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转型时期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认知变迁:趋势和影响

2022-07-15黄永亮

关键词:队列主观效能

□ 黄永亮

一、研究背景

我国自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社会经济飞速发展,人民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显著提升。20世纪80年代,邓小平提出“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带后富”。随着40多年的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的深入发展,中国社会各阶层的比例发生着重要的变化,中等收入群体也逐步发展壮大。“中等收入群体”这一概念最早在2002年党的十六大报告《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开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新局面》中提出,该报告指出要“扩大中等收入者比重”。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要“规范收入分配秩序,完善收入分配调控体制机制和政策体系,……增加低收入者收入,扩大中等收入者比重,努力缩小城乡、区域、行业收入分配差距,逐步形成橄榄型分配格局”。2020年,习近平总书记进一步指出:“要把扩大中等收入群体规模作为重要政策目标。”[1]

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8年国内人均GDP超过9600美元,以家庭年可支配收入在10万元到50万元人民币为标准,测算出2018年我国中等收入群体已经超过4亿人(1)数据来源于 《2018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见国家统计局官网: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1902/t20190228_1651265.html.。以中国14亿多人口的基数计算,目前我国中等收入群体所占比重约为30%[2]。可以发现,随着最近几年我国社会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公众收入水平不断提升,中等收入者的比重也有所扩大。尽管当前我国中等收入群体的比例还不高,尚未完全在社会收入分配结构中占据主体地位,但其总人数已经在社会总人口中初步占据一定规模。有研究表明,中等收入群体是社会主流价值观形成的基础[3],这说明中等收入群体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生活态度、政治观点等会对社会其他群体产生深刻影响,甚至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引导社会整体发展的方向。对于中等收入群体自身而言,他们的主观社会认知会对其社会态度(评价)以及未来的社会行为产生重要的影响。

2006—2015年,我国经济快速发展,社会结构急剧变迁,在这十年间我国国内生产总值(GDP)从21.94万亿元增长到74.01万亿元,GDP增速维持在每年9.5%左右,并且于2010年超越日本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4]。可以说,在这十年间中国经济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经济繁荣的背后,伴随着社会结构的快速变迁,一些社会问题也正日益显现,如住房价格的快速增长、财富收入分配不公导致的贫富差距扩大、昂贵的医疗和教育费用以及环境状况的恶化等,种种社会问题对公众的社会认知产生负面影响。随着中等收入者比例的进一步扩大,这部分群体将成为中国社会发展的中坚力量,他们的社会认知状况会对中国社会的良性运行以及社会结构的稳定产生重要影响。

因此,现阶段加强对我国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认知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本文通过中国社会状况综合调查(CSS)2006年、2008年、2011年、2013年和2015年五轮全国范围的数据,使用年龄-时期-队列模型的方法,分析我国中等收入群体社会认知的十年变迁趋势以及年龄、时期和队列差异。在了解中等收入群体认知变迁的基础上,进一步探析其社会需求的变化和对社会整体发展的影响,希望通过社会政策的适时调整满足其在社会不同发展时期的多元社会需求,加强其正向社会认知的培养,从而充分发挥中等收入群体“社会稳定器”的功能。

二、文献综述与研究假设

(一)社会认知的界定

1.心理学领域的社会认知理论

社会认知(social cognition)的概念最早起源于1947年美国著名认知心理学家布鲁纳(J.S Bruner)提出的“社会知觉”(social perception)一词。20世纪80年代中期,心理学家阿尔伯特·班杜拉(Albert Bandura) 初步形成了阐释人类心理机能的社会认知理论。他在1986年出版的《思想和行动的社会基础: 社会认知论》一书中,对社会认知理论的内涵和思想进行了系统的总结和梳理。他提出了社会认知的三方互惠决定模型,即行为、认知以及环境三者之间构成动态的交互决定关系,其中任何两个因素之间的双向互动关系的强度和模式都随行为、个体、环境的不同而发生变化[5]。阿道夫·拉尔夫(Adolphs Ralph)在1999年对社会认知的概念做出进一步阐释,他认为社会认知是对同一物种中的其他个体的行为做出反应的过程,尤其是对那些高级认知过程的反应,即在这些过程中所看到的极其多样和灵活的社会行为[6]。

