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的意义
——古罗马肖像雕塑分析
2022-07-20朱妙芬
朱妙芬
(广东培正学院)
一、古罗马肖像雕塑的写实之风的缘起
都说罗马人征服了希腊,而罗马却被希腊的文化所征服。这样的说法难免有些片面。理想、完美、典雅精致的雕塑造型是古希腊雕塑家们最崇高的追求,当伊特鲁里亚文明碰撞上克里特-迈锡尼文明时,在遵循美的同时结合高超的雕塑技术,古罗马雕塑发展和成就了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肖像雕塑。即便在此之前,古埃及金字塔时期的简朴而庄重肖像雕塑、希腊古风时期的“古风式微笑”人物雕像、“理想化”、“类型化”的希腊古典时期神话题材雕塑。甚至是希腊化时期出现的一些虚构性肖像雕塑,都不能达到像罗马帝国时期的肖像雕塑作为独立的艺术形式登上艺术史的舞台。
真正意义上的写实之风要追溯到希腊古典时期的雕塑。从静止僵硬的肢体造型到采用动态扭转的肢体造型,希腊神话固然提供了广泛创作的主题,但终究是在奥林匹亚竞技场上,这些获得胜利的又或者说获得神祗的庇护的运动员们给了雕塑家一个更大的创作和想象的空间。米隆的《掷铁饼者》虽然现存的都是复制品,但仅从其姿态和肌肉细节足以窥其技艺之深。运动的这一瞬间所激起的肌肉伸张关系复杂,一部分得益于神庙里不断地制作的神像的经验,更有意义的是他对人体肌肉运动情况有了惊人地捕捉和深入地观察。如贡布里希所说“至于它跟最恰当的掷铁饼动作是否完全一致,那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就像那时的画家征服了空间一样,米龙征服了运动。”
剖析罗马肖像雕塑的写实之风的缘起,那就不得不承认古希腊是功臣之一。可以看到,在没有统治希腊之前的古罗马人也是具备一定的雕塑写实能力,但是要跟公元四世纪的肖像相提并论,也是有明显的差距的。例如,公元前四世纪的《布鲁特斯》(图1),共和时期的塑造方式是典型的朴实。仅从其人物个性刻画的准确性来说这是一件很写实的雕塑有点夸大其词,我们细察到眉弓、眼袋、颧骨这些结构有概括之嫌,但是对于五官的刻画又算得上细致,而头发与胡子在他们当时似乎没能找到更好的方式让它们生动起来,总的来说整体造型并不完全统一。与同一时期的希腊化时期的希腊雕塑造型能力相对照会显得有点技艺枯燥匮乏。无疑的是邻国之间必有往来,共和时期末期的罗马对希腊的雕塑产生好感和审美认同,并在虏获这一领土之后也纷纷兴起了一场模仿和收藏热潮。这给罗马的雕塑造型能力注入了坚实的造型功底。
图1
希腊古典时期的写实,这是相对之前的古埃及和希腊古风时期而言,它将雕塑造诣推向一个黄金时期,以及接着的希腊化时期的宗教题材雕塑和世俗雕塑。然而,在罗马帝国形成之前,真正意义上的写实还言之过早。古希腊人对神有着虔诚和热爱的态度,雕像也随之有着温和与理想化的气质,顺应地,雕塑都有类型化的倾向:削弱个性、五官刻画类同、人体比例完美、体态匀称等。罗马帝国在统治希腊之后,在借鉴大量的希腊雕塑造型环境下,古罗马的肖像雕塑写实风格逐渐与古希腊的“类型化”“理想化”风格背道而驰。它依然走朴实自然的写实之路。
写实是古罗马的雕塑风格,肖像雕塑则是它最显著的雕塑形式。肖像一词在希腊化时期已经出现,但更多地是指肖像绘画或是人体雕塑的头部特征,并不会单独作为一个雕塑形式来创作,也不具备什么社会功能。(古希腊会在神庙塑雅典娜的雕塑来敬仰智慧之神,但不会塑造诸神的肖像作为祭拜对象,更别谈获得神祇庇佑的运动员,那时的审美趣味和对美的追求都放在了对身体肉感的塑造和衣饰的和谐感上。当有必要刻画赫赫有名的哲学家或者有功勋的杰出人物时,方有可能单独塑肖像作为纪念,这种动机的雕塑少之又少。)
而在早先的罗马人也就是伊特鲁里亚民族的习俗里面,以肖像塑像独立呈现,最早是在祭祀仪式上。宗教信仰的礼仪、物件、观念给艺术创造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他们有为先人制作遗像的习俗。在模具翻制技术成熟以前,他们是用陶泥、石头、木头来仿制先人的相貌,在祭祀仪式完毕后存放起来,待家族中的其他成员在谢世的祭祀仪式上再度搬出来,此举意味世代同族的先人都在场。罗马侵占希腊之后,他们学会了用蜡和石膏从先人脸部直接翻制出肖像,省去了雕刻工匠的制作周期,给此类祭拜习俗带来了便利和高度真实感。(图2)换言之,复制出来的雕塑便有了最接近自然的一面。假若这个习俗发生在古希腊,那最终呈现出的将会是一个与死者的身份有关的气质的面貌,因为他们希望通过修饰、美化来改变眼前糟糕的死气沉沉的逝者形象。而务实又具有井然、秩序感的古罗马不会这么做,有着一贯模仿风气和凝重气息的他们反而将这样一种最自然最诚恳的审美引用到雕塑艺术创作上来。古罗马人甚至会向希腊雕塑家来定制这类型逝者肖像雕塑,与蜡像放在一起作为一种祭祀场面上的补充,久而久之,雕像也取代了蜡像。
