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隶“挑剔”笔法研究
2022-07-13吴抒炜
⊙ 吴抒炜
对于“挑剔”,宋立在《汉隶“挑剔”论》[1]中的描述为:“汉隶中‘挑’笔主要是横向波画之类的用笔。而‘剔’主要指掠画、带钩之类的用笔。二者亦可连用,指隶书中一些容易出锋的用笔。”并解释了书论中的“剔”,多以“趯”或“踢”替代。宋立将“挑踢”分为“加重挑剔”“曲动挑剔”“上翘挑剔”三种表现形式。可以将其视为一种带有装饰性的用笔,它的源头与汉隶的快写、装饰以及当时的书写工具有关。“挑剔”的出现对隶书的神采效果增益不少,但其作用具有两面性,若无“挑剔”则缺了飘逸流畅之感,过多又少了含蓄稳重之美。
清代钱泳《书学》[2]中,指出了唐隶“擅用挑踢”,即唐隶在该笔法运用上的缺陷。在唐隶中“挑剔”的数量增多以及缺少变化的现象,使得唐代隶书作品整体的装饰效果增强,而削弱了隶书的古朴。
唐代隶书大抵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以《熹平石经》旧法加上魏晋到隋朝楷书发展的冲击下的隶书;第二个阶段是唐玄宗所提倡的隶书风格。而在唐隶发展的两个阶段,“挑剔”也表现出了不同的形态特征。首先是受到了楷书的影响;后来的趋势,同高玥在《从〈石台孝经〉看盛中唐隶书的程式化倾向》[3]中所说的唐隶“程式化”有关,从而出现乏变的现象。
一、唐明皇前的“挑剔”
柯昌泗将唐隶划分成了以唐玄宗为界线的两个阶段:“唐人分书,明皇以前,石经旧法也,盖其体方而势峻。明皇以后,帝之新法也,其体博而势逸。”[4]在唐代,蔡邕的书法地位迅速提升,在当时被视为隶书的标杆而备受推崇。因《熹平石经》(刻于公元175年至公元183年间,因战乱毁坏,残石主要分藏西安碑林博物馆,部分藏于洛阳博物馆及国家图书馆),有为官方所立的性质,且传是蔡邕所书,可以说是颇有公信力的,在唐代被许多书家作为临摹取法的范本,因此唐隶大体上都有《熹平石经》的影子。
《熹平石经》中的“挑剔”大多属于“加重挑剔”(见图1),呈现的效果还是颇为含蓄的,反映出的更多的是一种书写的趣味性。只是就《熹平石经》而言,相对在此之前的其他汉碑装饰性更强,“挑剔”的处理比起《曹全碑》《乙瑛碑》《史晨碑》等更加强烈,有着很明显的挑尖,多见于撇画上。这也就意味着以石经为范本的唐隶“挑剔”会出现与之类似的处理方式。
图1 出自《熹平石经》
在初唐隶书作品中,“挑剔”并未有《熹平石经》的典雅韵味,而是将其楷化,不见石经中圆润顿挫的形态,挑尖之处也不似《熹平石经》的轻盈之态。受到楷书法度的影响,初唐隶书是杂糅有楷意的,多杂以北魏楷书。也就是说,在汉隶原有的“挑剔”上,初唐有了楷书的特征。
以欧阳询为例。柯昌泗评价其隶书:“……盖自魏晋取法。其体式则上溯鸿都石经……”[5]由“挑剔”可见欧阳询的取法上,字形多取自《熹平石经》,而笔法却有楷隶过渡时期的面貌在其中。在《徐州都督房彦谦碑》中(刻于唐贞观五年,立于山东省济南市历城区彩石乡东北赵山房彦谦墓前),虽然保有“挑剔”的基本用笔,如“文”“天”“入”三字(见图2)也是属于“加重挑剔”的运笔方式,但是却从含蓄的挑尖变为了有棱有角的形态,顿挫处也是方笔,此碑中甚至有些竖画与欧体中楷书中的竖钩类似,从整体风格上可以看出带有北魏造像的外形特点。
图2 出自《徐州都督房彦谦碑》