2.社会学领域的社会认知理论

社会学或社会心理学领域关于社会认知的研究可以追溯到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的知识社会学理论,他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提出了个体表征与集体表征。个体表征属于心理学的研究范畴,其研究偏重个人或者个体心理微观层面;而集体表征则属于社会学的研究范畴,包含了认知的所有因素,它存在于社会成员的交往联系和群体关系之中,具有普遍性和强制性的特点[7]。沙莲香在其主编的《社会心理学》一书中提出,“社会认知是探讨个体是如何加工、组织、提取和利用信息来形成对自己、他人与群体的印象和看法,从而解释社会行为与实践。社会认知包括四个层次:一是对人的认知;二是人际认知;三是角色认知;四是因果认知”[8]。郑传贵等认为,“社会认知的含义不再局限于以实验研究为特征的认知心理学领域,已经扩展到人们对于人、人的行为以及由人的行为所构成的社会现象和社会事件的态度与看法,包括人们对社会事件知晓程度、接纳程度和满意程度等”[9]。

就社会认知所包涵的具体研究维度来看,安东尼·格林沃尔德(Anthony G.Greenwald)认为社会认知应当包括对自我、他人、周围环境以及社会现象的认知,同时还需要进一步理解社会认知与个体行为之间的关系[10]。迈克尔·克劳斯(Michael W.Kraus)提出不同社会阶层的分化来源于客观的物质条件和个体主观认知的社会地位的差异,处于同一个社会位置或社会阶层的群体有着相对一致的社会认知倾向。他从自我身份认知、人际关系认知以及群际认知三个方面阐述了不同社会阶层的认知差异[11]。庞丽娟和田瑞清认为社会认知体现的是个体对社会性客体和社会现象及其关系的感知和理解,包括对自己、他人、社会关系、社会群体、社会角色、社会规范和社会生活事件的认知[12]。李宇则提出社会认知的研究对象主要包括自我身份认知、人际关系认知、群体认知及社会现象认知四个方面[13]。另外,根据吉安[14]、克莱格[15]和佐莱尔[16]等人的研究,个体的政治认知同样在社会认知分析框架之内。

综合上述国内外学者的观点,笔者认为社会认知的具体研究维度可以进一步总结归纳为自我身份认知、人际认知、群际认知和政治认知四个主要方面。在具体研究指标的选择上,结合CSS(2006—2015)的问卷调查数据,本文主要采用自我身份认知维度中的个体主观社会地位认同、群际认知维度中的社会公平感以及政治认知维度中的内部政治效能感三个指标对当前我国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认知状况进行研究。

(二)社会认知的年龄、时期和队列效应

如前文所述,主观社会地位认同、社会公平感以及政治效能感是研究社会认知的三个重要维度,本文对社会认知的研究重点围绕这三个维度展开。

就主观社会地位认同而言,结合以往时间维度变量对主观社会地位认同影响的相关研究来看,雷开春研究发现,年龄小的城市白领比其他人更可能表现出主观社会地位认同向上偏移的倾向[17]。也有学者认为,由于社会公众倾向于对自身的经济水平进行上行比较,中等收入人群中的“70后”“80后”“90后”比“40后”“50后”“60后”更容易发生阶层下移[18],也就是说与中老年人群相比,年轻人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更弱。

本文基于以往学者的研究,提出以下关于主观社会地位认同的研究假设:

假设1a (年龄效应假设)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提高;

假设1b (时期效应假设) 2006—2015年,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逐年上升;

