，“一切都按社会习俗行事”，只是为了维持家庭和睦的表象。一个对妻子饱含真情爱意的男人，怎么会漫不经心地对待妻子，让家庭沦落到肤浅自私的气氛里？从上述行为中，可以看出赫斯特伍德对夫妻感情采取了敷衍、形式主义的应对方式。这种消极的方式反映出，他所处的现实与其自身观点的不相符造成了他内心的应激源。如果只从感情方面看，那么妻子在他的心中似乎可有可无，他对妻子没有爱意，认为妻子庸俗，与其话不投机，“心里根本谈不上对妻子儿女有什么缠绵悱恻的感情”。然而，表现出和睦的家庭关系，保持清白的声誉，是保住现有地位的重要条件，所以渴望社会地位的赫斯特伍德又不得不将维持表面的夫妻关系。这样的现实显然是不符合赫斯特伍德的心意的，当“不得不”与主观意愿相违背，就造成了他的力不从心。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出赫斯特伍德隐藏的期望。如果他抵触与妻子维持表面夫妻关系，那么他的期望就是与之相反的一面——摆脱妻子与家庭。赫斯特伍德与妻子之间有一道冷漠无情的鸿沟，但当嘉莉闯入了赫斯特伍德的生活后，他“满有希望又会感到无限幸福了”，他在嘉莉身上感受到了已经淡忘的激情，发觉夫妻关系是“锁住他双脚的一根铁链条”。他厌倦家庭，只想要嘉莉一人，认为只有和嘉莉一起才能体会到快乐幸福。他与嘉莉相处时感到快乐、兴奋、顺遂心愿，对待嘉莉热情殷勤。中年的赫斯特伍德第一次感到如此欢悦，他的爱浓烈炽热地爆发出来，报复性般把从未在妻子身上得到的美好感受弥补回来，于是做出了许多与他的年龄与身份地位不符合的举动。

可以看出，赫斯特伍德在对待两性关系时既能表现出虚与委蛇，又能做到真情实感。从赫斯特伍德对妻子的负面态度与行为可以看出其人格中一定程度上的懦弱。如果不爱妻子，他可以选择提出离婚，没有必要出轨。在社会伦理的准绳下，摆在他面前的是既定的事实：若要得到爱情的满足，就得牺牲名誉；若要维护名誉，就不该继续爱情。但他逃避了现实，一边压抑痛苦地忍耐，与自己不爱的女人一起生活，却又一边与嘉莉偷欢，不想闹出事端使名誉有损。但对待嘉莉时，赫斯特伍德却同时显示出了自己的“勇”。赫斯特伍德在情感需求上感到空乏与麻木，而嘉莉使他“在几乎荒瘠的土壤里枯萎了的感情好像又在吐蕊待放”，嘉莉带给他的快乐让他感到眩晕，这使他被嘉莉俘获成了必然的结果。一向谨慎的赫斯特伍德冲动地迈出了步伐追求嘉莉，把自己的勇气奉献给了嘉莉，展现出与自己年龄完全不符的少年意气。他带着嘉莉私奔，选择在这条不被人所接受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也展现出其勇气、胆量与志气。

二、芝加哥出走前的“懦”与“勇”

赫斯特伍德的婚外情败露后，妻子威胁赫斯特伍德净身出户，否则就要曝光他的丑闻。赫斯特伍德自身理亏，不敢与妻子对簿公堂，然而妻子继续来信要起诉他，令其焦头烂额。他不想见律师，但也不愿身败名裂，在焦头烂额时开始进行幻想，想带嘉莉离开芝加哥，去新的地方开启幸福生活，“心心念念只是想着嘉莉”。心理学认为，幻想的本质是对现实的逃避和退缩。赫斯特伍德的幻想行为，实际上是逃避心理的体现。他无疑是恐惧的，难以忍受自己在芝加哥的境地，认为只要带着嘉莉离开芝加哥，就能离开混沌不堪的局面。他想逃避婚姻不忠的事实与随后的惩罚。逃避心理的根源在于他内心对道德良知的渴望：他渴望自己不被鄙视与谴责，不再愧对于良心。赫斯特伍德面对这件事上一直慌乱，也是因为自知理亏，他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他知道自己曾做的事有违道德，会遭受谴责。他的逃避一方面是因为人类本身的趋利避害，另一方面是因为在他的心中也有着一定的道德感和道德底线。

