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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的界限:卢卡奇对资产阶级思想二律背反的考察

2022-07-10牛志强

西部学刊 2022年11期
关键词:卢卡奇

摘要:近代哲学试图通过理性构架出包容一切的形式体系,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提出用理性主义建构普遍适用的体系,一定会触碰到“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界限,在方法论上无法将“非理性”溶化为“理性”,难以解决形式与内容等矛盾。卢卡奇通过对资产阶级思想二律背反的考察,发现近代批判哲学的伟大与悲剧之处在于,它企图解决“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断裂,但无论是康德在实践领域的尝试,抑或黑格尔的逻辑学都无法真正解决二律背反。卢卡奇认为只有无产阶级能够作为同一的主客体、行为的主体,真正地解决二律背反。

关键词:卢卡奇;近代批判哲学;二律背反

中图分类号:B089.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2)11-0037-04

卢卡奇是匈牙利著名的哲学家和文学批评家,在二十世纪马克思主义的演进中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1923年,他以著名的《历史与阶级意识》开启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被誉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创始者和奠基人。《物化和无产阶级意识》是卢卡奇经典著作《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最核心、着墨最多的章节,详细阐述了他对资本主义社会广泛存在的物化现象的分析与批判。在该章节的第二部分《资产阶级思想的二律背反》中,卢卡奇延续章节第一部分《物化现象》的观点,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现象不仅存在于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同时也发生在人的主观意识层面。因此,卢卡奇考察了建立在资本主义社会物化基础之上的近代哲学,特别是德国古典哲学的代表——康德与黑格尔的哲学,对资产阶级思想二律背反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一、卢卡奇对近代哲学的总体考察

卢卡奇认为近代批判哲学是产生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思想,它成长于社会生产的物质基础之上,必然受到资本主义社会中物化现象的影响,这一点与古希腊哲学具有相似之处。但是由于古希腊哲学与近代哲学所依靠的社会生产基础不同,故前者尽管在思想上经历了物化现象,但现实社会的存在形式落后于思想。因此,两者所面对的问题及解答并不相同。卢卡奇提出新旧哲学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近代哲学把以往哲学对客体的关注转移到主客体的关系之上,特别是转到对主体的关注。在此意义上,一切客体不再是独立于主体之外的存在,而是哲学以数学与几何学的方法为指导和标准,设计、构造而成的“对象”。近代哲学通过理性把握全部对象,试图使整体理性化,将理性的范畴提升为普遍的范畴,据此确定知识的客观性。因此,近代哲学的发展思路是“因为认识的对象是由我们创造出来的,因此它就是能够被我们认识的;以及只要认识的对象是由我们创造出来的,那么它就是能够被我们认识的”[1]184。这一转向由康德的“哥白尼革命”①作出了激进表达,体现了一种重新运用理性主义构建形式体系的倾向。

卢卡奇敏锐地指出,近代哲学未经批判便武断地将形式的和数学的、理性的认识等同于人的全部认识能力。对近代哲学进行溯源可以发现,这种对认识能力的认识只是在其兴起之初具有决定性意义。一方面,同中世纪思想斗争之时,近代哲学要求使用理性破除蒙昧,运用形式体系探索并解释现象;另一方面,近代科学与近代哲学具有密切关系。近代科学发现了隐藏在自然界之中的规律,近代哲学家以此推论作为自然存在物的人及其发展出的人类社会,也必然服从于某种社会规律,当然也可以为理性所把握。此外,近代科学所使用的方法也被哲学吸收。但是,卢卡奇认为“理性主义就是一种形式体系,它和现象的这样一个方面有关,这个方面是知性可以把握的、是知性可以创造的,并因而是知性可以控制、可以预见和可以计算的”[1]186。理性主义的共性就在于,它是与内容相割裂的纯形式体系,其发挥作用的实际状况与作用于何种内容有关。形式覆盖于不同的质料之上会产生根本性的差异,并非始终产生一致的作用,而是不同的作用。同时,不同的形式体系之间也存在着根本性差异。从前的理性主义是一种“部分性”的形式体系,在探索禁锢于非理性中的终极问题时,从前的理性主义难以把握本质的缺陷就更加明显。相反,近代理性主义虽然也是纯形式体系,但是因为成长于资本主义生产基础之上,受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物化现象的影响,试图将一切社会生活数量化以方便计算,它也越来越试图将社会与自然的全部现象纳入到自身之中。