假设1c (队列效应假设)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随着出生队列的后延而降低。

结合以往时间维度变量对社会公平感影响的相关研究,麻宝斌认为“80后”的社会公平感最低,随着年龄的增长,公众的总体公平感会逐渐上升[19]。张海东认为年龄越大的人,其对地位的追求意识也越强,而地位追求意识较强的人,其越倾向于认为社会是公平的[20]。田丰认为由于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70后”和“80后”与以往代际人群的社会态度存在差异,他们的社会公平感要低于以往代际人群[21]。同时,也有学者提出了不一样的观点:李骏认为年龄大的人群经历过计划经济时代,他们深受计划经济时代平均主义思想的影响,更倾向于认为当前市场经济下的社会不公平[22],即年龄越大,社会公平感越低。马丁·怀默霆(Martin K.Whyte)则认为,中年人比年轻人或老年人更倾向于认为当前社会不公平[23]。

综合以上学者的观点,本文提出以下关于社会公平感的研究假设:

假设2a (年龄效应假设)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提高;

假设2b (时期效应假设)2006—2015年,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逐年提升;

假设2c (队列效应假设)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随着出生队列的后延而降低。

结合以往时间维度变量对政治效能感影响的相关研究,崔岩发现个体年龄与其基层自治组织效能感和政府效能感存在相关关系,与其他代际群体相比,“80后”和“90后”的基层组织效能感和政府效能感要更低,即年龄越小,政治效能感越低[24]。也有学者提出相反的观点,认为年龄与政治效能感存在负相关关系,年龄越小,政治效能感越高。年轻群体在政治知识、政治参与能力、社会影响力等方面相较于老年群体具有明显的优势,因而其政治效能感更高[25]。胡荣也认为年龄与内外效能感均呈负相关的关系,即年龄越小,政治效能感越高[26]。第三种观点则认为,年龄与政治效能感之间并不是直线的相关关系,例如李蓉蓉通过研究认为,中国新市民的政治效能感的代际变化轨迹并不是直线发展的趋势,而是呈现出曲线发展的年龄特点[27]。刘伟通过研究认为,年龄与城市居民的内在效能感呈倒U形关系,即随着年龄的增加,其内在效能感会随之提升;但到一个年龄时间节点后,又会随年龄的增加而减少[28]。

因此,基于以往学者的研究,本文提出以下关于内部政治效能感的研究假设:

假设3a (年龄效应假设)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提高;

假设3b (时期效应假设)2006—2015年,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逐年提升;

假设3c (队列效应假设)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随着出生队列的后延而降低。

综上所述,在既往的相关研究中,有学者基于时间维度变量对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观身份认同进行分析[18],也有学者对不同代际群体的社会公平感、不同年龄群体的政治效能感进行比较研究[21][26],然而,鲜有研究从社会认知这一视角出发,基于历年全国性调查数据对我国中等收入群体社会认知的时间变化趋势、影响以及年龄、时期和队列差异进行分析。本文使用CSS(2006—2015)五轮全国性调查数据,基于APC模型对我国中等收入群体十年间的社会认知变化情况进行全面的描述,并进一步分析年龄、时期和队列效应对中等收入群体社会认知影响的差异性。中等收入群体作为推动社会发展和维护社会稳定的中间力量,了解他们在这十年间社会认知的变化情况,一方面可以全面掌握这一群体的整体发展状况,另一方面也能够及时调整相应的社会政策,以满足其在不同社会发展时期的差异化需求,推动中等收入群体正向社会认知的形成,对实现社会稳定和长远发展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三、数据来源、研究方法与研究变量

(一)数据来源

本文使用的数据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的“中国社会状况综合调查” CSS(2006—2015)。在对中等收入群体的界定和操作上,本研究借鉴了收入统计值(中位值、百分位值等)作为参照标准的方法,以受访者的家庭平均收入的中位数为标准,将收入高于中位值的0.75倍但低于中位值的2倍(包括2倍)的人群定义为中等收入群体[29]。