往后的书家在楷书发展的冲击以及欧阳询的影响下周旋,属于隶楷过渡时期的格调。例如殷仲容、薛纯陀等书家,追随了欧阳询的隶书风格,沿用了欧阳询隶书棱角明显的“挑剔”。由此可见初唐“挑剔”还是更多参照欧阳询的写法,而不是忠于《熹平石经》。单从殷仲容《褚亮碑》(约唐高宗在位时刻,传为殷仲容书。原立于礼泉县烟霞镇上岩峪村东南褚亮墓前,1975年移入昭陵博物馆)、《马周碑》(唐永徽二年刻,上元元年立。撰书人名磨泐不明,宋赵明诚记为许敬宗撰,殷仲容隶书。原竖于礼泉县烟霞镇上古村东马周墓前,1975年移入昭陵博物馆,今存陕西礼泉昭陵碑林)中的“挑剔”来看(见图3),可见其主要还是受了楷书和欧阳询隶书的影响,挑尖处为方,与欧阳询隶书“挑剔”一般棱角分明,楷书意味浓厚。
图3 出自《褚亮碑》《马周碑》
以上唐明皇前的隶书中,大体来说体势结字都跳脱不开《熹平石经》,而“挑剔”上却没有蔡邕的用笔,反而继承了隶楷过渡时期的风格特点,由《熹平石经》中雍容书风转变为圭角明显的楷书笔法。隶书“挑剔”历经魏晋南北朝后,虽然还存有《熹平石经》一类的基本形式,然而从带有方笔的现象上看,确实受到了楷书的影响,已无汉隶中含蓄之美,与古质之风相去甚远,对隶书的取法处在曹魏以及楷隶过渡时期。
二、“挑剔”的停滞期
唐隶的第二个阶段,是从唐玄宗开始的。当时的唐玄宗意识到隶书的发展已经遁入楷化的困境,表现为结字方,运笔过于瘦硬,便有了复古的想法。《述书赋》记载:“唐开元年,时主恹然知隶字不传无以矜式后学,乃诏作《字统》四十卷,专明隶书。”[6]在唐玄宗的引导之下,唐隶出现了复古风气,将唐隶发展引入了新的审美方式。在隶书受到高度重视的形势中,唐玄宗一改初唐书风,而作光洁丰丽的仪态。这样的审美追求影响下,追随者众多,“挑剔”表现出停滞的现象,从唐玄宗至唐隶四家,该笔法的用笔甚至于形态上没有太大的变化,渐离汉隶的自然古雅,而去极尽雕饰作用。在肥润的审美观念中,由于追随者多,导致了之后的“挑剔”没有更多的表现形式,体现出千篇一律的特点,基本上处于停滞期。
郑簠 隶书 剑南诗轴 故宫博物院藏
盛唐的隶书以唐玄宗《石台孝经》(刻于唐天宝四年,保存于西安碑林博物馆)为主要范本,其中的“挑剔”,如“天”和“不”(见图4),确实不再像唐初那般颇具锋芒,极尽妍妙温润,有些顿挫圆融,挑尖之处也趋近于《熹平石经》中的秀雅,可以说还是有复古的倾向。但不能说唐玄宗的隶书脱尽了楷书的笔意,例如“小”与“别”(见图5)中竖画收尾的“挑剔”,还是显露出楷书笔画的特征。只能说唐玄宗将初唐隶书方整瘦劲转变为婉转扁方,“挑剔”在《石台孝经》上依然具有楷意,只是从生硬过渡到了秀美风格,复古流于表面。
图4 出自《石台孝经》 图5 出自《石台孝经》
在追随唐玄宗的潮流下,“唐隶四家”韩择木、史惟则、蔡有邻、李潮,将唐玄宗书风的雍容面貌进一步发展,推至顶峰。
史惟则的《大智禅师碑》(刻于唐开元二十四年,现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馆),篇幅中的“挑剔”运用的次数就开始愈加频繁了,且光润的用笔使得“挑剔”于此有非常强的装饰感。不单单是撇画,点画的表现上也有所谓“挑”的动作 (见图6)。
图6 出自《大智禅师碑》
再到蔡有邻的《尉迟迥庙碑》(刻于唐开元二十六年,现藏于河南安阳市尉迟迥庙),更强调了“挑剔”的夸张化,不仅从数量上而言,更在于与其他笔画衬托之下,“挑剔”的弧度夸张,效果更加夺人眼球(见图7)。
图7 出自《尉迟迥庙碑》