卢卡奇认为“任何一个理性形式体系都要碰到非理性的界限或限制的绝对必然性”[1]187。从前的理性主义只是一种“部分性”体系,在设计之初就限定在纯粹的理性领域,经验世界与彼岸世界被设想为独立于形式体系外的非理性世界,因此从前的理性主义只是作为一种达成目标的手段,不会产生方法论问题,与非理性之间仅表现为一种理性与经验之间的矛盾。但是,从前的与近代理性主义的质的差异就在于近代理性主义试图“将一种形式塑造为普遍适用的范畴”[1]187。理性与经验的矛盾会逐渐深化为主体与客体、自由与必然等矛盾。因此,在卢卡奇看来,近代理性主义的情况是,它试图越过理性的界限是不可能成功的,如果强行将“非理性”溶化为“理性”,使其成为形式体系的对象,最终结果只会导致整个形式体系被瓦解。

二、卢卡奇对康德哲学的考察

如果“物化现象”是资本主义时期的社会现实,那么自康德开创并由黑格尔发展至顶峰的德国古典哲学就是物化现象在思想领域的典型表现。卢卡奇认为近代理性主义的情况在康德哲学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并对康德在认识领域设立“自在之物”的作用与在道德领域寻求解决途径进行了考察。

康德哲学的提出是为了应对休谟怀疑论的挑战,回答先天综合判断何以可能的问题,通過考察主体的认识能力及其界限,为科学知识寻找牢固的基础,重建形而上学。“自在之物”的设立正是出于这一目的。康德将人的认识能力划分为:感性直观的被动接受能力、知性范畴的构成和判断能力与理性的推理能力。所以,认识领域的“自在之物”概念在康德哲学中也相应具有多种内涵:在感性认识中作为感性材料来源,在知性认识中作为认识能力的界限,在理性认识中作为理念。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将主体之外的客观世界区分为现象界和“自在之物”(本体界),人的感性认识作为一种被动接受的能力,具有先天时空直观形式,在受到“自在之物”的刺激之后形成杂多的感性材料。感性无法处理杂多的经验材料,只是为知性提供内容,有待于知性范畴(形式)覆于其上形成对现象界的普遍必然性认识,而始终无法认识到“自在之物”本身。康德认为从感性直观到知性范畴的一系列过程,是人的认识能力确定的界限。但人的理性推理能力总是越过“自在之物”划定的界限,妄图运用知性范畴形成对超验事物的认识,由于知性能力只能应用于现象界,无法作用于本体界,最终只会造成二律背反。结合卢卡奇对近代哲学的考察可以发现,康德哲学正是通过“哥白尼革命”式的主体转向,使客观世界成为主体构成的对象,试图将其纳入理性主义的体系,最终却仍无法溶化为非理性。但是,康德并非没有意识到“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矛盾,其“自在之物”概念就是体现。

虽然“自在之物”在康德哲学中发挥着不同的作用,但是在卢卡奇看来这些都表现为将理性主义等同于(被抽象的、形式的和理性化的)人全部的认识能力后的理性的界限。卢卡奇认为对“自在之物”的理解可以归结为形式与内容的两个问题组:一是“物质的”问题,即可以被形式化的内容,关于人认识的经验性来源的问题。二是整体的和认识实质的问题,即不可形式化的内容。两个问题可做如下理解:第二个问题在《纯粹理性批判》先验分析论的论证中,知性只能通过感性提供的对象进行思维,无法越过“自在之物”的界碑去认识经验之外的事物。在先验辩证论的论证中,康德否认理性推理能力可以认识到“最终对象”,他严格区分了现象与本体,“自在之物”作为不可认识的对象(上帝、灵魂)与可认识的现象之间是相对立的,在此意义上杜绝了理性把握“自在之物”的可能性,亦即没有强行将“非理性”溶化为理性。因此,在卢卡奇看来第一个问题组即形式与内容关系问题,是康德“自在之物”方法论问题的核心,具体展现为形式可否把握内容,“经验的事实就其真实性而言,是否可以看作是‘既定的’,或是它们这一既定性是否会溶化为理性的形式,也就是是否可设想为是由我们‘知性’创造的。”然而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对此也作了否定回答。在此意义上,“自在之物”一方面作为可形式化的内容,成为知性可处理的经验材料;另一方面作为不可形式化的内容,即作为本体和理念是不可被认识的。卢卡奇认为近代理性主义看似包容一切的形式体系,实际上只是运用理性预设的原则,强行将各种针对不同问题的“部分性”体系进行人为结合,黏合成整体的体系。从形式侧视之,近代理性主义受到数学和几何学方法的影响,通过预设原则构建出的体系,其结论已经预设在原则之中,自然会由原则推导出来。从内容侧或事实侧视之,纯形式的体系无法从原则上推导出内容,所以只能将内容当作既定的事实或非理性,并试图通过主体将其设计、构造成为对象的方式纳入到体系之内。