(二)研究方法

本文使用年龄-时期-队列(APC)模型的方法,分析我国中等收入群体社会认知的十年变迁趋势。年龄、时期以及队列效应对于研究当前众多社会领域的时间变化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年龄效应是指生理变化、社会经验积累等因素引起的不同年龄段的差异,或角色或状态更改。周期效应是指随着时间的推移,同时影响所有生活年龄组的变化,通常是由社会、文化、经济或物理环境的变化引起的。队列效应与在同一年或同一年内经历初始事件(如出生或结婚)的不同个体、群体之间的变化有关,队列效应可能是由于连续年龄组在连续时间段具有不同的形成经验[30]。

在年龄-时期-队列模型中,时期=年龄+队列,因而年龄、时期和队列三者之间存在完全共线性,模型存在不可识别的难题,传统的回归方法无法实现对年龄效应、时期效应和队列效应的区分。在梅森等人提出APC多分类模型方法之前,研究者主要通过描述性方法来进行APC分析。到1973年,卡伦·梅森(Karen O.Mason)等人提出了APC多分类模型方法[31],但也并没有真正解决共线性问题。之后的研究者为解决这一问题,展开了大量的研究,提出了不同的解决思路,例如两因子模型、非线性参数转换和代理变量等方法[32][33][34]。2004年,杨洋(Yang)等人提出的内源估计(intrinsic estimator,简称IE)算法,解决了APC模型的共线性问题,对年龄-时期-队列模型中的年龄、时期和队列效应的参数进行了有效估计[35]。

传统APC模型的表达形式为:

Y=α0+αX1+βX2+γX3+ε

(1)

由于传统APC模型属于广义线性模型(GLM)的一种,因此它可以采用不同的替代形式,公式(1)可转变为对数线性回归形式:

lg(Eijk)=lg(pijk)+μ+αi+βj+γk

(2)

其中公式(1)中,Y表示因变量,X1、X2、X3表示年龄、时期和出生队列;α、β、γ分别表示年龄效应、时期效应和队列效应,ε为残差。公式(2)中,Eijk表示在第k个出生队列、第j个时期、第i个年龄组的因变量;pijk表示偏移量或是对数线性列联表模型的调节变量。

2011年,郑辉(Zheng Hui)和杨洋(Yang)等人提出了多层次年龄-时期-队列模型(hierarchical age-period-cohort models),通过这一模型对不同年龄、不同时期和不同时间维度的社会不平等的变化情况进行了研究[36]。由于多层次分析模型在模型的收敛上存在一些问题,当数据所覆盖的周期过短,多层次分析模型的估计值的统计效力会降低,而年龄-时期-队列模型和广义线性模型的內源估计(intrinsic estimator for generalized linear models)则具有较好的可估性和无偏性等优点。因此,结合数据特征,本文采用IE算法对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认知状况的年龄效应、时期效应和队列效应进行估计。在统计软件的选择上,本文所使用的统计软件为Stata14.2。

(三)研究变量

本研究的分析对象是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认知,自变量为年龄、时期和队列这三个时间维度变量。因变量主要包括主观社会地位认同、社会公平感以及政治效能感。

主观社会地位认同:在CSS调查问卷中,受访者的主观社会地位自评分为社会下层、社会中下层、社会中层、社会中上层和社会上层,本文将其视为连续型变量进行分析。

社会公平感:CSS调查问卷中,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为连续型变量,测量尺度从1分到4分,1分表示“非常不公平”,2分表示“不太公平”,3分表示“比较公平”,4分表示“非常公平”。

政治效能感:CSS调查问卷中,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为连续型变量,测量尺度从1分到4分,1分表示“非常低”,2分表示“比较低”,3分表示“比较高”,4分表示“非常高”。