从唐玄宗开始大兴隶书之后,“挑剔”不仅含有楷意,在篇幅中的运用数量也较多。与其说杂糅了其他书体的笔法,更多地是出于一种修饰的态度而多加运用的。在以唐玄宗为轴线的唐隶分期中,“挑剔”成为后人认为唐隶含有楷法的一个特征,后来变为唐隶程式化的特点之一。所谓“挑剔”之滞表现在它的千篇一律上,这一时期的“挑剔”不似各个汉碑中有不同的写法,归根到底还是多受《熹平石经》法度的限制。汉碑《鲜于璜碑》的“挑剔”厚重雄浑,没有明显的挑尖出锋;《曹全碑》的“挑剔”柔和,对整体赋予的感觉是古雅多于装饰;而《夏承碑》灵动飘逸,有明显的出锋,略有夸张的倾向。而唐隶“挑剔”的用笔自摆脱欧阳询的风格后,在唐玄宗的影响下趋于雷同了。唐玄宗所谓复古,大多数是复《熹平石经》之古,却未得汉碑的经典韵味之趣。《熹平石经》相对于其他汉隶,装饰性已经略强了,也就导致了所谓复古没有真正恢复到汉隶的雅致,之后的唐代隶书家多追随了唐玄宗的书写方式,造成了“挑剔”步入了停滞阶段。从“挑剔”的特征来看,初唐隶书中楷书的韵味太过明显,而盛唐改变隶书楷化现象欲回归基本法度,进而迈入唐玄宗肥美精致的审美情趣中,在继承汉隶基本格调上向着妍美体系发展。
三、唐隶“挑剔”面貌的辨析
王世贞说:“唐法广而肥,媚而缓,少骨而多态。”[7]相比初唐而言,唐玄宗后的“挑剔”笔法已经有了复古意识。以唐代提倡的肥润审美体系为主,又受到楷书的影响,造成了“挑剔”在汉质朴,在唐妍媚;汉隶“挑剔”自然,唐隶略显做作圆滑;汉隶“挑剔”用笔大多是富有变化的,而唐隶中却是乏变的。“挑剔”在唐代隶书的发展中,难敌楷书繁荣的大势,前期多用方笔写就,还有魏碑书法的形态特点,类似北魏时期的书风。而以唐玄宗为起点的“挑剔”用笔,可以说是出于唐玄宗为打破初唐隶书过于拘谨僵硬的法度,改变唐代初期隶书结字的收放格局。对于收放格局,就在于书法擒纵关系的拿捏。清代周星莲有言:“作书须提得笔起,稍知书法者,皆知之。然往往手欲提,而转折顿挫辄自偃者,无擒纵故也。”[8]按照作书的擒纵关系来看,为寻求笔画的变化,盛唐隶书运用“纵”的“挑剔”去打破隶书中左收右放的模式,在左侧的撇画上用以夸张的“挑剔”加强放逸之感。盛唐隶书作品中广泛使用“挑剔”,正因要突破整饬方正的标准程式,广用擒纵之别,才在“挑剔”的使用上下了功夫。
后来两宋时期除米芾略有涉猎隶书外,篆隶鲜少有人问津,以行草书为主流,这一时期隶书的“挑剔”并没有很高的对比和评鉴价值。
元代篆隶的局势开始有所扭转。据史料记载,元代善篆、隶的书家就有一百六十余位,说明隶书在这一时期还是颇受重视的。首先是赵孟对篆、隶的重视引领了这两种书体在元代的复苏。但其弟子杨载道出赵孟“隶则法梁鹄、锺繇”[9]。赵氏隶书取法以三国曹魏时期的隶书为本,就与汉碑成熟时期的笔法相去甚远了。从《六体千字文》(见图8)的隶书可以看出,赵孟在“挑剔”的形态上与初唐相似度极高,尤其“列”的“挑剔”既有圭角,又有与楷书类似的出锋。这印证了其隶书取法自魏晋南北朝,是基于楷隶过渡时期的用笔方式。
图8 出自《六体千字文》
元代隶书另一位具代表性的书家吴叡,其法度也是取法于唐隶之下。吴叡《隶书离骚经》(写于1326年,现藏于上海博物馆)可见“挑剔”和唐隶法度是相似的(见图9)。包括在元初颇有声望的萧㪺,他的隶书《无逸》(现藏故宫博物院。无年款,原帖与赵孟小楷《无逸》、杨桓篆书《无逸》同装在一起)中的“挑剔”不管笔法还是形式,和唐人如出一辙(见图10)。
图9 出自《隶书离骚经》
图10 出自萧㪺《无逸》
唐以下到元代的“挑剔”笔法,还是处在乏变的阶段,虽然元代隶书相较之前受到了更多的关注,但从“挑剔”的书写来看,多师法《熹平石经》和汉以后曹魏碑刻,加上唐代碑刻的影响,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审美停留在唐隶,也是强调精致光润、工稳整洁,这样的隶书审美倾向一直沿用到明中期。
从明末到清初是一个回归古法的过程。明末宋珏的隶书初期是继承了元代书家的韵味,后期转向了钻研汉碑,《宋比玉墓表》中有记载:“珏善八分书,规抚《夏承碑》。”[10]从汉碑取法并不意味着其脱尽了前人的笔法,因而“挑剔”的书写虽然比元代书家多了几分含蓄,但由于《夏承碑》在汉碑中也是属于妍美的一类,“挑剔”在表现形式上还是装饰性居多。