图2
在这样一种起威慑作用的雕像,随着帝国的壮大,曾自认为是神的后代的罗马人对祖先的敬畏越发减弱,显然没有功名赫赫的伟人所创造的伟绩来的振奋人心。有如古罗马的伟大建筑一样,雕塑艺术站在希腊这个巨人的肩膀上,彻头彻尾推翻古希腊这个西方艺术源头是不可能的,它始终需要证明它是一个更为先进的“帝国”。进一步说,它需要完成伟业,不是孤立地靠殖民外来文化来丰富本国的艺术造诣,又或者是野蛮地侵略邻国来扩大疆土。政治与文化是相辅相成的。在这个务实的民族看来,取其精华进而把艺术各施其能,标榜人物地位或许比审美意义在罗马更为重要。文化和艺术甚至可以影响着政局的发展,为政治服务。(风行于罗马的塑像行为不是政界的特权,在民间也有很多更为优秀的男女老少的肖像雕塑,他们对造型能力的刻画不亚于光环下的君王像,但是后者所具备的背景意义就决定了它们无法越过统治阶层的光辉。因此文中避开笼统的肖像雕塑范围,以主流雕塑为主要讨论点。)于是这具有强烈纪念意义的肖像雕塑的对象继而转为政坛风云人物。顺理成章地,政界的君子、君王、将军等都被生动地刻画出来,尤其关注人物所附属的地位和性情。
二、以《卡拉卡拉》为例——强调个性化的古罗马肖像雕塑
古罗马从“王政时期”开始就有了贵族阶级。公元前509年,罗马进入共和国时期,从元老院到执政官,再到推选有钱有势的平民做平民保民官,贵族和平民之间的矛盾始终无法平息。公元前一世纪形成民主派和贵族派,后来民主派的“三头政治”人物:凯撒、克拉苏、庞培内讧,到屋大维(授予“奥古斯都”称号)迈向帝国统治的军功伟业,就在短短一个世纪里就出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伴随而来的也是各种形象的肖像雕塑。如高傲的苏拉(图3)、正义的马略(图4)、背叛凯撒的庞培(图5)。
图3
图4
图5
必须提出的是,罗马的写实肖像不是始终如一地在走它个性之路。在奥古斯都时期,雕塑的风格起码不完全是罗马式的。可以看到《奥古斯都》(图6)胸前的浅浮雕盔甲,像是参考了奥林匹斯十二主神的图式一样(图7),这种应用是来自于希腊的对雕塑惯用的寓意手法。奥古斯都背负着征服世界的盛名,他是举国的英雄形象,受到希腊雕塑的美化习惯影响,罗马肖像在这一时期一部分参考了古希腊的典型理想化的雕塑特征,但事实上与希腊雕塑又风格迥异。那是一种在要求人物形象真实而不造作的情况下允许的象征性手法来达到一定的歌颂目的和纪念效应。
图6
图7
公元二世纪到四世纪初,罗马政坛频繁动荡,希腊雕塑的影子也迅速褪去,罗马肖像雕塑的个性化特点却达到罗马风写实肖像的鼎盛时期。
卡拉卡拉是塞维鲁王朝的一位暴君,不仅在政策上实行专制,为了保住他独尊的地位,迫害亲弟盖塔以及他的岳父、妻子和支持者,这种行为可见其残忍、暴戾的极端性格。可以看到在《卡拉卡拉》雕像中(图8),他有着卷曲的头发以及流行当时的蓄须形象,微皱着的额头被挤出几条深深的皱纹,那是一种上扬的褶皱,在眉宇之间散发着严厉而紧张的气息。双眼微微向下俯视,那怒目而视的眼神充满欲望和暴露了不惧一切的内心世界。脸部的肌肉紧绷显得肃穆而僵硬,单薄、微微一抿的嘴唇显露了其刻薄而带有情绪的一面。五官的神情胶着在一起,像是没有表情或者说没有感情的人在藐视这一切,粗犷的脖子将严峻的脸部扭向左侧,细致地刻画了他那目中无人又轻佻的一个回头。
图8
这样一个描述,假如没有建立在这样一个图像学已被认知的背景下,相信大多数人对他的肖像也会有此番解读和同感。那是雕像本身所具有的人物个性,罗马人是如此技艺高超而又毫不矫饰地将他们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表达出来。罗马人做到了毫无保留地对人物个性特征以及内心世界的极致刻画。它开始关注到人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