赫斯特伍德的“懦”就在于他的逃避心理，但也正是他的“懦”催生了他的“勇”。在逃避心理的基础上，现实的逼迫进一步加深了赫斯特伍德的念头，想带嘉莉出走。然而财产全部被妻子据为名下，该如何出走？如果赫斯特伍德是十足的懦夫，那么完全可以选择妥协求和，放弃出走。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偷钱离开芝加哥。他在这个情况下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在“懦”与“勇”之间进行了艰难的抉择，而冲动意气占了上风。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铤而走险，脱离了理性思维。在危急情况下，赫斯特伍德又一次做出出格之举，欺骗嘉莉与其私奔。如果在正常情况下，赫斯特伍德谨小慎微，断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做出这样的事。但就是在命运的交错点上，赫斯特伍德显现出了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勇”。从浅层上看，赫斯特伍德无疑是个懦弱的负面人物，他恐惧审判，他偷窃、欺骗。但往更深层分析，赫斯特伍德在面对新环境时却并没有考虑过太多，没有害怕过出走后的新生活里会出现重重危机，而是坚定选择了离开，和嘉莉开启新的人生。这是对自由的渴望，对被认可接纳的渴望，这也是“勇”之所在。

三、纽约生活败落后的“懦”与“勇”

在纽约开始新生活后，赫斯特伍德投资合伙经营一家酒吧，然而生意并不好，合伙人也不够靠谱，酒吧境况日下后破产，赫斯特伍德就这样成了待业人士。他为了解决收入问题开始找工作，却在找工作时打扮得精致无比。在求职时，他总提到过去的辉煌，全然未发觉自己已经脱离了雇佣者的圈子。他的表现只能让雇佣者感受到他并不真诚。赫斯特伍德没有真正放下面子，是因为他的内心认知还未转变，在本能地逃避自己已经今非昔比的事实。他努力使他人相信他还在原来的阶层，期待他人能仍然过去的方式对待他。这样的期待折射出了他的渴望——想回到原来体面的生活。然而残酷的现实是，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但他还是继续回避现实，这一定程度展现出意志上的软弱和心理上的脆弱，他在优渥的环境中生活了太久，他已经习惯于顺境，而无法一时间承受这么多变故。

家里变成嘉莉养家，赫斯特伍德主持家务。他求职时屡次被拒，自尊心使其不愿再遭受一次次的折辱，所以继续顺应着自己的心意，拖延着没找工作，吃穿用度全部依靠嘉莉的薪水，然而在赫斯特伍德失势之时，嘉莉的事业却蒸蒸日上。家庭中的地位开始反转，赫斯特伍德显然意识到了地位反转，这样的一种反夫权的形势使其感到压迫焦虑，感到自己的尊严在被挑战。所以在嘉莉离开他时，他的自尊心使他倍感沮丧，甚至因打击而产生了一丝证明能力的动力，然而嘉莉正是因为他的贫穷不力离开他，这样的残酷事实又给了他当头一棒。赫斯特伍德不解地感叹：“其实她何必出走呢！”实际上反映的是不可置信地心理。他不敢相信自己已再无可以让嘉莉留恋的价值。“我会找到工作的。”这一句甚至含有赌气的感情，他想向嘉莉证明自己有能力找到工作，自己并不是无能之人，这显现出其志气、勇气、自尊心。他大声地自言自语“难道说我没有尝试过吗？”表明其又一次被现实打败，这是由于潜意识里的担当感被无视而对心理伤痛的代替性补偿。