康德认识到“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矛盾显然无法在认识论领域得到解决,所以他将思路转向内在发展道路,即道德实践领域,在《实践理性批判》中试图通过实践克服理论上的局限性。康德认为实践的行为主体是被预设为主客体同一,将其视为全部内容的创造者,将形式与内容、现象与本体、自由与必然诸矛盾都作为这一主体的产物,在此意义上,所有客体都是由主体创造的,也就不存在理性的界限、彼岸世界的“自在之物”。但是,在卢卡奇看来,康德会因此面临比认识领域更高的哲学困境:一方面,只能在道德行为的主体中探寻主客体的关系;另一方面,在道德领域,现象界的认识与本体界的道德断裂、纯粹形式与既定事实内容之间的分裂更为明显。因为拥有自由意志的道德主体,同样隶属于自然界,不可能完全断开与经验世界的关系。所以,康德在道德本体领域尝试解决形式与内容的分离仍然是失败的。

三、卢卡奇对黑格尔哲学的考察

卢卡奇认为德国哲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自觉意识到问题,并试图解决问题。它在认清“理性”与“非理性”的界限之后,并没有将已有的既定事实视为不存在的东西,没有选择忽略或抛弃,而是牢牢抓住了既定事实的非理性特征,试图通过纯形式的体系将其溶化进体系之内。在卢卡奇看来,这也正是德国哲学悲剧之所在。近代理性主义试图构建的形式体系是普遍必然的万能体系,这要求它必须处理、溶化既定性内容的问题,否则既定性对于必然的体系而言就是“偶然性”,体系失去了应有之义。因此,卢卡奇指出近代理性主义陷入了两难困境,即:要么承认既定事实的“非理性”特征,放弃体系化的要求与建立无所不包的形式体系的意图;要么仍然坚持构建纯粹形式化体系,但是既定内容不再是可被理性化的,体系依然不具有普遍必然性。产生这种两难困境的方法论根源是数学与几何学的方法,卢卡奇认为数学与几何学建立纯粹形式体系的意图是可行的,因为数学与几何学的“非理性”仍然是抽象的,而非既定的,在此意义上理性创造和把握非理性是同一的。但哲学的非理性是既定事实,社会现实与试图把握现实的理性是割裂开的。康德的尝试是失败的,但無疑为德国古典哲学提供了或许可行的路径,即发现和指出“行为主体”,接下来卢卡奇对黑格尔的哲学进行考察。

