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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祖与造新①
——袁焕仙《醉后之光》对折子戏《醉打山门》的公案化重叙

2022-07-05广州大学音乐舞蹈学院广东广州510006

关键词:山门鲁智深禅宗

周 钟(广州大学 音乐舞蹈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盐亭老人袁焕仙,南怀瑾之师,为近代禅宗大德、士人领袖,其主持的维摩精舍,对中国近现代佛学乃至传统文化之复兴影响深远。1942 年,袁焕仙掩关于灌县(今都江堰市)灵岩寺,历时数月。就在此间,他以昆曲折子戏《醉打山门》为蓝本,改编创作了川剧《醉后之光》,并设素筵邀众、付之弦歌,以此作为开示禅机、接引后学之方便,是为中国近代戏剧史、禅宗史上一桩非常特殊的事件。

《醉打山门》为传奇《虎囊弹》中之一折,又称《山门》《山亭》,讲述的是鲁智深不耐寺院生活,下山巧遇酒贩,狂饮而醉闹山门的故事。袁焕仙改编《醉打山门》而作《醉后之光》,主要体现在角色内涵、人物关系和演出目的的变化上,并重写、增加了大量富有意味的对白、唱词、禅偈和表演而使其具有类似于禅宗公案的作用,也就是回归了晋唐时期戏剧艺术勃兴之初的唱导功能——“宣唱法理,开导众心”。这使得该剧作兼有多重属性而具多重文化价值。

一、历史逻辑和改编路径

中国说唱、戏曲艺术之源头,虽可追溯久远,然其真正规模化的肇始发展,却是在魏晋至隋唐期间,与佛教的传入和兴盛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一方面,唱导、俗讲等宣教形式,直接演化成民间说唱艺术,而舞台化的表现形式又形成了戏曲的基本面貌,至今仍可从不少唱腔、过门中听到梵呗、佛曲的遗迹,并有以“说法中现身”“现身中说法”概括和区分说唱、戏曲的传统。另一方面,唱导、俗讲的底本——唱导文、讲经文、变文等,与中国上古神话、汉魏六朝志怪小说及乐府诗合流,逐渐成为中国俗文学的主流,经词话、话本、南戏、杂剧、宝卷、传奇等各种艺术形式之繁衍,成为说唱和戏曲的戏剧文本和叙事框架,在我国文学史上影响极大。其佛禅基因也一并流传下来,如各剧中常见的僧尼、鬼神、阴阳两世等因素,乃至于在明清章回体小说中仍以分合、无常、色空、因果为其主题和主旨,且体式亦保持了佛经、变文中的散韵文相间、长行与偈颂结合的特征,四大名著就是典型代表。故袁焕仙对《醉打山门》的改造,使其回归唱导功能,是戏剧文化史上一种非常少见的返祖现象。

《醉后之光》与《醉打山门》在情节架构上差别不大,也是下山、强饮、醉打三个环节,但这三个环节的立意和内容均发生了本质变化。因此,从改写的体量和旨趣来看,《醉后之光》其实算是一出全新的戏了。要言之,袁焕仙对《醉打山门》的改编和再创作主要包括以下5 个关键点:

第一,鲁智深虽仍属净行,但角色已从“杀人心性未全降”的酒肉和尚,变成“有些气息”、一片平常心的禅者。因此,虽然这样的鲁智深还是会饮酒,但其内涵已从贪图饮食、口腹之欲的破戒、放逸行为,转变为接应禅机、直截根源的禅门作略。同样的,鲁智深下山的目的也从放肆一回,转变为一场兴之所至的秋游。

第二,酒贩(鲁智深所遇卖酒人)的行当从丑行转变为末行,这是基于角色年龄、作用和重要性而做出的改变。《醉打山门》中的酒贩是个串场、辅助性的青年滑稽角色,只因在五台山上营生而遵智真长老法旨不卖酒与鲁智深,后被后者强抢而去。《醉后之光》中的酒贩却是个与鲁智深等量齐观的重要角色,其形象变成了戴髯口的老伯(剧中又自称隐者、屠龙人、天涯客),若从禅宗语境和袁焕仙创作思路理解,实际代表了智慧与慈悲兼具的度人菩萨。

第三,鲁智深、酒贩二人关系反转。《醉打山门》中二人戏剧关系主要就是遭遇而强饮,并无过多可引申之处,只有鲁智深让酒贩“放下”酒桶的情节,从释义学角度来看,隐含点化酒贩之意,但不明显。在《醉后之光》中则变成了卖酒老伯有意度化鲁智深而故设禅机,鲁智深也因此得了好处,有所顿悟,为之后醉打山门提供了新的动因。