在嘉莉离开后，赫斯特伍德从报上得知嘉莉演出成功的消息后痛苦地决定：“反正我不会去跟她胡搅蛮缠。”从表面上看，赫斯特伍德似乎恨透了嘉莉。嘉莉靠着富足的赫斯特伍德过上了好日子，又在他贫穷无助时甩掉了他，甚至还在演艺圈中风生水起，二人的地位完全反转。按理来说，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而从顶峰跌落到谷底，那么他应该会产生怨恼懊悔等情绪，甚至过激行为。然而赫斯特伍德什么也没有做。他没有懊悔过为什么当初爱上嘉莉，也没有用污损的手段去伤害已经成名的嘉莉，而是决定与她再无来往，自己承担一切后果。这一情境中，我们更能清楚地感受到赫斯特伍德内心的自尊心、底线、担当，还有对嘉莉的最后一丝情感。他并没有表面看来那样十恶不赦。诚然，他在纽约的生活中的确有过许多懦弱行为，但他又有着有勇气与志气，在纽约独当一面工作挣钱，经营家庭。他面对嘉莉的离开，决心自己承担后果，有自尊心、勇气与志气，维持自己的底线与尊严。

四、赫斯特伍德心理模式与意义探讨

如果只聚焦于赫斯特伍德做出的行为，那么他的确做出了许多懦弱的行为。然而，当我们透过现象，来到更深一层的水面之下时，我们却能发现，赫斯特伍德的心理冰山之下，隐藏着懦与勇的悖论结合。他处于悖论式人格之中，遵循自己的行事方式，做出了许多悖论式的选择。从表面看，他的行为有许多不理性之处，但实际上，这是他不得不的“理性”。许多时候，他被生活的洪流裹挟前进，被生活之“局”困扰而无法破解，所以只能在既有局面下做出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的选择，从而继续生活，继续保持或追寻自己生活的意义。

赫斯特伍德就是这样一个一直在追寻生活意义的人。意义是主观的，生活意义也是由赫斯特伍德主观赋予并建构的。他最开始对嘉莉是欲望使然，却一步一步沦陷，认为只有嘉莉能够带给他快乐与幸福，带着嘉莉私奔开启新生活。是嘉莉点燃了赫斯特伍德中年生活里的意义，所以他将自己的意义倾注在了嘉莉身上。他懦弱于自己身处的生活，却勇敢追随自己心中的生活意义。他为了嘉莉倾尽了自己的一切，然而嘉莉却似乎并不觉得赫斯特伍德对她有任何接近心灵层次的意义，仅仅是被其物质条件所打动。所以在纽约生活江河日下时，她才能决然地离开赫斯特伍德。而赫斯特伍德在嘉莉离开后显然失去了自己生活的意义，再加上自己的身体衰老，不久后只能沦落街头自杀。在他自杀时，失去了生活意义，生命对其来说可有可无。而嘉莉与赫斯特伍德的结局形成鲜明对比。在赫斯特伍德失去了自己的意义后赴死时，嘉莉已经获得了物质条件上的满足，转而追寻精神层次的意义。可以说，二者的生活意义是完全错位的，这也是这部小说最震撼人心的之处。赫斯特伍德从家境优渥的芝加哥上层人士沦为了在纽约孤独自杀的失败者。在他的悲剧人生中出现了许多危机与冲突，他的选择中展现出人格中“懦”与“勇”两面。其实，赫斯特伍德既懦弱又勇敢的悖论式人格在人群之间普遍存在，他在追寻自己心中的意义时，有咎由自取的可恨之处，却亦有着自己的坚持与尊严，他是一个无比真实的人物形象，甚至就存在于你我之间。尽管名著《嘉莉妹妹》与其女主角嘉莉的光环不可遮挡，但赫斯特伍德这一角色也决不可忽略与低看。不应仅将目光停留在现象之上，而应进行深层次的心理挖掘后透视其本质，摆脱对事物的二元对立看法，通过结合各种角度的分析观察，得出全面客观的结论，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解读文学作品，领会其中传达的价值并给生活实际以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