卢卡奇认为黑格尔继承了德国古典哲学的寻求路径,对主体的理解没有停留在认识主体,使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在了辩证法。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明确表达了自己的主导原则,即“不仅把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为实体,而且同样理解表述为主体”[2]。实体即主体是通过概念辩证法实现的,在此意义上,主体是使运动成为可能的逻辑主体。在卢卡奇看来,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与《逻辑学》中溶化了从前主体与客体的僵硬的非此即彼状态,主体与客体之间呈现出流动变化的样态。在“实体即主体”的原则之下,主体既是创造者又是自身的产物,它在创造的世界(同时也是自身)中运动,这样主体与客体、自由与必然等问题才算看作解决。接着,卢卡奇指出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贡献在于,他发现了以往隐藏在问题背后的解决道路,突出了以后哲学的真正基础与秩序,即真正的实体——历史。对于以往的理性主义来说,历史是认识的障碍。因为理性主义的纯粹形式体系的构建与运用,需要既定的不可改变的内容,所以形式体系的特征是封闭性,已溶化内容“适应”了形式便不再改变,能够不断生成变化的历史对于封闭体系而言就具有了“非理性”的性质,对此理性主义只能进行可能性猜测,而无法将其作为确定的东西囊括在体系中。因此,卢卡奇认为只有不断处于生成变化的历史才能够消除事物彼此之间的僵硬样态,从而使“自在之物”的“个别内容的具体性与总体性表现为积极地转向统一”[1]231。在此基础上,历史打破了形式体系将人的全部运动视为意识活动、将历史创造物视为异在的局限,历史和全部现实(历史环境的产物)作为客体是主体创造出来的。

卢卡奇指出,现在问题重新回到“行为主体”。如前所述,“历史”作为实体的方法论意义在于主体通过实践创造出客体,客体不再是异在,从而实现了真正的主客体的统一。但是,作为历史主体的“我们”,即历史的真正行为主体仍然没有得到确定。黑格尔认为这一行为主体是世界精神的具体形态,这显然重回到抽象的概念中。历史是世界精神的展开,而不是行为者的实践创造,行为主体只是将先验的历史蓝图实现出来,因此行为对于行为者而言是先验的。卢卡奇认为,首先,由于并未发现历史的真正主体,所以黑格尔只能在彼岸世界中找到了绝对精神,整个体系回到了以绝对精神为预设原则,重新建立理性主义的形式体系[3]。历史也因此重新成为了“部分性”体系,而与其他部分性体系强行结合成为总体的体系,历史在总体的体系中溶化为既定的内容,会再次成为非理性的“自在之物”。鉴于此,便重新陷进二律背反的困境。其次,绝对精神作为行为主体,理解历史就需要回到绝对精神之中,而绝对精神既是起点亦是终点,这导致黑格尔预设了历史的终点。因此在现实中,一方面,他视自己的哲学体系是前人发展历史的终点,即真理;另一方面,会得出普鲁士王国复辟是历史寻找的终点的结论。最后,绝对精神只是抽象地创造了历史,行为主体的作用变成了纯粹的概念神话,而不是现实的社会历史,使得原本积极的见解与尝试重新跌回到形式与内容、主体与客体、自由与必然等断裂之中。因此,黑格尔的尝试无疑也失败了。

四、卢卡奇对总体性哲学的探索

在对资产阶级思想二律背反进行细致考察之后,卢卡奇提出近代哲学自觉意识到了理性的界限,并试图解决由于物化现象导致的社会生活的割裂。但是,近代哲学家们只是从思想上表达了二律背反,并且也只是在思想维度去解决二律背反。因此,其结论和成果是“对资产阶级社会的完全思想上再现和先验的推演”[1]235。卢卡奇认为二律背反是资本主义社会产生出来的,同时也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古典哲学探索出了解决二律背反局限的可能路径,但是并未找到真正的主客体统一的行为主体,因此必须将这种转变完成下去。卢卡奇认为能够作为同一主体—客体,能够创造历史的行为主体,就是无产阶级,并在《物化现象》的第三部分《无产阶级立场》对此进行了探析。

注释:

①哥白尼革命:德国康德哲学用语,喻指其批判方法在哲学上产生的影响。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第2版序言中把他的批判方法看成是向自然提出问题,要求自然答复。这不同于以前的理性受教于自然就是理性反映自然的方法,这种批判方法从主观到客观而不是从客观到主观,就像哥白尼体系把托勒密体系中的太阳围绕地球转改成地球绕日旋转。此即他所设想的批判哲学的哥白尼革命。

参考文献:

[1]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杜章志,任立,燕宏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

[2]黑格尔.精神现象学[M].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10.

[3]赵少男.理性与非理性的断裂——卢卡奇对资产阶级思想二律背反的考察[J].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7(5).

作者简介:牛志强(1998—),男,汉族,辽宁瓦房店人,单位为辽宁大学哲学院,研究方向为国外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伦理学。

(责任编辑:冯小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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