四、描述性分析

(一)主观社会地位认同

从2006—2015年我国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来看(图1),2006年认为自己属于社会中下层或社会下层的中等收入者比例为54.5%,2008年和2011年的比例分别为50.0%和46.7%。而到了2013年,认为自己属于社会中下层或社会下层的人数比例则有所上升,占比达51.3%。2015年认为自身属于社会中下层或社会下层的人数占比进一步扩大,比例达到了58.1%。可以发现,2006—2015年,我国中等收入群体主观社会地位认同下移的比例整体呈现出U形的发展趋势。这种身份认同下移比例扩大的趋势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前中等收入群体的“中产焦虑”状况尚未得到明显缓解,存在主观社会地位认同与其客观社会身份不一致的情况。

图1 2006—2015年中等收入群体主观社会地位认同情况

(二)社会公平感

从2006—2015年我国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来看(图2),2006年认为社会不太公平或很不公平的中等收入者占比为33.8%,2008年的占比为27.7%,2013年这一比例上升到了36.6%。2015年有所降低,占比为28.7%。由此可以发现,尽管这十年间我国经济快速发展,人们的收入水平也明显提高,但中等收入群体社会公平感的提升效果却并不十分明显。公众社会公平感的高低是社会财富和资源分配是否公正合理的重要体现,对社会和谐稳定与长远发展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只有建立和维护公平、公正、合理的社会资源和财富分配机制,才能切实保障每一位社会成员的合法利益,提升社会公众的社会公平感,保障社会稳定发展。

图2 2006—2015年中等收入群体社会公平感情况

(三)内部政治效能感

从2006—2015年我国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情况来看(图3),在2006年受访的中等收入群体中,内部效能感比较低或非常低的人数占比为45.2%。2008年内部效能感比较低或非常低的中等收入者比例为53.1%。2011年和2013年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有所提高,效能感比较低或非常低的占比分别为41.1%和37.9%。值得注意的是,2015年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在十年间位于最低水平,内部效能感较低的人数占比超过了一半,达到了57.4%。出现此种情形,可能的原因是,尽管得益于互联网的快速发展,网络参与等非正式的政治参与途径相较于以往而言有所增多,但公众正式参与的途径依旧相对单一。与此同时,一些非正式参与途径在社会政治参与中的实际影响力偏弱[37],导致中等收入者内部政治效能感的提升效果也并不明显。

图3 2006—2015年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情况

五、年龄、时期和队列分析

本文以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社会公平感以及内部效能感为三个主要分析维度,通过年龄-时期-队列模型,对中等收入群体社会认知的十年变迁情况进行进一步分析和讨论。

首先,笔者通过使用APC模型对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观社会认同进行研究,分析年龄、时期和队列在中等收入群体主观社会地位自评中的影响效应。从模型的分析结果来看(表1中模型1),整体而言,随着年龄、时期和队列的推移,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逐渐降低。具体来看,就个体层面的年龄效应来说,剔除时期效应和队列效应之后,20—29岁年龄段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最高,30—39岁年龄段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有所降低,而50—59岁以及60—69岁年龄段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则在各年龄段人群中位于最低水平。也就是说,在个体的生命历程中,其主观社会地位认同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降低。因此,假设1a并不成立。

从时期效应来看,在剔除年龄效应和队列效应后,在2006—2015年这十年期间,整体而言,随着时间的推移,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呈现降低的趋势。具体来看,2006年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最高,但是到2011年之后,时期效应的回归系数降低到负值,到2015年时期负效应的绝对值在十年间位于最高位置,即2015年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最低。由此可以发现,尽管2006—2015年我国GDP保持着每年平均9.54%的增长率,城乡人均收入从2006年7673.5元提高到2015年的21308.5元,收入提高了近两倍,但社会上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总体上却呈现下降趋势,即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中等收入者倾向于认为自己属于社会的中下层。虽然在这十年间我国GDP快速增长,人均收入明显提升,但不可忽视的是,我国的基尼系数在这十年间始终保持在0.46~0.49范围之内。根据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等世界组织的标准,基尼系数通常将0.4作为收入分配差距的警戒线,基尼系数在0.4~0.59表示指数等级高,收入差距大。显然,我国的基尼系数已经明显超过了国际收入分配差距的警戒线。这表明在我国当前社会的收入分配格局中,位于收入金字塔顶端的社会上层群体占据了越来越多的社会财富和资源。根据以往学者的研究,中等收入群体往往偏向于上行比较[18],以社会上层群体作为自身的参照群体,二者之间收入差距的扩大导致中等收入群体产生较强的相对剥夺感,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此外,当前我国的社会保障体系尚不健全,社会保障制度还不够完善,社会保障质量亦有所欠缺[38]。因此,随着社会性压力和负担的日益加重,“中产焦虑”成为当下我国中等收入群体的一个典型特征,中等收入者抵御未来社会性风险的能力并不高,其所处的社会位置也并不稳固,因而导致中等收入群体对自身当前的客观群体身份缺乏信心,出现身份认同下移的情况。