第四,鲁智深醉打对象从半山亭、山门护法哼哈二将(即《水浒传》中金刚力士)塑像及僧众,变为哼哈二将、天王殿中的四大天王、弥勒菩萨塑像,山亭因无关改编宗旨而被省略。其醉打动因也由醉狂,转为现身说法,即打消参禅者对名相、人法的执着,这是典型的禅师做派、宗门手眼,实际上就是袁焕仙借戏曲开导观众。

第五,《醉后之光》的演出目的从《醉打山门》以唱念做打娱乐观众,变为了开示禅机、启发心性、接引后学,也即回归“宣唱法理,开导众心”之唱导本怀,故名之为“光”,谓鲁智深假醉而实醒,透见慧光。

为方便直观比对,兹将相关要素列表如下:

应该说,《醉打山门》中的有些词曲本来就具有禅味,这是改编的一个重要基础。其中最著名的当属鲁智深拜别师父时所唱的《寄生草》:

漫拭(一作揾)英雄泪,相辞(一作离)乞士(一作处士)家。谢(恁个)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敢辞却(一作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在《红楼梦》中,这支曲子被赋予了重要意义,甚至作为全书的文眼预示了贾宝玉的人生归宿。第二十二回中,薛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即《醉打山门》),称赏其“排场又好,词藻更妙”,一套北《点绛唇》(《寄生草》是套曲中的一支曲子)“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寄生草》“填得极妙”,贾宝玉听后“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还用“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表达自己的襟怀。

若进一步追溯,我们会发现这一基因在《水浒传》中本就有,如《醉打山门》中智真长老赠别鲁智深的偈子——“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性而寂”,就出自《水浒传》第九十回(《虎囊弹》作者将此偈提前),第五回智真长老对鲁智深另有“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的预言。凡读过《坛经》的人一看便知,这都是模仿五祖弘忍嘱咐六祖惠能的偈子:“逢怀则止,遇会则藏。”惠能对惠明也说过:“逢袁则止,遇蒙则居。”这种特殊的表述在禅宗传承中多次出现,如禅宗初祖达摩来华之前,其师般若多罗嘱其“莫向南留”,马祖道一对丹霞天然说的“遇留而止”。如此一来,终究还是追溯到了经文、灯录中去,这也体现中国文学艺术的一大特点,从中可见佛教特别是禅宗对中国文化影响之深。

二、戏剧冲突的禅化与展开

作为一代宗匠,当袁焕仙以禅师的目光看待《醉打山门》时,这个流传久远而富于冲击力的故事便焕发出新的生机和可能性。《醉后之光》从禅宗旨趣和公案叙事方式出发,对“鲁智深醉打山门”的意蕴进行了重新阐释和发挥,使其呈现方式更符合禅宗语境,行为语言更能“直指人心”。下文按剧情三个主要环节,对《醉打山门》和《醉后之光》的剧情推进和细节处理做一比较,从中可见《醉后之光》的立意营造。

(一)下山

“思凡”“下山”是明清人本主义思潮的一个标志性意向,在文艺作品中多次出现,著名者如《孽海记》,虽冠以僧道事,实则体现了时代追求正逐渐冲破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礼教束缚和人性压迫,转向对世俗生活的渴望、肯定和人欲的合法化,其本质和发生时间皆近于西方文艺复兴。鲁智深素性嗜酒,因不耐寺中清冷生活溜出山门,故其“思凡”“下山”也有这方面的意味,但又不止于人性复苏的浅显表达,反而通过“禅”的世出世间的平等一贯性,将山上山下、出世尘世打通,最终归于不二、见性、任运的禅宗旨趣,也从更高明的层面回击了理学的二元对立世界观。这在《醉打山门》中已初露端倪,在《醉后之光》中则有进一步发挥。

《醉打山门》开始,鲁智深道:

(唱)树木槎丫,峰峦如画,堪潇洒。闷杀洒家,烦恼倒似那天来大。(白)削发披缁改旧装,杀人心性未全降。平生不晓经和忏,吃饭穿衣是所长。

《醉后之光》中未提“天大的烦恼”,只道:“佛座拈花余贝叶,樽前含笑看人头。琴剑埋光易,英雄寂寞难,西风黄叶交乱,等闲吹过十二栏干。”全是新写内容,暗示智深抱负,唯从“吃饭穿衣是所长”一句中化出一段定场白:

俺鲁智深自披剃以来,而春而秋不觉时逾半稔。禅门清寂,实无所谓奇特,亦非别有专长,每日照常啖饭,依旧饮茶。今日秋高气朗,有心出寺,睹睹山景,以消烦闷,还须斜扣单扉,随场游览则可。

这是因为以平常心、无分别心过活,正是禅家宗旨、行持作略,故不知经忏、除茶饭外别无所长,并不是说鲁智深做和尚不合格,恰恰指明其是个真正的禅僧,并以此启发观众打消虚妄分别和希求心。对于鲁智深出寺下山的目的,则一笔带过,语调平和,但在《醉打山门》中却是发了一通牢骚,无非离了酒肉、口淡形瘦一类的怨言粗话。

之后是对沿途景色的描述,《醉后之光》在《醉打山门》原有的宫殿、群峰、松木、云霞等元素外,还增加了一段对山门外小桥、溪水、池塘、阡陌等田园风光的描绘。最重要的变化当属游玩者的心境,后者终归“说甚么袈裟披处千年话,好教俺悲今吊古,止不住忿恨嗟呀”,仍然摆脱不了英雄末路的嗟叹;前者则更多了几分赏玩景色的兴致、意趣,最后“就盘石放下了身心一片”,完全看淡、放下了快意恩仇、人我是非和多舛命运,颇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豁达襟怀和禅者风范。这为后面悟道提供了先决条件。

(二)强饮

鲁智深下得山来,适逢有人正上山卖酒,便上前沽饮。酒贩因依靠山寺营生,又有智真长老法旨约束,只卖给寺中工人,不愿卖给出家人吃。鲁智深饥渴难耐,气恼之下,强将两桶酒都吃了。《醉打山门》强饮一段,通过净、丑互动来表现,充满生趣,有一定的喜剧性,主要为对白和做打,其中也不乏一些充满禅理的戏词。比如酒贩的山歌:“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了)旧刀枪。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子个)王。”又如鲁智深对斋僧的说法:“你不晓得,酒肉斋僧,功德最大。”看似歪理邪说、荒诞不经,实则打了个机锋,对禅宗大意有一定了解的人才能会意。此外,鲁智深叫酒贩“放下”酒桶的情节,虽然从文本和表演来说,看不出什么其他用意,但“放下”一词在禅门中确有提纲挈领之义。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有以上这些释义,但终究只是从研究者角度的诠释,未必就是原作本意,并且从演出现场来看,此段还是以娱乐观众为唯一目的,演员和观众也来不及去想那许多道理,如“酒肉斋僧”等只当包袱、笑点看待。

面对《醉打山门》的原有剧情,袁焕仙在《醉后之光》中对强饮一段进行了重新创作,关键点也从“酒”转向了“悟”。与之配套的,如前文所述,酒贩由青年小丑,变为了末行老伯,其角色功能也从被动的插科打诨、配合主角,变为了主动设机度化鲁智深,其角色重要性与鲁智深等量齐观。

首先,鲁智深和酒贩各自多了一节前戏。一方面,看到“穿山径,担瓮而前”的酒贩后,鲁智深便说:“秋高意远,山水可人,仔细思量,万化如寄。这些时候觅俺的身心倒也了不可得。”此处是借用了禅宗二祖慧可“觅心了不可得”公案,预示待有人为其安心,一如达摩为慧可安心。之后又道:“何来贩客送沽,使俺胸中顿生渴想,俺不免踞此盘石,小坐片时,待他到来,饱饮一回,有何不可?正是一回渴饮思吞海,几度心狂欲上天。好呀!你看他酒担儿竟向这来也。凑兴呀凑兴!”特别是两句诗表露心志,其精神心理状态,正在将悟未悟、呼之欲出之时,而“他酒担儿竟向这来”在《醉打山门》中是一种巧遇,在这里却是有意为之。另一方面,酒贩的上场亮相颇为正式,自报家门中饱含禅理,多有警言,是《醉打山门》中所无的:

(末扮隐者荷担上唱)世上人失却了一双眼,贪财贪色肆狂癫,把生死二字全不管,不杀不盗便淫奸。明明白白四大幻,眼睁睁把个事看之不穿,我屠龙人今变作乡村小贩,下苦口要唤醒世上痴顽。(白)……每日越陌度阡,贩沽为业,借以潇洒俺自己襟怀,而且要缁素他世上人的清浊。今日秋高气爽,正好荷担前行。正是万里河山带笑看,亦无凡圣亦无贤。漫言渴饮思吞海,杖头可有沽酒钱?

