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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祝嘉先生

2022-07-13薛龙春

大学书法 2022年3期
关键词:碑学书坛写字

⊙ 薛龙春

“龟甲出土吾堕地”,这是祝嘉先生的一方常用印。

我认识祝嘉先生在1990年,那时我在苏州读大学。我的写作老师刚刚写了篇关于祝老的报告文学发表在《雨花杂志》上,于是我请他写了张纸条,打算前去拜访。这个时候,我读的有关书法的书籍尚少,但祝老的《书学史》和《书学论集》却是枕边常备的。有了这点底,便鼓起勇气敲开了南门二村祝老的寓所。

我当时20岁还不到,祝老却已90开外。他身材不高,走路时脚不离地,只是前后挪动。讲起话来中气十足,有浓重的广东口音,所以声音再大,我也听不明白。由于双耳重听,我讲的话他基本听不见。所以大部分时候,我们要靠笔谈。他的书桌上预备了很多小纸片,供来人写画。

祝老的书桌上还有件奇特的东西,是很多层宣纸裱在一起的,纸面黑黝黝的,他平常练字,常蘸清水在上面写,清水在黑纸上毫发毕现,与后来风行的水写纸是一个道理。今天的书家往往写张字就能换好几箱红星纸,但祝老没赶上这个好时代。他晚年的生活平淡无奇,就是读书写字,从没有卖字的喜悦与烦恼。

直到晚年,祝老每天仍坚持练字。我去见他的时候,他常用这“千层纸”临《月仪帖》和《瘗鹤铭》给我看。祝老临帖极勤,篆、隶、楷、草、行、章,各体都学,许多碑帖达到数百遍之多。因为临的东西太多,以至临什么都不太像。孙过庭曾经说“偏工易就,尽善难求”,由此可见祝老在书法上的雄心。昔人论张芝学书,池水尽墨,是说张芝用笔精熟。祝老书学的成就,也与他的精熟过人分不开。祝老写字,强调“全身力到”,双脚取蹲势,左手五指撑着桌面,执笔紧而运笔涩,行笔时若有沙沙声。碑学追求壮美,追求浑厚与劲健。“全身力到”,可视为康有为理论的发挥,当然也有人对这种极端的做法不以为然。今人论碑学,常以为力有余而韵不足,有朴略无文之弊。这种说法或针对碑学末流而言,有清以来的碑学大家何绍基、赵之谦、康有为、于右任、徐生翁等人皆兼有力量与韵致,祝老的书风堪称继响。有趣的是,祝老的作品上时常钤“无常师”和“胆胆胆”两方闲章,典出韩愈《师说》与元代的鲜于枢,所指的正是博涉多优与气势恢宏,因此,我将之视为祝老书法的两翼。

祝老对后生极为平易,有问必答,诲人不倦。有言语不能及处,必口诀手授。但品评书家却十分苛严。祝老论现代书家,只有沈寐叟、谢无量、马一浮与吕凤子四人可称作者,至于当代书家,能看得过去的更是百不得一。他曾对着一本当代书展的作品集,一页页地批点给我听,印象中只有一位年轻人尚得嘉许,其余名家一概不予认可。末了我问他:“这样看来现在没有写得好的人了?”他意味深长地说:“肯定有,但不在展览会上,在民间。”祝老这句话,若放到今天这个展览会办滥的时代来讲,也许更加贴切。当时他这么说,未免不是出于一种愤怒。据我所知,由于祝老经常在公开场合发逆耳之论,许多学术会议都不敢邀请他,更没有书法组织来重视他。人大抵是不喜欢听真话的,而祝老太较真。和南京的几位老书家相比,祝老的晚境算是寂寞的。然而,正是这种寂寞,成就了他的孤岸与脱俗。

祝老的认真,不仅表现在他急切要求匡正书坛的风气——这些文字主要集中于他逝世之后才出版的《逆耳集》中,而且表现在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中。在我的印象里,祝老的书房极为整洁,他很多常用书都是一摞摞放在一张台子上的,每次取用,他都记得第几排第几本,用完之后,必然放回原处。有一次,他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我随手翻台子上的《书谱》杂志,他不时提醒我记得看好后按顺序放好,我应了好多次,他还是不放心,最后我只好不看了。1992年春天,我来到南京一家报社实习,有家晚报的编辑托我约祝老题写报头,他一下子寄给我好多份,并且在信中说自己“反复书写,本领不过如此”。这家晚报后来还刊登了一篇关于祝老的报道,是我和另外一位记者合作的。他收到报纸之后,写信指出文章的两个失误:一是他写《书学史》是八个月的晚上,不包括白天(我们写成了八个月);一是他的老师胡仁陔善书法,不会画画(我们写成了善书画)。希望有机会能更正。可是,有谁会在意这两个失误呢?哪个报纸愿意花版面来做这样的更正呢?但这话不能跟祝老讲。好在我1992年6月毕业之前去见祝老,他已经忘了这事。祝老很早就答应毕业前送我件作品做纪念,那一次我买了张夹宣(祝老素喜很厚的夹宣)到他家,留了个家庭地址,请他直接寄去。但没两天我就收到他一封信,告诉我作品已经写好,有时间来取,最后一行小字说:“你家乡的地址都未写清楚,今后要慎。”祝老的这个告诫,至今还常常浮现在脑际,让我做什么事都不敢马虎。

祝嘉 致薛龙春信札

祝老给我写的是张条幅,杜甫的名句“笔落惊风雨”。用笔沉雄,气势撼人,令人有屈铁、枯藤之想,我一直珍藏在身边。在我的内心,祝老与其说是位理论家,毋宁说是位艺术家。他的书学理论主要是碑学的创作论,换句话说,是他创作经验的系统呈现,虽不乏创见,但并未突破包、康的藩篱。而他的艺术创作,尤其是行书、楷书与章草,有很高的造诣。既有明确的审美指向,亦体现出非凡的创作技巧,有人所不可及处。

今天的书坛,早已不是祝老当年所了解的书坛。虽然看上去繁荣,但标准的缺席,引起人们普遍的焦虑。书法创作究竟哪条路是正确的?碑学?帖学?还是碑帖结合?讲究力量还是追求巧丽?专写一路还是遍临百家?临帖要像还是不像?执笔要紧还是松?纸张要薄还是厚?……可以说,祝嘉先生是一个比较极端的范例,他的成功,让我们明白,以上的问题并没有非此即彼的答案。祝老曾经说,书法首先是写字,最终是自然。我想,能做到自然地写字,无论哪种路径,总能殊途同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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