从队列效应来看,在剔除年龄效应和时期效应后,1940—1949年出生队列的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最高,而出生队列在1980—1989年和1990—1999年的中等收入人群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较低。因此,整体而言,1940—1949年之后的出生队列,随着出生队列的后延,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呈现降低趋势,特别是出生队列在1980—1989年以及1990—1999年的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最低。中等收入群体主观社会地位认同的这种队列效应的变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不同队列中等收入者的生活境遇的差异。华红琴等认为个体所经历的社会事件是个人生活的重要方面,在此基础上,个体形成对生活和社会的评价,也形成对自己社会地位的评价[39]。对于大多数“80后”“90后”而言,他们刚步入社会就面临严峻的就业形势以及高昂的住房价格等一系列问题,工作和生活上的多重压力促使部分青年人群产生“生存焦虑感”和“生活无力感”,从而降低了这两代人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

其次,笔者对于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使用APC模型进行研究,分析年龄、时期和队列在中等收入群体社会公平感上的影响效应。从模型分析结果来看(表1中模型2),随着年龄、时期和队列的纵向发展,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逐渐降低。具体而言,就年龄效应来说,可以发现,在剔除时期效应和队列效应后,个体随着年龄的增长,其社会公平感逐渐下降。20—29岁年龄段的社会公平感最高,其次是30—39岁年龄段。40—49岁年龄段的年龄效应对社会公平感的影响并不显著。同时,可以发现50—59岁年龄段的社会公平感最低,60—69岁年龄段的社会公平感有所提升。因此,就年龄效应而言,随着年龄的增长,中等收入者的社会公平感呈现先降低后提升的趋势,即年龄与社会公平感之间是一种U形曲线关系。这一分析结果与怀默霆所认为的“与年轻人或老年人相比,中年人的社会不公平感更高”的结论相一致[23]。因此,假设2a(年龄效应假设)“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提高”没有得到验证。

从时期效应来看,在剔除年龄效应和队列效应的影响后,随着时期的纵向推移,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逐渐降低。具体来看,2006年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最高,到2008年社会公平感有所降低,而2015年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在这十年间处于最低水平。因此,假设 2b(时期效应假设)“2006—2015 年,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逐年提升”未得到验证。2006—2015年是我国社会结构转型和经济体制转轨的重要十年,在这十年间,我国社会经济快速发展,中国GDP超过日本,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不容忽视的是,在这十年间,伴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一些社会问题也日益凸显,如贫富差距持续扩大、社会排斥与隔离、社会上升流动通道不畅、社会保障水平和保障质量不高等诸多问题迟迟未能得到妥善、合理的解决,种种问题均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公众的社会公平感。

从队列效应来看,在剥离年龄效应和时期效应后,整体而言,随着出生队列的后延,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逐渐降低。具体来看,1940—1949年出生队列的中等收入者的社会公平感最高,而1980—1989年、1990—1999年出生队列的中等收入者的社会公平感最低。这一结论与之前有学者所提出的青年一代的社会公平感要低于以往代际人群的观点相一致[21]。因此,假设2c(队列效应)“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随着出生队列的后延而降低”得到了验证。对“80后”和“90后”而言,他们成长于更加包容和开放的社会环境之中,其社会态度和社会评价的标准深受现代多元价值观念的影响,他们是追求个人自由和权利平等的一代,有着较强的权利意识和批判精神,因此,较之于以往出生队列的人群,这两个出生队列的人群有着更强的社会不公感。