明末师法汉碑的思路,给清代篆隶的高峰期以启迪。在明入清移民中,如王时敏的隶书还是有唐法的面貌,“挑剔”现于撇画、捺画。直至郑簠,引领了学隶书直接取法汉碑的新风尚,从汉碑中借鉴,改变了唐隶古板平整“程式化”的束缚,打破了宋代以后隶书的发展瓶颈,取得了新的突破。这种高古质朴的审美观念也感染了乾隆、嘉庆之后的碑派书法艺术。但是郑簠的隶书受宋珏的影响颇深,还是未完全脱离楷意和唐法,刘恒指出了郑簠隶书的特点:“其晚年作品中保留的一些楷书笔意及爱用挑踢的习惯……”[11]可见其隶书依旧出现了唐隶“挑剔”的弊端。后来到朱彝尊的隶书,“挑剔”已回复到汉隶的笔意,说明从郑簠到朱彝尊的隶书取法和创作运用上,体现了书家对于碑学的准确理解和把握有了不同以往的进展。比较郑簠和朱彝尊的隶书,就可以看出“挑剔”的运用上没有过分夸张的出锋了,具有古朴的韵味,回归到了汉碑高古的神采上。朱彝尊的隶书水平,代表着“挑剔”这一笔法的发展步入了新的局面。
朱彝尊 隶书 《散帙开林》联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结语
在唐楷不断走向成熟的过程中,楷书的法度以及审美观念一定程度上冲击了隶书的发展进程。对于唐隶的评价,清人钱泳《书学》中说:“唐人用楷法作隶书,非如汉人用篆法作隶书也。”[12]为扭转其带来的隶书的程式化,明末至清,人们对于隶书取法有了新的思路。相对于清隽朴茂、变化多端的汉隶“挑剔”,唐隶规整乏变即是这一时期“挑剔”的主要缺陷。唐隶中“挑剔”书写过于注重外在形态效果,失去了汉隶的古朴,以其为主要特征的唐隶形式化、程式化状态,对此后宋、元、明的隶书和清初隶书也产生了巨大影响,但唐隶在隶书发展历程上还是发挥出承上启下的作用:上承汉末至曹魏时期的隶书风格,后又引发了清人对隶书师法的思考。
以“挑剔”为关注点的同时,我们可以看出隶书在过了两汉的巅峰时期后,楷书取而代之,成了发展的主力,在汉隶这样弩末之时赋予其楷书的气象,也树立起了一种属于这个时代的独特艺术表现,使得隶书在唐代具有了自己的时代特点,也是唐代隶书一种创新的举措。
注释:
[1]宋立. 汉隶“挑剔”论——以《鲜于璜碑》与《夏承碑》为例(一)[J].艺品, 2016(7):38—43.
[2][12]钱泳.书学[G]//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6:619.
[3]高玥.从《石台孝经》看盛中唐隶书的程式化倾向[J].书法赏评,2013(3):54—58.
[4][5]柯昌泗. 语石异同评[M].北京:中华书局,1994:34.
[6]宣和书谱·叙论[G]//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236.
[7]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五[M].台北:伟文出版社,1976:6184.
[8]周星莲. 临池管见[G]//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6:722.
[10]钱谦益.牧斋初学集(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66.
[11]刘恒. 中国书法史·清代卷[M]. 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2: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