贩客乃隐者,随缘化四方,其中四句诗是文眼,“万里河山带笑看,亦无凡圣亦无贤”表明其见地,“漫言渴饮思吞海,杖头可有沽酒钱”是在试问鲁智深及所有学道人,想要开悟见道,是否有那个根器?即俚语所谓“是不是那块料”,这是典型的禅家隐语。

接下来,鲁智深便把酒贩叫住,后者顺势道:“既如此俺与你放下重担。”卖酒老伯放下肩上挑酒重担,实则要卸去鲁智深心中重担。二人机锋转语便围绕酒展开,但实际上说的并非是酒,而指向禅宗所谓“法性”“真如”,这与《醉打山门》有着根本的不同。鲁智深先是有意试探瓮中何物,老伯就出了一个字谜让他猜:“也非大道也非泉,一吸争夸斗十千。不为东山无贺老,等闭谁肯掉回船。”鲁智深猜出答案是酒,并向老者化缘,使其以酒斋僧。“天涯客自叹:‘俺看这个师僧倒也有些气息,倒也有些来由,……不免借此两瓮清酒,设个机关,他若解之得开,转身得过,那么便是钓尽千江,获得巨鳞,俺便舍两瓮黄汤,供他饱饮一顿。’”这里借用的是船子和尚接引善会禅师的公案,更点出了酒贩的心迹和真实身份,于是做状相请:

(末抽出短刀横架瓮上,怒气叉腰,一足踏瓮,一足立地介白,连连单捶)请请。(净熟视状背介)俺观此老,真实内蕴,精华外发,翩翩如云中鹤,冉冉似尘外仙。抽出腰刀,横压酒瓮之上,一足踏地,两手叉腰,怒气汹汹,俨若天神。

此时老者的举动是禅宗文化中一种特有的表演行为和开示方式,在灯录中存有大量同一性质的公案记载,其关键在于直下见性,不可落于言筌和逻辑思量,即“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故这个时候鲁智深若去分析解答,便和老者错过了,也难以醒悟,好在他很有智慧,应对得当:

(净)声声叫俺答话,口口叫俺答言,哼哼!你这勾当倒也瞒俺不得,骗俺不了,待俺上前,自有理会。老伯,(末)阇黎,(净)你看后面何物?(末)在哪里,(净)在这里,你去!(将末踢仆执刀启瓮见酒笑介)好酒!好酒!哈哈哈!(唱)起一腿将此老仆之在地,就腰刀劈开了两瓮卦皮,抱酒瓮似渴鲸无忌。(浪子作饮状介唱)哪管他玉山颓,醉倒如泥。

老者见此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十分高兴,暗起熟视道:“好爽朗的和尚!哈哈哈,这师僧皮肉下有些血气,他也知年迈人袖里藏机。”因为鲁智深的回应方式说明他会意了。这时老者为其更进一步、彻底醒悟,便以酒钱为由再设一机:

(末)这个师僧倒也可人,想俺踏遍江湖,今日始逢作家,不可轻易放过,待俺上前再为深深拶他一下。……(末)如此还来?(净)还什么来?(末)还我未饮以前的酒赀来!(净)是是是,老伯你要酒赀吗?请请请近身来,贫僧与你给给酒赀。

“还我未饮以前的酒赀来”从禅宗名句“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化出,是老者使出“杀人刀、活人剑”之紧要关头前的极其关键的一句,用今天的话讲就是“灵魂拷问”,成败在此一举。正在这时,“(末作起身起足,将净仆地,介白)去!(作急行状)正是一拳拳倒黄鹤楼,一脚脚翻鹦鹉洲。得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荷担下)。”其手眼似德山棒、临济喝,其下场又似船子和尚覆舟传法,只在去除鲁智深最后执着。到此时,鲁智深起身四顾无人,终于大彻大悟、惊喜不已:

明白了,哦!哈!哈!这下俺明白了。唉!踏破铁鞋寻不着,得来全不费功夫。哈哈哈!明白了,正是八个磨盘空里走,金毛狮子变作狗。意欲将身北斗藏,还须合掌南辰后。哦!哈哈哈!日已西斜,回寺去者。