最后,基于APC模型对内部效能感进行研究,分析年龄、时期和队列在中等收入群体内部效能感上的影响效应。根据模型的数据分析结果(表1中模型3),整体而言,随着年龄、时期和队列的纵向推移,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政治效能感逐渐降低。就年龄效应来看,在剔除时期效应和队列效应后,随着个体年龄的增长,其内部效能感呈降低趋势。具体来看,20—29岁年龄段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最高,30—39岁年龄段的内部效能感有所下降,而60—69岁年龄段的内部效能感在各年龄段中处于最低水平。因此,就年龄效应而言,年龄与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存在负向关系。这一结果与假设 3a(年龄效应假设)“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提高”相悖。

从时期效应来看,在剥离年龄效应和队列效应后,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与时期并不存在简单上升或下降的线性关系,而是呈现一种曲线关系。具体来看,2006年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最高,2008年和2011年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均有所降低,2013年有所回升,到2015年则又呈现降低趋势,并且2015年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处于十年间的最低水平。因此,假设 3b(时期效应假设)“2006—2015 年,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逐年提升”并不成立。

从队列效应来看,在剥离年龄效应和时期效应后,随着出生队列的后延,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也逐渐降低。具体来看,1940—1949年出生队列的中等收入者的内部效能感最高,在其之后出生队列的中等收入者的内部效能感呈下降趋势,1990—1999年出生队列的中等收入者的内部效能感最低。因此,假设 3c(队列效应假设)“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效能感随着出生队列的后延而降低”得到了验证。这一结论也验证了以往学者的观点,即“80后”和“90后”群体的政治效能感低于其他代际群体[24]。尽管有研究表明当前我国青年群体具有较强的社会政治参与意愿,但其实际的社会政治参与水平却偏低。受限于社会建设以及制度改革的滞后性,青年群体政治参与的渠道并不畅通,正式参与途径相对狭窄,同时非正式参与途径在社会政治参与中的实际影响力偏弱,在这种情况下,青年群体逐渐产生“社会疏远感”和“政治冷漠感”,进而造成其内部效能感偏低[37]。

表1 中等收入群体主观社会地位认同、社会公平感和内部效能感的APC模型分析

六、结论与讨论

当前我国社会正处于社会结构转型与经济体制转轨的关键时期,这一时期我国的社会形态向工业、后工业社会快速转变,社会各阶层也进入新的分化阶段,新的社会阶层不断涌现,中等收入群体的比例和规模不断扩大,传统的社会结构正逐渐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型的现代社会结构。中国社会正身处巨大的历史变迁进程之中,伴随着社会结构的转型和经济体制的转轨,社会发展中的各种问题和矛盾也日益凸显。不同社会群体之间利益分配不均衡,社会财富和资源无法实现合理公正的分配,导致贫富差距扩大、群体排斥与社会隔离现象日益严重等,种种问题对社会的良性运行产生了不利影响。要实现社会结构顺利转型和经济体制平稳转轨,避免社会不同群体之间的冲突和对抗,关键就在于扩大中等收入者的比例,构建橄榄型的现代社会。而作为构成橄榄型社会的主体,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认知状况不仅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其他社会群体,同时也会对中国社会结构的稳定和长远发展产生深刻影响。

综合前文的分析结果可以发现,2006—2015年,我国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认知在很大程度上发生了变化。这种社会认知的变化实际上也反映了当前中国社会结构和环境的快速变迁带给个体认知上的冲击和影响。换句话说,个体社会认知的变迁,本质上是社会变迁在其主观认知中的一种映射。无论是对基本频数的描述,还是基于年龄-时期-队列模型中时期效应的分析结果,笔者都可以得出一些一致性的结论:第一,在这十年间我国中等收入群体的主观社会地位认同下移的趋势愈来愈明显;第二,十年间我国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公平感在一定程度上有所降低;第三,十年间我国中等收入群体的内部政治效能感也呈现下降的趋势。