其中四句偈是一首颇为正式的开悟诗,以隐喻的方式表达了鲁智深悟后对世界和人生的更新认识,同时也是袁焕仙抛给读者和观众的机锋和启示。

(三)醉打

在回寺途中经过半山亭时,鲁智深乘酒兴耍起了拳,结果“才把脚尖在那亭柱上略挨这么一下,着那鸟亭塌下了半边”。关于山亭一段,《醉后之光》直接删掉,这主要是因为其与袁焕仙破除学人执着的旨趣关系不大。不过从《醉打山门》来看,也多少有一些禅理在其中,比如鲁智深唱道:“只见那飘砖飞瓦也那似散花,差也不差,直恁哗!恰便似黄鹤楼打破随风化,守清规浑是假,一任的醉由咱。”此话乍看起来,是离经叛道的胡言乱语;但从禅理禅机来看,却是得道之人的大实话,契合禅宗的宗旨。

半山一声巨响被寺中僧人听到,又望见半山亭被打坍,想是鲁智深又吃醉了,惊惧之下赶忙关了山门、鸣钟擂鼓。鲁智深叫不开门,以火烧威胁,寺僧只得开门,鲁智深又打坏作为护法的哼哈二将塑像,双方便起冲突。后被智真长老制止,因其搅得众僧卷单而散,再难回护,便遣其往东京大相国寺。关于这一段,袁焕仙省略了叫门一节,扩写了捣毁塑像一节,缩写了发落一节。

在《醉打山门》中,鲁智深醉打哼哈二将的过程,主要是作为喜剧来处理。比如他问寺僧:“什么哼哈二将?”寺僧的回答很有意思:“个哼将军,专恼和尚吃酒肉,若是和尚吃了酒,拿起来一哼两半。这哈将军是个好人,说‘哈哈哈!且由他!’”于是鲁智深气恼之下用山门闩将之捣毁。而《醉后之光》中,袁焕仙赋予了这一戏剧冲突新的内涵,醉打之塑像除了山门左近的哼哈二将护法力士外,还增加了殿堂中的四大天王和大肚弥勒菩萨,这让醉打有了新的更明确的意义。

首先,鲁智深回寺后先打坏了哼哈二将、四大天王像:

(唱)这一个手持着黄伞一把,这一个怀中抱琵琶,这一个拔剑砍地下,这一个怒目又獠牙,哼哈将竖起拳,欲将谁打?……(唱)清平世岂容你撒野放夸,我在说你还在佯装做假?挺双眸,你胆敢怒眼瞧咱,气冲冲把你的头颅扭下也,免你逞骄傲,有我无他。(过场作扭打状)

为什么鲁智深如此气恼呢?表面上是醉酒发狂,实则心中有计较:

(指四天王介)细思这四个也不成话,静悄悄在一旁片言不发,明明是大骗局,六个一把,或是喜或是怒,射影含沙。眼睁睁一切事无碍无挂,平白地起风波,把人醉麻。越思越想越气,大奋老拳,送你等肝脑涂沙,(作打过场唱)一霎时皮面碎,现出草把。

这段话把禅理说得很透,一切本来现成,人们却执着于名相、自寻烦恼,而泥塑的里面只是草把。鲁智深打得“天王殿遍地尽泥渣,越看越想越异诧”,又把矛头指向弥勒塑像,从禅理来看,打“四天王”是为了破“人我执”,打“弥勒”是为了破“法我执”:

(指介)正当中还有个弥勒菩萨,无端开口在笑杀,惹得人说七又道八,把几句唯心唯识滥套话,骗尽了痴儿痴女走天涯,我不打你还说我在把你怕,这一拳俺便要连根而拔。(打介)香泥腐草委一坝,以免他世上人见了眼花,罢罢!

这种看似大逆不道的话只有禅宗人敢说,但霹雳手段正是慈悲心肠,其目的在于破尽一切染着、执取,从而抵达“真相”“实相”,故鲁智深自许:“这便是慈航普度观世音,任人说俺的胆儿天来大。”又说:

适才带醉归来,则见一群强盗,喜的在喜,怒的在怒,或持刀剑,或带拳头,一时恼了俺的情性,举起拳头一阵好打好打,只打得飞尘蔽天,落英满地,哈哈哈!(作呕介)这些时候俺的心中倒也潇洒,倒也快活。

鲁智深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似怒非怒间,把天王殿塑像全部打毁,这时身体倦了,就睡在了佛坛上(暗喻众生本来是佛)。与此同时,堂主、知客二僧闻声同去察看,发现“天王殿破碎纷纷”“哼哈将头颅打损,四天王一个无存,弥勒佛当中不见影”,于是撞钟击鼓,请和尚升座发落。至此即将剧终,袁焕仙对故事收尾的处理非常巧妙——此时鲁智深虽然已“醒”,却又不得不“醉”——仿佛余音绕梁:

(唱)白椎集众,要把俺逐,赤裸裸一片心,有谁识破?少时刻,听和尚亲口发落,毕竟是我错,他的错?都付与明眼人仔细摸索。迈开我英雄步,何须避躲,有谁知六六原来三十六?(白)耳听法鼓惊鸣、警钟频报,想必和尚升座,待俺上堂领话,正是不堪风唳鹤,况对月眠龙?(内喊)传鲁智深!(净)来了!(作醉状)哈哈哈哈!醉了醉了。

三、时空经纬中的意义拈提

通过上述比较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袁焕仙《醉后之光》对《醉打山门》的发挥和改造,既基于《虎囊弹》的原有要素,又是一种重新创作,使人耳目一新。如果说《醉打山门》的意义主要体现在戏剧本身,那么袁焕仙的《醉后之光》则具有多重意义。

第一,局内的意义。据释通宽回忆,“剧为焕师口哦,久乃笔之,藉稗官歌咏,写悲悯远怀,即事即理,滴滴显万法之如,为己为人,处处形君子之大,且初机入德之程,菩萨行化之雅,都于是乎在”。故“通宽窃揭而梓之,意者或有开士闻声契理,得意忘言”,这是袁焕仙创作《醉后之光》的本怀。通宽用禅人特有的语言描述了当时的盛景,今天看来其中不乏美学话语,并高推了声教(即乐教)在教化中的作用和地位:

焕师掩关灵岩,特张筵集戚好百余人,自唱《醉后之光》剧,享之潇洒清逸,音绕屋梁,抑扬开合,各尽其韵。彼时听众如醉如醒,如万壑鸣风,如银河泻影,如游钧天,如闻韶,如一切,总如而总不如,益知声教固不后于戒定等行、诗礼等学,抑亦处处杏坛,泗水鹫岭祗园者也!

第二,禅宗史和比较戏剧学的意义。六祖惠能云:“欲拟化他人,自须有方便。”禅宗是讲究善巧方便的,一部禅宗史其实就是历代祖师假借各种方便启迪后学的历史。远在释迦牟尼时代,就有佛陀奏乐度化干闼婆王、婆须蜜多比丘作那罗戏、大树紧那罗王弦歌宣流法音等以音乐、戏剧作为弘法舟楫、教化途径的公案和传说。公元1 世纪,被禅宗尊为天竺第十二祖的古印度诗人、戏剧家、音乐家和佛学家马鸣创作演出音乐戏剧《赖咤啝罗》,是禅宗史和印度戏剧史上非常重要的事件,对于考察印度戏剧的起源发展和社会功能具有重要价值。

据《付法藏因缘传》载,马鸣“于华氏城游行教化,欲度彼城诸众生故,作妙伎乐名《赖咤啝罗》,其音清雅、哀婉、调畅,宣说苦、空、无我之法”,先“令作乐者演畅斯音”,但“诸伎人不能解了,曲调音节皆悉乖错”,“尔时马鸣着白■衣入众伎中,自击钟鼓,调和琴瑟,音节哀雅,曲调成就,演宣诸法苦、空、无我。时此城中五百王子同时开悟”。可以说,袁焕仙以戏曲弘扬禅学,特别是以唱戏表演的方式接引学人,与1000 多年前的马鸣遥相呼应,从中可见中印戏剧、禅学的相通之处,值得相关学科、学人做深入思考。

第三,戏剧史和民间文学的意义。《醉后之光》立意深远,构思完善,文采斐然,是近代民间戏剧文学的杰作,也是古代传奇创作的余绪,还是传统文人生活的最后呈现。其禅机迭现、弦外之音,颇合古典作品旨趣;其豪气干云、嬉笑怒骂、不拘一格,又体现了袁焕仙爽朗的川人性格和潇洒的禅者风范。

正如本文开始所指出的,佛教的传入、禅宗的传扬,特别是唱导、俗讲等音声佛事及其底本(变文等)的产生和发展,对晋唐以来的文学艺术、音乐戏曲,中国人的美学精神、生活方式,均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惜之这一影响尚未得到戏剧戏曲史、音乐史研究的充分关注,如此便难以把握到历史现象背后的文化线索,只能作有果无因的叙事和现象之间的附会。《醉后之光》作为一种返祖现象的出现,则勾起了人们对中国戏剧文学、戏曲文化勃兴之初的记忆。希望有一天,它能再次进入戏剧家的视野,被重新搬上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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