首先,就主观社会地位认同下移而言,尽管主观身份与客观身份不一致的情况在很多情况下是现代社会的一种常态[40],但当前我国中等收入群体的身份认同在这十年间持续下移应当值得警惕。这种身份认同的持续下移,一方面反映了我国中等收入群体对自身收入水平和生活状态的不满,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社会上越来越多的中等收入者陷入“中产困境”之中,他们倾向于认为当前自身所处的社会位置有着较强的脆弱性。事实上,在现代稳定的社会结构中,社会成员主观认同的社会地位与其客观所处的社会位置应当是相互匹配的,然而,在社会快速发展的过程中,一些社会问题(如居高不下的房价、昂贵的医疗和教育费用等)给中等收入群体带来了巨大的生活负担。另外,由于当前我国社会民生保障领域的各项制度还不够完善,社会保障水平尚处于较低层次,中等收入人群抵御未来社会生活风险的能力不足,一旦面临重大疾病等突发问题,他们随时有可能重新落入社会中下层或社会下层。

其次,从社会公平感下降来看,个体社会公平感的形成根源于社会财富和资源的合理分配。就2006—2015年这十年社会的整体发展情况来看,由于社会建设和制度改革的滞后性,社会在资源分配上存在一定不合理性,社会贫富差距持续扩大。对中等收入群体而言,尽管他们在客观收入上位于社会中间水平,但与高收入人群相比,二者之间的收入差距却在不断扩大,因而导致其产生较强的相对剥夺感,降低了他们对社会公平的评价。与此同时,现行的部分社会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制度性歧视,如户籍制度将城乡居民在社会保障和福利享有上的权利相区别,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部分中等收入者的社会公平感。

最后,就内部效能感的降低而言,由于我国一直以政府为主导来实现社会治理,公众的社会参与和政治参与渠道相对较窄,一些公众的政治参与途径通常是非正式的。这种非正式的参与途径在社会政治参与中的实际影响力相对较弱,无法对社会建设产生实质性的影响,因而促使其产生“政治无力感”甚至出现“政治冷漠”的心态,进而导致内部效能感降低。因此,需要进一步扩大社会成员的政治参与途径,拓宽社会成员政治参与的空间,建立多元、多层次的政治参与渠道,提升社会成员政治参与的积极性。

综上所述,分析2006—2015年这十年的社会认知变化,我国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认知整体呈现出向下发展的趋势。结合最近几年来社会整体的发展情况,尽管部分社会民生领域的相关政策有所调整和完善,但由于政策效应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滞后性,政策的实施效果未能完全显现。此外,最近两年新冠肺炎疫情的爆发和抗疫的常态化也给公众的日常工作和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影响。在政策改革效果滞后、疫情常态化以及中等收入者自身抵御风险能力不足等因素的共同影响下,我国中等收入群体的这种认知下移的趋势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到有效缓解。以往学界普遍认为,中等收入群体是社会的“稳定器”,但本文认为中等收入群体发挥“社会稳定器”的功能是有条件的,即中等收入群体需要在人数比例扩大的基础上实现其群体主观社会认知和群体客观社会身份的统一。因此,应当从优化社会资源的分配机制、打破制度性藩篱、健全民生保障体系、宣扬正面积极的价值观念、拓展公众政治参与渠道等方面,改善中等收入群体的社会认知状况,真正发挥中等收入群体“社会稳定器”的功能。

猜你喜欢

队列主观效能
迁移探究 发挥效能
充分激发“以工代赈”的最大效能
队列队形体育教案
初中阅读教学互动效能的提升策略
加一点儿主观感受的调料
队列里的小秘密
基于多队列切换的SDN拥塞控制*
后印象
在队列里
挣多少钱,才可以买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